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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高偃并未按时起床,很是罕见的,李茂山也没有进屋叫他,只是托人去跑一趟称高偃身体不适,今日无法上朝。
回想起昨天那一屋子的酒气,怕是现在他还没有醒来,所以连带着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
午时已过,屋里仍没有一点儿动静,屋外的李茂山脸上也多了几分忧色,可还是没有擅自进去。
当李茂山在我眼前来来回回走到第二十一趟的时候,院子里进来了个守门的府兵,说是高弘朗来访,还带了两辆马车,如今人和车正在后院里。
李茂山这才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我,就把我支去给人领路,自己则急匆匆地进了里屋去叫人。
许久才听到里屋有了动静,然后便是含玉端着洗漱的东西进去了。
我只在后院等着,高弘朗坐了一辆马车,剩下的两辆马车里面是满当当的礼盒,或大或小,都是些珍贵的东西。
他也没有遣人去搬放,只吩咐先放着。
与此同时,我看到了高弘朗身边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良秀。
听跟随高弘朗前来的奴才口里的称呼,我才知道如今的良秀已经升到了侧妃的位置。
如果我没记错,她进齐王府还不到一年,现在不仅身份大变,竟还能让高弘朗去自己兄弟府上也带着她,看来确实颇得高弘朗喜爱。
我主动上前禀明来意,高弘朗并未在我身上多投注目光,就随着我一起走了,良秀也是低眉顺眼地跟着,没半点儿侧妃的气场,反而还像是个逆来顺受的丫鬟。
我们刚进院子,正好看到高偃屋里的门也开了。
穿戴整齐的高偃迎面出来,笑着迎接高弘朗,脸上看不出来半点儿异样,完全不像刚醒来的人,只是眼里还有些红,嘴唇还有些白罢了。
「本来今日想着下了朝找你,结果却听人说你病了在家,我就自己过来了。怎么了,身子还好吧?」一进屋高弘朗先开了口。
高偃等他落座后才缓缓说道:「没事,只是昨夜受了些凉,今儿早上就私心偷了个懒。」
「那我就放心了。」高弘朗见高偃确实没什么异样,才正式表明了来意,「后院马车里的东西,你等下派人去清点下,什么时候全部安置好了再让马车回我那里就行。」
高偃一愣,应是并不知情:「什么东西?」
高弘朗瞧了眼屋里,目光在我和李茂山身上停了片刻后才又转头说道:「没什么,都是些用来下聘的贺礼罢了,再过五日你不就要去我舅舅府上送聘吗?我这几日也整理了下,赶过来给你添上些。」
高偃看着很是惊讶,半天才委婉地推拒:「其实聘礼我府上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只是高弘朗仍是毫不介意的模样,颇为豪迈地说道:「你不用和我客气,这是我做的兄长给你的添礼,我母妃也暗地准备了不少,让我一起送来,毕竟五弟你……也去得早,所以我母妃才特意叮嘱我来的。」
高偃似乎还想推辞,高弘朗就又开口打断了他:「再说这出嫁的可是我唯一的嫡亲表妹,你可别心里不舒坦,这是我给她添的。刚才我还特地背着人过来,现在马车都拉来了,你总不能再让我这样原封不动地回去吧?」
高偃头颅半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高弘朗则是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
若是想给吴云韶添礼,直接送到太尉府即可,可他却送到了这里。
如今偷偷摸摸送到这里,明显就是怕高偃手里拮据,才来帮忙罢了,只是为了顾忌高偃面子,才说是给自己表妹的。
毕竟高偃既无宫里的母妃,也无母族扶持,便是宫里会出一部分,最多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份额而已,一个没有背景的皇子,哪里能得多少丰厚的聘礼?
我想聪慧如高弘朗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所以才赶来给高偃暗地里送些,这样迎亲时高偃的颜面也好看些,不至于让太尉府心里有疙瘩。
我都能想明白的事,高偃肯定也清楚,最终他也不再推拒:「我那就先谢过皇兄了。」
原来这段时间里,他们的关系已经亲近到这种地步。毕竟这种添礼的事,若是两人关系差些,便有了看不起施舍之嫌。
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善解人意的高弘朗,我感到一阵迷茫。
「对了,你刚才说聘礼准备好了,不如给我看看你准备的单子,正好把我今日带来的东西加上。再说你也是第一次迎亲,我这个过来人也可以帮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妥。」高弘朗又极为热心地说道。
高偃没有推拒,站起身来往书桌那走去,高弘朗也跟了过去。
二人在书桌前合计了许久,一张薄薄的聘礼单渐渐被画满,最终高弘朗才满意地说道:「就这样吧,这聘礼也没人能挑得出错了。」
高偃道了谢后,就收起了单子。
忽然见高弘朗弯腰往书桌下方一处隐秘的地方一探,说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直起身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一个东西。
屋里的人视线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即便是一直沉默到没有存在感的良秀,也终于像是回了神一样地看去。
高弘朗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正是我曾经为了偷懒不练字而做的简陋「铅笔」。
高偃脸上淡笑不变,随口说道:「没什么,只是下人玩闹时拿来写字用的笔,看着新奇了些,上不了什么台面。」
高弘朗端详了片刻,听到高偃说「下人」时,几乎是瞬间眼神就从我身上扫过,连带着角落里的良秀也随着高弘朗的目光,看了我好几下。
高偃面色无异,转身就去放聘礼单子,而高弘朗眼睛闪了闪,才把「铅笔」放回了原处,笑着说道:「确实是个新奇的玩意儿。」
不知为何,明明高偃什么都没有说,我却觉得这整个屋子里的人,似乎都知道那「铅笔」出自我手,站在一旁的我,莫名觉得不自在起来。
还好高弘朗把笔放了回去后,无人再提。
送走了高弘朗之后,高偃一个人在院子口站了许久,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
李茂山小声又唤了一声,他才缓缓回了头,目光先落到了李茂山身后的我身上。
这是今日他第一次正眼看我,只是看了几秒就又目无波澜地收回了目光,转头让李茂山去清点礼品,自己也回了屋。
除了含玉,接下来的五天,这个院子都无人和我说过一句话,高偃虽然没有再同我说话,却让含玉转告我,日后没有允许,不能再私自跑到浣衣园子里去。
无人打扰,竟让我莫名生出了些被孤立的错觉来。
我原本喜欢的安静生活,真正经历了,却又觉得并不如人意,不过这对我也不算是坏事。
下聘的那天高偃仍是一身墨色衣袍,骑在马上整个人空前丰神俊秀。
