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午夜时分,天津日租界。
莲玄看着地上那具尸首,新剃的光头里“轰”的一响,知道自己是中了计了。
他本是来捉妖的,并且确定这户人家里真藏了一只妖精,然而此刻迎战他的,却是个陌生面目的死人。快步走去蹲下来,他正要查看那尸首的死因,哪知隔着一道院墙,忽有个尖锐的高声响了起来:“来人呐!有贼呀!”
这是个大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人。莲玄常年领教凡人的愚蠢,所以此刻想都不想,一大步跃上窗台,撞开窗子就往外跳。出了屋子继续狂奔,他穿过一片花木,爬上了宅院后墙。
那墙高极了,可后方的人声已经越来越近,容不得他再看形势。没头没脑地往下一跳,他从天而降,降在了一队高丽巡捕面前。为首的巡捕提着一盏雪亮的马灯,此刻被他吓了一跳,慌忙高举马灯照他的脸,又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喝问道:“什么人?”
莲玄扭头便跑,瞬间逃了个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院墙后方爆发出了大规模的惊叫:“杀人啦!”
一莲玄到
金性坚坐在窗前,看窗外那鹅毛样的风雪。他这房子里是安装了暖气片的,天气再冷,也冷不到他的身上去。
尽管其实他并不怕冷。
小皮站在房门口,探头缩脑地窥视他,想给他送一杯热茶进去,又怕惊扰了他想心事。小皮知道,他是个怪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怪,相处久了,竟会被他身上的种种异常吓到。
因此,小皮不肯对他好奇,纵是偶尔心里好奇了,也要用理智管着自己,行动上不好奇。
小皮本不是这繁华地方的人,他的家乡在西北远方,因为当年闹了大旱灾,他才一路逃难逃去了江南。江南富庶,风调雨顺,可是也没有粮食白白地给他吃,他想去做工糊口,然而人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又哪有力量可以出卖?
他没了法子,只得躺在街边等死,蒙眬间见了个西装革履的人物走过,他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邪劲,居然爬起来一把抓住了人家的裤脚:“先生,行行好,救救命吧。”
这位先生,就是金性坚。
金性坚非常冷淡地低头看了他几秒钟,然后迈步继续向前走,小皮迷迷糊糊地收紧手指,抓着他的裤脚坚决不放,任凭金性坚的那条腿把自己拖向前方。而金性坚如此拖泥带水地挪了几步之后,停了下来,又非常冷淡地说了一句:“讨厌。”
小皮也知道自己讨厌,可是实在是不想死,实在是很想活,人到了这个地步,就顾不得要脸了。谁爱讨厌自己,就随他讨厌吧!
金性坚在上海的排场很大,不差小皮这一张嘴吃饭,于是他发了一点冷淡的善心,把骷髅似的小皮带了回去。小皮认了他做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更是永生难偿。所以不管金性坚怎么古怪,小皮都只装不见不知——小皮想好了,就算金性坚是个鬼,自己也认了。
此刻他瞄着金性坚,正想找机会开口问他要不要茶,哪知话在舌尖尚未说出,大门的电铃忽然响了。他连忙转身轻轻地跑出去,顶着大雪走进了院子里。隔着黑漆雕花的铁栅栏大门,他看清了来客,登时一怔:“哟,大师?”
门外站着个人高马大的光头男人,被雪盖得须眉洁白,像个雪人,正是莲玄。莲玄见了小皮,开口便道:“快开门,让我进去!”
小皮有点为难:“可是我们先生……可能不是特别的乐意见您……”
话音落下,他眼前一花,就见莲玄飞檐走壁地爬上铁栅栏门,竟是公然地翻进了院子里。抬手一拍小皮的肩膀,他冻得舌头都硬了,含糊地说道:“不要怕,他只是嘴硬而已!”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小皮回答,迈开长腿就蹿进楼里去了。
金性坚万万没想到来客会是莲玄,以至于扭头瞪着对方,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小皮跟着跑进来呆站了半分多钟,张口结舌的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唯有莲玄一人是坦然的。金性坚身边的小圆桌上放着大半杯温了的茶,他走过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扭头“呸”的一声啐出一片茶叶。
金性坚见了他这副做派,终于发出了声音:“谁许你进来的?滚出去!”
莲玄拉过一把椅子,隔着小圆桌和他相对而坐,态度倒是颇诚恳:“我今天的确是来得冒昧了,还请原谅。”
“不原谅,滚出去!”
“这一次的情形,还真是有些棘手。你对我素来有些不满,我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此事非同寻常,我想你若是知道了详情,必定是要对我伸出援手的。”
“不伸,滚!”
“这件事情,说来倒也简单,全怪我粗心大意,着了那……那东西的道儿,结果闹到了如今这种不堪收拾的地步。正好我来了你这里,也可以听听你有没有对策。”
“没有,出去!”
