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坐在那株桃花下的石头凳子上,又把胳膊肘架在了面前的石头桌子上。单手托着腮,她笑眯眯地歪了头看他。
他今天换了一身西装,瞧着越发摩登英俊。翩然走到她跟前来,他侧身倚着石桌半坐半站,低头向她柔声唤道:“娇娇,一日不见,你有没有想念我?”
她绯红了面颊,两只眼珠滴溜溜一转,转向一旁去,不肯正眼看他:“只是一天不见,就要想吗?”
他伸手推了推她的手臂:“你别害羞,只说你是想还是不想?若是不想,我这就离开你的梦境,将来再不来了。”
她立刻抬眼注视了他:“你要走?”
他垂眼对着她微笑,显出长长的睫毛来:“你若心里有我,我便不走。”
她听了这话,并不信服,伸手紧紧抓了他的衣袖:“你不要诓我。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若是人死便如入梦一般,那我真宁愿自杀死了,好不分昼夜地和你在一起。”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手指温暖,姿态温柔:“你别乱想。我们虽是只在梦里相见,可相见的每一刻,都是这样甜蜜。多少夫妻白天各忙各的,夜里同床异梦,还不如我们呢,你说是不是?”
她感受着他的气味与体温,心旌不禁摇荡,身体都要融化,声音也像热糖一样,又黏又甜地拖了长丝:“是——”
一异事
叶丽娜浪荡许久,这一日忽觉天气寒冷,一翻日历,她吓了一跳——不是惊觉韶光易逝,而是发现再过几天,就到期末考试的日子了。
叶家老爷子的思想,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一贯脱俗。
他儿子叶青春做着那样兴旺的生意,自食其力丰衣足食,可因为说起来是个裁缝,便把他恨得牙痒,如果叶青春是下海当戏子去了,他兴许还不至于这么恨;叶丽娜挂着个女大学生的名儿,终日东游西逛,大把大把地花钱,叶老爷子反倒没意见了,不但没意见,还认为自家女儿既然能够考上大学,那么才华大概和李清照谢道韫等人差不许多,堪称一位才女。
叶丽娜毫无做才女的壮志,但也不想被大学开除,所以慌里慌张地跑去学校,临时抱佛脚,四处借讲义来抄。结果抄了没几天,她听到了一宗新闻:文学系的陆天娇将要被开除了。
叶丽娜和陆天娇也算是好朋友,只是这个学期各忙各的,才生疏了。这陆天娇被开除的原因,据说是整整一学期都没露面,激怒了好几名教授。叶丽娜也是难得上课的,但也不敢像陆天娇这样放肆,只是有一点令人犯疑:就在上学期,陆天娇还是个好学的学生。陆家没有出什么变故,也没人在游乐场所见过陆天娇冶游嬉戏,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赖在家里不出门了?
叶丽娜不是个冷心肠的人,陆天娇虽然是连着几个月没有找过她,她却不能坐视陆天娇就这么被开除。把抄写了一半的讲义推到一旁,她胡乱打扮了一番,坐着汽车就往陆家来了。
陆家是所高门大户的宅院,陆天娇之父有好些个姨太太,姨太太们繁衍不止,所以陆家人丁兴盛,是个规模很大的家庭。
陆天娇独占了一所院落居住,环境十分的幽静,叶丽娜照例是要直接往那院子走,不料一个老妈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哟,您不是我家三小姐的同学吗?”
叶丽娜停步笑道:“是的,我好久没见你家三小姐了,所以来瞧瞧她。”
老妈子脸上的颜色变了变,又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您……那感情好,您……您陪三小姐聊聊天,兴许……兴许三小姐还能好一点儿。”
叶丽娜狐疑地打量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三小姐怎么啦?生病了?”
老妈子苦笑了一下:“是……是病了。”
“什么病?”
“我说不清,也没叫医生瞧过,反正就是忽然爱上了睡觉,成天什么事都不干,饭都不好生吃,就是要睡觉,睡不着了,宁可喝酒吃药也要睡,家里哪个若是拦她,她立刻就要闹脾气,连我们老爷都没了法子。您是有学问的学生,您说,这可不是得了怪病了?”
叶丽娜认为天下所有的老妈子都是无知的,所以也不同她多费口舌,径直往里走,一路走进了内宅的一所院子里。
进院之后,她一边大声喊着天娇,一边不客气地推门往正房进,结果她往里进,陆天娇往外迎,两人在门口互相撞了个满怀。
叶丽娜双手扶着陆天娇的肩膀,就见她堆着两肩乱发,本是秀丽的瓜子脸,如今瘦得尖嘴猴腮,几乎脱了相;再看房内的情形,房内的沙发茶几都是东倒西歪的,窗下桌上乱摆着无数洋酒瓶子。
推开陆天娇,叶丽娜快走几步去掀左侧的门帘子。门帘后的房间是卧室,卧室床上一片凌乱,满屋子也全摆着空酒瓶子。走进去弯下腰,她从酒瓶子中间捡起个玻璃药瓶,看瓶上的英文标签,发现这瓶子里装的竟是安眠药。
“你怎么啦?”叶丽娜回头问陆天娇,“你是失恋了还是怎么的,要躲在家里借酒消愁?你知不知道,你们系的教授联了名,要让学校开除你呢!”
陆天娇看了看窗外门外,然后关闭房门,一步上来握住了叶丽娜的手:“学校的事情先不用管。你来得正好,你救救我!”
叶丽娜伸手摸了摸陆天娇的额头:“你真病了?我救你什么?”
陆天娇压低声音,急急地问道:“我家的人见了你,是不是说了我的坏话,说我疯了?”
“你这模样,确实是挺疯的。”
“哎呀,你别闹,听我说!你真得想法子救我出去,否则我现在行动都有人盯着,也许过了年,他们就要送我去精神病院了!”
叶丽娜仔细地看了看她,发现她不是在和自己闹着玩,就把她拉回客厅,把沙发上的碎屑渣子掸了掸,然后和她一起坐了下来:“你讲讲,他们为什么说你疯了?你这屋子里这么多酒瓶子,又是怎么回事?”
陆天娇很坦白,她说自己真没病,只是想睡觉而已。
想睡觉的原因,是她在几个月前梦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和她年龄相仿,是个名副其实的美男子。
起初她只是觉得他美,梦醒后还恋恋地思慕了一阵子。哪知从那一夜过后,竟是夜夜都能在梦中与那男子相会。
白昼,她照常过着俗世生活;夜里入眠了,她与那男子相会,竟是又有一番旖旎天地。而且那梦都是连着的,第一夜他们相见,第二夜他们相识,如今过了几个月,他们已经难分难舍,在梦里订婚了。
“自从认识了他。”陆天娇说道,“就觉得这平常的日子真是没味儿,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梦里,和他厮守。可是白天家里这些人当我发了神经,我越是想睡,他们越不让我睡;夜里我进了梦中,梦里也出现了个贱人,想做我和密斯特莫之间的第三者,真是气死活人。丽娜,咱们原来聊天的时候也说过,男子都是喜新厌旧的,这话果然不假,我那梦里的密斯特莫竟然也被那个贱人迷惑了,让我必须时时刻刻看守着他,简直不敢醒。你想,我醒了一白天,就和密斯特莫分离了一白天,万一那个贱人这时候请他出去逛公园吃大菜,怎么办?”