定聘这天有宴请亲朋好友的习俗,所以当太尉府主动开口在他们那边办,高偃便顺势答应了下来。
毕竟高偃这边的亲友并不多,无非也就是高弘朗和许久不见的高玠几人,而胡元离却递了消息,说是晚些时候再来。
所以一个席上,大部分都是吴家的亲友,还有几个吴云韶的闺中密友,也是热热闹闹地坐着。
往日里只敢偷偷看高偃的她,这次不再双目含羞,而是大大方方却又双颊绯红地看着。
其实认真算起来,算是吴云韶低嫁了,毕竟她既有才名,又有家世。而高偃只是一个普通的、不怎么受宠的皇子,除了一个皇室身份外,一无所有。
不过吴云韶望着高偃的目光,却像是在看一个高高在上的天神一般充满钦慕。
哪怕是好姐妹时不时地扯她衣袖提醒,她眼里仍满是干净而炽热的感情,看得我一阵恍惚。
即便是我不曾经历过情爱,也知那该是深切地爱着才会有的目光,也是或许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的目光。
许是我看得太过出神,李茂山怕我做出什么丢颜面的事,暗地里拿手肘碰我,示意我去太尉府的后院帮忙清点聘礼,不必在前厅服侍。
高偃带来的聘礼几乎装了半个院子,和吴府的人一一对着清单核对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估摸着宴席差不多也要进入尾声了,我这边也跟太尉府的仆人交接完毕回去。
才走到半路,却碰见了良秀,她看着我的目光没有丝毫惊讶,像是在等我。
所以我行完礼后,她就开了口:「这算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吧,你是叫荼蘼?」
我心里有疑,嘴上仍是说道:「娘娘好记性,正是奴婢。」
良秀并没有应下我的这句奉承,反而柔声解释道:「其实不是我记性好,而是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十分亲近,总觉得我们似乎很像。」
亲近?像?
我心里警铃大作,赶紧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说道:「奴婢一个奴才,岂敢和娘娘相比较。」
「这有什么不能比较的?」此时的良秀完全没了在高弘朗身边的沉静模样,也不见半点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锋芒,「我也是奴才出身,哪里比你尊贵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良秀的话语在暗示些什么,可她眼里却没有半分算计,让人捉摸不透。
在不清楚她的意图之前,我只能保持一副继续唯唯诺诺的模样。
良秀倒也没再说下去,仿佛今天就是来和我打个招呼而已。
按捺下心里的疑惑,我快步离开,良秀则站在原地,面带微笑目送我离开,若是旁人看了去,定是以为我们的关系是十分好的。
可明面上我们只是见过几次的普通人,为何她突然对我另眼相看?难不成她有所察觉,我曾在秦王府里见过她吗?
满腹心思地赶回去,在离前厅隔了一堵墙的位置,还差点儿撞上了一身材魁梧的锦衣公子。
我低头道歉之时,就听那人带了几分轻佻地开口:「这不是妹妹念叨了好几次的那个丫鬟吗?走得这么急要去干什么呀?」
妹妹?
我微微抬眼,眼前这人我之前在前厅里见过,正是吴家的一个,不知他的名讳,只是听别人喊他,似乎排行第十一。
这个吴十一虽是仪表堂堂,一副风流模样,可他那双眼睛让人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像极了调戏良家妇女的游手好闲之辈。
这皇城里的风流纨绔公子多得是,胡元离也是这些人中的翘楚,可他却不会像这人,打量人的目光让人格外不适。
果然,风流也是分人的,简单来说,胡元离是风流,而他就是好色。
不过……我为什么下意识地把他们拿来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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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头摆脱脑海里的杂念,我道了歉就想赶紧离开。
吴十一脚下一拐,挡住了我进前厅的路,大概是喝多了酒,他的目光愈发肆意妄为:「看你这模样也就是个普通丫鬟罢了,到底哪里能同我妹妹相较?」
我什么时候和吴云韶对比了?
刚避开吴十一硬凑过来的脸,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我妹妹呀,从小娇惯到大,那可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这过了年就进了秦王府,怕是到时候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如……你今日就留下来可好?」
心里的厌恶越来越深,我嘴上说道:「吴公子还是不要同奴婢说笑了,奴婢是秦王府的人,去留自然是由五爷做主。」
便是我搬出高偃,吴十一也丝毫不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说:「秦王又怎样?我妹妹可马上就是秦王妃了,这赐婚的圣旨还是秦王亲自去讨来的,便是我要了你,他还能同我翻脸不成?」
在我愣怔之间,吴十一就开始动手动脚,伸手朝我脸上探来,我回了神,强按捺住心里的怒气,躲开了他的手。
然后目不斜视地看着他说道:「五爷会不会同吴公子翻脸,奴婢不清楚,只不过若是吴小姐知道了自家兄长在自己还未过门之前,就先打了五爷的颜面,怕是心里不会太舒坦。」
吴家庶子众多,眼前这个吴十一可不是出众的那几个,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若是惹恼了嫡出的吴云韶,日后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
毕竟这太尉府的当家主母是吴云韶的母亲,而吴太尉也不像是爱子的人,之前他的一个庶子不还因为打断蒋家嫡子的手臂,直接被除名流放了。
像这种小角色,只要有点儿脑子,就知道应该怎么做。
果然吴十一面色变了变,却又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那可不一定,若是我要了你,说不定我妹妹还要谢我呢。」
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我退了好几步再次警告:「不知吴小姐若是知道自己的庶出兄长,对她即将要嫁进去的府里下人说她性情不好,不好相处,她又会怎样想呢?」
吴十一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他脸色发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小丫鬟这张嘴可真是牙尖嘴利,我还真是不曾见过你这种奴才,不过今日我倒是想看看,要了你能有什么后果。」
难怪他不受宠,这个冲动的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就算在酒精的作用下,也不能这么没脑子吧?
