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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摔倒了似的一下子趴在地上,整个右脚和脚腕也猛然像塞进了火炉里,疼得他在地上来回直滚。
“呃……呃……”他止不住地哼了两声,依然疼得天旋地转。他使劲地把头在冰凉的地上蹭过来蹭过去,他依稀看到了自己身上涌出来的那一片血。他想拼命地把这刺心的疼痛抗过去,痛感却越来越强烈。他想咬住自己的手指,不再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呻吟声。右手往上抬时,却碰在了一件冰冷的东西上。
……枪!一触到枪,他立刻就意识到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如果再这么下去,等待着他这脆弱的身体的将只能是致命的危险!
他扭身拽过枪来,再次命令自己,爬过去!爬过大门,爬到院子里去!一步也不能迟缓,这是最后的机会!
身子再次动作起来,一纵一纵地向前爬去,他发觉,身体已虚弱到了极点。
眼前渐渐亮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他看到了身旁花草的鲜艳,甚至闻到了浓郁的花香。他奇怪自己竟还有这种感觉……
他又爬了几步,知道不能再爬了。他已经看到了映在窗户上的人影。
他迅速地把枪拉向前方,再把失去知觉的左臂也扶在身前,这时他奇异地发现,左手指居然还能动弹。他用右手把枪支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再用肩膀顶紧枪托,拉开枪栓,把子弹塞了进去,另外的几发子弹,全都放在手旁……
他把脸贴在枪托上,试探着做了一次瞄准,校正射击的方位……
二十日十五时三十五分
听完所有找来的目击者和证人的情况汇报后,张副书记,王副县长,李乡长,孙局长,以及林业局赵局长和其他一些领导,又在一起进行了磋商,对此案的余下工作作了如下部署。
一、对被害人及家属要做好善后工作。
二、对凶犯的住处要进行清理和严加看管。
三、村委会马上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对全村村民要加强法制教育,尤其是对那些不负责任的乱说乱道,要提出严厉批评和警告,并要求制订出有关措施。凡因此而造成不良影响和后果的,要进行相应处罚和惩处。
四、立即成立专案领导小组。除公安部门的领导外,村委会、乡党委、乡政府、林业局,以及县委县政府的有关领导应该参加进去。专案组的领导成员必须谨慎可靠。专案组的工作必须及时向县委汇报,尤其是重大问题,不可擅自随意处理。
五、必要的目击者和证人必须严格审查,有情绪的,有关系的,说话不负责任的一律要排除在外。一定要以事实为依据,人为的分析和猜测必须剔除。
最后,书记再次强调,不论是任何人,在对此案的审理中,必须要冷静地、谨慎地处理所有问题,尤其是要努力消除那些可能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的不稳定因素。任何问题都必须以大局为重,这应是办案工作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则和立场,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书记讲完后,又再次同其他领导对此案审理过程中一些具体细节问题进行了磋商和部署,直到觉得再没有什么可嘱咐可担心的了,这才看看表准备离去了。
走出窑洞门口,书记对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的村长主动伸过手来,一边紧紧地握着村长的手,一边在村长肩膀上拍了拍:
“好好干,孔家峁的事可就全交给你了,以后有要紧的问题可直接来找我。”
村长一时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村长转过身正准备把书记让出门去,就发现窑门口突然间竟挤满了这么多人。
书记这时也发现,他已经无法走出去了。
窑门口已闯进一个高大粗壮的妇女来,一手提着个包袱,一手拉着个孩子,在她身后跟过来的人围了足有一大片。
村长一眼就看清楚了,这女人竟是狗子的媳妇!那小孩自然就是狗子的儿子了。
这女人块头很大,横里竖里都有。站在那里,就像一道土墙,窑门口给堵得严严实实。那小孩也圆头圆脑,腰粗头大,除了眼睛有点像狗子外,其余的一如母亲。
张书记一看那女人的架势神态,就知道一准是来找事的,他正想着该说点什么,不防那女人眼睛一眨,眼泪就哗地流了出来,连哭带喊地叫嚷起来。不过那女人并不瞅他,一眼就只瞅着王副县长,看样子她就只认得王县长:
“哎呀!总算找着啦!县长同志你正好也在呀!哎呀!县长同志你可得为我做主呀!你说这以后的日子可该咋过呀!哇……”
那女人话没讲完,就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震耳,整个窑洞里都是一片嗡嗡声。
紧接着,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女人一下子就跪在窑门口了。抢天呼地的,顿时哭得死去活来。那小孩见母亲这样,顿时也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窑洞里就全是一片哭声。
好一阵子,窑洞里所有的人都只是眼巴巴地瞅着这娘儿俩看,全都显出茫然无措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村长才慌忙凑过去小声对愣着的书记说道:“这就是护林员狗子的老婆。”
县长这会儿已经靠上前去,对那女人正色说道:“起来起来!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太不像话,快点起来!”