叶丽娜听她说了半天,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哦……你在梦里遇到了个姓莫的美男子,你们两个还恋爱订婚了,但是现在又出现了个第三者,所以你要加紧地睡觉做梦,否则在你梦里的世界中,你的未婚夫莫先生,有被第三者抢走的危险,是吗?”
“没错!”
叶丽娜回想起自己在北京出的那一场大丑,脸红之余,正色说道:“天娇,我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说这样的梦。恕我说句迷信的话,你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邪祟?”
“邪祟?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遇了鬼?”
陆天娇没有恼,蹙着眉毛思索了片刻,最后一摇头:“不会,天下哪有密斯特莫这样又温柔又英俊的鬼?我至多是遇到了个公狐狸精,可密斯特莫即便真是个公狐狸精,我也认了。许书生秀才找母狐狸精,就不许我这个新时代的女学生找公狐狸精吗?没有这个道理!”
叶丽娜看着她那张瘦脸,和那个振振有词的态度,就感觉这人入魔太深,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说清醒的了。
自己若是她的家人,也非把她送到医院里瞧瞧不可。
二美梦
叶丽娜随便找了个托词,告辞逃了。
她不肯施以援手,陆天娇也并没觉出大失望来,横竖天下这帮俗人都是一个嘴脸,她看都懒怠看,更别说指望他们了。
随便在床上拱了个窝,她和衣躺下,拽过棉被兜头一蒙,也不嫌闷气,躲在这一团黑暗中就想再睡。
蒙眬地迷糊了片刻,她眼前缓缓地放了光明,身上的脏衣服也变成了袒胸露背的西式长裙。抬手抚摸着脖子上的一挂珍珠项链,她在自身散放的珠光宝气中一抬头,发觉自己正在一处灯红酒绿的跳舞厅中,而前方有一男一女正搂抱着跳舞。
男子高大英俊,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莫先生;至于女子,更不必提,自然就是她恨之入骨的第三者。
“好哇!”她气得眼中冒火,心想自己只清醒了小半天,就被那个贱人钻了空子。
大踏步地走上前去,她抬起双臂在那两人中间一劈:“好大的胆!密斯特莫已经是我的未婚夫了,你还这样不要脸地来勾搭他?”
贱人女士受了她的辱骂,不肯示弱,当场回骂起来,于是陆天娇一手抓着莫先生的衣袖,一手向前指指戳戳,把她从家里姨娘那儿学来的手段一一使了出来,直骂得那贱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既是这样的勇武,自然大胜。
可那贱人居然颇有势力,跳舞厅内灯光一暗,周遭的华丽景象转成了阴暗破烂的布景,仿佛是那贱人派出杀手来追杀了她和莫先生,两人是慌慌张张逃到这破烂地方来的。
莫先生身上的西装革履也变成了猎装马靴,头上歪戴着一顶花格子呢鸭舌帽,帽子下面露出乌黑的短发,瞧着真是又摩登又俏皮。
一柄飞刀从后方飞过来,莫先生只将头一歪,便躲了过去。随即侧身向旁又是一躲,莫先生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第二柄飞刀,夹住了还不算,他把夹刀之手向后一甩,后方响起了杀猪样的惨叫,正是一名杀手被他一飞刀扎死了。
陆天娇看了他这般身手,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莫先生将她往怀里一扯,拦腰抱起来撒腿就跑,跑着跑着纵身一跃,一大步跃出了十几米。
陆天娇轻飘飘地揽住他的脖子,柔声问道:“原来你还会轻功?”
莫先生垂眼向她微微一笑,线条刚毅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英文:“Ofcourse!”
这时,场景又变换了。
两人处在海边,海风习习,陆天娇穿着一袭白纱裙子,莫先生穿着西式短裤和白衬衫,头上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
两人相对而立,莫先生握住她的双手,含情脉脉地说道:“娇娇,你是我春夜的月,夏日的风,你是我的百花,是我的蜜糖。我真愿时间停在此时此刻,你我二人永远走在这海滩上。”
陆天娇感动得热泪盈眶:“密斯特莫,你的语言真美,令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
话没说完,世界忽然天崩地裂。
她身不由己地摇晃起来,猛地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她父亲的老脸。
她父亲是个下了台的将军,但是家里人不忘他的旧身份,还尊他一声大人。
陆大人对儿女素来比较淡漠,主要的精神都放在了娶姨太太这桩事业上,这么淡漠的一个父亲,如今都亲自出马了,可见他对陆天娇是何等的重视。
陆天娇刚要喊爸,可随即一阵干呕,发现自己的嘴被堵上了,手脚也被捆上了,三个老妈子合力抬着自己,正是要趁着夜色往外走。
使尽浑身力气扭出十八道弯,她红着眼睛对她父亲呜呜地叫,陆大人一边跟着她们疾行,一边说道:“孩子,你不要闹!我这是送你去医院瞧病,又不是送你去鬼门关。等瞧好了,再接你回来。”
陆天娇也看出这是要送自己去医院了,但父亲平时从没这么关心过家中儿女,如今忽然成了个慈父,这就有异。
脑筋飞速转动起来,她想这家里和自己有仇的人,也有好几个,如今自己病怏怏的不出门,又落了个疯子的名声,那帮仇人定然趁机撺掇了父亲,要趁机治死自己。
真要到了医院,还不是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又知道那医生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么一想,她心中涌上一股子火气,反倒不扭不闹了。服服帖帖地由着老妈子把自己塞进汽车,她对着她父亲只是流泪。
陆大人见了,心里也有些难受,站在汽车外面说道:“孩子,只怪你娘死得早,没人管教你。你也不要哭,等医生把你这毛病治好了,家里还接你回来。”
陆天娇不出声,呼呼地喘息。
负责送她就医的陆府管家和一个老妈子也上了汽车,汽车便往医院驶去。
陆天娇看着这出行的阵容,一个真正的亲人都没有,心里越发明镜,确定这是家里有人趁机要害自己了。
陆家怕陆天娇狂呼乱叫得丢人,所以选在夜里出发。汽车开出了片刻,陆天娇忽然喘了起来。老妈子连忙给她摩挲心口拍后背,看她依旧是喘不过气,便把她口中的布团取了出来:“三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陆天娇张大嘴巴伸出舌头,直着眼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珠子都红了。老妈子吓得向前去问管家:“您瞧三小姐这个样儿,怕是不好啊!”
管家回头去看,就觉眼前一黑,正是被陆天娇迎头撞了个半昏。原来陆天娇不知何时,已经偷偷蹭开了手脚上的绳子,凭着她脑袋够硬,她先撞晕了管家,然后一手抓挠身边的老妈子,一手厮打前方的汽车夫。
汽车夫见势不妙,连忙靠边停了汽车,哪知陆天娇要的就是这个,一推车门跳出去,她撒腿就跑,一鼓作气跑了个无影无踪。
管家等人如何善后,姑且不提。
只说这陆天娇先前在学校也是个体育健将,如今到了生死关头,力量爆发,竟然跑得又快又久。最后扶着一棵老树停住了,她喘吁吁地蹲下来,心想自己接下来往哪里去?