“事情是这么回事儿——”莲玄正要长篇大论,忽然意识到了小皮还站在门口,就回头吩咐道:“劳驾,再添壶热茶来。不要咖啡,你主人的洋玩意儿,我喝不惯。”
小皮答应一声,逃似的跑了。
莲玄的话,金性坚是一句也不想听。新购置的这张沙发椅坐着实在是舒服,让他不舍得起立,否则他简直想动武,把莲玄直接推出去。而莲玄也不管他爱听不爱听,自顾自的只是说,于是金性坚怒气勃勃的,竟也把他这来意弄懂了八九分——说起来是很简单的,他降妖除魔降出了岔子,妖精没抓到,反倒中了妖精的计,莫名其妙地成了个杀人犯。现在事情已经闹到市警察厅里了,通缉令也发下来了,而他偏又“仪表不俗”,想易容逃逸都不能够,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跑来了金公馆寻求庇护。毕竟那警察和巡捕再怎么追踪线索,也绝想不到他会藏进英租界内的画雪斋。
“我总有法子洗清冤屈。”他告诉金性坚,“也不必你费心,你只要给我收拾出个睡觉的地方,让我这些天有个安身之处就好了。”
金性坚跷起二郎腿,往沙发椅里一靠,斜着眼睛瞪他。莲玄等待片刻,见他不说话,只是瞪,便忍不住问道:“这么多天不见,你这是……面瘫了?”
金性坚听到此处,终于变换表情,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声音:“你家里也是正经人家,怎么传到这一辈,养出了你么个糊涂东西?”
“嗨!咱们有话说话,你别扯我的祖宗!再说我怎么了?我一身正气降妖除魔,我还错了不成?”
金性坚向后一靠,闭了眼睛:“我懒得理你,出去。”
“出去可以,但是我不走。”
金性坚本是坐着看雪,看得心思很沉静,如今听了莲玄一番话,心里烦得简直像要着火一般,话也不耐烦说了,只用力一跺脚。皮鞋底子撞上木头地板,撞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莲玄见状,晃着大个子站起来,满不在乎地走出门去了。
二西子湖畔、当年风华
金性坚这些天闭门谢客,推病不肯见人,为的就是要个清静。哪知清静日子还没过几天,天上掉下个莲玄来。
照理来讲,那莲玄并不是个小孩子,平素也不是那爱嚼舌头的人,又是背了人命官司来的,无论如何不会有高谈阔论的兴致。哪知出乎了金性坚与小皮的意料,这莲玄竟不知愁,没事就往金性坚跟前凑。金性坚现在看谁都烦,对着他,更是烦上加烦:“你若要住,就住,若不想住,就走。天天这么缠着我算什么?”
他这样急赤白脸,莲玄却是平和而严肃:“你老实的告诉我,我不就不缠你了?”
“无可奉告!”
“你瞒我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怕我抢那些印章不成?我又不是妖精,抢了那东西又有什么用?我是怕你力量有限,找不齐全。”
金性坚听了这话,却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齐全不齐全,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
金性坚难得微笑,偶尔有了笑容,也是一露即收:“我所说的也是实话,这的确和你没什么关系。”
“你忘了你我本是朋友了吗?”
金性坚抬眼看着他,神情清淡如水,一点涟漪都不见:“我不记得了,你还记得?”
莲玄一听这话,一张脸也沉了下来,本来就是刀刻一般的深邃五官,如今越发冷峻成了苍白雕像。
“我自然记得。”他答,“我这样的人,本应孤独一生,难得有了个朋友,到死也要记得呢。”
金性坚摇了摇头:“何至于此?”
莲玄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答:“你没心肠,不懂情谊。”
金性坚不以为然地又是冷笑着一摇头,可随即却又说道:“是在杭州吧?”
莲玄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在杭州。”
他们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杭州。
莲玄对金性坚,是百闻不如一见。
在见之前,他对金性坚已是百闻,时常对他谈起金性坚的人,乃是他的叔叔——他那家族也曾枝繁叶茂过,若是倒退三百年,庶民见了他的祖宗,是要噤声闭气退避三舍的。
他的老祖宗,曾被明朝的皇帝封为真人,其后几代有子弟出家做了僧人,也都被封了国师,是皇家的和尚。降妖除魔本是他家传的本领,后来改朝换代了,他那家族虽然不似先前那样煊赫,但也在暗地里保存了实力,不是平凡的人家。直到近一百年来,许是气数尽了,人丁凋零,才渐渐地销声匿迹、没了影踪。
莲玄自从记事起,就只有这么一个叔叔。叔叔在一家大庙里当和尚,于是他也跟着剃了光头当小和尚。而他家那祖传的本领,也都由他叔叔传授给了他。及至他长到了二十多岁,在庙里住得不耐烦了,便干脆地把僧衣一脱,换上便衣下了山。
他总听他叔叔说这人间有个姓金名性坚的人,举止不俗,有点意思,于是下山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觅这位金先生。那时的金性坚还没有什么大名气,但横竖他是无所事事的人,所以费了一番周章之后,竟是真在杭州把这人找到了。
那时候的金性坚,可没有现在这么摩登。摩登是从他去了上海之后才学来的,在杭州的时候,他穿一件竹青长衫,潇潇然地站在西湖岸边,岸边烟雨朦胧的,他如同一竿翠竹成了精,配着那缥缈的湖景,简直就是诗情画意。莲玄本不是什么高雅的名士,可也被竹子精似的金性坚震了住,开口搭第一句话时,也是陪着小心出的声:“请问,您是金性坚先生吗?”
金性坚扭过头,微微地昂着脸看他,一是因为他确实是高,二是傲慢成了习惯,不由自主地要睥睨他:“你是……”
他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是之后找对了人,连忙自报家门。金性坚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他把自己的来历说完全了,才点了点头:“令叔如今还好?”
他答道:“还好,身体没什么毛病。”
金性坚又问:“你来找我,又是所为何事呢?”
他挠着光头想了想,想了半晌之后,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不为何事,就是想来看看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此言一出,金性坚面向前方的浩渺烟波,似笑非笑的一抿嘴:“如今看见了,感觉如何?”