那女人仍是瘫成一团跪在那儿,一边哭,一边嚷:
“县长同志你一定得给我这娘儿俩做主哩呀!你说我这孤儿寡母的可该咋办呀!我们刚才在医院里,人家大夫说了,我那一口子是没指望啦,说让我准备后事哩呀!你说说,这到底是该咋办哩!他要真的是不在了,我这娘儿俩可靠谁呀!吃的没吃的,住的没住的,花的没花的,这日子可咋过呀!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娘儿俩这命咋就这么苦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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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王县长终于发了火,“还像话么,这没完没了的!你到这儿是哭来了还是闹事来了!要再这样我们马上就走!”
那女人愣了一愣,哭声戛然而止,连小孩也痴痴地瞅着县长突然没了哭声。
“有话慢慢说嘛。咋能这样,起来起来。”林业局长这时也走上前去好言相劝道,看样子也认得这女人,“起来起来,快点起来吧。”
这女人向林业局长瞅了一眼,一边用袖子在脸上擦着,一边慢慢爬起来,爬起来,眼睛又直在王县长脸上瞅。林业局长见她这样,便向她介绍说:
“这是咱们县委张书记,这里都是县里乡里的主要领导,你说说你刚才啥样子,影响多不好。”
这女人一听,赶紧又直直地往书记脸上瞅,大概她也觉出了好像书记的官更大些。
“走开!走开走开!这有啥好瞅的呀!!”村长这时挤到门口,把围着的人群使劲地往外赶,后头的人不动,前头的人退了两步就退不动了,村长又嚷,“听见了没有!后边的!那几个是谁呀!连这点规矩都没有,走开走开!都快点走开!”
人群终于慢慢后退了,最后都站在远处往这里看。
书记县长到这会儿大概也觉得不可能马上走得了了,于是又走回几步招呼大家一块儿坐下来。沉默了一阵子,等外头的吵吵声也渐渐静下来,书记便问:
“你叫啥?”
“我叫桃花。”桃花赶忙答道,一边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两把。
“李狗子是你丈夫?”书记的话音里不无威严,脸色也沉沉的。
“是呀……”桃花不禁有些胆怯紧张起来。
“你知道不知道晚上的事情?”书记的口吻越发阴沉起来。
“……知道啦。”桃花在书记脸上瞅了又瞅。
“你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什么了?”书记几乎是在逼问了。
“张、张书记,你这是……咋了呀!”桃花显得惊恐起来。
“我是问你,你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些什么?”书记声色俱厉。
“……?”桃花怔怔地呆在了那里。
“简直太不像话!到这会儿,还要来闹事!”县长突然气呼呼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哦?”桃花渐渐现出一脸的异样来。
“既然你也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什么事了,却还要让领导给你做主,给你做什么主!”县长依然一脸的怒气。
“就是嘛,你看看你刚才的样子,影响太不好了嘛!”林业局长也是一副批评的口气。
“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在这会儿怎么能找到这儿来!”乡长见桃花好像有些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也说了一句。
“这……这不找你们找谁呀!”桃花争辩了一句,脸上布满了疑云。
“这会儿你就是有问题也不该找到这儿来!你懂不懂,按你现在的身份就不能来找!”乡长也火了起来。
“为啥?”桃花一眼就盯在乡长脸上。
“为啥!就因为你男人是个杀人犯!”乡长勃然大怒,“你男人一下子杀了这村里四个人!你懂不懂,杀人犯!”
