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他再一次地振作起来,浑身也好像又一次地增添了力量。
他奋力地爬动起来。离开羊圈爬上路面,阻力仿佛少了许多。
一下、两下,动作渐渐加快了起来。已进入村子中心,院落更为密集了起来。刚才渐渐静下去的狗叫声,猛然间又响亮起来。这村里养狗的人家不算太多,然而在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猛烈和嘈杂。以至让他越来越感到担心起来,他甚至觉得不定在什么时候,一道没关严的门里会突然蹿出一条大狗,咆哮着向他扑来,到了那时,他将会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哐当!突然一声响亮的开门声,不禁把他惊得一跳,几乎就在身旁,顶多也就是七八米开外,一道院门分明地打开了。
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灰白灰白的路上,他几乎全身就罩在月光里。月光不算太亮,但把他显露得清清楚楚。他一动没动,静静地卧着,连头也没侧过去。他很清楚,那道门缝里正有一双眼睛,也许是两双,三双,正在悄悄地注视着他!
他肯定被看得清清楚楚!这么近,几乎就在眼底!他突然紧张得浑身发抖,憋住气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动静,想着自己得做出怎样的反击……
一秒,两秒,四秒,十秒……几分钟都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但他分明地感到门缝里的眼光仍然在注视着他!不仅看清楚了他,恐怕连他的意图也肯定看清楚了,因为他背上背的分明是一枝锃亮的步枪!
……怎么办?他激烈地思考着。
哐当!突然又是一声门响,紧接着他便听到了里边的关门声,院门分明又关住了……
他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门里的人没有任何举动!门里的人肯定看到他了,但没有想阻止他,也没想去报告,连喊一声也没有,只是又关住了门,而且关得很紧很死,门关子门栓子响了很久,声音很重。
他会不会等他爬远后再去喊人,再来阻止呢?……看来不会。
他又等了一阵子,仍然没有任何动静,连狗叫声好像也平息下来了。那道门看样子不可能再会打开。
他又爬了起来。爬了一阵子,往回看一看,爬一阵子,往回看一看。那道门依然关得很死。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突然感到这一切竟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无法理解!
看到他了,肯定也认出他了,而且还见他背着枪!如果稍有点头脑,也一定会意识到他背着枪将会去干什么,然而,却没有加以劝阻,拦挡,报告。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迹象也没有,简直是莫大的怪事。这道门背后的人,很可能在白天也参加了围攻毒打他的行列,帮着四兄弟咒骂他,打他。然而到了晚上,在这只有他一个人的深夜里,对将会给四兄弟以致命威胁的人,却没有进行丝毫的阻挡……
也许,只有一种可以成立的解释。这道门背后的人大概真会恨他。但对四兄弟,可能更恨!甚至恨之入骨!因为他们比自己更清楚四兄弟的凶恶和残暴,也更清楚他们遭受到的压制和盘剥!这种恨的程度比恨他要强烈得多!
52
他们早就盼着四兄弟早日死去早日完蛋了。
如果说白天的举止是迫不得已、伪装出来的话,那么晚上刚才的举止则是一种真情流露的选择!他们不敢公开反对自己所深恶痛绝的人,都期望着别人去消灭这些人!
荒谬吗,确实荒谬,但也确实是事实!也许这才是中国人最为典型的报仇方式!
假如消除掉所有像四兄弟这样的人,中国人的个性会不会来个大改观?在孔家峁,明天一早,人们如果发现四兄弟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一村的老百姓又会怎样?
他们会不会在心中庆贺他们的新生?会不会在心中默默地怀念自己?