莲玄又是好一番思索,想要找两句好听的话夸夸人家,可是平日里专和自家叔叔学些不得示人的本领,腹中缺少正经墨水,一时间竟是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天空飘起了细雨丝,吹得人周身潮漉漉,他怕金性坚会被这小风小雨吹跑,心中一急,没头没脑地喷出了一句话来:“我感觉你这人真是不得了,湖边这么多人,顶数你瞧着最有人样。”
金性坚斜眼看他:“你这话,是在赞我?”
莲玄一拍巴掌:“要不说你聪明呢,一听就听出来了!”
若干年后莲玄回想起这一天,就觉得这个时候的金性坚真是好,皮囊好,心灵也好。自己说了那样牛头不对马嘴的昏话,他也一点都不恼,不但不恼,还请他去那上等的酒楼里吃了顿晚饭。听闻莲玄初到杭州,没有地方落脚,金性坚又介绍他去某某旅馆开一间房安身,房钱记在他金某人的账上,莲玄单是去住便是了。
于是,莲玄就这么留在了杭州。
此刻回想起那时的杭州岁月,莲玄几乎要痛心疾首:“你那个时候,何等潇洒肆意,哪像如今这般,死气活样的。”
金性坚听了他这评语,不为所动:“我一直如此,你记错了。”
“你哪里是一直如此!你就是被那妖姬迷惑,自甘堕落!”
金性坚看了他一眼:“你若再敢这样出言不逊,就请走吧!”
莲玄又重又急地叹了口粗气,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他还记得当年西湖畔那个如画一般的青衣人物,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变了性情。
就因为他忽然得到了一位故友的消息,那故友不是旁人,正是夜明。在莲玄眼中,那夜明就是个纯粹的妖女,金性坚竟会为了个妖女神魂颠倒,除了说他是为美色所迷之外,再无其他合适的解释了。
莲玄是个情窦不开的人,完全不懂夜明的好处,虽然也承认她美,可也没觉得她美到惊天地泣鬼神。金性坚那样一个水晶琉璃般的剔透之人,原本是何等的傲然恣情、自由不羁,可自从心上有了夜明之后,变得魔怔了一般,心心念念的只想要去找她。好好的一块水晶琉璃,眼看着就变成了石头。
莲玄看在眼里,真是气死了,冲到金性坚面前大嚷:“你这是在干什么?还是说你本性难移,非得回那个妖精堆里才舒服?”
金性坚听了他这句话,勃然大怒,几乎和他动了手。莲玄看到他要对自己动手,也是一阵伤悲——金性坚原本对他是多么的友爱啊!
长久的沉默过后,莲玄觉着自己的怒气平息些了,这才粗着喉咙,唤了金性坚一声:“哎!”
金性坚抬头看他:“嗯?”
莲玄说道:“我们第一次为了夜明吵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我那时候只当你是一时糊涂,反正连殉情的人都有呢,你为了女人发痴,也算不得太稀奇。可你发痴也该有个度,哪有一痴便是十几年的?你看看我,那时候我还是个愣头小子,如今我人过中年、都快老了!纵是对你来讲时间不值钱,可你是不是也该适可而止、不要这样没完没了的任性?”
金性坚皱起了眉头:“我比你年长得多,不许你这样对我说话!”
说完这话,他站起要要走,临走之前,他又补了一句:“你当你现在就不是愣头小子了?”
然后他走了个头也不回。莲玄扭头追望着他的背影,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油盐不进,故意的不知好歹。否则自己把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他怎么能还是不懂?怎么能还是不服?
三不速之客
金性坚承认那莲玄对自己有着一片好心,但是不知为何,毫不感动。
也不是因为他对莲玄存了多么大的芥蒂,以至于要怀恨在心——莲玄是挺讨他的厌,可还没有讨厌到让他去恨。他对莲玄是纯粹的冷漠,对方只不过是他百代生涯中的一位小小过客,如果不是莲玄跑到他面前来赖着不走,他永远不会有闲情多看对方一眼。
莲玄闯了大祸,要来避难,他大发慈悲,就让他避。慈悲发了十天整,他发不下去了。这一夜的午夜时分,他摸黑走去地下室,把莲玄堵了个正着。
莲玄也是摸着黑的,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所在乱翻乱找。金性坚无声无息地站在地下室门口,站了片刻之后,忽然伸手进去,一拍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地下室内立时有了光明,光着膀子的莲玄无处可遁,露了原形。那灯光本是暗的,莲玄周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条白布裤衩,筋肉虬结的肢体袒露出来,苍白肌肤被那灯光照得泛蓝,像个非常健美的阴司使者。
转身面对了金性坚,他有些尴尬:“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做贼。我只是想摸摸你的底——那印章,你到底找到几枚了?”
“摸我的底?”金性坚将身上的丝绸睡袍拢了一拢,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摸够了吗?”
莲玄踏着门下阶梯,向上走了几步:“你就不能实话实说、别再跟我闹别扭了吗?我又不是要害你!”
金性坚端然站着,像一尊雕像:“莲玄,你始终是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什么?你亲疏不分好歹不知,你让我怎么了解你?我看你就是个石头脑袋!不止脑袋,你那心也是石头做的,不开窍,不通情!”
