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去找你——就像我们遇见的那天,你把我给找出来一样——你也会和我一样,感到快乐和幸福吗?你也会像我喜欢你、喜欢你到心疼那样喜欢我吗?
都说天使拥有世间最甜美的声音,她是不是钻到口琴里了呢?小宇振吹着口琴,好像正在和天使约会一样,脸上的表情静谧而安详。新建的大楼尚未完工,它仿佛也被琴声感动了,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随着优美的旋律,缓缓地呼吸着,偶尔发出低声喝彩。附近小区的孩子们聚过来,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小宇振吹了一会儿,首场“演奏”结束了,他站起身来,向周围的人点头致谢。工人们发出低声欢呼,然后一起鼓起掌来。就在大家乘兴想让小宇振再吹一曲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吼了一声。哇!是工头儿!沉浸在琴声中的工人们,被大吼声惊醒,慌忙四下散开了。而小宇振听到这仿若晴天霹雳的吼声,吓得差点把口琴掉到了地上。于是,“特别演出”不得不提前结束,小宇振只好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开始给工人们盛饭。
工头儿一脸不高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到小宇振的兜里。
“去!买几本书看!好好用功,不管怎样,都不许逃学!听懂了?”
说完,工头儿狠狠拍了拍小宇振的头,然后就转过身去督促工人们工作了。小宇振鼻子酸酸的,望着工头儿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热乎乎的,仿佛有泪要涌出一般。
“谢谢您!”
此刻,小宇振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欢喜。那张纸币固然给他带来了一丝温暖,可是工头叔叔的那片心意,还有那副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善良的心,却更让小宇振感到无限的感激。小宇振飞快地跑着,忽然,他在一家中国炸酱面饭馆前停了下来。面馆的门不断被人推开,阵阵香气从里面飘了出来。哇噻,好香哦!小宇振忙乎了一天,这一刻,分外感到饥肠辘辘,谗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纸币,心里在做着挣扎,嗯……要不要进去吃一碗香喷喷的炸酱面?
“……不行!叔叔给我钱,是让我买书,不是让我买吃的呀!唉,就是再谗,我也要忍住!”
想到这里,小宇振不想再待下去,于是朝着对面书店大步跑了过去。书店里,有一本童话书还在等着自己呢!那可是自己很久之前就想看的一本书哦,书名就叫《太阳和月亮》。呵呵,虽然书还没到手呢,不过,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拥有它,小宇振就开心得不得了。
哈哈!终于把心爱的童话书买到手了!一出书店,小宇振就往姑妈家急急地跑去。咦?就在他经过炸酱面饭馆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不是姑妈和小表妹嘛!
“哦?表哥!”
熙珍小表妹失声喊了出来。姑妈忽然听见她的喊声,也不由得回过头来,霎时间,惊慌之色掠过她的脸庞,她的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表哥,妈妈带我出来吃炸酱面呢!呵呵——”
表妹愉快地说道。姑妈听到这话,狠狠捶了捶熙珍小表妹的后背,赶忙辩解道:“叫你乱说!哦,是这样!你不是送饭去了吗?我们等了好久也不见你回来,于是就先来了……”
天真的小表妹哪里能听出姑妈的谎话啊,听到这里,赶忙嚷嚷道:“妈妈!咱们哪里等过呀?你不是说,就我们两个人才好吗?……”
姑妈再也听不下去,狠狠掐了下表妹,表妹痛得大叫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我说等了就等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还有你,宇振!!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跑哪儿去了?!就因为你,我总是费力不讨好!”
小宇振默默低下了头,像往常很多很多次一样,这样的时候,他只能低头不语。他不希望任何人发火,哪怕是姑妈!然而,此刻的姑妈,却好像火山爆发了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嚷道:“和你妈一样没教养!”和往常一样,晚饭桌上,只可怜巴巴地摆了几碗泡饭和几碟咸菜。小宇振今天心里特别难受,是因为姑妈的那句话吗?他真想找个地方好好痛哭一场。然而,在姑妈面前,绝不能轻易掉眼泪!于是,他故作欢快地喊了一句“我开吃喽!”,之后马上埋头吃起饭来。长久以来,小宇振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当他感到悲伤难过时,会立刻埋头做一件事,不论是什么事,只要能让他专心就行。那样,他就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就可以忘掉眼前的烦恼了。小宇振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流泪。他的耳边,隐约传来姑妈和姑父的争吵声。唉,和从前很多次一样,起因还是自己的父母。
爸爸妈妈长得什么样呢?从小宇振懂事时开始,他就知道他们都是医生,爸爸先去世了,后来妈妈忍受不了悲痛,也跟着爸爸去了。他对父母的了解,仅此而已。可是,为什么姑妈总是一口咬定:因为妈妈,爸爸才离开人世的呢?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
不过,一想到爸爸从小到大,一直都由姑妈照顾,小宇振大概就理解姑妈的心了。爸爸的离世,对姑妈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呢?可是尽管这样,姑妈又怎么能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在妈妈的身上呀?姑妈总是充满怨恨地说,妈妈就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祸首,是永远不能被饶恕的罪人。唉,想到这点,小宇振就头昏脑涨了起来。
他悄悄走回自己的小房间,拿出那本童话书《太阳和月亮》读了起来。一对可怜的兄妹,因为一场意外横祸失去了双亲。父母死后,兄妹俩相依为命。他们一直虔诚地祈祷,祈祷天父能体谅他们,让他们早日摆脱苦难。后来,他们虔诚的祈祷感动了天父!于是,天父赐给他们一根救命绳索。就这样,他们顺着这根神奇的绳索爬到了天堂。后来,哥哥变成太阳,妹妹变成月亮,兄妹俩永远永远地依存着,守望着。
这个故事多好啊,无论现在多苦多难,未来都会出现奇迹!这样想,就是对未来的一种希望!