女同学是不能指望的,她们胆小怕事,未必会收留自己;亲戚家更不用提;想去住旅馆,身上又没钱。寒风吹透了她身上薄薄的小袄,她额上的热汗也成了冷汗。
抱着肩膀打了一阵冷战,她抬头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意思,都比不上梦境的一个零头。若死亡等于有梦的长眠,那她丝毫不犹豫,现在就能去死。
这个世界并没有一个密斯特莫,有的只是寒冷和孤独。哥哥弟弟们吃喝嫖赌都没人管,偏偏就看不得自己多睡几觉?就要这样逼死自己?是不是嫌自己不肯早早嫁人,怕自己将来会分上一份遗产去?
这样一想,陆天娇就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上的人无话可说了。
颤巍巍地站起来,她继续向前走,走到了一处断壁残垣后。
在个避风的角落处蜷缩着坐下了,她抱着膝盖垂下头,想要回到梦里去。这世界的人对她不好,她要去找爱她的莫先生了。
三梦里人
昏昏沉沉的,陆天娇又和她的莫先生相见了。
她站在莫先生面前,哀哀切切地向他诉说自己的遭遇,又拉住了他的手,仰脸问道:“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永远都不要再醒,直接就这么睡着死了吧!”
莫先生微微俯身,把嘴唇凑到了她的耳边:“傻姑娘,能和你有一段梦中姻缘,已经是我天大的福分,若是让你因此送了命,我岂不是成了有罪的人?你为我落到了这般田地,我自然不会负你,你听我说……”
莫先生在梦里对她细密地嘱咐了一车话,而在凌晨时分,她被寒风吹醒了,怔怔地回忆梦中言语,居然还能记得八九分。
那八九分内容,因为都是梦话,所以照理讲是不值得信的。可陆天娇是个做梦做迷了心的人,又被晨风吹了个透心凉,眼看周围渐渐亮起来,常有些个衣衫褴褛的男乞丐经过,此地实在不是个久留之地,她这样一位小姐家,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是不妥当的。
“试试吧!”她抖颤着站起来,心想梦里的话,是真是假,又有何妨?自己就算是依着那话行动了,最终扑了个空,又有何妨?自己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虚假?还怕什么徒劳?
这么一想,她拢了拢满头乱发,上路看了看方向,然后迈开了步子。
陆天娇走了一段路,偶然从口袋里翻出几毛钱,雇了一辆洋车。
洋车把她拉进一条陌生的胡同里,她数着门牌号往胡同深处走,最后在八号门前停了下来。
昨天夜里的梦中,莫先生让她到这个地方来,说是这里可做她的立脚处。但这八号的黑漆大门紧闭,看着简直没有半丝活气,竟像是空置了许久的模样。
陆天娇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天光越来越亮,周围的院门也络绎开了,她见自己再站下去就要惹人注目了,只得把心一横,抬手向前一推。
一推之下,她吓了一跳,因为那黑漆大门竟是顺着她的力道开了。
迈过高高的门槛子,她走了进去,又依着梦中莫先生的吩咐,转身把大门依着原样关好。
门内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院内显然是新近扫过的,落叶在院子角落堆做一大堆。
她试探着问一声:“请问,有人吗?”
无人回答。
她继续向内探险,结果在厨房里看见了一袋子白米和两大碗冷了的炒菜。正房一侧的卧室里,床上的被褥铺开了,摸着有些潮冷,似乎是久没用过的,但屋角的洋炉子是热的,显然是几小时前,有人专门跑来生了一炉子火。屋子经了这炉子火的热气一烘,也就不甚寒冷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蹲在炉子跟前,用那余热暖手,心中惊疑不定,“难道我那梦不是平常的梦,密斯特莫真是一只公狐狸精?”
思至此,她忽然心中一阵酸热——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甭管密斯特莫是什么吧,反正这人世上,又有谁能像他这样待自己好?
陆天娇是娇生惯养惯了的,也不会烹饪。手忙脚乱地跑去厨房生了火,她煮了一锅米粥,就着那两大碗炒菜吃了。
这回身上一暖,她回到卧室里,躺上了床,又想睡觉,眼睛一闭,她又看见了莫先生。
莫先生往时见了她,都是面孔含笑,言语有情,然而今日,他看着她,却是板着脸的:“娇娇,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吗?”
陆天娇最是关注他的,他的态度稍有变化,她立刻就觉察了:“我当然是好多了!你不是我梦里的人吗?怎么像那世上真有一个你似的?你给我找的屋子,究竟是谁的家?”
莫先生答道:“你放心住下去就是,绝不会有人来收房子的,你住一百年都无妨。我害你太多,罪无可恕,只能尽我仅有的薄力,来补偿你深情的一二了。你记着,那床下的箱子里还有些钱财,足够你一两年生活的。一两年之内,你也应该另找到出路了。若实在找不到,那你回家也好。”
陆天娇越听越不对劲:“你嘱咐我这些做什么?”
莫先生苦笑了一下:“你好好一个姑娘,被我害得陷入梦中不能自拔,是我错了。从今日起,我们就分开吧!我再不来了,你忘了我,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吧!”
陆天娇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抓他:“不——”
一声喊出来,她猛地一睁眼睛,就见日光明亮,自己还在床上躺着。
慌忙又闭眼睛,想把方才那梦接着做下去,然而一颗心突突乱跳,无论如何不能入眠。
惴惴地爬起来,她不敢出门,怕遇见熟人,再被家里人抓回去。
熬到夜里,她总算有了困意,然而一觉睡到半夜,只胡乱做了几个噩梦,竟真就再也没见到莫先生。
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陆天娇除了偶尔煮一锅米粥果腹之外,也不大吃也不大喝,就只是躺在床上做梦。
她什么梦都做了,只是那梦里全都没有莫先生。
一个礼拜过后,她似乎是微微清醒了一点,心想自己把大好的年华就这样睡了过去。
明明自己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追求者甚众,却偏偏爱上了个梦里的幻象,这不是傻吗?
可一想起莫先生那个人,她那心脏便一抽一抽地疼痛。梦是假的,爱却是真的。莫先生可以说消失就消失,自己又怎能把他干净利落地从脑海中摘出来?
为了这么个说没就没的幻象,自己把学业家庭都牺牲了,还落了个疯子的恶名,现在连大街都不敢上。若是这个恶名传了出去,自己更是连朋友都见不得了。
陆天娇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荒唐到了极点,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哽咽,泪水顺着眼角往鬓角里流,想要号啕大哭,却又虚弱极了,根本哭不出声音,只一口一口地向外出气,整个人在床上抖做一团。
这时,她的床前出现了光。
已经是午夜了,天色正是黑暗的时候,她泪眼蒙眬地看着床前那一轮明月似的光,心里痛极了,反倒麻木着不知道怕。
而那团白光渐渐地上下拉长,依稀成了个人身的形状,光芒上方探出了个女人的脸来,那脸生得艳光夺人,实在是个大大的美女,而光芒缓缓下褪,渐次又露出了美女赤裸的脖子和肩膀来。
一头乌黑长发搭在胸前,这美女微微偏了头,一边用双手理着长发,一边大模大样地说道:“我只道我离了人间这么些年,这帮凡人多少该有些长进了,哪知道这些天我亲眼一看,还是那副老样子。蠢的多,精的少;丑的多,美的少。怪不得那个石头脑袋看谁都不入眼,这样的人间世界,我瞧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有那帮成精作怪的,成天地抱委屈,说自己都是好的,枉担了个坏名声,可我看他们也都没好到哪里去,只有你这个傻瓜,还对那些东西念念不忘!”