金性坚却是笑了一下:“你到我这里住了十天,说了千万句废话,唯独方才这一句,稍微有一点对。不过我实在是容忍不了你夜夜在我家中探险了,明天我想办法,送你离开天津卫,再奉送你一笔盘缠,够你花个三年五载。三五年内,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莲玄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然而响起来的却是小皮的惊叫声。
小皮有个青涩的嗓子,虽然论年纪已经是个大人,但一喊叫就要走腔变调,像个正变声的男孩嗓子。他那一声惊叫的刺耳程度,真可赛过驴鸣,立刻就把莲玄那未出口的话语打断了。
午夜正是金性坚刚刚入睡的时候,小皮训练有素,绝不会无故的在这时候出声。金性坚不再管莲玄,转身就要往外走,可刚走出一步,就听见小皮嗷嗷地喊叫:“巡捕怎么样?巡捕也没有大半夜闯到人家里拿贼的!再说我们公馆是什么地方?你们不知道我们先生是什么人吗……”
小皮的叫声越来越近,可见他凭着一己之力,根本抵御不住来人。陌生的声音响起来,带着蛮横的狂喜:“好哇!你们不但窝藏通缉犯,还敢公然顽抗!来啊,给我搜查!今天非把你们全抓进捕房里去不可!”
小皮吱哇乱叫,显见是已经落进了巡捕的手中。金性坚向前快走了几步,随即却是猛然转身,走向了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户。
走廊很长,巡捕们还在寻找楼内的电灯开关,而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黑暗中,他扭开窗闩向外一推,抬腿就跨过窗台跳了出去。
外头是寒冬深夜,风卷着雪,“呼”地吹起了他的睡袍下摆。他在落地之后一边疾行,一边把腰间的衣带紧了紧。前方乃是一堵矮墙,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莲玄光溜溜地紧随着自己,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管他,径自飞身越过矮墙,进入了叶青春的地界。
叶青春虽然打着艺术家的招牌,其实干的是经商事业,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正是他酣睡的时刻。金性坚大踏步地走到了服装店前,伸手一掌推上了房门。
门内“咯噔”一响,是锁头自动地崩了开落了地。他收回手,两扇大门自动地分了开。他寒气凛凛地一闪身进了去,看也不看,直接找楼梯上二楼,进了叶青春的卧室。
叶青春缩在温暖的鸭绒被窝里,正做着一个美梦,然而梦中一盆冷水忽然兜头泼来,他躲闪不及,被泼了个头脸冰凉,立刻就惊得睁了眼睛。借着窗外路灯的光芒,他蒙眬发现自己眼前有一张人脸,吓得当场就要叫。
于是金性坚收回了贴在他脸上的冷手,转而用手指摁住了他的嘴唇:“嘘!是我。”
叶青春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地清醒透了:“呀,金先生?”
随即他眼珠一转,看到了金先生身后站着的大个子裸男,吓得一口气倒抽上去,险些又要叫。硬生生地把目光移回到金性坚脸上,他带着哭腔小声问道:“你知道……你身后还有个人吗?”
金性坚没心思回答这种无聊问题,只说:“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暂时不能回家。你有没有衣服,给我和他各找一身。”
叶青春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他是个鬼呢。”
叶青春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衣服。
他和金性坚没有什么同甘共苦的交情,然而很奇异的,金性坚很信任他。一边穿戴,他一边说道:“我不久留,穿好了就走。”
莲玄一边系纽扣,一边说道:“你走什么?那帮巡捕是冲着我来的,我偷偷溜了便是。”
金性坚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冷气:“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走?”
莲玄停了动作:“你的意思是……”
金性坚答道:“你到了我家之后,再也没露过面,小皮也是可靠的,没有走漏消息的道理。巡捕如果早知道你到了我家里,就该早来,不必等这十天;既然等了十天才来,进门之后又直接给我安上了窝藏罪犯、公然顽抗的罪名,你不觉得这有些奇怪么?”
叶青春很紧张地听着,这时就轻轻地一拍巴掌:“哎呀,要是这么讲的话,里头就有玄机了。”
莲玄有些茫然:“难道,那些人其实是冲着你来的?”
金性坚的动作顿了一下,紧接着把穿了一半的西装又脱了下来:“劳驾,给我另找一身衣服,我现在穿这个不合适了。”
叶青春心惊胆战地跑去楼下,找来了两身棉袄棉裤。
这棉袄棉裤本是他给伙计们预备的,可因伙计们天生的资质有限,一穿上这大棉袄二棉裤,就立刻和摩登二字绝了缘,连带着让克里斯汀服装店也土气了起来,所以这棉袄棉裤没有人穿,就白放在了那里。
金性坚把棉袄棉裤穿了上,抬手又把短发抓乱。叶青春拿着他脱下来的睡袍,立在一旁,像个忧心忡忡的妻子:“您这是要乔装逃走吗?”
金性坚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身体在鼓囊囊的棉衣中挺拔着,凌乱短发垂在额前,让他瞧着年少了好几岁。
“我还需要一双鞋。”他对着叶青春说。
半个小时之后,这卧室内又只剩了叶青春一个人。他是睡不着觉了,竖着耳朵倾听邻家的动静——风雪声中,真有隐隐约约的呼喝之声,定是那帮巡捕还没有走。
巡捕没走,金性坚和莲玄却是走了。他们一路走去了日租界,进了一家乌烟瘴气的旅馆里。
四罪名
莲玄是在日租界栽的跟头,本来对这地方是避之唯恐不及,哪知金性坚竟然又把自己领了回来。金性坚从叶青春那里借了几张钞票,如今就在一家乱糟糟的旅馆里开了房间。莲玄有些不安,用一顶毡帽遮挡了自己的光头,并且生平第一次恨自己那头发的生长速度不够快,不能立刻变成一寸来长。
“这行吗?”他问金性坚,“英租界的巡捕都在抓我了,我还往日租界跑?”