也许会这样……
他突然觉到了一阵阵说不出的悲哀,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的真的就是这些吗……
他一边爬着,一边朝四处的院落瞅去,一种感觉强烈地攥紧了他,在这些一个个黑黝黝的院门后头,似乎都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二十日十四时四十分
被村长带进来的是四兄弟的司机兼保镖。高个,大块头,浓眉阔嘴,显得勇猛粗壮,孔武有力,此刻却脸色灰白,眼垂暴突,神色萎靡,满面惊惧,全然一副垮了的样子,神态与身架极不相称。
村长介绍说,这是四兄弟被枪击时在场的见证人之一。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个,此时都在医院里服侍料理。这个司机刚开车回来,就被村长叫来了。
司机进了窑,谁也没看,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显得极度疲累的样子,脸上恐惧的样子,仿佛还没从昨天晚上受到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一开口就万分沮丧地说:
“完了完了,四兄弟这下子可是全完了。没救了,一点儿也没救了。”司机说他刚从医院回来。老三死了,唯一活的老大也没什么希望,就是好了活下来,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瘫子,“完了,完了。这一家子可是全完了,一点儿指望也没了。”
“这个你就别说了,这些大家都晓得了。你就光说说晚上的事。你听到的,你见到的,咋来的,咋打的,咋了结的,前前后后,有啥说啥,从头到尾都说一说。”村长仔细地嘱咐道。说完了,见司机脑袋还耷拉着,便又小心地催促了两声,“说吧说吧,说吧说吧。”
“咋也没想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司机好像一下子又沉浸在那种恐怖中,“谁晓得那家伙还会来!都成那样了,都以为那家伙死定了,谁晓得还能从山下爬上去,从山上爬下来。那会儿都只想着那家伙要是死了咋应付后事哩,都想着那家伙可能死到哪儿去了,咋能想到原来是取枪去了!你们就不晓得,那家伙当时都给收拾成啥样了。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死十几回了。谁晓得那家伙还能这样。你说那家伙毒不毒,就还能闯进家来,把四个人一枪接一枪地打倒,你说这有多吓人!真是吓人,这会儿一想起来也后怕,人跟人咋就能成这样儿!”司机说到这儿,就停顿下来,脸上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神色也显得更疲惫,脸色也更差。看他那样子,也不知是为四兄弟担心,还是为自己担心。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接着说起来。
“那会儿大概就是个三四点吧。家里女人孩子都已经睡了,我们还在客厅里摸麻将。说是摸麻将,可谁的心思也不在摸麻将上。其实那会儿早就困了,摸麻将也摸不出劲来,可就是没人想睡觉。我心里当时也清楚,别看他们嘴上还咋咋呼呼的,心里早毛了。那家伙可恶是可恶,可把人家打成那样儿,咋着也不能不是个事儿。万一真的出了人命,花钱是小事,那麻烦可就受不了。老大早就沉不住气了,说了几遍要派几个人到山上看看去。如果那家伙真的伤得厉害,就把那家伙拉到村保健站去,先给治疗治疗,不管咋着,先让那家伙保住命再说。只要人不死,就是打得瘫了傻了瞎了也不会有事。老三就不让。老三说了,那家伙能跑出村跑到山上去,就跑不到保健站去?老四也不答应,老四说那家伙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知道咋的料理自己。说那种人还肯让自己就那么死了?说那家伙要是不怕死,当时还会吓得死了活了的往村外跑?就是要去山上看看,等到明天也不迟,让那家伙活活受上一晚上好好尝尝味道。后来大家就不做声了,大概都以为老四说得也有道理。他们就是光想着那家伙死了,却没想到那家伙原来是回到山上取枪去了!
“这会儿想起来好像真是天意。坐了一屋子的人,就不晓得那家伙是咋的摸到院子里来的。门搭子那么高,那家伙就一条腿,早已经让人给砸断了,咋就能站起来把门搭子拧开!真是有了鬼了。我们在家里一点儿响动也没听到,连叭儿狗也没咬了一声。兴许是那会儿摸麻将吵吵闹闹的声音太大了,或许是他们弟兄几个争得太厉害了。老大那会儿好像都快发火了,老三也一脸的不痛快。老大就只咬住一条,要是出了事,那家伙真死了咋办?老三说,要出了人命老子就赔他一条!还说做人咋能做到这份上,刚收拾了那家伙,又低声下气地要给那家伙去看伤,你说丢份不丢份!老大说,要是那家伙死了,你这一家子就不丢份了?花上钱,赔上笑脸,给那些公安局法院的说三道四,那就不丢份子了,那就不低声下气了?其实到了那会儿,我们也觉得老大说得有道理。把那家伙收拾成那样了,就是再治疗,也不是丢份子。再说,那家伙回到山上,老婆孩子都不在,要是再不管,那还不是等死!其实老三那会儿心有些软了,老鸹掉到滚水锅里,就只是嘴硬。瞅着他那火气十足,烦透了的样子,就晓得他的心乱了。他这一家子,领头的是老三,出点子的是老大。要在平时,我们也会说两句,可这会儿连老大的话都听不进去哩,我们还能说啥。这倒不是瞅着四兄弟一家人不行了,咱才数说人家的不是。让我说,不管咋着,人家也是个护林员,也是个公家人么。敢是没主的,你愿意咋着就咋着?!千有理,万有理,也不该把人家收拾成那样子。你想想,人跟人么,何必非逼到这份上不可。平日里,你对村里的老百姓能这么干,就是真的给打得不行了,胡乱撂几个钱也就完了。可你对付人家这些人咋的能这么干!那家伙是个啥人,当兵的!炮弹底下打出来的!还怕你了不成!你瞅瞅,这不就来了!一家伙就收拾了你四个!我就想哩,那家伙一准是豁出去了。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再死一回?就是死了,人家也赚你三个!人常说,十个好样的,不敌一个耍愣的,十个耍愣的,不敌一个泼命的。你想想,他死也不怕了,还怕你个四兄弟!兔子急了还咬人哩,那么大一个活人给逼到绝路上,那还有不出事的!