美女说完这一席话,已经顺手把黑发编成了一根辫子。而陆天娇虽然一句都没听懂,但是如今病急乱投医,看她不是个凡人,就挣扎着说道:“请问你是神仙吗?你若是神仙,你也一定知道我的心事。我想请你帮个忙,让我再见一面那梦中人。”
“傻瓜!我也留意你几天了。你那个意中人,没什么好的,我看,你不见他也罢!”
陆天娇一听这话,分明她是有办法,急得用胳膊肘支起身体:“神仙姐姐,求求你了。他好不好的,我不在乎,他就是个妖精是个鬼,我都不怕。我就只想再见他一面,否则我死了都不能瞑目。”
美女看着她,半晌之后,抿嘴一笑:“算你运气好,我刚得了自由不久,现在正是我爱管闲事的时候,不忍心看你就这么傻乎乎地送了命。既然你执意要看,那我就让你看,你看了后悔,可别找我的麻烦!”
陆天娇一听这话,眼珠子都放了光:“多谢多谢,我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字呢。”
美女答道:“我叫夜明,不过你可别对旁人说,人间有个仇家要捉我呢!现在你闭了眼睛躺下去,别看我,听我的话行动就是了。”
陆天娇当场闭目倒下,一动不动。
过了约有一两分钟,半空中响起了夜明的笑语:“捂住你身边的棉被,别让它跑了!”
她不假思索地向旁一扑,把自己推在身边的棉被压了住。
睁眼看时,夜明早没了,屋子里的油灯却是亮了,而身下的棉被里有个活物,正在一拱一拱。
她坐起身来,一手伸进被窝里,摸到个毛茸茸热烘烘的东西。
把这东西的一条腿攥住了,她一掀棉被,发现自己竟攥住了个古怪东西——身量比大狗小一点,乍一看像只小熊,然而鼻子甚长,腿粗爪利,身后还垂着一根细尾巴。
“这是什么东西?”她这七天没有正经吃喝的人,不知哪里来了这么大的力气和胆量,把这动物翻来覆去地瞧,“熊和象生出来的?”
那动物睁着两只眯缝眼睛,一声不叫,脖子皮毛之中显出一枚白色的玉坠子,可见它并非野物,之前应该是个被人养的。
她思索了一瞬,忽然对那动物横眉怒目:“你一定知道密斯特莫的下落,对不对?”
那动物依旧是眯着眼睛装死。
陆天娇也不叫嚷,伸腿做了个下床的姿势:“我被那个神仙姐姐骗了,这东西明明是个低等动物嘛,哪会帮我找到密斯特莫?我去厨房生一炉子火,把这怪东西烧成灰吧!”
说完这话,她真下床了,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这动物的四条腿绑了个结实,然后又翻箱倒柜地寻找:“这屋子里有没有刀子剪子?我先放了它的血。免得它活蹦乱跳的不听话!厨房里杀鸡,不都是要先放血么?”
她还真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把新剪刀。
握着剪刀走到那动物面前,她咬牙说道:“既然你不通人性,不能帮我找到密斯特莫,那我要你也没用。横竖我是要死的人了,此刻我杀了你,就算你是我的陪葬吧。”
这话说完,她举了剪子作势要扎,哪知那动物忽然猛地一蹿,只听“砰”的一声轻响,半空中爆开一团雾气,那动物消失了,取而代之落下来的,是个光溜溜的大个子男人。
这男人年轻英俊,正是她寤寐思之的莫先生。
她定睛对着他看了又看——别的地方不好意思细瞧,她只盯着他的脸,那脸细皮嫩肉的,剑眉星目,眼中有情,真是一副上好的相貌,可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莫先生吗?
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来不及说话,眼泪先涌了出来,鼻子也堵住了,张了张嘴,却又呼吸紊乱,只发出了几声哽咽。
莫先生光着屁股蹙着眉头,仿佛承受不住她的目光和眼泪,低了头,眼珠子往一旁瞥:“娇娇,我——我实在是对你不住。”
陆天娇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觉着情绪稍微的平定些了,她这才挣扎着说出话来:“你太狠了。”
莫先生慢慢地抬眼看了看她,沉沉地叹了一声:“你瞧你,憔悴成了这个样子。”
陆天娇不管他说什么,第一要务是攥紧了他的手,生怕他又会消失不见:“我没有又做梦吧?你是真从梦里到我身边来了么?你说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鬼是狐?你告诉我,我不能让你再骗我了!”
“我……”他沉吟着,像是不大情愿,声音也越说越小,“实不相瞒,我就是方才那只动物变的。我……我本是一只貘。”
“貘?”陆天娇泪眼蒙眬地看着他,“貘是什么东西?你既是动物变的,那一定是个妖精了,对不对?”
那莫先生盯着地面一点头:“没错,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个妖精了,你我人妖殊途,你把我彻底地忘了吧!”
“休想!”陆天娇哭道,“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难道就白害了不成?让我把你忘了,你好轻轻巧巧地开溜?实告诉你,门都没有!我可不是那受欺负的软弱女子!你说!既然知道你我人妖殊途,为什么还要到我的梦里来招我?”
“因为……”
莫先生拖着长声,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抓耳挠腮。陆天娇见他虽然容颜不改,但梦中那潇洒的气质一点也无,看那个抓挠的动作,反倒有几分猴相,心中就有些不悦:“快说啊!你不说,我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莫先生一听这话,愁眉苦脸地说道:“这让我怎么说呢?”
陆天娇冷笑一声:“怎么说?你不说我也猜到了,无非就是被我的美色迷了神智,所以不顾后果要来认识我,是不是?”
莫先生歪着脑袋垂着眼睛,宽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站没站相:“那倒也不是……”
陆天娇登时把脸一红,像挨了个嘴巴子似的:“不是?那你来讲讲。”
莫先生扭扭捏捏地开了口:“我不是平凡的动物,瓜果梨桃、鸡鸭鱼肉,我是不吃的。我专靠吃梦为生。那天我偶然经过你家,嗅到你的梦很有味道,就舍不得走,藏在了你身边。”
“胡说八道!梦这东西乃是一种幻觉,怎么能吃?怎么还会有味道?”
“你们凡人是这样想的,可我们貘族,乃是上古传下来的神兽,当然和你们凡人不一样。再说梦就是有味道的,个人的口味不同,当然是选自己爱吃的去吃。你那些天的梦,就很合我的口味。”
“为什么我的梦就有味道?”
莫先生微微一笑:“你那些天夜里常做情爱颠倒之梦,这样的梦,醇甜如美酒,可遇不可求。我一时嘴馋,为了多吃些,就施了一点小小的法术,潜入到你的梦里迷惑你,诱着你多睡多梦,我好趁机打打牙祭。”
陆天娇听到这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也说不清是羞是恨,一时间急火攻心,当场哭骂道:“好哇!就因为你嘴馋,我便要落到这步田地?你可真是害人不浅啊!我如今是一无所有了,家庭学业都失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跟你拼了!”