“什么时候,天父也能赐给我一根神奇的绳索呢?”
小宇振掏出了那条十字架项链,深情地凝视着。那是妈妈留给他的惟一礼物,说不定,这就是天父赐给他的神奇绳索呢!忽然有一天,一个人就像是天父那条神气的绳索一样,忽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天大清早,一个人推开姑妈家小饭馆的门,大步走了进来。那一刻,阳光在刹那间涌了进来,照在他的身上。小宇振小心地打量着他,他穿着一身神父服,在阳光下闪烁着一层神圣的光芒。“安德烈……”
他轻轻凝视着睡眼蒙NFDFB的小宇振,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你是宇振么?”
神父长久地注视着宇振,眼里盛满了思念——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思念,慢慢地,他的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视线也模糊了……他对宇振说,自己是他的舅舅,刚刚从意大利留学归来,马上就来看他了。
舅舅?妈妈的弟弟?这对小宇振来说,可是个陌生词儿哦。
趁舅舅和姑妈谈话时,宇振和几个表弟、表妹一起拆开了舅舅带来的礼物。冬天穿的暖大衣、帽子、手套、裤子、毛衣、皮鞋,哇噻,还有好多件玩具呢!可是,所有的这些,都不能让宇振欢呼雀跃,他的视线只停留在一件礼物上,那是模仿医院里的器械而制造的一套仿真玩具。在一个透明玻璃盒里,装着听诊器和其他一些手术仿真玩具。表弟、表妹们抚摸着学习用品和各个玩具,嘴里不停地发出赞叹声。宇振呢,只是静静地抚摸着那套仿真玩具。难道舅舅也知道自己那小小的梦想?否则,他怎么会给自己买这套玩具呢?这个自称为“舅舅”的人,怎么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冬日的阳光下——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真的是自己的亲生舅舅吗?
此刻,舅舅正在和宇振的姑妈谈话。他说,在司祭院抚养小孩儿确实不太方便,所以,打算以后每个月支付给她小宇振的抚养费。姑妈听到这话,仿佛找到了话茬儿一样,开始恶狠狠地教训起宇振来:“宇振,你给我好好听着!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妈有多毒……你记着,你舅舅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以为!?你从这里出去,除了孤儿院,你以为你还能去哪儿!?你给我记着,是我、是我辛辛苦苦地把你给拉扯大!你要是连我这大恩人都忘了,你就是忘恩负义,就不算个人!”
小宇振听着姑妈的话,小小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伤害。自己真的是那样的人吗?害死爸爸的罪魁祸首的儿子?舅舅看到沉默的宇振,一把抓住了他的小手。舅舅的大手掌宽厚而温暖,掌心传来阵阵余热,几乎让小宇振哭了出来。然而,小宇振却慢慢抽回了自己的小手。不仅仅是看到了姑妈愤怒的目光,更重要的是,这种从天而降的温暖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那天,是只属于舅舅和小宇振的特别日子,舅舅带他去了中国炸酱面馆。看着他好像饿了几天似的狼吞虎咽地吃面,舅舅久久地凝视着,心里感到莫名的疼痛。
“原来我们的宇振喜欢吃面呐。这儿还有饺子,来,再多吃点!”小宇振一脸愉快,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呀,熙珍小表妹不是也爱吃饺子吗?想到这里,他的筷子停在了空中。舅舅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于是回头让人打包了一份。这样,宇振才心安理得地大口吃了起来。在他幼小的尚无法分辨善恶的心灵里,舅舅似乎并不像姑妈说的那样坏哦。他高大,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和亲切的笑容。他的到来,仿佛给一直都缺少疼爱的小宇振带来了一束阳光,把整个灰暗的天空都照亮了!在寒风中,两人开始比赛滑雪橇。目标就是山脚下的那面小旗,谁最先拿到谁就算赢。舅舅乘着雪橇,一直赶在宇振的前面。冬日的天空辽阔而晴朗,雪橇经过之处,激起阵阵雪花,飘飘洒洒,美不胜收。在迅速下滑的过程中,舅舅的眼前快速掠过被白雪覆盖的树木,这一切真美啊!他沉闷的心情彻底得到了舒展,感到快乐无比。如果永远能这样该多好!寒风顶着前额,往他的嘴里直灌,可是这些都无所谓,他只是感觉到快乐,快乐!就好比张着一对翅膀,在雪地里自由飞翔!忽然,就在快到达终点时,舅舅跌倒在地了!
“神父!”
小宇振看到舅舅跌倒在那里,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天哪,是不是伤得很厉害?舅舅怎么一动都不动了?!
“舅舅,舅舅!!”
谁来帮帮我们?小宇振哭丧着脸,急得都快哭了。就在他站起身想去求助时,舅舅一把抓住他,喊道:“我赢啦!”
舅舅欢快地举起那面象征胜利的小旗,像个孩子似的,脸上充满顽皮的神色,洋溢着无比的快乐。
“原来你骗我!”
小宇振撅起小嘴责怪舅舅,可他心里却美滋滋的,舅舅没事就好!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不知不觉之间,夜幕已经降临了。每当这个时候,胡同口就有一些人,等待着归家的亲人。这该是个多么温暖的时候啊,忙碌一天,疲惫而归的人们可以回到自己温暖的小窝。舅舅拉着宇振的小手,一样走在归家的途中。舅舅劝小宇振离开姑妈家,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可是宇振还是拒绝了。他的眼前浮现出熙珍小表妹的脸来,也浮现出学校里的小朋友们。舅舅深深呼出一口气,心疼地抚摸着小宇振的头。
“宇振啊,你最喜欢什么礼物?”