金性坚坐在床上,倒还安然:“横竖都是无路可逃,不如乱中求生。日租界的好处,就是够乱。”
莲玄上下打量着他:“我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了,没想到你还懂这个。”
金性坚没理他。
莲玄又问:“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吧?”
金性坚依然是不理他。
一夜过后,金性坚出了房间,往叶青春家中打去了电话,让他帮忙留意着自己家里的情形。叶青春满口答应,又道:“那帮巡捕现在还没走呢,小皮可能是被他们抓去了。”
金性坚挂断电话,脸上是淡淡的,心中也是淡淡的,只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夜明若是未走的话,如今自己可怎么救她?
回到房里关了门,他和莲玄各占大床的一半,也没话说,也没事做,单是沉默。如此又过了一天,他给叶青春打去电话询问近况,哪知叶青春压低声音向他说道:“金先生,可不得了啦!出了大事儿啦!”
金性坚听了他这大惊小怪的语气,心中有些反感:“什么事?”
叶青春嘁嘁喳喳地说道:“你的家,被人抄了!”
金性坚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什么人抄的?”
“谁知道那是巡捕还是大兵呢,我也看不出。上午就开始抄了,现在还在往外搬东西,我大着胆子过去问了一句,结果抄家的人说你是什么革命党,他们不但要抄你的家,还要杀你的头!”
金性坚攥着电话话筒,心中忽然一动,仿佛是有点明白了敌人的来意。匆匆敷衍了叶青春几句,他挂断电话回了房间,对着莲玄劈头就问:“你有没有熟悉的妖精?”
莲玄莫名其妙:“我是降妖的人,对待妖精是见一个宰一个,怎么会有熟悉妖精?”
“你现在出去捉一个回来,能吗?”
“绝对不能,你当满大街都是妖精,我出门随手就能逮回一个来?”
金性坚难得的有了表情——狠瞪了他一眼:“废物!”
说完这话的当天夜里,金性坚独自出了趟门。莲玄没敢睡觉,大睁着眼睛等他回来。而在天光蒙蒙亮的时候,他带着一身寒气真回了来,怀里还多了个活物:一只白地黑花的小猫。把这小猫掏出来往床上一扔,金性坚弯下腰,去看那猫的两只圆眼:“小虎,好久不见了。”
小猫圆睁二目,一脸骇然地说了人话:“不是我故意躲着您,是是是是……”
没等这猫结结巴巴的“是”出下文来,金性坚已经又发了话:“躲着我也无妨,我这回把你从叶家偷出来,是要请你帮个忙。”
小猫露出尖牙:“您太客气了……”
金性坚自顾自的又道:“你去查一查,我家里的那些东西,是被什么人搬运到哪里去了。”
说完这话,他一指窗户:“现在就去!”
小猫不敢违拗,走窗户出了去,不过半天便回了来。瑟瑟发抖地蹲在暖气旁,它仰着小脑袋说话:“你家里的那些古玩字画,都被捕房里的华人探长搬去了。”
金性坚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帮巡捕来势汹汹,原来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借题发挥。搜查是假、抢劫是真。至于那位探长,金性坚想起来,自己的确是得罪过他的——几个月前,探长曾想向他讨一方好印,可他当时正是心忧如焚,哪里有时间敷衍这些不要紧的人?
他冷冰冰地把探长顶了回去,却忘记了那探长乃是青帮之内有名的人物,在社会上通吃黑白两道。他这样不给探长面子,探长自然不能轻饶了他。他不是风雅吗?不是豪阔吗?不是骄傲吗?探长自有办法让他一贫如洗地蹲大狱去!
把这个道理一想清楚,金性坚也就明白了自己的罪名为何升了一级。和“窝藏罪”相比,当然是“革命党”三个字更显得该杀。探长难道是觉得自己蹲大狱都不够劲儿,非得掉个脑袋才能让他解恨?
“这倒是不大好办了。”在一番解释过后,他轻轻巧巧地又对莲玄和小猫说,“古董之类的东西,无非是值几个钱而已,倒是没什么要紧,只不过我收集到的那几枚印章,不便让别人拿去。”
莲玄气得眼睛都红了:“我只道妖精都是坏的,个个该杀,没想到这人若是坏起来,比那妖精更恶十倍!”
此言一出,小猫低头舔了舔爪子,没言语。
莲玄嫌这猫妖碍事,一脚将他拨了开,上前一步对着金性坚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是因为救我,才被那个狗屁探长抓住了把柄。你在这儿等着,我夜里到那个探长家里,把那印章全给你拿回来,顺手再把那个探长的狗头拧掉!”
他这话说完,房内一片寂然。等了片刻之后,他见金性坚低头坐在床边,像没听见似的,就忍不住走过去,用粗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我说我要帮你去偷回印章拧掉狗头,你听见没有啊?”
金性坚被他戳得一晃,但是依然不看他,只一摇头:“罢了,不必。”
金性坚这话并非客气,他确实是把莲玄当成了累赘来看待。那小猫放在妖精里面,算是一个有道行的,而且小巧伶俐,倒是比莲玄更适合做搭档。等到天色黑透了,金性坚单手托着小猫要走,临走前又道:“你要么留下,要么走,总而言之,不要跟着我。”
莲玄非常痛快地倒在了床上:“不去更好,你当我愿意去?”