说完这话,她甩着鼻涕眼泪一头撞上去,对着面前这光屁股男人又抓又挠,恨不得一拳将其捶死。
而莫先生一边躲闪,一边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里本是我在人间的落脚处,我把我的落脚处送给你就是了!我还有一点积蓄,也都给你!”
他话音未落,陆天娇刷地抽了他一个嘴巴:“若不是那个神仙姐姐把你抓过来给我,我非死在这儿不可!姑奶奶是陆家的千金小姐,没见过钱吗?稀罕你这妖怪的积蓄?不要脸的!欺骗感情的蟊贼!我饶不了你!”
莫先生抱着脑袋,始终没还手,然而也不是一条坚强的汉子,因为竟被陆天娇挠得呜呜哭了起来。
陆天娇大闹一场,累得面红耳赤、披头散发,末了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床边,她捂着脸一咧嘴,也哭上了。
两人各自啼哭了片刻,陆天娇从手指缝里去看莫先生,就见莫先生抱着肩膀蹲在地上,本是一副雪白无瑕的皮囊,如今被自己挠得斑马一般,看他那张涕泪横流的面孔,还是残留着许多英俊模样。
看着看着,她心一痛,放下手问道:“那你在梦里说的那些甜言蜜语,也都是假的了?”
莫先生摇了摇头,抽泣答道:“那话倒是真的。我虽然不是人,但是我的灵魂和人是一样的,你这么青春美丽,我心里当然也喜欢你。”
说完这话,他摇晃着站了起来:“我走了,往后我再也不来骚扰你了。”
陆天娇慌忙起身跑过去,用后背顶住了房门:“不许你走!”
莫先生大吃一惊:“还打啊?”
陆天娇咬着嘴唇,沉默半晌,最后说道:“我不嫌你是妖精。”
莫先生睁大了泪眼反问:“啊?”
陆天娇一跺脚,红着脸向旁一扭头:“你装什么天聋地哑?这是你的房子,必有你的衣服。你还不赶紧找来穿上?”
莫先生赤条条地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末了问道:“你不恨我了?”
陆天娇低声答道:“那要看你对不对我好。”
说完这话,她抬眼一瞄莫先生,偏巧莫先生也在盯着她。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钟,莫先生随即上前,抬手拥抱住了她。
“我明白了。你也放心,我不是坏的。你把我当成人来爱,我就为你做上一世的人。”
说完这话,他低头亲了亲陆天娇蓬乱的头发。
陆天娇闭着眼睛紧贴了他的胸膛,就觉着方才吵得好打得好,如今也说得好抱得好。
满腔委屈都发泄出去了,她抱着莫先生,心想自己这算是美梦成真啊!
陆天娇和莫先生过起日子来了。
日子过起来,她才发现自己这美梦其实只成真了一半。真实的莫先生和梦里的莫先生相比,乍看上去确实是完全一样的,可惜,只是看上去一样而已。
梦里的莫先生文武双全,是一位翩翩公子;现实的莫先生又馋、又懒、又懦,没事就爱蹲在门口晒太阳,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陆天娇气得嚷道:“我看不惯你这样子,你快给我变回梦里的模样吧!”
莫先生一边抓痒一边答道:“梦里的我,全是你的幻觉,是我操纵你想象出来的。”
“幻觉我也认了!”
“你不喜欢真的我吗?”
“不喜欢!”
莫先生一听这话,立刻心灵受伤,哭丧着脸要和陆天娇永别。
陆天娇一看他楚楚可怜地要走,又是万分的不忍心,像是会被他带走一块肉一般。
“别走了!”她对莫先生叹息,“我也懒得和你闹了。”
然而莫先生穿衣戴帽,还是走了。
他走了三十分钟,在陆天娇气得泪如雨下时才回来,走时是空手走的,回来时每根手指头都勾了一个大口袋,里头全是吃穿玩意儿。
把那些玩意儿放在桌子上,他走到陆天娇面前,抬了双手给她看:“你瞧,我的手指头都要被那些口袋绳子勒断了。”
陆天娇含泪打开了他的手。
他又说道:“我给你买了好些吃的玩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滚你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谁喜欢你的破玩意儿!”
说完这话,她半晌没有等到回应,抬头看时,却见莫先生笔直地垂头站着,脸上的表情又委屈又茫然,是个受了欺负的大妖精。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慢慢地抬眼,小声说道:“我真是怕了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哄你高兴。你再生气,我就要哭出来了。”
她的声音也变轻了,是两个人在冬日阳光里窃窃私语:“这么大的人还哭,不知羞。”
他微微地一笑:“我不是人。”
她轻轻地捶他一拳,暖意在阳光里,笑意在声音里:“知道你不是人,你是个冤家。”
四履冰
陆天娇和莫先生手拉着手,在小街上走。
天越来越冷了,路面上冻了一层冰霜,走着如履坚冰,一不留神就要滑倒。莫先生已经连着摔了四跤,屁股和膝盖全都蹭了泥雪,可惜了他身上这条好裤子。
陆天娇已经很久没有出门游玩过了,如今有了这样一个满意而又不满意的莫先生,她心里痒痒的,真想带着莫先生把满城逛一个遍,如果莫先生走完这条街还没有摔死的话。
“你笨死了!”她含着笑埋怨他。
莫先生摔得骨头痛,龇牙咧嘴地扭曲了一张好脸:“我平时都是用四只脚走路的嘛!”
陆天娇伸出食指一点他的嘴唇:“你少说那些妖精话,不怕遇见个法海,把咱俩拆散了?”
莫先生刚要开口回答,却见陆天娇转向前方,神情一僵。
顺着陆天娇的目光望过去,他看见了前头路口拐进来一辆洋车,车上坐着个花枝招展的青年妇人。那妇人一见陆天娇,立刻露出了惊讶表情:“呀!三小姐?!”
陆天娇一言不发,拉起莫先生向前就跑,不等那妇人反应过来,双方已经擦肩而过。
陆天娇一路狂奔回了家。
莫先生累得要死,而且不明所以。而陆天娇即便进了家门,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完了,碰上我五姨娘了!”
“你五姨娘……”莫先生身为一只貘,一直搞不清人类的亲戚关系,“是什么人?”
陆天娇瞪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笨,就是我爸爸的五姨太太!”
“那又怎么了?”
陆天娇心内烦恼,简直懒怠回答。她的家庭,自有特点:家里的小姐们,在外面交男朋友,长辈们是不大干涉的。但是交朋友尽可以自由,婚姻大事却是必要由家长做主。
平时她们是虽有如无的赔钱货,唯独在谈婚论嫁时会显出价值。凭她陆三小姐的出身和姿容,她的价值约等于一个总长的儿子,或一个年轻的师长。她也有选择的权力——在总长儿子和年轻师长中选一个。
否则,她就成了陆家的污点了。
“五姨娘回了去,一定要对所有人讲了。”她喃喃地嘀咕,“他们是不会允许我和你同居的。”
莫先生也不是完全的不食人间烟火,一听这话,也明白了几分:“那我们不出门了,躲在家里避风头。”
陆天娇摇了摇头:“凭我爸爸的本领,在这天津卫里找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我们除非离开这里,否则——”
说到这里,她心事重重的,又摇了摇头。
陆天娇不肯坐以待毙。
她收拾了家中的现钱,打了个小小的包袱,眼看窗外暮色苍茫了,她对莫先生说道:“趁着我家里人还没有找过来,咱们逃吧!”