“就和医院里一样的玩具!虽然我还有点小,不太适合,可是我将来要和爸爸一样,成为一名医生!”
“也和妈妈一样?”
听到“妈妈”二字,宇振心里不禁一酸。
“舅舅,你是说……妈妈也是医生?”
此刻,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小宇振心里的对妈妈那无尽的思念,再也停止不住,像翻涌的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姑妈眼里害死爸爸的罪魁祸首,从来都不敢说出口的“妈妈”!小宇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抬起头看着舅舅问道:“妈妈是好人么?”
“当然,宇振的妈妈当然是好人。”舅舅的眼神里仿佛也充满了对妈妈的无限思念,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含笑答道。
听到这个回答,宇振强忍住的泪水终于痛快地流了下来。
“舅舅,谢谢!谢谢!谢谢你给我买面吃,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对我说,以后要和我生活在一起……谢谢你说我妈妈是好人……谢谢,你说我妈妈是好人,真的,舅舅,谢谢……”
小宇振扑到舅舅的怀里,让眼泪彻底地流了个痛快。空荡荡的胡同里,只有小宇振的哭声久久地回荡着,回荡着……
舅舅离开之后,宇振才发现表妹、表弟已经把舅舅送给自己的礼物都给“霸占”了。表弟穿着舅舅送给自己的外套,抚摸着这些礼物,好像这些全都是送给他的一样!姑妈瞥到宇振愤愤的表情,气就不打一处来,向正在盛饭的宇振大声呵斥道:“难道你就不能做点牺牲吗?”
宇振低头不语,小小的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也拿去玩吧,你以后也要考医大哦。”
姑妈说完这句话,表弟于是掏出那套舅舅送给自己的医院玩具。“不行!那是我的!”
宇振顾不得多想,一把抢过表弟手里的玩具,他也不知道一向乖巧的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儿!姑妈看到这场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手指着宇振大声训斥他。也不知道姑妈哪里学得那么多骂人的话!要在平时,宇振早已经让步了,可是今天他一点都不害怕,向前挺进一步大声说道:“不行!就这个,绝对不行!”
宇振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目光直视着怒不可遏的姑妈。
就在“战火”要进一步恶化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怒吼。
“太不像话了!”
是舅舅!因为放心不下,他想再回来看看,哪成想看到这一幕!虽然宇振此刻眼里浸满泪水,看不清眼前的情况,但是他还是知道,是舅舅回来了!他抓住舅舅的手,仿佛抓住了那条神奇的绳索。虽然小小的他并不很清楚,舅舅回来,对他的一生意味着什么。但是,千真万确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正在向他敞开大门,迎接着他的到来。火车快速行驶着,车窗外,一处处风景急速从眼前掠过。彼得神父久久地凝视着宇振胸前的十字架项链,是姐姐留给他吧。是不是十字架一直在保佑着孩子呢,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必辛苦地外出送饭了,也不必在姑妈犀利的言语下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不过,即使再苦再难,宇振都可以忍受,因为对他来说,“妈妈”从未远离过,一直就在他的心里。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宇振看着舅舅——彼得神父,问道:“舅舅啊,你干吗要叫我安德烈呀?”
“哦!安德烈啊,那是你接受洗礼时的洗名啊。”
“那……妈妈也这样叫我吗?”
“是啊,你的妈妈也这样叫你。”
“舅舅,那么你以后就一直这样叫我,行吗?一直都叫我安德烈……”在一座小雪山上,一群小家伙们正和一个看起来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紧张地往山脚下看。“好!这次你赢的话,我就和神父求情,那样,做礼拜时,你就不用在旁边服侍了。”
“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不过,如果是我赢了,那你以后就不许再惹詹玛修女和玛利亚阿姨生气了,还有啊,以后得叫我哥哥,懂了吗?”岁月匆匆,转眼间,几年过去了,安德烈已成为一名高中生。此刻,他正和天使孤儿院的孩子头泰锡“对阵”呢,比赛内容就是滑雪橇。安德烈急速飞驶在小雪道上,忽然,他的眼前浮现出和彼得神父第一次滑雪时的情景,结果一不小心,跌落在山脚下!天使院的孩子们惊呆了,一下子“呼啦啦”地围了过来。尤其是小泰锡!当他看到安德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时,几乎要吓哭了!
“哥哥!安德烈哥哥!你怎么啦?快醒醒呀!”