吴十一伸手就握住了我的手腕,拉扯着我就要走,我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甩开。
果然应了那句话,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被拉着走了数步,我终于按捺不住了。
就在我打量接下来是打他的头,还是踢他的要害之时,他倒是先惨叫着松开了手。
我格外嫌弃地拍了拍刚才他握住的地方,仔细一看,吴十一的手腕上,有了一道血淋淋的痕迹。
接着我就看到了凭空出现的胡元离,一身红袍再加上他扭曲的怒容,整个人像是着了火一样。
他怀里揣着有一个香炉大小的木匣,脚下狠狠地把吴十一踹出老远,边踹还边追着他打。
即便是吴十一抱头求饶,胡元离也没手下留情,嘴上还骂骂咧咧地说着:「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奴才,主意竟然打到了……我头上来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暴走的胡元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阻止。
看胡元离现在暴怒的模样,我怕我上去劝架,他连我一起打。
吴十一的惨叫很快吸引来了一群人,这本就离前厅不远。
直到高玠走过来开口制止,胡元离才停了下来。
「这又是怎么了?」高玠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吴十一,目瞪口呆地问。
胡元离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刚迷了路,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我。」
高玠看了看一旁面色铁青的吴太尉,颇是头疼地说道:「那你也不能下这么重的手啊。」
胡元离仍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丝毫没给高玠面子。
可怜地上的吴十一,迷迷糊糊完全没办法给自己辩解。
旁人见太子的话胡元离都不怎么理会,自然也不敢再去惹这小阎王,一时间竟没人去问是怎么冲撞的。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被打的吴十一身上,倒是没有人注意到同样在角落里站着的我。
高弘朗抬手让人把吴十一抬了下去,估计接下来这个吴十一可能要卧床好几天了,不过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
吴太尉和高弘朗对视了一眼后,马上上前打圆场:「小燕王可是前来祝贺的?不如先去前厅的宴席吧,这带来的贺礼给我就行。」
说着吴太尉就伸出双手,有些讨好地想接过胡元离怀里的木匣。
胡元离身子一侧躲开了,只听他恶声恶气地说道:「你想得美,我没心情,不吃了。」
说罢他又环顾了四周,视线在角落里的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
就在我十分忐忑不安,怕他又当众做出什么事,或者说出什么话时,他却视线一拐,随手扯了一个奴才给他带路,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甩手离开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难得他也知道此时人多,没有只凭自己心意把我扯出来。
高玠最后代胡元离开口给吴太尉赔罪,却也只是简单意思了几句,毕竟现在他们面上看着和气,其实早就是对立派,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吴太尉只好僵硬着脸色说没关系。
我突然发现,恶名在外也是个不错的事,至少没人敢惹自己了,就算是犯了错,别人也只能说一声——没办法,他就是这个性子。
众人纷纷又回到了前厅,不知何时出现在高弘朗身边的良秀,面带微笑地看了看我。
就当我心生警惕时,无意间撞见了人群中一直沉默着的高偃的目光。
我可能是眼花了,竟然从他眼里看出了些难过和悲凉,仿佛他刚才是在看一场悲剧。
只是一瞬间,高偃就收了目光转身,留给我一个背影。
受伤了一个吴十一,并没有给宴席带来多大影响,本就已经到了尾声,所以太尉府也开始安排人陆陆续续送客。
高偃是最后走的,临走前吴云韶还默默塞给他一个荷包模样的物件,旁人都知趣地装作没看见,高偃也微笑着点头收下了。
上了马车后,高偃面上便再无一点儿笑意,他又开始闭目养神,若不是坐得挺直,怕是旁人都会误会他睡着了。
刚才还温和含笑的他,一瞬间变了副旁人勿近的模样,让我忍不住一直看他,想看出些什么来。
「你看着我做什么?」高偃眼睛都未睁,忽然开了口,声音很是冷漠。
吓得我赶紧收回视线,他也没再追问。
到了深夜里歇息的时候,我还没睡下,只听窗户一响,屋里就多了那个抱着木匣的身影。
我坐起来一头雾水地看着胡元离:「你……」
刚说了一个字,胡元离就大步过来闷声往我怀里塞了个东西,正是他一直都抱着的木匣。
「这又是什么?」我有些头疼地看着怀里沉甸甸的木匣。
怎么大半夜跑来给我送东西……不对,白天见他也抱着这个,大概是那时候没机会,才又在这个时候过来。
在胡元离的执着要求下,我打开了木匣,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纸,还有一个像是钥匙模样的东西。
我疑惑地看了胡元离一眼,见他还是一言不发,我往窗户旁边凑了凑,借着月光翻起了那叠纸。
刚看清纸上的字,我手一抖,眼睛瞪得前所未有得大。
手里这一堆纸,并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几十家铺子的房契,还有地契,我难以置信地又翻了翻,燕王府的地契竟然也在里面。
心里有个不敢想象的想法,我双手哆嗦着捧着盒子问道:「这……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信我吗?那我把这些都给你,日后若是我敢负你,到时候被扫地出门的人就是我了。」胡元离空前认真。
我艰难地咬了口口水,死死地盯着胡元离看了起来。
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这种无脑不计后果的行为,是他会做出来的。
大概是被我看得发毛,胡元离不自在地别过了头:「你不要这样看我,之前不是你说我家财万贯富贵加身,而你却无半点儿钱财傍身吗?现在房子铺子,还有燕王府库房的钥匙都是你的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愣了很久才反应了过来,心里有些酸酸麻麻的,原来那日我说的话,他是这样理解的。
这盒子里的东西,已经不只是千万两的事了,这是几代人积累的财富,至少能养活接下来的好几代人。
便是我再镇静自若,在如此多金钱面前,也有些腿软。
最终我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着手把木匣合上,强迫自己不再去看,把盒子递到胡元离的面前:「王爷还是拿回去吧,这……东西给我也无用,我只是个普通女子,王爷现在能给,日后也能轻易收回。」
胡元离并未接下,只是有些恼怒地说:「你还是这样想我的?」
我双手都举得酸疼了起来,胡元离仍是梗着脖子一动不动,见此我也只能再次开口:「王爷此举我自然很是……感动,只是那日我所说的,还有一事。」
迎着胡元离又望过来的目光,我缓缓说道:「我说自己已经受够了见人就跪的卑微,所以日后我宁可去贫瘠的乡下,也不想留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城。」
燕昭王世代都是国之栋梁,不管历任皇帝是出于恩赐还是防备,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子孙必须有一人留在皇城。
就像胡元离已经故去的父母二人,当时也是不得不将年纪还小的胡元离单独留在皇城,夫妻俩去了塞外,所以燕王府的人不可能全部搬至边城。
对着我明显的刁难,胡元离却并未气恼,看着我的眼神莫名让人心头发虚:「若是我能做到,你就能喜欢我?」
「什么?」我有些错愕地问道。
这一代燕王府只有胡元离这一个血脉,他不可能离京。
看着我强作镇定的表情,胡元离却慢慢有了一丝笑意,他向我凑近了些说道:「荼蘼,为何你总是先立下条条框框,然后才去看自己会不会喜欢一个人呢?你心里有没有那个人,真的只靠这些事情,自己半点儿都不清楚吗?」
从来没有听到的问话让我脑子空白了片刻,迎着胡元离有些挑衅的眼眸,我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是真的不清楚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为何?」胡元离眼里的笑意逐渐消失。
我嘴巴张了又张,在胡元离毫不动摇的凝视下,有些不自在地说:「大概……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人爱过我吧。」
无论是现代,还是这里,不管哪种爱,都是如此。
所以从来都没有收到过的「东西」,我如何能送出去?