“……杀人犯,哦,原来是这样,杀人犯!”桃花像终于明白了似的,把这个瞅瞅,把那个瞅瞅,嗓音陡然间也硬气起来,“杀人犯!你说他是杀人犯,你们都说他是杀人犯!敢情是这么来着,你们就这么看他,杀人犯!你们都说他是杀人犯!”桃花猛地又用袖子蹭了一把脸,一下子就蹭出一脸的强横怒恨来。那样子,好像一口能把窑洞里的这些人全给吞了!说话声在一刹那间变得满是凶气,就像突然换了个人:
“杀人犯!他昨晚要是听见你们这么说,也一准把你们都杀了!”
这咆哮似的一声吼,把窑洞里所有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全都像挨了一棍似的懵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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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想着你们才不会这么说他,他是你们公家的人,他是为了你们才遭了这么多罪哇!”桃花一脸压抑不住的愤恨,两眼像喷火似的朝着眼前的人一个个逼过去,一句句话就像从胸窝里往外撕似的,“是你们不懂还是我不懂,是你们闹不清还是我闹不清,你们这会儿都给我说,他这么干到底是为的啥?他究竟为的谁?说呀!他是为的谁?你们是憨子还是傻子,你们是瞎啦还是聋啦!你们到山上瞅瞅去,你们到别处听听去!他在山上遭了这几个月的罪都是为的啥!还不是为了那一山的木头!还不是为了公家!还不是为了你们公家这些人!我真不晓得你们就这么看他!杀人犯!老百姓都不这么看,你们却这么看他!敢情你们都不是公家的人!你们究竟算些啥人!我娘儿俩跑到这儿来找你们,还想着你们能替他说两句话哩,你们就没瞅瞅去,我那男人都成了啥啦!他们把他糟蹋成啥样啦,哪还是个人呀!”说到这儿,桃花的嗓音打起颤来,她恶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一甩头又把脸仰了起来,满眼的泪水依然止不住地往外涌:
“你们问我到这儿干啥来啦,还说我不该到这儿来,你们咋有脸这么说!干啥来啦,找你们要人来啦!你们今儿就给我还人!我啥也不要,就要我的人!这些日子,我们一家子在山上是咋过来的,你们晓得不晓得!他们把我们这一家人逼到了啥份上,没水喝,没菜吃,连东西也不让买。我们进一回乡里县里又有多难!没公共车,他们的车又不让我们坐。我们娘儿俩进了村,连他们的小孩也指着我们骂,拿石头朝我们头上砸。一天就是干馍馍,加饮料。一家人的嘴上都是泡!他们恨他,恨我们这一家子,最后把他打成那样儿,为啥?还不是为了那山上的木头!还不是为了拿公家的东西给自个发财!我家男人是人不是鬼!要是成了鬼,这会儿还能躺在医院里?!那也早成了万元户啦,早成了模范啦,早让你们给表扬上啦!那他们还会这样恨他?他们早就放出话来啦,要他站着来,爬着走,还要再坏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他们真的干出来啦!你们都说说,他这到底是图了啥啦!”桃花越说越凶,越骂越恨,那根粗粗的指头,谁瞅她就朝谁脸上指:
“说我是个啥身份,你们说我是个啥身份!你们真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当初是你们硬要我嫁给他的,说这是真正的爱情!是咱们县的骄傲!说这是光荣!还有那么多的好听的,啥户口呀,工作呀,优待呀,结果咋着来,让你们哄了不算,到这会儿就问我啥身份!你们都是啥身份,全是骗子!哄人哄惯啦,哄他就跟哄我一个样!他这么多年,求过你们什么!倒是我不停地找你们,县长,乡长,局长,主任,啥样的头头没见过,你们的门槛都让我给踢烂啦!到这会儿我才算明白啦,老百姓在你们眼里算个什么东西呀!公家的东西你们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把老百姓放在眼里!说他是杀人犯,我看你们才是杀人犯!你们都是杀人犯,都是!”