仿佛从前那一幕再次上演一样,当小泰锡满眼泪光、吓得起身求援时,安德烈一把抓住他的脚腕,拿到了那面胜利的小旗,开心地嚷道:“哈哈!我赢喽!记着,你以后要一直叫我‘哥哥’!听到了吗?”此刻,银荷身穿一身黑色丧服,和敬银阿姨并排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车窗外面。顺着敬银阿姨手指的方向,她把头转了过来。一双大大的眼睛,黑幽幽的仿佛夜幕一般,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里面却盛满了深深的悲伤,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一样。敬银阿姨心疼地看着她,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手,递给她一条十字架项链。
“孩子,这个给你。天父会保佑你的。”
银荷低头打量着十字架项链,它触在肌肤上,让人感觉冰冷冷的,仿若她那颗早已冰冻了的心一样,令人感到伤悲和绝望。然而,面对敬银阿姨的一片好心,她强装笑颜,轻轻说了声:“谢谢”。
可是她那无法掩饰的、从内心流露出来的悲伤,却逃不过敬银的眼睛。银荷转过头去,望着车窗外的大海。大海是那样蓝、那样蓝,甚至蓝得有些耀眼了。银荷莫名地又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教堂的塔尖越来越近了……
敬银放眼看去,在教堂后面,那棵古老的槐树还在,历尽劫难,阅尽沧桑,它还活着,枝叶葱郁繁茂。以前,每当春天来临,它就绽开串串白花,香气飘满整座教堂。清风吹来,落花如雪,落在行人的头上、肩上,“拂了一身还满”。如今树上没有花,开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它白白地开了几十次,落了几十次,一直在等着她呢。
她终于来了。不过,却非独行,而是带着朋友的遗孤而来。
当彼得神父看到走进司祭院的敬银和银荷时,那颗焦躁不安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之前,敬银给自己打过电话,说要带一个孩子到孤儿院办理入院手续。从接到那个电话开始,自己就一直心烦意乱。可是此刻自己真的看到她时,那些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烦乱反倒一下子就散尽了。
“这是银荷,赵银荷。谢谢您,这么爽快地收留这个孩子,神父。”
敬银郑重地向彼得神父行了一个大礼。神父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曾经是多么年轻漂亮啊,然而,谁都无法抵挡岁月的无情啊!多少年过去了,皱纹已在不经意间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银荷跟着詹玛修女出去了,彼得神父和敬银相对而坐。往事,忽然间在眼前浮现了出来。若不是她为了送朋友的遗孤而来到这里,他们,还得等多长时间才能相见?敬银,那可是自己的亲姐姐啊!自己惟一的姐姐!还是……安德烈的亲生妈妈!彼得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我一直都在为你祈祷。”
“你去意大利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一直都没联系过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生我的气,因为我抛弃了孩子,重新改嫁……”
“……安德烈……难道你真不想再见见这个孩子?”
就在那一刹那,敬银压抑了多年的泪水,好像忽然得到了宣泄一样,顺着脸庞倾泻而下。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抛弃刚出生的亲生儿子,这种做母亲的痛苦,谁又能和她共同体会?
看到姐姐难过的泪水,彼得神父的心里,忽然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感到无比沉重。
“这些年来,孩子一直都以为我死了。是我亲手抛弃了他,你说,我还有什么资格想他啊?
他心里的妈妈早就死了……他思念的妈妈,是疼他的爱他的人,而不是抛弃他的人!“
当敬银擦干眼泪走出司祭院时,看到一大帮孩子在玩。忽然间,一个男孩子跃入她的视线之中。那个男孩面目清秀,让敬银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此刻,他正在细心地照顾弟妹们呢。可是,好像受了什么指引一样,他也忽然间抬起头来,将视线定在了敬银的身上。那一刻,两个人都像受了磁石的吸引一样,虽然之前从未见过,但是此刻他们却注视着彼此,很长时间,都无法将视线挪开。
银荷跟着詹玛修女走进自己的房间,默默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路上,詹玛修女都在唠唠叨叨,哪里还有银荷心目中修女的样子?修女,应该是沉默不语的,不是吗?可是她呢,用“唠叨”二字简直形容不了她!她风风火火的性格,固然显示出她热心肠的一面,可是以银荷现在的心情,哪里能体会到那么多!
“这个地方就是我以后要呆的地方了,我以前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在那高高耸立的教堂塔尖下,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将开始新的生活。对我来说,我还拥有什么呢?”
不久前,她的爸爸因破产而自杀,妈妈一时受不了刺激,也随之离开了人世。世上还有什么比在一夜间失去双亲更令人悲痛的呢?银荷是死心了的,那扇心门,在父母离开她之后,就已经紧紧关闭了。还有一道墙——一道抵挡陌生人的墙,也被她竖起来了。
银荷走出房间,圣母玛利亚慈祥的圣像映入她的眼帘。圣母玛利亚啊,您是万圣之尊,拥有世间最慈祥的心,可是您能知晓我此刻痛苦的心情吗?银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想把心头的郁闷全都呼出去一样。
迎着冷冷的风,银荷连日来沉重的心仿佛轻松了很多。她慢慢地推开了教堂的大门,“呼”的一下,一阵清香之气迎面扑来。教堂里空无一人,弥漫着一种祥和之气。忽然,银荷看到了一扇小门,于是轻轻地推开了它。
“这一定就是告解室了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告解和忏悔的是不是?”
银荷双膝跪下,虔诚地合上双手。
“我,赵银荷,要向您告解!我痛恨爸爸,更痛恨妈妈……他们怎么可以那样,丢下我不管……我发誓,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银荷的眼里浸满泪水,视线渐渐模糊了。正在那时,教堂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儿走了进来。只见他先放下清扫工具,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双手合十,然后跪到地上,默默祈祷了起来。他的样子是那样自然,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到底是谁?为了好好看个清楚,银荷转过头来,可是颈上挂着的十字架项链却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那可是敬银阿姨送给自己的礼物啊!就在那时,告解室的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银荷惊慌失措,不禁抬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张清秀的、充满疑问的脸庞。惊慌失措的银荷来不及解释,慌忙蹲下去拣项链。可是就在她低下去的一瞬间,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碰到了那个男孩子的肩膀,于是,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银荷羞愧难当,来不及多解释什么,几乎在一瞬间直起身来,飞快地就向教堂外跑了出去。
“等等!”
男孩儿急忙喊住她,伸出的手里,放着自己掉在地上的十字架项链。银荷紧张地望着他,却见他满眼笑意,一脸安详,仿佛如释重负似的,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这样的脸上,你找不到一丝丝愤怒与埋怨的神情。拥有如此安静脸庞的人,又怎能体会到自己内心的伤痛呢?
几乎没来由地,银荷就感到一阵委屈和恼怒,连声“谢谢”都没说,转身就飞快地跑出了教堂。这样安详的神色,这样的明净的脸庞——只有他,才适合待在这里!而自己——一个内心充满怨恨的人,又怎能在这个家伙面前再停留一分一秒呢?