胡元离的目光一瞬间又变得让人看不懂了,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闷,我正准备开口打圆场,却见胡元离忽然伸手——熟练地捏住了我的脸颊。
这次他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我甩了甩头,却也没能躲开他的手,正准备抱着盒子腾出只手扯他时,胡元离忽然凑近了些。
他的眼里溢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暖意。
他说:「我不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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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愣地看着胡元离,一时之间都忘了他还掐着我脸的手。
忽然见他又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荼蘼,你喜欢我。」
这是肯定句。
「什么?」我再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胡元离这才缓缓松开了手站直,眼里满是笃定:「今日那吴家那个纨绔碰了你手腕,我见你可是很厌恶地拍打着他碰过的地方,可是我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碰你的时候,你从没有如此。」
这个思维有点儿……
我的表情有些僵硬,不知该怎么开口告诉他——就他那暴脾气,谁敢立刻当着他的面做这种自找死路的举动?
不知道胡元离是不是猜到了我的想法,立刻得意扬扬地说道:「你看刚才我捏了你的脸这么久,你也没有一点儿反应。」
闻言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擦脸颊,却见胡元离笑得更加开心,仿佛早就猜到了我的举动。
我被他笑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终努力无视他满是诡计得逞的笑容,再次将木匣双手奉上说道:「时候不早了,若是王爷说完了,还是赶紧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吧。」
胡元离仍是不接木匣:「我说了,这些已经是你的了。」
「王爷此举固然痛快不计后果,可如果未来的燕王府主母知道了此事,她会做何感想?」我苦口婆心地劝导着。
却见胡元离眼神很是奇怪,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半晌他很是气馁地说:「我把这些都给你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意……」话还没说完,我脑子里又闯进一个惊骇的想法。
「这下终于明白了吧?」胡元离立刻抓住了我眼里的震惊,不给我多想的时间就一字一顿说了出来,「我属意的……燕、王、妃。」
就算明知此话大不敬,我也没忍住说道:「你疯了?」
「还没有。」胡元离竟然认真地回答了我。
我憋了又憋:「古往今来,哪有奴才变成王妃的道理?」
「那你就来做第一个。」
胡元离掷地有声的言语,仿佛能把我眼前的地面砸出几个坑来。
如此惊世骇俗的话语,他竟然能这样轻飘飘地说出来。
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了我不会留在皇城的。」
胡元离却像没听见一样,冲我一挤眼说道:「记得把东西收好了,若是你弄丢了,我就得流落街头了。」
「我不……要。」
一句话说完,屋里已经没了胡元离的身影,我不死心地追到窗边,还是没有任何踪迹。
手里的木匣顿时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这里面的东西应该是假的吧?肯定是假的!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可它若是真的,那这里面就算只少了一页纸,也是卖了我都赔不起的。
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勉强平复住情绪,最终我在屋里隐蔽之处找了块松动的地砖作为木匣的藏身之所,于是半夜三更我开始在自己屋里挖坑。
躺倒在床上后,我还是如同一个热锅里的蚂蚁,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这个胡元离为什么总是能把困难重重的事情说得那么容易?
他的身份,我的身份,再加上宫里那位曾请我去过的德妃,根本就是无法逾越的几重山。
思来想去闹得头疼,我索性把脑袋蒙进被子里,不管不顾了。
第二天顶着两只熊猫眼,连向来不在乎这方面的李茂山,都忍不住开口提醒我注意仪容。
不过倒是他多心了,因为一连几天高偃对我疏远了许多,有时候我在身边服侍,他都能做到从头到尾不看我一眼。
只有我主动开口汇报时,他才会像过去一样,认真听我说,听过之后又恢复了仿佛不认识我的模样。
他本就如此,从来都是什么都不说地把人隔离在外,自己开心了,就对别人和悦一些,不开心了就谁都不理。
大家都习惯了,我亦是如此。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两三日,胡元离曾隐喻过的风波已经现了端倪。
我是从他人口中听闻皇城里逐渐流传了些风言风语,都是从川西那边传来的消息,有个自称是已故王卓师弟的人物,四处逢人便说自己师兄是被冤枉的,言辞之间有凭有据,引了不少人侧目。
川西的州官付文成也极为高调地有了行动,直接派人缉拿四处流窜造谣的苏子淳。
可前日还在街头同人喝酒吵架的苏子淳,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翻遍了川西的每一寸土地,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倒是付文成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查,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如今这片句谣言能从川西传到皇城,就证明了这已不再是普普通通的杜撰而已。
消息传开后的第三日,苏子淳的身影突然在豫州出现,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他只身一人,有无数个衣不蔽体整日靠救济的难民聚集了起来,在新任豫州州官的府邸前不愿散去。
逼得新任州官亲自出来接见,众人口称过去两三年里,豫州的难民从未减少过,可是却无人再饿死过,也无人因饥荒而迁移,这一切都是因为赈灾布施的粮食从未断过。
原本以为是上任州官心善,可是他却因为贪功贿赂被查办,心里有疑的他们最近才从布施中间人那里得了口风,原先连续几年买粮食的银钱,全是王卓私下里背着人送来的。
可是他临死前都没有说出此事,若他真是宵小之辈,怎会不提此事为自己恕罪?