莫先生非常赞同:“好,逃!往哪里逃?”
陆天娇答道:“先不能往车站码头去,他们会派人在那些地方堵我们的。我们暂时找个地方藏几天,等他们松懈了,就立刻离开天津。”
莫先生似乎是有点蠢,想都不想,依旧赞同。
傍晚时分,天蒙蒙黑的时候,陆天娇和莫先生出了门。
莫先生倒也认识一两个妖精朋友,但陆天娇坚决不许他再和妖精朋友们来往,逼着他安安心心做人。莫先生既是成了孤家寡人,那么到了这要求援的时候,就只有让陆天娇亲自出马了。
陆天娇在胡同口叫了两辆洋车,悄悄地往叶丽娜家去了。
如今知道她情况的人,就只有叶丽娜一个,虽然叶丽娜也不是全知道,但陆天娇看她也是个有主见有办法的,不是柔弱的糊涂女子。
而且叶丽娜在家十分受宠,很说了算,有足够的自由招待朋友。
夜寒风冷,洋车夫顶着北风拼了命地跑,跑三步退两步,及至到达叶家门口时,车上的陆天娇几乎冻僵。挣扎着下了车进了门,她把正要出门的叶丽娜堵在了家里。
叶丽娜本是打算去看戏或者跳舞,忽见陆天娇带着个男子跑来了,不禁一怔。
把这二人让到自己专用的小客厅里来,她先让仆人端来了两杯热可可。
对于人类的食物,莫先生兴趣不大,于是陆天娇连着喝了两杯热可可,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这才向叶丽娜讲述了自己的来意。
叶丽娜静静听着,发现若干日不见,陆天娇明显恢复了正常,而且还胖了些许,可见这位莫先生很合她心意。陆天娇好转了,她心里也高兴,可是越往下听,她越觉得不对劲:“你打算私奔?真不回家了?”
陆天娇蹙起眉毛来,摇了摇头:“我家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这不是一件能够商量的事情,我爸爸肯定不会允许我嫁给他的。”
说完这话,她抬头对着叶丽娜笑了笑:“我只在你这里躲几天,至多不会超过一个礼拜。在金钱上,我们都没问题的,只要风头一过,我们就离开天津。”
叶丽娜不置可否,找了个借口把陆天娇单独叫出房来,小声问道:“先前也没听说你认识个姓莫的,怎么忽然就和他好得要私奔了?”
陆天娇半真半假地笑道:“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先前是不认识他。是我爸爸非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逃了出来,在外面认识他的。他救了我的命,没有他我早在外面冻死饿死了,他是不是好人,我还不知道?”
叶丽娜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又有些嫉妒,因为那位莫先生瞧着真是够体面的。陆莫二人又是如此相爱,让她不由得联想起了自己的惨痛情史。
“让你在我家,我觉得不妥。”她不管陆天娇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家里人多口杂,你要是一个人来就罢了,可你还带着这么大的一个男人,我可藏不住。但是我有一个地方可以安置你们,就是我哥哥家里。我哥哥你知道吧?”
陆天娇眼巴巴地看着她:“我知道,是留洋回来当裁缝的那个人吧?”
“才不是裁缝呢,我哥哥是个艺术家——先不管这些了,总之他一个人当家,没人能管他,他家里也有空闲的屋子。你家里的人也许会找到我这里来,可绝对想不到你会到我哥哥那里去。”
说到这里,小客厅里的电话铃忽然响了。叶丽娜跑进去拿起话筒,陆天娇跟进去,只听了几句,脸上就变了神色。
等到叶丽娜放下电话,她问道:“是我家里人打过来的?”
叶丽娜也紧张了:“问我见没见过你,我说没有。听着话里的意思,像是已经找过你住的那个地方了。”
陆天娇当即望向莫先生,莫先生也看着她,两只眼睛很清澈,有点傻气,不是个有担当的样子,但是很真诚。
“不能耽搁了。”陆天娇决定不指望他,自己拿主意,“天亮之前,我们就走!”
清晨时分,叶丽娜用了家里的汽车,悄悄地带着这一对伉俪往英租界去了。
汽车停在了克里斯汀服装店门前,叶丽娜裹紧了身上的裘皮大衣,哆嗦着下汽车去敲门,然而敲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隔壁画雪斋的大门开了,一名少年仆人正在院子里扫雪,闻声赶出来说道:“咦?您不是叶二小姐吗?”
叶丽娜认出他是金性坚手下的仆人小皮,不禁脸一红:“你来得正好,我哥哥去哪里了?”
小皮笑道:“叶先生到北京去参加一个什么博览会了,服装店这几天歇业休息,伙计也都放了假了。”
“他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皮答道:“好像是说,最迟圣诞节前回来。”
叶丽娜登时有些绝望,回头看见陆天娇已经带着莫先生下了汽车,站在距离自己一米远的地方,两人都圆睁二目乖乖站着,像一对惊骇的鸳鸯。饶是这样惊骇,他们还手拉着手。
叶丽娜看在眼中,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对金性坚的那一片心事,心中登时一酸。
“看什么?”她勉强笑道,“我送佛送到西,说帮忙就一定帮到底!”
然后她也不顾小皮阻拦,直接就冲进了画雪斋的大门。
金性坚通常是在中午“醒”来。
在醒之前,他未必就一定是睡着的,但总要他能够衣冠楚楚地下楼露面了,才能算是他真醒。
冬季天短,叶丽娜闯进来时,太阳还没有升出多高,远远没到金性坚睡醒的时刻。
小皮不好意思对着大姑娘动武,又拉扯不住叶丽娜,只得抢在叶丽娜前头飞奔上楼,硬把金性坚从被窝里掏了出来。
金性坚睡觉时是不用人在跟前的,小皮不甚了解他的睡眠状况,万没想到他睡起来会睡得这么死,急得将他好一顿揉搓,硬把他搅了醒。
金性坚的睡相很规矩,睡袍和头发一丝不乱。仰卧在床上瞪着小皮,他把脸板得铁青,胸中显然憋着一座活火山样的起床气。小皮壮起胆子,向他赔笑:“先生,叶小姐来了。”
金性坚没出声,依然瞪着他。
小皮伸手往门外指:“您听见脚步声没有?她马上就来了。今天她像是有急事,见隔壁叶先生不在家,马上就冲到咱们这儿来了。”
金性坚恶狠狠地一掀棉被,掀出风来。伸腿下床找到拖鞋穿上了,他站起来,对着小皮嘀咕了一句:“要你何用!”