53
“那家伙当时可能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他悄悄爬进院子,爬在离家门口五六丈远的地方,不远也不近。他晓得屋里人多,要是太近了,打倒一个,另一个就冲上去了。太远了,就不一定打得着。那家伙早就算好了,不远也不近,打得着又扑不着,就是个五六丈远。就算你一齐冲上来,也准能把你全干倒。村里人都说了,那家伙在部队干过特种兵,侦察连的。守在一个山顶上,几百号人也没能冲上来,还会不懂这个!还会怕你家里这几个人!我后来就想,四兄弟那会儿就是再手狠,再心毒,再快当,到了那会儿,也一准是死定了。
“大概是等到屋里人静下来了,那家伙可能也估摸清屋里有几个人,也看清院子里再没啥人了,这才猛猛地喊叫起来。我记得那会儿弟兄几个都已经争得不吭气了,那一盘麻将也打得差不多了,好像就要和了,不晓得是谁还在摸牌,于是大家都静下来瞅着他摸。就在这当儿,就听得外头一声喊:‘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一屋里的人都愣住了。那喊声不高,可是好瘆人。就像是从胸窝里掏出来的,嗓子眼整个都岔了。屋子里好像没一个人听出那是谁在喊。愣了半天,也没一个人动弹。紧接着就又听得一声喊:‘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这一回,可能就听出一些来了。老三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没等他转身,老大已经蹿出了里屋。三步两步冲到过厅,叭嗒一声,就把院子里的电灯给打开了。这一下可就坏了。可能是人急了,就啥也不考虑了。你想想,院子里的灯一打开,屋门口亮堂堂一片,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那还不一打一个准!老大一打开灯,老三没跑出去,老四一闪就抢着蹿出去了。一出屋门,身子还没出去,好像是刚一露头,就听得山摇地动的一声响,只见一道闪光,老四噗通一声就栽在那儿了。老大老三正挤在门口,听得这一声响,全都吓得一跳,你们不晓得,那会儿正是后半夜,那枪声真是要多响就有多响,要多瘆人有多瘆人!把耳朵震得又麻又疼,简直能把人吓懵了。老大还没反应过来,老三腾一下就跳出去了。老三毕竟年轻,人也利索,脑子也好使。大概只有他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啥事,一蹿出去瞅了一眼就扑了过去,还没冲了两步,又是一声山摇地动的响,老三就像是给绊倒了似的一下子就摔在那儿了。老大这会儿也已经跑出屋门了,老二也随后跟了出来,见老三也倒了,老大哇地叫了一声,大概是给吓呆了,一下子就僵在那儿了。老二见老大愣住了,也不由得愣了一愣,紧接着也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就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轰响,老二歪了一歪,噗通一声也倒在那儿了。老大到这会儿大概是给吓懵了,见老二也倒了,一边喊,一边就要往前扑。扑了没两步,大概是瞅见那家伙又举起枪来,大叫一声,吓得转身就往回跑,刚跑到屋门口,就又是一声枪响,老大就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似的一下子跌在那儿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前后顶多也就是半分钟,弟兄四个就全趴在那儿了。就是想也想不出来,那有多快!多准!一枪也没放空!还都是要紧的地方!那么一点儿时间,还得装子弹取弹壳,恐怕根本就没时间瞄!连瞄也不瞄,就一枪撂你一个,你说那是啥枪法!