这样一想,不难想到他被指贪污一罪,定是另有隐情。
生前从未有人对王卓道过一声谢,此时豫州众百姓齐声请州官彻查,言称不能让行善之人,背着如此骂名死去。
王卓年迈的双亲,也拖着颤巍巍的身子,在州官门前久跪不起。
被逼得无奈,豫州州官只能日日派人快马加鞭往皇城里递奏折说明此事。
只是过去了四五日,我还是没听到皇宫里有任何消息传出,豫州州官的折子皇帝不可能看不到,可是他却始终无一点儿表示。
只不过豫州那里的难民百姓也并未就此闲着,天高皇帝远,苏子淳先打头阵,放话若是朝廷不管,他们便自己查,总能查出个蛛丝马迹。
毕竟前任州官的事情才过去没过久,当时抄家时他府上的钱财,养活两个豫州也绰绰有余,豫州百姓已经对官府有了抵触。
如今豫州新任州官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烂摊子,上面不管,下面不听,也不敢暴力镇压,只因百姓的怨言越来越大。
终于皇城里有耿直的言官坐不下去了,在朝堂之上当众提起此事,甚至无视皇帝的再三缄默,那言官仍是死咬不放地谏言不能再坐视不理。
最后逼得皇帝勃然大怒,还没开口下令把那言官拉出去,自己就直直地从皇位上跌落下去。
皇帝昏迷过去,整个朝堂乱成一片。
太医郑泰和见实在隐瞒不下去了,这才称皇帝身子本就在调养中,如今突然怒火攻心,血气涌进头里,虽无性命之忧,却不知何时能醒。
高弘朗本要拿那言官问罪,却被高玠挡了下来,称言官只是在尽自己为官的本分,并不知皇帝身体有恙,不知者为无罪。
随着他们这一次的对立,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在皇帝昏迷的第三天,暗流涌动的朝堂再次爆发了新的矛盾。
一部分官员称国事为重,推太子高玠监国,剩下的一部分则是称孝道大于天,皇帝身子欠安,应当先全力医治,而不是急于换人上位。
而国,不可久日无主,随着皇帝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最终国事还是压过了孝道,高玠顺利地坐上了代理监国的位置。
嫡出,太子。
这两个称谓便可压下一切异议。
监国的第一天,高玠便派人赶往豫州,称要辅助豫州州官调查,无论故去的王卓是否冤枉,必须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让无人再有疑。
同时,前几日几个疯狂叫嚣着「孝道」的官员,都被高玠用光明正大的罪名,降了官职。
翻天覆地的几天里,除去第一天问罪言官,之后高弘朗却一直沉默着,大概是避高玠的锋芒,他反而一副孝顺模样守在皇帝塌前,还不惜千金去寻求世间名药和名医。
我想他是真正想要皇帝快些醒来的,毕竟如今高玠上位名正言顺,除非高弘朗破釜沉舟地不惜背负骂名谋反,否则他就只能低调行事。
与此同时,高偃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整日自己独来独往,也不带任何人。
唯独吴云韶上门的那一天,他老老实实待在府里。
我没有去跟前侍奉,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不过临走时吴云韶看到了我,史无前例地冲我笑了一下,不带任何敌意。她走后,高偃没有半点儿异样,还是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
明明婚期将近,却不见他为此操劳过,而是几乎把所有事情推给了李茂山。
府里的翻新,宴请宾客的筹备,把李茂山也忙得没了人影。
只是不管李茂山如何忙碌,都没有叫我去帮忙处理有关于婚宴的任何事,只是把院子里大小的活计交给了我,自己和含玉整日在府里穿梭布置。
所以白日里大多时候,除了外院打扫的奴才,便只剩了我一人留在院里。
一个人待得无聊了,时不时就会拉住来送干净衣物的珠翠说上半天。
来了几次的珠翠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每次追问下去,她却又闭口不提。
几番折腾下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她「威胁」不讲明白就不放她走。
珠翠这才有些尴尬地笑着说道:「没什么,就是想祝贺你一下,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祝贺我什么?」我下意识反问道。
珠翠看着我贼溜溜地笑了:「我都知道了……虽然是庶子,但好歹是去做正室夫人的。那可是太尉府的公子。果然嬷嬷说得没错,荼蘼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有福气的。」
我心里一跳,抓住珠翠就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太尉府的庶子?」
珠翠诧异地看着我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可我都听说了,五爷把你许给了太尉府家的公子。」
我猛地站起身来,把珠翠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问:「你,你怎么了?」
嗓子里仿佛被灌了滚烫的铁水,半天我才艰难地发出声音:「不可能。」
珠翠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着我的目光很是不解:「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啊?太尉府里的公子还不好吗?」
我无心多说,硬是推走了一脸困惑的珠翠。
于是偌大的院子,便只剩我一人,呆立了片刻,我握紧了拳头转身进屋。
晚上高偃回来的时候又是披星戴月,看到还在门口守着的我,他脚步一顿,便继续进了屋子。
「五爷回来了。」我主动开了口。
高偃这才又看了我一眼,下一秒就平淡无波地收回了目光:「嗯。」
他脚下未停,径直进了屋子,我一言不发跟了进去。
听到我的脚步声,高偃立刻回了头,看到我大不敬地不经通报就进来,他面上满是错愕。
「我有话想问五爷。」我仍是留在屋里动都不动。
63
高偃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半晌才说:「明日再说吧,我累了。」
说罢,他转身向卧房走去,不管不顾身后站着的我。
「五爷把我许给吴家人了吗?」
我不算大的声音却一直在这寂静的房间里盘旋着,仿佛带着某种回响,久久不愿降落。
高偃身子一顿,缓缓转过来看向我,被我留下的烛火照亮了侧脸,光影不停在那里闪烁。
他的目光由惊愕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谁告诉你的?」
我抿了抿唇,嘴唇都有些发干:「所以这是真的了?」
高偃没有否认,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让人抓狂到恨不得去找些东西,把他这个冰冷的面具给划碎掉。
明明之前高玠和高弘朗也曾各怀目的地开口问他讨要我,那时候不管他的态度如何,至少还会回来问我一句,可是这次他却根本都不曾告诉我就做决定了。
原来我贴身伺候了他一年多,竟然混得还不如刚进院子的时刻。
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太过颤抖:「五爷是不是忘了,我签的是活契,年满就可自行选择离府,而不是随意任人买卖的死契丫鬟。」
「那又如何?」高偃的声音比刚才问话时又冷了几分,「你既是秦王府的奴才,生死去留都要由主子作主。」
他承认了。
我看着高偃,眼眶都有些发酸:「若是五爷坚持这么说,那我现在就去找李公公交了银钱离府。便是提前离府的赎身钱再多,我就算去借也会补齐。」
不知是谁的拳头在一点点地握紧,力气大到骨头摩擦声都能听到。
「你果然是这么着急走。」高偃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隔得远,我看不清,也无暇去看他的表情,因为我心头堵得难受,难受到我想动手捶打,可还是忍下了:「不走难道等着五爷把我送进火坑吗?」
「谁告诉你,我要把你送进火坑了?」高偃的声音又恢复如常。
吴家那庶子的为人,怎么不是火坑?