这时,叶丽娜进来了。
叶丽娜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恳求金性坚帮个忙,暂时收留陆天娇和莫先生几天,又向他解释了为何这二人不敢去住旅馆饭店——陆家颇有势力,所以他们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
叶丽娜总觉得金性坚不是俗人,旁人怕惹火烧身,或许不会帮这个忙,但金性坚一定不一样。
而且,她想金性坚也是青年人,一定能够体谅有情人要成眷属的迫切心情。
想到这里,她愣了愣,忽然觉得金性坚虽然脸上没有皱纹,两鬓未染霜华,但又实在让人觉着他不像个青年。
把这无关紧要的念头抛开,她一边随着金性坚下楼,一边继续恳求。
金性坚一直一言不发,直到进了客厅,见了陆天娇和莫先生,他依然沉默着。
直到把起床气压得差不多了,他从小皮手中接过一杯茶,慢吞吞地啜饮了一小口,目光从陆天娇脸上扫过,落到了莫先生身上。
盯着莫先生,他看了半天,看得在场几人都发了毛。
把茶杯向旁交给小皮,他终于开了口:“去为客人收拾一间客房。”
陆天娇当即向他浅浅一躬致谢,又回头对着莫先生笑道:“别傻站着,我们一起谢谢金先生。”
金性坚答道:“不必客气。”
他说完这话,就再不言语了。叶丽娜站在他旁边,他感觉到她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但是懒得回应,只做不知。
叶丽娜觉得这一定是金性坚给自己面子。
小皮很快就把客房收拾出来了,是间很洁净宽敞的屋子。
叶丽娜自觉着面上有光,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去。
陆天娇送了她出去,回来后见莫先生正在地上踱步,就笑问道:“你不休息,乱走什么呢?”
莫先生抬头答道:“我觉得这地方住起来很舒服。”
陆天娇环顾四周:“这屋子是不错。”
莫先生说道:“不是,是这个地方让我觉得很舒服。”说到这里,他仰起脸用力嗅了嗅,“这里的空气真好闻。”
陆天娇也跟着做了个深呼吸,可是没有嗅到什么气息。拉着莫先生坐到床边,她本意是想让他也歇歇,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她看着他的眼睛,却是出了神。
为了他,自己这回可是和家里彻底闹翻了。
那个家庭虽然乱糟糟的没什么亲情可言,但终究是她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庇护所,是她的锦绣丛。她这私奔的丑闻还没有闹开来,如果她现在反悔,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他这个骗子,她想,他根本就不是梦里那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他活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没出息,可见他就是个无能的货色,想必直到自己老死了,他也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
甚至,他根本连人都不是,谁知道貘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她在万牲园里是没见过。自己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阔小姐,和个妖精过一生?
说起来都不是一般的疯——由此可见,她父亲真没冤枉她,她是应该到精神科去瞧瞧脑子。
想到这里,她的心乱跳了起来,忽然感觉自己怕了,坐不住了。
然而就在这时,莫先生向她笑了。
那是个傻而甜蜜的笑,笑得剑眉舒展,目若灿星,嘴角深深地翘起来,显出了面颊上隐约的酒窝。抬手拍了拍陆天娇的头顶,他说道:“你别怕。”
陆天娇看了他的笑容,怔了片刻,随即答非所问:“你害死我了。”
他放下手,认真地点头:“我知道。”
“只是知道就完了?”
“我是你的,听你的话。”他看着陆天娇的眼睛说话,“你活一百年,那这一百年里,我都是你的。”
陆天娇移开目光,往地上看:“其实我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晚,你不管我也好。反正我不知道世上真有你这么一个人,我无论死活,也都不会恨你。”
莫先生飞快地嘀咕了一句:“我不能让你死。”
“为什么?舍不得我?”
莫先生不假思索地一点头:“嗯。”
陆天娇叹了一口气,看上了他,又看不上他。扭头又看了莫先生一眼,心想这家伙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就只会漂漂亮亮地傻笑。
叹过了之后,她忽然又想起了新问题:“你饿不饿?”
莫先生没想到她会问到这里,愣了一下才点了头:“饿。”
“那怎么办?”
莫先生如今是不肯、也不敢再对陆天娇的梦打主意了,平日饿了,都是在家宅附近游荡,随便找些梦来吃。如今到了金宅,他们须得老老实实地避难才行,又怎能让莫先生再跑出去觅食?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莫先生有了主意:“这里不是还有一对主仆吗?我去吃他们的梦好了。”
“人家要是不做梦呢?”
“我可以略施小计——”
陆天娇当即扇了他一巴掌:“你还想害人?”
莫先生一听这话,当即委屈了:“我没害人。他们若是做梦,我就吃;若是不做梦,我就饿着。”
此言一出,又招来了一巴掌:“哦,不害别人,专门害我?我上辈子欠你的了?”
莫先生被陆天娇骂得哑口无言,但好像上辈子曾被她骂了一百年似的,心里并不动气,非常的习惯。
如此在客房里度过了一天,入夜之后,他等着陆天娇睡熟了,这才爬出被窝,脱下身上的衬衣衬裤,成了个赤条条的模样。
轻轻扭开门锁打开了房门,他一闪身溜了出去。房门无声无息地重新关了上,房内的陆天娇还在酣睡,而房外的莫先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四脚兽。
这四脚兽胖墩墩的,很有几分熊样子,然而粗腿细尾巴,鼻子也略长了些,看着又是个四不像,正是露了原形的貘。
貘在黑暗中抽了抽长鼻子,没嗅到梦的气味,于是心想这户人家的主人也真是小气,住着这么富丽堂皇的大房子,怎么就只雇了一个仆人?
贴着墙根向前走,他经过了仆人房——仆人小皮正睡得甜,半个梦都没有做。
于是他无声无息地迈动短腿上了楼。
楼上有股子很好闻的气味,人类嗅不出,他却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觅着气味向前走,他停在了一扇半开的房门前。
门内黑洞洞的,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貘从半开的门缝中挤了进去,如果里面的人忽然醒了也不怕,他的法力虽然马马虎虎,但迷惑那人一时半会儿还不成问题,一时半会儿的工夫就足够他逃之夭夭了。
然而就在他进门之后,他的脊背感受到了一阵凉风。
是房门自动地关了上。
五谁成眷属
一盏壁灯亮了起来,灯光如一小团火,幽幽的不分明。
灯下的沙发椅上,端坐着一个人,是金性坚。
金性坚的呼吸依然平稳着,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这只自投罗网的貘,他见这貘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傻了眼一样。
任由貘呆了五六分钟,他最后终于开了口:“不要徒劳了,你的本领,奈何不了我。”
原来,貘方才正在向他施法。听了这话,貘有点慌,但是坚决不肯露出妖精面目,索性翻倒在地露出肚皮,唧唧地扭着叫了几声,装成了个可爱的模样。
然而金性坚并没有被他诱惑过去。
在沙发椅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金性坚继续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们,总以为你们是死绝了。”
貘一听这话,仰面朝天地不动了:“你是谁?”
貘问貘的,金性坚说金性坚的,互不相干:“你情场得意,恭喜。”
这话让他说得酸溜溜的,他自己也觉出这话格调不高,但是懒得遮掩。他凌晨一眼就看出了这貘的真面目,看过之后,忍不住又看,因为素来认为貘是蠢笨的动物,想不通为什么这样蠢笨的动物,都能引得个千金大小姐为他抛家舍业闹私奔。
自从夜明离去之后,他那本就不大宽广的胸襟,又狭窄了好几分。一头钻进牛角尖里去,他嫉妒起了天下所有的有情人。
貘慢慢地爬起来,又问:“你是谁?”