“我绝不可能拥有那样的脸庞,不是!是绝不会再有那样的脸庞!因为,我已经如此受伤!!”
彼得神父整理好棋盘,对安德烈详细讲述了银荷的身世,安德烈的眼神露出了一丝痛苦与怜惜交织着的神色。彼得神父悄悄观察着他,这个孩子,从小饱受艰难,可他的眼神却是那样明亮,从来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气。他性情温和,善体人意,从来不会轻易动怒。他从不以自己的伤悲为苦,反而怜悯他人的遭遇,安德烈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想到这里,彼得神父更为他感到心疼。如果他把心中的怨恨与彷徨尽情宣泄出来,那么,也许他就会活得洒脱些、快乐些。如果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心里思念着的“死去”的妈妈,不久前就在这间屋里呆过,他的内心会感到多么大的悲痛?!神父只要想到这点,他就更为这个孩子感到心疼。看着安德烈离去的背影,彼得神父的眼角湿润了,他虔诚地合上双手,开始祈祷起来。
安德烈走进自己的房间,忽然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低泣声,于是走出房间,顺着低泣声传来的房间走去。他轻轻推开门,哦,原来是白天在教堂里见过的那个女孩,也是舅舅刚给自己讲过的银荷。安德烈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银荷痛快地哭完,好像期待她将心中一切的痛苦都宣泄出来一样。他的心也痛着,这种感觉自己感同身受!刻骨的思念却换不回失去的双亲,这样的打击有多残忍、多痛苦!
过了一会儿,银荷的哭声渐渐停歇了,她一定累了吧?安德烈小心翼翼地把房门关上,来到了教堂后院,独自一人吹起了口琴。他在琴声中久久伫立着,心仿佛也被琴声征服了,揉碎了,像点点泪珠,在这片土地上洒落。
天上,弯月朦胧;
地上,琴声缥缈;
黑漆漆的夜里,他的身边没有亲人,只有那孤寂的琴声,穿过夜空,萦绕在耳际,显得格外冷清寂寞。琴声,你若有生命,是否可以代我安慰那颗同样受伤的灵魂?
天地之间,久久地回荡着这琴声,如清泉淙淙,如絮语呢喃,如春蚕吐丝,如孤雁盘旋……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整个教室。美慧看了看安德烈旁边空着的座位,终于下定了决心。在一群稚嫩顽皮的男生中间,安德烈是那样与众不同,引人注目。紧闭的双唇,仿佛时刻掩藏着秘密。身为班长,一直都以身作则,无论何时,都热心帮助别人,为朋友着想。在任何时候,他那双眼睛都清澈明亮,似乎装满整个世界的温情。美慧的心怦怦直跳,鼓足勇气,终于走上前去,向安德烈问道是否可以坐到旁边的位置。安德烈很有礼貌地拒绝了她,对她说旁边的座位已经有人了。美慧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好像一颗小草遇到劲风一样,浑身都没了力气。可是虽然伤了自尊,她却仍然微笑着说道:
“哦,这样啊。那我可要看看她是谁了。不过,下次可以给我机会吗?”
还没等安德烈回答她,班主任老师就领进来一个女学生。啊,正是昨天在教堂里遇见到的赵银荷!她素净的脸上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却充满冰冷的感觉。班主任老师环顾了一下全班,想寻找一个空座位。这时,安德烈忽然举起了双手。美慧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恶狠狠地盯着银荷,同学们也开始低声地交头接耳起来。等班主任老师出去后,安德烈急忙向取笑他的同学们大声辩解道:
“呀!不是的,不是你们想像的样子!她只是我认识的女孩儿!和我住在一起而已!”
“天使院?那不就是孤儿院嘛。安德烈,你不是神父院长的外甥吗?这么说,你们是亲戚喽?”
银荷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同学们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紧紧地盯着银荷。美慧态度傲慢地上来打招呼,银荷一字一顿地说道:
“非常抱歉,我和安德烈不是亲戚关系。我是孤儿!不久前成为孤儿,所以才来到了天使院。”
银荷故作镇静,可是内心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伤口是如此疼痛,可是别人却偏偏拨开来看!
“听见了吗?我是孤儿!不久前,这个词儿对我还是完全陌生的,可是,可是……现在我已经能接受它了!”
银荷的眼里浸满了泪水,几乎没来由地,她就把所有的怒气都转到安德烈的身上。
“你!何必装出这副样子,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的照顾和怜悯!这只能使我更难堪!我算了解你了,我不会相信任何人,当然包括你!”
说完这些,银荷紧紧闭上双唇,沉默不语。
放学后,安德烈静静地等在学校门口。他的脸上写满愧疚。
“一起回去吧。”
安德烈刚说完,银荷立刻生气地问道:
“难道我连自己回去的自由也没有吗?”
“舅舅他……哦,不是,神父嘱咐过我了,一定要和你一起回去!他说,女孩子一个人走路很危险,而且你还是第一次走,也许还不认路呢!呀!我难道就有自由吗?”
银荷还在为早晨的事生气呢,不过对安德烈真心的道歉,却并非无动于衷。她也知道,白天,安德烈是在真心帮助自己,可是……只要一看到他那张纯净的、不带任何阴霾的脸,银荷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平?!
“不用对我多费心了,我根本不想和你这样的男生相处。”
“嗯,知道了。”
“只要一考上大学,我马上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嗯,知道了。”
“我喜欢一个人呆着,这样很好!”
“嗯,知道了。”
“也不需要什么朋友!”