我做不到像他那样镇定,不再废话,直接从脖颈里掏出那个被我暖得温热的翡翠扳指,说道:「我虽是奴才,可首先还是个人,便是吴家公子身份再高,对我来说他就是个火坑。之前我拿命换回了一个恩情,如今我就拿它来换回自己的命。五爷虽是这王府的主子,可是也得听从他人之令,只要五爷恩准我提前离府,我便将此物双手奉上不会使用。」
我本不想用这个的,毕竟现在高偃和高玠关系不明,风险太大,可是再不用,就真的没机会了。
从川西回来,在这王府我过得一天比一天压抑,这本就让我动摇过无数次了,若是真的要嫁给吴家庶子,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高偃眉头一蹙,待看清我手掌里的东西后,他瞬间如同风一样地到了我身边,伸手捏住了那翡翠扳指。
他曾经和高玠日日相处,自然能认出这个高玠的贴身之物。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清他眼里瞬间涌起的怒火,只是那火却又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片燃烧后的灰烬。
他看向我,终于不复刚才的平静:「原来从这么早起,你就想着要离开了,却偏偏还说……」
不知道为何,明明即将要被送人的那个人是我,明明该生气的也是我,可为什么我却觉得此时他眼里的愤怒和哀伤,比我还大。
高偃手掌一点点地收紧,我一愣,赶紧去拉他的手掌。
只听到「咔嚓」一声,翡翠扳指在高偃手心碎成了三瓣。
他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裂开的翡翠扳指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地。
从没想到的结果让我脑子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蹲下去检,三块小小的碎片却怎么都拼不回一个完整的扳指,永远都留着缝隙拼不完整,因为那些填补缝隙的残渣,散落在地上再无法找到。
头顶传来高偃的声音,格外幽冷:「太子的东西又能如何?」
我缓缓起身,将扳指碎片握在手心,第一次平视着高偃开口:「那五爷现在已经彻底站在齐王的阵营了?」
高偃眉头一皱,我咄咄逼人地问道:「哪怕他是害皇太孙的幕后黑手,哪怕他为了皇位无所不用其极,五爷也要视而不见迎娶他的族亲以示忠心吗?」
高偃身子一动,我也随之快速后退了一步,不等他开口又说道:「五爷不用再想警告或者威胁我了,是非对错在人心,不是凭恐吓就能压下去的,做过的事就是做了。」
屋里气氛愈加静谧,许久才听到高偃十分喑哑的声音:「权势不讲人情,别逼我亲手处置你。」
我突然有些想笑:「五爷不是都要把我送人了吗?还想要怎么处置我。」
我瞧见高偃的额头上有青筋在跳动,这对向来情绪不愿外露的他来说已经很是例外了,出乎意料的,我的心情空前平静。
我能看出他的压抑,能看出他的有话不能说,有心不能提。
我也能看出来他过去罚我时的无力,现在要成婚时的抑郁。
我什么都知道,可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明明过去一直都是如此,现在的我却无法容忍再这样同他糊涂下去,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失去探究的心思了。
我终究还是留了一句话:「五爷,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真心去说话,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李公公一样读懂你的心思。」
高偃面色一僵,双目如同利刃一样落到我身上。
我心底叹了口气,转身就向外走去,
「荼蘼……」
身后响起高偃略显急促的声音,我头也未回地说道:「如今我人还在王府,住的地方离五爷不过是五十丈的距离,五爷想怎么处理随时都可以。」
屋外星光正盛,李茂山不知在忙什么,这个时候也没有回来,而我身后的屋子,一片死寂。
正因为李茂山不在,他并不知道我和高偃之间不怎么融洽的对话。所以第二日他便指使我去东宫送帖子,是关于还有不到一个月的婚宴一事。
这还是李茂山第一次让我接触有关婚宴的事情,大概是他真的忙不过来了,也可能是看我往日去过几次东宫,便派了我过去。
我并未拒绝,出发前还把碎了的翡翠扳指用手帕包住揣在怀里。
或许让高玠因我毁坏他心爱之物而降罪,也比嫁给吴家那个庶子好多了。
到了东宫,刚托人通报还未进门,就见顾阳急匆匆地跑出来。
看到我时他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惊喜:「荼蘼姑娘,真的是你来了?方才我听下人通报,还以为是传错了话。」
这样直白的言语和情绪,让我心头一松。
对呀,这才是人和人之间正常的相处方式。
而这皇城里的高位之人,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顾阳的话像是开了闸的水流,止都止不住:「这些时日殿下日日操劳,连带着我们这些人也忙得脚不沾地,我好几次都想抽出时间去秦王府拜见,可太子正在紧要关头,也离不开人,我只能歇了心思。我可不是忘了姑娘了,之前我也曾抽出半天时间去了秦王府,可不巧的是门卫说姑娘也在忙,没时间见我。当然我说这些不是在怨姑娘,我想现在秦王爷肯定也是比较忙碌,所以连带着姑娘你也是如此,也像我一样。」
他的语速很快,我几乎是伸长了脖子去听,习惯了秦王府中人的寡言,他突然这么多话,让我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
怎么以前没发现顾阳的话这么多呢?太子身边的侍卫,不该是沉默寡言的?怎么觉得高玠给自己培养了个话痨。
「荼蘼姑娘,等下你要是办完了事,能不能稍微停留一下,我有一个……东西想给你,先前就想给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顾阳根本就不在乎我有没有说话,仍是嘴不停地说道。
被他一连串的话说得头昏脑涨的我连忙点头,就怕他再说下去。
顾阳脸色笑容愈盛,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对了,荼蘼姑娘你这次来是所为何事啊?」
我也松了口气,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刚才差点儿都被他带偏:「五爷婚宴将近,我是来送帖子的。」
顾阳爽朗一笑,伸手就想接我手里的东西:「给我就行了,我等下转交给殿下。」
我身子一侧,躲开他的手,仍是微笑着说道:「我还有些关于婚宴的事,需要当面给殿下说明。」
顾阳不曾怀疑我,略一沉思就说道:「那你先随我去偏殿等吧,现在殿下和小燕王还在书房里,我找人去通报一声。」
胡元离也在这里?