伍杀人夜
小猫做了金性坚的向导。
他把金性坚引领到了探长的宅子后墙外,便不肯再往内深入。他虽然是个妖精,但是被人踩上一脚打上一拳,也是痛苦的,而且如今的天气实在太冷,他在叶青春身边养尊处优惯了,四个爪子的肉垫都很娇嫩,实在不适合在这样的冬夜里飞檐走壁。
“就是这里了。”他喵喵地小声说,“里面的情形,我也不大清楚,你可不可以放我走呢?”
金性坚弯腰捏住他的后脖颈,将他拎起来往墙头上一扔。小猫一声没吭就起了飞,而在它落地的那一瞬间,一阵疾风掠过了他,正是金性坚也翻了进来。
小猫气得要死,只是不敢发作。金性坚这时轻声说道:“再帮我探一段路,如果遇到了危险,你可以自己逃。”
小猫无可奈何,只得伸出爪子,很谨慎地向前走去。英租界的土地,说是寸土寸金也差不多,探长虽然有钱有势,但是宅子的面积也大得有限。金性坚跟着小猫走过了一片由枯枝败叶组成的小花园,然后便看到了前方的一片房院,其中有一座二层小洋楼格外醒目,只是黑黢黢的没开电灯,欠缺人气。
小猫停了下来:“我白天只是看到了有人把你家里的那些东西运到了那楼里,到底藏进了哪间屋子,我就不知道了。”
金性坚弯腰摸了摸小猫的后背:“好,你走吧。”
小猫犹犹豫豫地转身离去,而金性坚身边连一个活物都没有了,孤单到了极致,反倒觉出了几分轻松。解开鞋带脱了棉鞋,他赤脚站起身,松垮裤管掩盖了大半脚面,他迈开腿向前行,步伐比小猫更静。
探长势力虽大,终究比不得军阀,家中不会壁垒森严。金性坚极力回忆着探长的面容——平日他对谁都是不抱兴趣,这时便显出了弊端。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记起了探长的模样和姓名。如果没记错的话,探长大概是条四十多岁的短粗汉子,姓白,名叫金刚。
白金刚在青帮之中地位颇高,门徒众多,但他总不能把徒弟都叫到家里当保镖,所以金性坚心内暗暗掂量着,还是很有胜算。在这小洋楼的后方来回踱了一圈,他找了一扇位置偏僻些的窗户——窗户是从内锁着的,但是当然拦不住他。
通过这扇窗户,他进了小洋楼里。
楼内虽然没人,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的手指贴着一侧墙壁,当摸到了房门时,他便停下来,推开房门向内望去——楼内很黑,但是他目光锐利,竟也能看清屋中情形。
屋子里摆放着各色家具,暖气也热着,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模样。
他起了疑心,推开一扇门,是这样,再推开另一扇门,还是这样。停下脚步站住了,他背靠墙壁,屏住呼吸。
他听见了嘁嘁喳喳的人声。
不是说话,而是喘息——呼哧呼哧,人的声音。
他明白了,可心中依然波澜不惊。头顶猛然响起了嘶啦啦的电流声音,一瞬间,楼内灯光大亮!
他孤零零地站在四方大厅内的一角,前方便是宽阔向上的楼梯。楼门是紧闭着的,脚步声音从楼上向下缓慢逼近。有人率先转过楼梯拐角露了面,正是白金刚。
白金刚穿一身黑色绸缎裤褂,一边缓步下楼,一边志满意得的对着金性坚微笑:“金先生,欢迎,欢迎!”
金性坚看着他,不说话。
白金刚将金性坚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笑道:“金先生,金名士,金艺术家,怎么几日不见,你这才子,竟落魄到这般地步了呀?”
话说到这里,他身后的众门徒也跟着露了面,一个个都穿着利落青衣,单手提着一把短刀。
杀气弥漫开来,金性坚抬头看了看门徒,又低头看了看愈逼愈近的白金刚。终于,他开了口,声音平静,语气单调:“有一只红木盒子,大概有一本书那么大,里面装了几枚印章。把它给我,我只要它。”
白金刚冷笑了一声:“才子,怎么?你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知道白探长的厉害了?可惜,白探长今天不想跟你讨价还价。白探长知道你不能善罢甘休,也等你一阵子了。”
金性坚说道:“你若把那一盒子印章给我,我便立刻走。”
白金刚哈哈大笑:“我若是不给呢?”
金性坚看着白金刚的笑脸,忽然感觉很无奈,无奈到要让他叹一口气。
然后,楼内响起了嘶嘶的声音。
这声音乍一听,很像是蛇吐芯子,然而随着电灯的明暗闪烁,开始有人意识到那是电流的声音。
在剧烈变幻的光暗之中,金性坚忽然伸手抓住了白金刚的胳膊:“白探长,还是不肯给我吗?”
他没料到,白金刚的回应是甩手一刀,砍中了他的手腕。
这一刀砍出了铿锵的金石之声,火花在刀锋处迸出,金性坚的腕子和白金刚的虎口一起剧痛了一下。白金刚难以置信地看着金性坚那完好无损的手腕,忽然抽出胳膊飞快地后退了几大步:“来人!给我砍!”