“知道了。”
银荷听了安德烈的回答,心里直往外冒火!这算什么,他是谁,凭什么都知道?!银荷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火气,冲着安德烈大喊道:
“就算我们都是孤儿,你以为就全都一样了吗?像你这样的,一直在这里过得很好的,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
银荷一口气说完这些,把书包一把挎在肩上,正打算跑开时,安德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拽住她不让她走。银荷脱不了身,急得骂了起来。可是尽管这样,安德烈依然面带笑容,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慢慢说道:
“对不起。我以为我会很了解你的心情,所以才想成为你的朋友。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会好好努力的!”
银荷纵然万般刁难,听了这话,又怎能不为所动呢?然而,她仍然逞强地回道:
“你不怕会失望?你根本不了解我,等你了解了我,就一定会失望的!”
“不会!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对你失望!”
安德烈一脸真诚,一边向后退了几步,一边看着银荷,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
“诚意会克服一切困难!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从今天开始,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银荷望着他,心里默默说道:
“就算那样,我也不会相信的。”
然而,虽然这句话几乎成了银荷的“口头禅”,可是就在那一刻,她竖起来的那面墙,仿佛因为这句话,有了阵阵倒塌的声音。
晚上吃完饭后,银荷洗完了碗,坐下来开始倾听詹玛修女讲述安德烈的身世。银荷听着听着,不禁为近日来的自己感到羞愧。原来,安德烈也有这样不幸的身世呀。从小就寄人篱下,遭受姑妈的白眼,小小年纪就外出赚钱,到工地上给工人们倒酒、盛饭,赚钱贴补家用……这一刻,银荷才感到万分后悔。
“哦,原来安德烈也有那样不幸的过去呀。原来,有过这样不幸经历的人,也可以拥有那样一张明净的脸庞呀!”
就在银荷想通的那一刻,她心中堆起的那面防御墙,“轰”地一声倒下了,随之而来的,是安德烈那张时常都挂满笑容的明净脸庞。
安德烈骑单车载银荷上学的路上,忽然间摔倒了,“咕噜噜”地,两个人一起跌到了地上。这时,美慧正好路过,碰巧看到了这一幕,嫉妒之心刹那间弥漫了她的整个心房。特别让她快要发疯的是,当全班同学一起劳动时,安德烈居然丢下自己手中的活,去帮银荷干活!看到这一幕,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煎熬,趁银荷暂时走开时,马上走上前去,对安德烈说:“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为朋友,行吗?”
正在这时,银荷拎着水壶回来了,本来她想靠在墙上歇一会儿,可是却无意中听到了美慧对安德烈表白自己的感情。不知为什么,银荷的心忽然间“怦怦怦”地跳得厉害,因为她很想知道安德烈的答案。
“谢谢你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你,也不可能喜欢你。”
忽然,银荷听见“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一定是美慧扇了安德烈一记耳光!几乎在同一刻,美慧“蹬蹬蹬”地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泪水。极度伤心的美慧忽然瞥到躲在墙外的银荷,一时之间,羞愧难当,愣在了那里。不一会儿,她好像看透了一切,眼神中充满绝望,转过身默默地离去了。那一瞬间,银荷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然而转瞬间,她又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起来。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紧张安德烈的那句答案呢?她凝望着默默转身离去的安德烈,心情复杂,难以表达,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立在那里。
到了学校后,安德烈一直都沉默不语,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装饰圣诞树的事情上。银荷在旁边悄悄地打量着他,他的表情依然有些不愉快,似乎还带有一丝尴尬之色。银荷故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走近他,和他一起装饰起圣诞树来。
“上次我们学校就装饰圣诞树了呢!我们女生都把愿望写在纸条上,然后绑在树枝上许愿。”
“真的?”
“当然喽,内容主要就是,谁喜欢谁啦,有什么愿望啦。他们说,如果真心祈祷的话,愿望就一定会实现的。但是……你好酷哦!冷血……你怎么可以那样拒绝一个女孩儿呢?还是对你真心表白的女孩儿呢!你这么说,她会非常非常难过的……‘我也喜欢你,等我们考上大学再谈吧。’难道你不能这么说吗?”
“啊!!……可是,问题是,即使我上大学,我也不会和她交往啊!我可不能说假话。”
银荷放下手中的装饰物,先回到了教室。可是好像有些不对劲哦。一种异常的气氛,一下子裹住了她。同学们都在低声地交头接耳,冲着她指指点点。银荷隐隐听到,好像是在谈论她死去的妈妈!开始,银荷还在沉默不语,可是当她听到美慧说到“不过是个三流小角色的女儿”这句话时,“嗡”地一声,她的大脑被愤怒冲击着,仿佛要爆炸了。她再也忍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在同学们惊诧的目光中,慢慢走向美慧,目光像一把利剑,直指着美慧。银荷的身体在微微地抖着,仿佛一触即发的样子。然而,被嫉妒冲昏头脑的美慧哪里能体会到她此刻的痛苦心情,居然还在喋喋不休地说道:
“哼,总是缠着安德烈不放……和她妈一样!……哦?怎么?赵银荷,你妈妈可是丑闻不断哪!你爸爸更是专业流氓。”
听到这里,银荷哪还能忍住一丝一毫!“啪”的一下,冲着美慧的脸,就是一巴掌!
“我一定要坚持住,绝不能后退半步!绝不能像个傻瓜,后退半步!”
银荷心里默默说道。此刻,她心情复杂,怨恨交织,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把我的伤口揭开才好!?她的脸色越来越沉,怒视着美慧,恶狠狠抛出几句话:
“你是不是很不平衡?和安德烈表白,遭到拒绝,所以就把怨恨发泄到我这里,是不是?!哼,你活该,活该被拒绝!!”