看着顾阳真诚的目光,我也赶紧回道:「我多等一下也可以的,就有劳顾侍卫长了。」
顾阳将我领到偏殿,就叫了个小侍卫前去书房通报,我则继续接受他的言语洗礼。
我面上虽带着礼貌的笑,心里却在哀号——能不能有人过来收一下这个唐僧啊?
老天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呼唤,刚过去没多久,就有小公公过来,说是高玠有事吩咐顾阳,把他叫走了。
临走前,顾阳还有些不放心地叮嘱我不要着急回去,我则是再三点头称自己不会忘。
顾阳走后,偏殿里便只剩我一人,我坐了小半个时辰,始终不见人来,外面也听不到一点儿动静。
忍不住出门看,没一个人影,只是我也不敢乱跑,只能老实待在殿里。
实木凳子坐得久了,屁股都有些疼了,我索性站起身来,小范围地在屋里走动走动。
刚走到屋里的窗户后面,就听到外面高玠的声音由远及近:「豫州那边他们可有动作?」
「怎么会没有呢?这几天我的人已经为苏子淳挡下第四波暗杀了。」回答的声音是胡元离。
听到他们过来了,我便抬步向门口走去,想着出去迎接行礼。
刚走出两步,又听高玠说道:「那你可要确保他的安全了。」
胡元离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倨傲:「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人。」
正好我也走到了门口,还没来得及抬脚迈出去,就又听高玠的声音传来:「还有他身边的那个新侧妃,你也派些人手盯好了。」
扶着门框的手一顿,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怎么注意上良秀的?
屋外随着胡元离的应和,高玠的声音染了几分戾气:「你记得小心些,他府里因为那个长子身边布置得十分严密,果真是做贼心虚。区区一个庶子罢了,以为没了嫡长孙就能轮到他了?也就是父皇,如今老天早就不帮他,就算他那边费尽心机害得太子妃毁了身子,东宫照样还是有了嫡子。」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仓促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屋外说话的那个人,果真是以往那个温润的太子吗?
下一刻事实就否决了我的怀疑,门口出现了两道身影,正是高玠和胡元离,而刚才说话的人确实是高玠无异。
他们也看到了我,胡元离错愕地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下一刻胡元离眸光一闪,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向身边的高玠,而高玠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目光灼灼的注视一样,只是目光无波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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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进去吧。」
高玠最先开了口,然后抬步绕过我,只身进了偏殿。
直到胡元离扯了我一把,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等下别乱说话。」
我这才僵硬着四肢转身跟了过去,殿里已经坐下的高玠并未介意我们的窃窃私语。
我仍是站着一言不发,他的目光扫过我手里的帖子,开口问道:「这是老五婚宴的帖子吧?给我吧。」
他冲我伸出手,我看着眼前摊开的洁白如玉的掌心,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这一双手,真是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
我一直都没有动作,任由高玠手伸着,终是胡元离出手打断了僵持的氛围。
他从我手里拽走帖子,放到了高玠手里,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道:「这几日不见,这丫鬟怎么看着像是又笨了一些?」
高玠并未介意,接过帖子时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方才听到了那么多话,现在她还能安稳站在这里已是不易。」
空气顿时凝固起来,胡元离也不复刚才强作出的笑意,微微侧身,悄悄挡在我的斜前方。
高玠看着像半点儿都没察觉,把帖子放到桌子上后,用温和却又让人心头发冷的声音开口说:「看你这么安静,怎么了?就没有什么想问我吗?」
这一如既往温和的态度和语气,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唯有大脑还有一丝清明。
胡元离拼命地给我使眼色,可是我看到了高阶的目光,那是……满是笃定的游刃有余。
原来如此。
他的这句话,就是我今天被派来送东西的缘由吗?所以刚才那些话……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了。
我深吸一口气,索性顺了他的心意问道:「太子妃娘娘遇袭后染病一事,殿下一早就知道吗?」
高玠脸色有片刻愣怔,似是对这个问题很意外,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常:「是。」
「那太子妃娘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只能活一个,殿下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吗?」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开口说话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高玠并无半点儿闪躲之意:「是。」
我心里愈发冰凉:「可是宋嬷嬷说,殿下在皇子出生前不知道此事……」
「荼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胡元离终于忍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了我。
「让她说。」高玠的语调平静,却也让胡元离闭了嘴。
屋里的空气像是要凝结成冰,其实胡元离今天在这里,我若是花些心思,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可是我……似乎没那么想全身而退了。
糊涂地活着,和明白地死,好像并不是一个对等的选择题。
只是看到胡元离着急到恨不得抓耳挠腮的模样,我还是沉默了下来。
高玠却没有给我停止话题的机会,他的眼里似乎有水光闪过,可语气还是不急不慌,像个耐心开导孩子的父亲一样给我解释:「我们都需要那个皇子。」
我衣袖下的手开始有些发抖,蒋雅彤死之前我在场,我亲眼看到她在生死边缘如何受尽折磨,所以喉间的疑问还是没能被我压下去:「殿下在之前但凡说一句……只要说一句……太子妃娘娘还会是后来的结局吗?」
高玠眼眸一缩,似乎被刺痛了,只是最后他还是冷着声说道:「你以为只有我想要这个孩子吗?不,我从来不插手她的抉择,是……太子妃自己拼了命也要生的。因为这个皇子不只是我想要,她更需要。她知道自己这胎若是保不住,日后也难再有孩子,而将军府庶子日益出彩,她那个亲弟又是个文文弱弱不受他父亲喜爱的性子,所以她要是想坐稳位置,想稳固自己母亲和弟弟在将军府的位置,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孩子。而如果我从太子的位置上掉下去,死的可就不是太子妃她一人,我背后的家族,还有那些扶持我那么多年的官员,这可不是简单几条人命的事情。」
这里的男子,好像总喜欢以己度人,我只是觉得更加悲凉,大概是因为同是活在这个时代的女子才会有的共情。
若是蒋雅彤真的只是为了自家弟弟做打算,那她活着不是更有利吗?