“说实在的,咱这孔家峁,几十辈子了,啥时候见过这阵势。不瞒你们说,一想起来,到这会儿了腿肚子还是直抖。其实在当时那会儿,我都跑到院子里了。那家伙是没朝我放枪,要是放枪,我大概也早在太平房里了。你想想,我跟老二就只差个一尺来远,枪声一响,老二那半个脸上眼见得就冒出一大块血和肉来,血点子都溅到了我脸上!另外那两个人那会儿也都在院子里了,见四兄弟都倒在了那儿,吓得愣在那儿,连动也不晓得动了。直到我吓得逃回屋里时,那两个家伙才跟着往屋里跑。人家肯定是不想打我们,要是想打,我们一个也跑不了,想跑也跑不了。
“我们几个当时也不晓得是咋逃出来的。开门时,我的手抖得好半天也摸不到门关子。一直等跑到离四兄弟家好远好远了,腿肚子还直抽筋儿。我不晓得那会儿自个脸上是个啥模样,就只瞅见那两个脸上简直没个人样儿。等到后来我们坐到村长家里时,好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来。有一个人差不多都快瘫在那儿了,呜噜呜噜的就只是哭,哭的那样子能把人吓死。
“村长一听,也吓呆了,根本就不晓得该咋办,也没有一个人敢再回到四兄弟那院子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没人吱声。等到后来村子里起来的人多了,跑到这儿来打问的也越来越多。不过只要一听说是那家伙拿枪打人哩,一个个登时全都吓成傻乎乎的样儿,都只是痴呆呆地往四兄弟的院子里瞅,再没一个人敢说啥,更没一个人敢跑过去。一直等到四兄弟家的老婆娃子又哭又喊地跑过来找村长时,大伙儿才相跟着走到四兄弟家院子里。进院门的时候,没一个人敢打头。连老大金龙家的媳妇也只是哭,就是不敢往里走。后来还是听到四兄弟妈抢天呼地在院子里哭起来时,才有人大着胆子走进院子里。
“其实那会儿早没事了。那家伙一放完枪就死过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醒过来。连医生也说,这家伙当时伤成那样子,咋的还能开枪打人!后来听人说那家伙是爬了十来里路爬进村子里的,医生咋的也不相信,说那家伙受了那么重的伤,别说爬那么多路了,就是一动不动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还说那家伙的脑子早就处在昏迷状态,早就不清醒了,开枪打人,纯粹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不过这一点我就不信,那家伙开枪打人咋会是无意识的。就连那家伙喊的那一句话也说明他是很清醒的。你想想,他喊起来就只喊老三钰龙的名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晓得四兄弟打头的总是老三钰龙,所以他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钰龙。收拾了钰龙,四兄弟家就会大伤元气,就算别的收拾不了,你四兄弟家的威风也就少了一大半。你能说他脑子不清醒,你能说他是下意识?其实我也是听到了见到了才这么说,要是没听到没见到,只怕死也不会相信。不过有一点我是彻底地信了,这人呀,真要是憋足了一股劲,那可是啥事也干得出来,连阎王爷也会怕他三分!
“怕哩怕哩,当时那阵势,要是胆小点的,打不死也要吓死你!咱这也算个保镖哩!只怕也得少活十年,简直是活死了一回。我看就是上了战场,顶多也就这样了。怕哩怕哩,真是吓死人……”
……
二十日凌晨三点十五分
……到了!终于爬到了……
他静静地瞅着这座在夜晚看上去如此阴沉幽深的院落。住宅的第二层上,灯光很暗很柔。那是这一家人的卧室,里头的女主人大概都睡了,唯有一层的灯光依旧很亮,很扎眼。
他知道全村唯有这一座楼上的灯总是亮的。如果停了电,他们自备的发电机马上就会发动起来。他们很知道享受,也很会享受。
同四周低矮灰暗的院落窑洞相比,这里俨然像一座威严的城堡。
54
大门很沉,很厚,很宽,很高。四寸多厚的硬木门板,再用一道道厚厚的铁板箍住,铆上了一颗颗巨大的铁钉。两个粗大的门环上各有一颗张牙咧嘴的龙头。大门两旁是两座雄健的石狮,向人露出尖牙利齿的大嘴。大门两旁的石壁上,雕刻着四条腾空而起的黄龙。听人说,这是高薪聘请省壁画院的一位专家雕刻的。人们叫它四龙碑。这四龙碑很有名气,省电视台曾把这雕刻以农民文化新潮为标题作为新闻播出过。不过这四龙碑的名气还来自另一件事上。
有个外地的阴阳先生在一片赞扬声中,却对四龙碑连连摇头。他称龙为阳物,乃万物之首。龙的呈现,必为奇数。因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四龙碑则不伦不类。只听说有五龙碑,九龙碑,从来也没听说过四龙碑。如若要称四龙,就不是真龙,而是假龙。乃属阴物……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四兄弟的耳朵。这阴阳先生好像并不知道四兄弟的厉害,仍在这一带的村子里看风水,发奇论。结果是不言而喻,这阴阳先生整整被打掉了六颗门牙,再也发不出什么宏论来。自那以后,那阴阳先生再也不见踪影。有人说,那先生已经不再干那营生。也有人说,那先生早就死了,不知是气死的还是病死的……
于是这里的人就说,那阴阳先生才是个假的,要不咋就挨了四兄弟的打。若要能掐会算,四兄弟还能打得着他?