美慧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不敢面对同学们疑惑的眼神,转身跑出了教室。然而,就在这时,安德烈正好走进教室,这几句话一句不落,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安德烈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有吃惊,更有深深的失望。他顾不得多想,撇下银荷,转身去追美慧。这样的情景,哪里容得了银荷解释?!银荷的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可是外表却装作坚强。
“绝对不能示弱!”
银荷去了教堂的告解室。此刻,她的心,仿佛经受了万般创伤,几乎要支离破碎了。天空,仿佛也感知到她思念父母的心,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他说要对我好,还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对我失望,可是怎么可以不听我解释,就撇下我一个人,去追美慧!?安德烈,你到底算我什么人?!”
银荷心里悲悲戚戚,似乎谁在回应着她的心,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安德烈!安德烈四处寻找银荷,全身已经被淋透了。进了教堂,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天父,我向您忏悔!是我让她难过了!是我……我说过绝不会对她失望,还说过要和她成为朋友,可是我还是让她难过了!……对不起,银荷,我是不是没资格做你的朋友?……”
安德烈忏悔完,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银荷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把告解室的门拉开,哭喊道:
“你这个坏家伙!你都说过你不会对我失望!你说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今天你还丢下我一人!你知不知道我多委屈!你什么都不问,就跑掉了,就跑掉了……你和爸爸妈妈一样,只会丢下我一人走掉!你们都一样!”
银荷浑身颤抖着,仿佛一阵风就会把她吹倒在地一样。安德烈默默地凝视着她,耳边听着银荷的哭诉,感到了深深的悔意。在银荷的哭喊声中,他终于体会到了一个女孩子在绝望时的无助。这个女孩子,为了掩饰自己内心所受的创伤,时刻要伪装成坚强、冷漠的样子,可是,当你走近她时你就会发现,她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忍受失去父母的痛苦煎熬。想到这里,安德烈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此刻的银荷,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悲伤得不知所措,无处躲藏。她再也不能伪装坚强,抽泣着说道:
“别走,不要走!……和我做朋友好不好?你都说过了,和我做朋友……你还说过,以后我不会孤单的,因为有你在身边,是不是?……不要离开我……”
银荷的泪水流了一脸,变成了泪人儿一般。她苦苦哀求安德烈不要走,这反而让安德烈更加心疼,为白天自己的行为感到万分后悔。
“好的,我不走。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真的!我会做你的爸爸、你的妈妈,还有你的朋友,我向你发誓!”
大学考试的成绩终于出来了,安德烈和银荷一起考入了同一所医科大学的同一个系!想到这点,两个人都心潮澎湃。告别过去的伤痛,开始新的生活,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无限灿烂的未来。为了纪念这个特别的日子,两个人相约来到了海边。一望无际的大海蓝得几乎有些耀眼,海浪一浪一浪地翻涌过来,波涛拍打着海岸,好像是亲密的伙伴,在相互嬉戏玩耍。海浪涌上沙滩,留下一道道痕迹。什么时候,我变成了沙滩,安德烈变成了海浪呢?他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片片痕迹,无法抹去……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躲起来。可是,你最后还是把我给找了出来。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可是,我心里却欢喜着呢,因为我感到了一种幸福!那时,只有你在乎着我,担心着我,所以才到处找我……
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无论你藏在哪里,我都要把你找到!如果有一天,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去找你——就像我们遇见的那天,你把我给找出来一样——你也会和我一样,感到快乐和幸福吗?你也会像我喜欢你、喜欢你到心疼那样喜欢我吗?宇振啊,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不久前,银荷把这封信折成小纸条,挂在了圣诞树上。不是说,这样可以实现愿望吗?此刻,银荷把手悄悄地伸进上衣口袋里。那封信,就是自己的心啊!上面还插着松叶呢!折得整整齐齐的信,就像一个纯洁的灵魂,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口袋里。
“安德烈会接受这封信吗?还有我那颗不安的心?”
银荷想到这里,不禁抬起头来,凝视着安德烈。此刻,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那张纯净的脸上,好像笼罩上一层圣洁的光。银荷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
“宇振……”
还没说完,安德烈就表情严肃地说道:
“银荷啊,我今天有事要和你说。”
银荷伸进衣兜里的手停住了,在等安德烈说话。
“我常常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叫我安德烈,只有你叫我宇振呢?”
“就那样叫呗……我只是喜欢这样叫,因为这个名字只有我叫。呵呵,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安德烈这个名字……”
“呵呵,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我一辈子都和这个名字分不开了?”
“……”
“银荷呀,我已经决定了,将来要成为一名神父。”
是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在那一刻,银荷的心忽然间感到了钻心的疼痛,就好像忽然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一样,疼痛感阵阵袭来。银荷悄悄把紧紧攥在手里的信,慢慢地放了回去。
“95届第34次毕业典礼”几个大字,醒目地挂在大厅正中央的上方。
“爱是我们的最终目标,以前我们所学的知识,考入大学或参加工作后继续学习的知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实现爱这个目标。既是为了热爱属于自己的人生,全心全意接受它并为其付出全部热情,更是为了理解并关爱他人。我们要记住,对待他人就像对待自己一样,应充满关爱与宽容。我们应时刻牢记,我们就是为了这些信念而活在世间。不管是成功,还是出人头地,或者在其他领域,都要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生价值。无论何时,我们都要铭记,一个人的成长,是从关爱他人开始的,也因此而得以实现人生的价值。在座的各位同学也是这样想的吗?”
银荷听着安德烈的毕业致辞,思维渐渐混乱起来。那天在海边的感觉,那种心痛的感觉,仿佛海风夹着白色的海浪泡沫迎面扑来,再次袭击了她的心房。怎么会这样痛呢?仿佛有什么重重的物体,无情地击打着自己的心。可是自己那颗心,本来就已经布满了伤痛啊,为何还要平添这份疼痛呢?……安德烈站在讲台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可是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他,自己会这样心痛呢?