金性坚把一侧胳膊肘架在椅子上,歪着脑袋托着下巴看貘。平日他素来是坐有坐相,但自从夜明走后,他的灵魂和肉体似乎都有些垮塌,坐不住了。
“你不认识我,也不必认识我。”
貘看起来不秀气,但是直觉最灵敏:“你,你要对我干什么?”
金性坚没回答,门外却是有了声音,是低低颤颤的呼唤:“密斯特莫?你跑哪儿去了?”
这正是陆天娇的声音。
陆天娇夜半醒来,见莫先生不在自己身边,立刻急得跳下床来,又不敢声张,只能摸着黑在人家楼内冒险,想要立刻把莫先生找回来。
貘一听她的声音,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跳成了个高高大大的人形。光着屁股站在房内,他张开嘴刚要回应,可是一转念,又没出声,扭头望向了金性坚。
金性坚歪在椅子上,打量着貘的这具人类皮囊。目光一寸一寸地自下向上滑过去,最后,他起身走到了貘的面前。
貘比他高了小半个头,他仰脸抬手,捏住了貘脖子上挂着的那一小块玉。
那玉是用一根红绳挂在脖子上的,红绳旧了,看着已经很有年头。玉是个指头粗细的小方块,一面粗糙,是刻了深深的笔画在上面。换言之,这是一枚粗糙的印章。
貘向后一躲,然而他的手指十分有劲,捏着那块玉不放松:“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貘不住地往房门方向看:“是九十多年前,一只老虎给我的。”
金性坚笑了一下,随即一把将那块玉拽了下来:“这是我的东西,多谢你把它送到了我眼前来。”
貘当即伸了手要夺:“这是老虎给我的宝贝,你怎么明抢?你给我……”
金性坚当然不给,不但不给,甚至还起了贪心——面前这人是个妖精,既是妖精,就有内丹。
而他一直都在收集内丹,先前是为了夜明收集,现在夜明走了,他拿了内丹,也自有妙用。这貘人高马大的,金性坚懒怠和他动武,于是心念一转,把目光移向了房门。
仿佛他的目光都是有力道的,那房门自动地开了。
走廊内的陆天娇正在门口附近徘徊,如今借着灯光向这房内一看,大惊之余,羞得满脸通红,立刻走了进来,开口之前先向金性坚鞠躬道歉:“实在是对不起,外子夜里有——有梦游的毛病,走过来惊扰了您。”
说完这话,她恶狠狠地瞪了莫先生一眼,忍不住骂道:“让你睡觉你不好生睡,非要跑出来吓人,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金性坚看着陆天娇,发现她是个青春正好的姑娘,好年华,好相貌,处处都是好的。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开了口:“陆小姐,你知道你这位先生,是个妖精吗?”
陆天娇看着金性坚,先是惊呆,随即勉强一笑:“岂止是妖精,他发作起梦游症来,被人当鬼的时候都有呢!”
金性坚抬手搭上了貘的肩膀,又对着陆天娇微微一笑。
他的手似乎有千斤重,那貘先是皱眉咬牙沉了肩膀,紧接着从牙关中挤出了痛苦的呻吟。陆天娇见势不对,慌忙伸手要去扶他,可金性坚忽然抬手狠狠向下一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貘顺势跌坐下去,陆天娇定睛再看,就见他已经露出了四脚兽的真面目。
金性坚依旧微笑着,收回手背到身后:“陆小姐,我想你大概是受了蒙蔽。”
说完这话,他停了停,享受着棒打鸳鸯的快感。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陆天娇蹲下来一把抱住那熊头熊脑的貘,慌里慌张地抬头说道:“金先生,求你别声张!”
金性坚低头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陆天娇认定了金性坚是个现代法海,所以紧紧地把貘搂在怀里,好声好气地求他:“我知道他是个妖精,但他不是坏妖精。我悄悄地和他过日子,也碍不着别人不是?求你高抬贵手,就当没这回事,放了他吧!你要是怕他,我和他天明就走。”
金性坚怔在了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眼睛看着陆天娇和貘,他心里想起了夜明。
谁都可以有情人成眷属,唯独他不行。
面前这个姑娘真是急坏了,眼里亮晶晶地泛了泪花,让他想起夜明的眼睛。夜明的眼睛,无泪时也是流光溢彩的。
只可惜,那光彩从来不是为他而生。
慢慢地蹲在了陆天娇面前,他问她:“陆小姐,你信不信善有善报?”
陆天娇噙着两眼的泪水,点了点头:“我信。”
金性坚把手放上了她的头顶,柔声说道:“好,那我今天,就积一点德。”
然后他又转向了陆天娇怀里的貘:“我也和你做个交易。”
陆天娇很想知道他这“交易”是什么,可是脑中忽然一片混沌眩晕,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头栽倒在地,方才的所有事情,她也全部忘记了。
清晨时分,陆天娇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扭过脸一瞧,她看见了莫先生。莫先生坐在枕边,正在穿衣服。她看着他,发现他脖子上那块玉不见了。
爬起来去摸他的脖子,她问道:“那块玉呢?丢了?”
莫先生漫不经心地答道:“大概是丢了。”
陆天娇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自己好睡了一夜,又说:“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莫先生说道:“我刚才出去时,遇到了金先生。金先生很同情我们,愿意帮我们离开天津。”
陆天娇登时放下了手:“真的假的?”
两天之后,陆天娇和莫先生乘坐金家的汽车,悄悄地从太古码头登了英国客轮,往上海去了。
他们不但成功出逃,还从金性坚那里得了两百多元的旅费。陆天娇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像金性坚这么好的人,简直不知如何感激他才好。
莫先生倒是噘着嘴不很感恩,因为金性坚还是抢走了他的玉。那玉据说是个宝贝,到底宝贝在哪里,他不知道,反正老虎不是胡说八道的妖精,老虎说是宝贝,就一定是宝贝。当时那老虎要不是快死了,也不会把这宝贝给他。
但是当着陆天娇的面,他一句闲话也不敢多说。横竖也用不着他多说,陆天娇是个能交际的,他只要听她和金性坚说就可以了。
金性坚给了陆天娇一封信,让他们到了上海之后,拿着信去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见了信,至少可以给他们找个落脚处。
陆天娇拿着信,千恩万谢,心想自己要不是有了密斯特莫,那非爱上这个姓金的不可。
带着一点小小的行李,陆天娇拽着莫先生上了客轮,一路南下。
若干天后,叶丽娜笑吟吟地走了来,向金性坚报告陆天娇的近况,又代她狠狠地感谢了金性坚一番。
金性坚如今和她也熟了,没有特地在客厅里接待她,自顾自地坐在书房案前,他一手拿着一方印石,一手拿着一柄刻刀,低头玩儿似的慢慢刻。
叶丽娜把话说尽了,又恋恋地不想走,便凑过去看热闹,又问道:“像您这样的金石大家,随便刻一只印章,都要值很多钱吧?”
说完这话,她一阵后悔,感觉自己这话问得俗不可耐。但金性坚只一摇头:“哪里。”
捂着嘴沉默片刻,她又找到了新话题:“密斯陆还说,将来若是回天津补办婚礼了,一定要请您去做证婚人,没有您的帮助,他们是不可能结为夫妇的。”
金性坚的刻刀这回暂停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动作。
心不在焉的,他又是一摇头:“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