“把她给我拉出去,把她给我轰走!你们派出所的还不把她赶出去!再骂就把她铐起来!”王副县长突然脸色煞白地怒吼起来。老王不由得吃了一惊,见公安局长怔怔地瞅着自己,赶忙就瞅老所长。老所长两眼红红的,正死死地盯着地下,一动也不动。老王见状,顿时也怔在那里。唯有桃花依然在一跳一跳地骂:
“用不着你费力气,我自个会走!你以为我会不走!我就要走哩!到省里、到北京,挨着个儿告你们去!我明白你们都是什么人啦!要铐你就来铐来!带着铐告你们那才有告头!我就不信告不倒你们!怪不得哩,我男人让我下山时,硬给我塞了个笔记本本,他说这笔记本本日后兴许有用!到这会儿我才清楚啦,那上头就记着你们的丑事鬼事!山里的木头丢了多少,你敢说你们不晓得!村里,乡里,县里,他找了你们多少回!敢说你们不晓得,你们不晓得,这笔记本本上晓得!你们不记得,这笔记本本上记得!我认不得你们这些头头,这笔记本本认得!他每次跑回来都在这上面记呀记的,敢情都记的是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人,什么事,什么话,一个个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杀人犯,咱就看看到底谁是杀人犯!四兄弟是个什么东西!他靠啥发的财,他凭啥整治人,你们谁不清楚!平日里,你们一个个都跟他称兄道弟的,不就是看上了那几个钱呀!那是咋得来的钱!吃他用他的就不嫌恶心?!你们铐呀!有本事铐来呀!不铐我就告去啦!我谁也不告,就告你们!地区告不了就去省里,省里告不了就去北京!我就不相信告不倒你们!咱就看看到底谁是杀人犯!咱们等着瞧……”
桃花一边骂,一边拉着小孩使劲从堵在门口的人群中往外挤。小孩大概是饿了,哼哼着不想走,她啪的就是一巴掌:“吃!你老子都成杀人犯啦,你还想吃!吃你娘的脚!要吃跟你娘到省里吃去,到北京吃去!我就不信这天下没个讲理的地方!就是讨上十年饭,我也要去到底……”
那女人三挤两挤,就挤得不见了,只留下窑外的一群和窑里的一群。没了吵骂声,突然显得很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书记才猛然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也不知是在呵斥谁,也不怕有那么多人围着听,声音大得吓人:
“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马上把她给我找回来安置住!用汽车把她拉回县里去!她需要啥就解决啥!缺啥就给啥!要是出了差错,我就拿你们是问!听见了没有!还愣着干什么!简直都是些糊涂虫……”
二十日凌晨三点三十七分
他再一次支起了步枪。
枪很旧,却很亮。在灰色的月夜里,在透着灯光的窗户的映照下,闪着冷冷的光亮。
枪是擦亮的,这些天来,他每天都在擦枪。六年的军营生活,使他对枪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在部队里他是个神枪手,曾代表连队参加过军级射击比赛。但那次他却打得很不好,连名次也没排上。主要是太紧张,每逢类似的活动,他总是紧张。连长就骂他“狗肉不上席”。
奇怪的是,他在战场上却从来也没紧张过。面对着敌人,他总是出奇的冷静,枪打得极准。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他竟不紧张。
现在也一样,他依然非常冷静。思绪上也没有任何波动,所有的愤怒,仇恨,激动,悲切,思念,痛苦,就像一下子全消失了。就连浑身刺心的疼痛,也似乎减弱了许多。
子弹也是老式的,但也很亮。一个个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不可能会有臭子。有也不怕,子弹绰绰有余。
他再一次摆动枪身,使枪口选定一个最佳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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