“我非常幸运的是,很久以前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那是一条充满爱心的路,可以关心、帮助世间所有需要爱的人!我先要成为一名司祭,再成为一名神父!成为神父,我就可以关心和帮助他人,并且在他们彷徨、痛苦的时候,尽全力拯救他们!”
安德烈说到这里,台下的同学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所有的声音在银荷耳边都好像渐渐地、渐渐地隐去了,她只是感觉到揪心的疼痛。
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逃亡呢?
“各位同学也和我一样,将来会踏入社会,这个或好或坏的社会。我想,有的也许已经决定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有的也许还在彷徨犹豫之中。因此,我借这个机会,向大家说出我的抱负和理想。我非常想对大家说的是:我希望各位同学在决定人生之路时,一定要选择一条热爱他人、热爱人生的大路!”
短暂的沉默后,同学们开始热烈地鼓起掌来。但是,银荷的视线却渐渐模糊了。她仿佛看到,有一只受伤的小鸟,正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它浑身发抖,惊慌失措,仿佛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栖息。此刻,银荷感觉到,自己就像这只小鸟一样。她浑身发抖着,眼泪悄悄地、悄悄地流了下来。
安德烈发表完毕业致辞后,学妹学弟们拥上去,抢着拽他的衣服扣子留作纪念。这时,美慧走上前去,幽幽地说道:
“我没想到你原来要当神父……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非常感动。你的衣服只剩下两枚纽扣了,可以把它们送给我留作纪念吗?”
安德烈望着这个女孩儿,不禁回想起年少那一幕。多少日子都过去了,今天,她还能走上前来,带着淡淡的笑容祝福自己,他不禁释然了。他赶忙从衣服上扯下一枚纽扣,伸手递给美慧,然后又去扯另一枚。
“等等,你还是……留下最后一枚吧。……我想,你成为神父前,还是好好爱一回吧!”
安德烈和各位学妹学弟、还有美慧相互握手道别。忽然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往礼堂的方向跑去。此刻的礼堂,仿佛放完了末场电影,观众都已走光了一样,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银荷孤单地坐在那里。安德烈深呼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把手轻轻地放在了银荷的肩上。可是,他忽然间愣住了。银荷低着头,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却看见大滴大滴的泪珠儿“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银荷啊,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银荷一言不发,用力甩开安德烈的手,大步跑了出去,只留下安德烈在原地发呆。
“让您吃惊了吧?舅舅?”
“……”
“对不起!舅舅,您不理我也没什么关系。因为,银荷都不理我了。”
彼得神父注视着安德烈的眼睛,这双眼睛怎能如此纯净呢?纯净得仿佛晴朗的天空,不带一丝杂质。
“什么时候决定的?”
“一开始就决定了!从您带我走的那天,我就决定了。那时候我总想,要是有人带我走,一定是天父派来救我的。呵呵,我就一直不停地想啊想啊,都快想疯了。忽然有一天,你来了!哇,知不知道,我看到您的第一眼,看到您穿的神父服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就是我要等的人!也是我将来要成为的人!”
一瞬间,彼得神父的心“扑通”一声沉了下去。原来,孩子并没有错,错的是自己!是自己引他走的这条路!
“你妈妈不会同意的……”
当彼得神父说出这句话时,不禁吓了一大跳。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补充道:
“姐姐当初极力反对我当神父,所以一定也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
安德烈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然而很快地接道:
“不会的!妈妈一定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她一定会为我感到自豪的!我相信!”
彼得神父听到这句话,心头像被刀戳了一样,感到阵阵疼痛。这个孩子,从小时候开始,就饱受离别之苦,平凡生活中的点滴幸福,他是不是已经不能承载了呢?还是,他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担心一旦知道真相后不能承受这种打击?彼得神父实在不愿再想下去,于是赶忙转开话题,说道:
“或许她喜欢花呢!”
“什么?”
“从前啊,你妈妈一生气,你爸爸就给她买花,姐姐的气就消了。很老套,可是很管用,呵呵。”
安德烈听完这句话后,才明白舅舅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好像得到了皇帝的密旨一样,欢快地跑开了。望着他的背影,彼得神父百感交集,深深地陷入了往事的追忆之中。
银荷听到口琴声,打开了房门。在她的门前,放着一大束鲜花,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安德烈校服上最后一粒纽扣。银荷把纽扣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顺着琴声跑了过去。安德烈一个人站在那里,吹着口琴,口琴上似乎还凝结着露珠呢。安德烈啊,你可知我的心,正像这露珠一样,透明而容易破碎?
“只有一粒纽扣呀?”
“不生气了?”
“我问你话呢,难道,毕业礼物就送一粒纽扣?”
“女孩子不都那么说嘛,带着一个人的纽扣,永远都不会和他分开……”
“真的?”
“直到死亡,将两个人分开……”
是啊,直到死亡,才能将自己和安德烈分开……安德烈不过随口说说,可是银荷却希望真的如此!如果这一辈子,两个人都不要分开,那该多好……忽然间一种冲动,银荷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安德烈的肩膀里。阵阵温热,自安德烈的身体传来,穿过她的身体,令她感到微微的战栗。
安德烈一脸惊慌,面对银荷突如其来的动作不知所措。
“银荷啊,怎么啦?”
“对你来说……我是第一位的,是不是?我是你最亲密的朋友,是不是?”
“当然!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啊?小傻瓜……”
“……你很久以后才会成为神父的,是不是?”
“嗯。”
“好吧!……那就行了!”
银荷终于放下心来。虽然她知道,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安德烈是根本体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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