但不管怎样,这四龙碑便更加有名。凡来的人,都要认真看上一番,然后再赞不绝口地夸上一番。
在月光下,四龙碑依旧显得很亮,很有气势。
他静静地瞅着眼前这两扇沉重的院门,同刚才敲过的那几扇院门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院门离住宅虽然很远,但住宅内的说话嚷嚷声,仍然隐隐约约不断地传出来。他知道四兄弟还没有睡。
他又轻轻爬了两步,爬到门口,对着门缝悄悄听了听,依然听不到任何动静。他们果然很大意,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回来!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啪哒,大门轻轻响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缝。对着那道细缝瞅上去,心里不禁一阵激奋,院门只是由门搭子反扣着,门栓和门关竟然都打开着!
门搭子在门外就可以拧开!这就是说,他原先准备好的那些撬门的工具全没用了。那是一个简易工具,用铁条编的,能从门缝里伸进去拨开门关和铁链,还有一把细细的长刀,可以移动门栓。
他们真是太大意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必须站起来。连接门搭子的门扭在院门的上方,有一人多高,必须立起来伸直胳膊才能够着。
他凝思片刻,知道不能再延误下去,必须马上行动,否则将坐失良机。
他轻轻卸下步枪。卸枪的时候,他再次发现左臂已彻底失去知觉,似乎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他只能用右手把枪托撑在地上,然后把枪的另一端慢慢立直了,再用右手握住枪身,握牢了,把身子的力量渐渐压在手上。一使劲,把右腿抽回来,再一使劲,把左腿也拉回来,于是他就跪在那里了。这时他发现,满脸已全是汗水,胸腔和腰际伤口的鲜血又开始大量往出涌。刚才麻木过去的疼痛,又猛然阵阵袭来。
他丝毫没有理会这些,他也顾不上这些了。
下一步必须站起来!
他把右手再次往枪身的上方移了移,然后把自己跪着的那条假腿向前靠过去半步。再把那只假脚扳正,成为将要站起来的形状。然后再向前移动右腿,再轻轻地扳动那只青肿的脚。就在整个身子成为蹲着的形状的那一刹那,腰、背、胸、腿腕的猛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尖叫起来,浑身像呕吐一样地一阵大抖大颤,眼前一黑,止不住地便一头撞在门板上,哐当一声,门就像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猛然一惊,不禁让身子往后缩了一缩。在喘不过气来的巨痛中,他发现院子里依然如故,住宅里的吵嚷声也依然如故。
浑身仍然疼得钻心,疼得一阵阵发昏。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稳住了。
他命令自己必须尽全力马上站起来,否则就会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一种下意识中,他好像还清楚自己若想站起来,就只能靠这条假腿。肿得犹如水桶一般的右脚和脚腕,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任何压力。
他再一次把右手往枪身上方移了移,因为只有这一只手能用。他瞅了瞅那个粗大的门环,想象着下一步自己站起身时,怎样丢开枪让手抓住它,又不至于让枪滑掉。
他憋住气,一、二、三……
手,假肢,假脚,还有全身所有能用力的部位,猛然向上一纵,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发觉带动着自己假肢的半截大腿,竟仍然弯曲着,根本就直不起来。这就是说,左腿已完全失去控制,没有任何可能来支撑正在跃上去即刻又将压下来的整个身躯!紧接着他立刻就意识到必须用右脚,用右腿!也只能由右脚和右腿来支撑压下来的身躯,否则全身就会重重地摔下去,从此再也不可能站起来!这样一来,这道大门就将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以往所有的努力也就因此而前功尽弃!
一狠心,他把右脚果断地踩了下去……
他重重地呻吟了一声,就像当年一脚踩在地雷上一样,只觉得眼前陡然一团红光,整个右腿像爬满了蚂蚁,并没有感到那种预料中致命的疼痛……
但他清楚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他必须快速行动。几乎是在踩下去的同时,他猛地松开枪支用右手拉住了门环。枪支慢慢从身上往下滑动,眼看要滑到地上了,他下意识地竟用左手去扶,但大臂猛然抬起,小臂和手却依然垂着!又是一阵令人昏眩的刺痛,枪也叭哒一声掉在脚下,幸亏响声不大,四周和院内仍然毫无异常。他喘了一口气,让自己站稳了,靠住门,把身子贴上去,慢慢地把身子所有的力量都压在右脚上,以便能松开右手。右手慢慢松开了,他猛一下抓住门扭,使劲一拧,门松了一松,他急忙侧过身来,让身子靠住门框,随着身子的慢慢下滑,门也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他看见了门顶上那颗硕大的门铃,擦着门缝滑落下来,摇了一摇,没发出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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