话音落下,门徒们挥刀从楼梯上一涌而下,与此同时,天花板处开始了此起彼伏的小爆炸,是电灯泡一个接一个地爆裂开来。碎玻璃落下去,楼内迅速由明转暗。
金性坚一歪脑袋,躲开了劈面而来的第一刀,一双眼睛则是紧盯着人群之中的白金刚。白金刚也了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就想要躲,然而就在这时,楼门处传来轰然一声大响,寒风卷着雪花鼓了进来,和风雪一起进门的人,是莲玄。
莲玄终究还是个不听话的,金性坚不许他来,他偏来!
隔着玻璃窗户,他已经瞧见了楼内的情形,所以急得破门而入,要救金性坚。随手从一名门徒手中夺过短刀,他大开大合地乱砍了一气,昏暗之中忽见一人低头从腰间拔出了手枪,便不假思索地把短刀向前一掠,正架到了那人的脖子上:“别动!”
那人的动作果然僵住了,周围预备着大开杀戒的门徒们,也僵住了。
莲玄误打误撞的,制服了白金刚。
白金刚是个识相的,当即颤巍巍地举手做了个投降的样子。莲玄本也没有杀意,便大声吼道:“把手枪扔了!”
白金刚手指一松,手枪当即落在了地板上。
金性坚走过去,对着白金刚伸出一只手:“给我,如何?”
白金刚到了这时,自然只剩了点头的份儿:“在楼上呢,你的东西,我都存到楼上去了!”
金性坚收回了手:“那我们就一起上楼去吧!”
门徒们全呆站在了楼下,眼看着白金刚被莲玄和金性坚押上了楼去。
而在楼上的一间屋子里,金性坚看到了自己那些昂贵风雅的家当。
金钱这样东西,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只慌忙从桌上捧起了一只精致的红木盒子,盒子打开来,里面摆着几枚不精致的玉石印章,东西对,数目也对。
把盒子重新盖了上,他对着莲玄一点头。莲玄也松了一口气:“怎么样?你还说不让我来,我若是不来,你一个人行吗?从今往后,我看你也该改改你的——”
他兴致勃勃的要长篇大论,几乎有些亢奋,哪知一句话没说完,金性坚忽然疾冲向了他。他还没反应过来,金性坚已经冲到了他与白金刚之间。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枪响,紧挨着他的金性坚猛地向他一晃,撞得他一个趔趄。白金刚趁机后退了一步,莲玄看清了他的举动,脑子里轰然一响——白金刚身上竟然还藏着一把枪!
白金刚不知何时偷偷拿出了手枪,若不是金性坚及时冲了上来,自己现在必然已被他一枪打出了透明窟窿。
金性坚给他挡了一枪!
事情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清晰起来的,于是在下一秒,莲玄恶狠狠地向前甩手一刀。短刀脱手而飞,直直地扎进了白金刚的胸膛之中。
白金刚拎着手枪后退了几步,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而莲玄去看金性坚,就见金性坚木然站着,腹部的厚棉袄却是开了大朵乱糟糟的白花,是棉袄破了,棉花绽了出来。
把金性坚手中的盒子夺过来往怀里一揣,莲玄弯腰把金性坚扛到了肩膀上,也不问他的死活,撒腿就跑!
六石心
莲玄知道金性坚死不了,因为他不是凡人,或者退一步讲,他不是人。
金性坚很重,但是不耽误莲玄背着他翻过高墙,跑过大街,一路直奔到了克里斯汀服装店门口。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投奔了,他心中燃烧着一把空虚的火,烧得他五内俱焚,就只还记得一家克里斯汀服装店,其余的,全不知晓了。
叶青春披着大衣打开院门,这回因为头脑清醒,目光锐利,所以没把莲玄当成鬼怪:“大师?你这是——你扛着的人是金先生?”
莲玄喘着粗气挤进了院内:“能不能在你家里躲一躲?”
叶青春二话不说,转身就把他们引入了楼内。
在上到二楼时,金性坚挣扎着从莲玄肩上滑了下来。叶青春被他们吓得面无人色:“金先生,你怎么了?你是受了什么伤?现在又能走路了?”
金性坚在黑暗之中答道:“我没事,刚才扭了脚,现在已经不疼了。”
然后他又道:“可否借我一间屋子,让我和他住上两天或三天?至多三天,我便带他离开。”
叶青春一跺脚:“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嘛!别说三天,三个月三年都是没关系的!咱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这话说完,他暗暗地一吐舌头,心想金性坚留下来,自己是没意见的,可那位愣头愣脑的大师,还是小住几天就赶紧走人为好。自己和金性坚有交情,和那位大师可是不熟。
金性坚这时又道:“这一路并没有人看见我们,现在我先休息休息,有话,我们明天再说。”
叶青春没意见,让他们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空屋内。屋子里有床,有桌椅,仅够金性坚一个人住的,至于大师——叶青春瞥了莲玄一眼,认为大师身大力不亏,可以打地铺。
当着叶青春的面,莲玄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等到叶青春走了,他扭亮了房内的一盏小壁灯,这才凑到了金性坚面前:“你是不是中枪了?”
金性坚先前一直是若无其事的,到了这时,他伸手向一旁摸索到了床头栏杆,便合拢手指握了住,一点一点地坐到了床边。
“我没事。”他的声音奇异的变轻了,“人,怎么可能杀死我?”
莲玄俯下身去,却见他的面孔呈现出了奇异的青白颜色,他的嘴唇也变得干燥开裂。眼皮睫毛沉重地垂下去,他的眼珠失了光泽。
莲玄忽然紧张起来。
“我怎么办?”他问金性坚,“你快告诉我!要不然,我找个医生去?”