我没有戳穿这个大家心里都清楚的事实,只是脑子里又想起蒋雅彤死去时,高玠伏在床头的身影,往日看起来情深意切的离别场面,如今回想起来,却不知那里面掺了几分假意。
或许是我面色太过恍惚,胡元离半暗示半安慰地说道:「荼蘼,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啊,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蒋雅彤从来都不算亲近,更何况她曾经还不由分说地责罚过我,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地在心里为她鸣不平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恍惚间我又想起那个曾经困扰了我许多日的梦魇,那个血淋淋的床铺,满是凄厉叫声的屋子。
可能是那个一身血污,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却还拼了命地抓住身边的人说着「我必须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女人,解开了这两世里我对自己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心结。
可能是那个面色灰白,最后还在问「太子回来了吗」的女子,眼里残留的光让人无法忘记。
也可能是我不只是在为她难过,蒋雅彤曾说这泥潭踏进来就出不去了,便是她出身高贵也是如此,那么……
我是抱着何种贪心而又愚蠢的想法,才会觉得,感情能胜过权势?
最终我只是低下了头,说不清是带着什么心情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绪:「奴婢只是个来送婚帖的下等奴才,太子殿下今日实在没必要给奴婢讲这些听不懂的道理。」
忽听高玠一笑,却莫名觉得他此时的笑有些心酸。他说:「你可不是个普通奴才,若不是你,恐怕我现在还背着疫病罪魁祸首的罪名。」
我仓促抬头,正好对上胡元离有些不自在的表情,只是我此时并没有心情去追究他没有替我保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脑子里残留的一丝清明:「承安……小殿下去世和落水一事,殿下也早就知道背后的隐情?」
久久都等不来高玠的答复,等得我眼眶都有些发疼。
过往的种种回忆,此时铺天盖地地向我砸来,我的声音也终于控制不住有些发抖:「那疫病一事,殿下可知道王卓是无辜的?」
「知道。」这一次高玠回答了我。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就知道。」
全身血液一瞬间冷冻成冰,我仿佛从来都不认识眼前这些人,嘴唇也有些哆嗦:「所以殿下知道,可还是任由他被安了罪名处死?」
高玠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有些怜悯,我懂他为何怜悯,因为那些把王卓送上刑场的证据,全是在我的指引和参与下,一路揪出来的。
我突然有些想笑,昨天刚得知自己像一个被抛弃的玩具一样送给他人,今天却又被送来听这一系列无法言说的隐秘。
这老天爷,真是半点儿都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我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怀疑高承安因疫而故一事的人,因为心里实在难安,才不自量力又十分执着地想要去查探着蛛丝马迹。
到头来,原来高玠他一早就知道。
我以为我尽心竭力地查出了王卓,便是给高承安之死一个交代,可原来他们一早就知道王卓不是凶手,可还故作不见地用我查出来的「证据」把他送上了绞架。
苏子淳得知自己误会了王卓时的崩溃,便是我现在得知自己变成帮凶这一事实的崩溃。
我以为每个人都是错信了证据和供词,再加上宫里面那位的刻意偏袒,才导致了这个悲剧。
原来,都是我以为而已。
我忽然想起一开始查出来时,胡元离并没有我那么欢欣雀跃,我问他如何处置幕后之人时,他只说了让他付出代价,却没有说让此事真相大白于天下。
还有苏子淳在川西找上我时,说曾找过胡元离,却被他避而不见。
他们从来都是冷静自若的布局者,只有我是个愚蠢而又自以为是的旁观者。
胡元离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安,紧张地一直盯着我看。
身前的高玠再次开了口,给这一次的对话做了个结束:「我只是做了我这个位置该做的事,父皇教导我要礼让恭顺,兄弟休戚与共,可他却没有教会其他儿子这个道理。我还坐在这个位置,就注定了要走这条路,没得选。你不懂所以才不理解,我也不怪你,只是今日你既然已经问了这么多话,我自是不可能再放你出去。」
「殿下……」胡元离焦急地喊了一声。
我吐了一口浊气,从怀里掏出那枚让我曾经视如珍宝的扳指,把手帕层层揭开,露出了三片惨不忍睹的碎片。
来的路上我还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用这个破碎的扳指,现在才知道,原来扳指早就给了我示警。
绕过胡元离,我轻轻地把它们放到桌子上,察觉到屋里两人的视线全在我身上,才直起身子开口:「往日殿下所赠,我不慎损毁,今日多谢殿下……为我解惑,就请殿下同此罪一并处罚吧。」
看到这个扳指,高玠的面色恍惚了许久,大概是想起了过去:「这……扳指,你当真不要了?」
若是想放人,有没有扳指都一样;
若是不想放人,有没有扳指都……一样。
我像是个恢复理智的机器人,说道:「我只是个奴才,本就没资格谈论这些,逾越了自己的本分自当承担相对的结局,只希望太子殿下日后能够得偿所愿……不负众望。」
我不会再自作聪明地去插手任何事情,他们争权夺势,谁死谁亡,都与我再不相干。
高玠眼里逐渐恢复正常,他转过头不再看我,冲外面唤了一声,便进来两个面生的奴才。
只是他们还未能近我身,就被胡元离格开:「都给我滚出去,这里还没有你们站的地儿。」
胡元离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刚才也只是安静了片刻没有插嘴,如今见我们的对话结束,他再次蹦了出来。
站在我身前,他看向高玠十分坚决而又厚脸皮地说:「殿下,方才你们的谈话我并未打断,如今既然结束了,那她,我要带走。」
高玠诧异地看了他许久,似乎是想明白了,才慢慢舒展开了眉头,放缓了口气说道:「我只是说不让她出东宫,并不是要就地处置了她。」
「那也不行,我就要她和我一起走。」胡元离仍寸步不让。
高玠顿时变得有些头疼:「我已经和……把她留在东宫才是最妥帖的。」
胡元离语气并未有半分软化:「我可不懂什么让她置身事外才是为她着想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身边才是最好的,旁的人我都信不过,你若是坚持不让我带走她,那也行,在东宫里也给我打扫出一间房即可。」
已立府的异姓王,哪有在东宫住的道理?
高玠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而胡元离等了片刻,就直接伸手拉住我走出去。
身后传来高玠喘着粗气的声音:「疯了,都疯了……」
一路上并没有人再拦我们,胡元离拉着我径直到了马棚,牵出马匹就想带我上马,而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此时胡元离的语气,完全没有方才在侧殿对峙时的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