“笑话!”金性坚答道,“你要吓死医生吗?”
莲玄紧盯着金性坚,盯了片刻,忽然弯腰伸手去解他的棉袄。三下五除二地撕扯开了那一大团棉花破布,他一掀金性坚贴身的衬衣,这回清楚地看清了那一处伤口。
“嘿嘿!”他想要没心没肺的笑,可是面色惊骇,笑得做作,“你猜这一枪打到哪儿了?正打中了你的肚脐眼儿!哈哈哈!”
笑了几声之后,他终于是再也笑不出啦,只剩了干巴巴的声音:“你的身体……被打坏了。”
金性坚低下头,在幽暗的灯光中,看自己的肚脐。
他的腹部苍白平坦,有隐约起伏的肌肉形状。一粒子弹射入腹部,却是没有打出他的血肉肠子来。
坚硬的青灰色从肚脐开始蔓延,颜色之中又有淡淡的黑线,枝枝叉叉,不是血管,更像裂缝。肚脐变成了一个破碎的洞口,没有鲜血,只有白色的粉末,像是石粉。
“我没有力气。”他轻声说,“你来把子弹弄出来。”
莲玄慢慢地伸出手,把右手食指探入了那洞口之中:“你……你这么厉害,不会碎了的,对不对?”
金性坚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向后仰卧了过去:“不会。我这么厉害,怎么会死,怎么会碎?”
莲玄又说道:“我摸到子弹了,我得把它抠出来,你,你疼不疼?”
金性坚答道:“你若不敢,我亲自来。”
这话刚说完,地上响起了“叮”的一声,是子弹头已经离开他的身体、落了下去。
他的身边一沉,是莲玄一屁股坐了下来,手指上还沾染着白色的粉末。眼睛看着前方,莲玄头也不回地对他说话:“你的身体变差了。原本凭着你的本事,万箭穿身也不算什么。你正在变得虚弱,我感觉到了。”
然后,他继续又说:“我会帮你,帮你找全八枚印章,把你拼凑完整。等过了那一劫,你就又能好好地活下去了。”
金性坚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道:“不用你管。”
金性坚在这间屋子里,躺了两天。
两天之后,他瞧着像是恢复了元气。叶青春把外面的消息和小皮一起带到了他面前——小皮在巡捕房坐了半夜,然后就糊里糊涂地被巡捕轰到了大街上。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那位主人,所以兜兜转转地最后回了来,被叶青春一眼瞧见,叫了进来。
和叶青春的消息相比,小皮真是不值一提。站在金性坚面前,叶青春绘声绘色地报告新闻:“白金刚死了!”他凑到金性坚耳边问,“是不是前晚上,让大师一刀给扎死了?”
金性坚简单地向他透露过几分实情,因为知道他是个可靠的,所以这时就点了点头:“大概是。”
叶青春连忙捂了嘴,有些心惊。等这股子惊劲儿过去了,他继续说道:“你这革命党的罪名,得想法子洗掉呀!要不然,难道那房子院子就那么封着,不要了不成?”
金性坚继续点头:“是,我会设法。”
“这事没完结之前,你还是不露面为好。万一人家不等你设法,先把你抓进牢里去了呢?”
金性坚连连点头,似乎是心悦诚服:“对,我也打算去外地避避风头,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再公开回来。”
“你打算怎么解决?”
“佳贝勒认识新任的直隶督理,我可以走这条关系线。”
“那得花钱吧?”
“我在汇丰银行里还有些钱。”
“照理说一分钱都不该花,你明明就是被人冤枉的嘛。”
“对,是。”
“你最好是别动钱,找块石头,刻个章子当礼物送出去得了。你不是金石大家吗?”
“对,大家。”
莲玄面窗站着,强忍着不笑。金性坚平时冷峻之极,像个挂了霜的没嘴葫芦,不要说闲话,就连闲屁都不肯多放一个,没想到其实他也会有来言有去语的聊天,虽然聊得是毫无诚意,纯粹只是唯唯诺诺的敷衍。他又想叶青春若是个女人就好了,叶青春若是个女人,和金性坚倒是般配,而且有逼着金性坚说话的本事。
如此又过了一日,金性坚决定带着印章离开天津,找个地方清净几天。莲玄因为依然受着通缉,所以决定跟他同走。
小皮被金性坚留下来充当通信员,负责跑腿联络佳贝勒。到了出发这日的傍晚,金性坚用一顶礼帽遮了脸,在佳贝勒的掩护下,带着莲玄上码头登了船。
莲玄这时也摆不得大师的架子了,双手各拎着一只皮箱,他像个大号跟班似的,跟着金性坚走。
船是比利时的客轮,乘客不多,而且以中国人为主。金性坚领头走向头等舱,忽然就听莲玄问自己:“你嗅到什么气味没有?”
金性坚抽了抽鼻子,只嗅到了海水的咸腥气味:“没有,怎么了?”
莲玄摇了摇头,一边走,一边又向后回了一次头。
方才上船之时,乘客们摩肩擦踵的走,他冷不丁的,嗅到了一股子妖气。
很熟悉的妖气,是他降服消灭未遂、反倒被它陷害成了通缉犯的妖精气味。可是——他回头又看了一次——光天化日之下,它怎么敢公然的出现?
客轮不离开天津,他就始终是不安全的。所以弯腰随着金性坚走入船舱之中,他收敛心思,只怀疑自己是产生了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