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军训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们机械地正步走,齐步走,有时候一天都重复同一个动作,早六点到晚六点封闭训练,晚上还保不住紧急集合,一天下来累得出去买报纸的精神都没有。寝室里没电脑没电视,毫无精神补给,日子过得像山顶洞人。时间长了别说人性,连兽性都剩不下几分了。老马天天感慨说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连梁洛施给李泽楷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我常想起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一个倒霉蛋被纳粹抓起来,几十年看不到任何文字,更没有和人说话的可能。他好不容易偷了一本书,却发现那是一本残破的国际象棋棋谱,他用面包屑捏了棋子自己和自己下棋,最后下成了精神分裂。
每十天有一天休息,我不知道干什么好。跑到学校的网吧去看《蜡笔小新》,谁想还要办卡。僧多粥少,一大堆人等机器,我皱着眉头等。
“三号,”网管喊,“三号!”
没人应。
“走了?”网管自言自语。
“早走了。”我撇撇嘴。
一张带着体温的卡片突然塞进我手里:“快去,别让我老板看见。”
我张着嘴看那个颀长苍白的网管。
“去啊。”他笑。
我糊里糊涂地握着那张三号卡片走到空机旁。网吧的高峰期渐渐过去,我一边看电影一边聊天。
“丫头,还不下?”
一个陌生人。
“管得着吗?”
“刚才还挺斯文的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啊?”
我望向网管,他笑着,运指如飞地打字。
“我马上下班了,你还不回寝室?要关门了。”
“……”
“你大一的吧,我也一年级的。”
“你?研一的吧?”
“呵呵,真聪明。”
网吧有很多人嚷嚷着打游戏,烟雾缭绕,在这种地方我总是缺氧而且反应迟钝。字还没打完,我突然感到脖子上有人的气息,噌一下回头,正对上网管同学的笑脸。
“你在BBS上挺厉害的啊。”他意味深长地笑着。
我是个叛逆性挺强的孩子,高中那会儿冒天下之大不韪跟杨琼在一起,为此不知忍受了多少冷嘲热讽,按我爸的话说,这是欠揍。越是不该做的事我越激情澎湃急着想一试身手。老马曾笑话我说我像《新龙门客栈》里的金镶玉,“老娘玩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都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恨不得全世界都拜倒在我的牛仔裤下。我反问,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至少我遵循一条重要原则:不给我的我不要,不是我的我不爱。但要他非来找死,我也不便太厚道了。说到这里我一把拉开窗帘,“你看外面的山,为什么我要去爬山?因为山在那里!我始终坚信,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我的猎艳宣言宣告完毕,寝室爆发出一片激烈的嘘声。
应该说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尽管我留着乖乖的妹妹头穿着清纯的校服裙,尊老爱幼成绩优良。尽管我已经成为一个小区年轻爸爸妈妈教育孩子的教具,“你看看人家蓓蓓姐姐!”可是我骨子里害怕寂寞,我害怕整天只和函数曲线过日子,人说智者能懂得享受孤独,我还没修炼到那层次。整天沉溺在应试教育中的生活实在太没意思了,所以我们在自己青春的画卷上尽情挥洒着色彩——你也可以把这叫早恋。我无所谓,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反正只是在不伤及无辜的前提玩玩而已。80后的爱情观冷漠而灵活,我们最爱的,只有自己。
不过我好歹还是个良家女子兼有志青年。我的近期目标是一所足以光宗耀祖的大学,所以我玩得颇为节制。以意淫为主——好听的说法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仅限于纸上谈兵,结合实践的机会不多——我的眼光也不低。
当我猝不及防遭遇爱情的时候,我们的交往还是单纯生涩的。那时我们还都很清高,见到对方也故意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那时我常常目不斜视地等他走过我的座位后悄悄抬头去看他,然后发现他正斜瞥着看我的背影。两人相视脸红,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假装都很正经。他第一次轻握着我的手,是在校园的桃树下面,树阴浓密碧绿,一个万物疯狂生长的季节。两只手触碰,我的春天结束了。
我觉得自己是一枚青涩的果实,渴望夏季阳光的味道。
印象中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模拟考后蜷在他怀里哭一会儿。本来是为数学哭的,哭着哭着闻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青草味儿就忘乎所以了,用杨琼的话说,哭半小时后我会露出色迷迷的眼神地去研究他的胸肌。意识到他在看我时会红着脸扎进来继续哭,不过这一次哭得断断续续,动机十分可疑。
尘封的过往如同旧疤,总在不经意的磕碰中鲜血淋漓。
我一直想,如果杨琼没有出现的话,我还会不会全心投入地爱一个人?也许韦君说得对:“爱情就像洋葱头,你剥着剥着总有一片会让你流眼泪。”
纵然我的眼泪不为你而流,也会为别人而流。
因为我一直相信有那么一个人,会在万水千山外等我,我可以放下一切虚名俗利跟他走,义无反顾。
我们都要经过一些事情才可以老去。
2
以后的日子我时常在晚自习结束后跑到网吧待一会儿。总有空机留给我,网管丁鑫同学会在十一点打烊的时候陪我去吃夜宵。来自江南的丁鑫同学十分耐心,口才也很好,作为过来人对学校的鸡毛蒜皮也很了解,什么都可以说出点道理来。我也没拿他当外人,有什么烦恼就告诉他。他住在三苑,是研究生的集中地,离学校很近。我们经常叫上周围几个老哥老姐一起胡吹乱侃玩牌吃饭,但我一直不让丁鑫知道有关我的任何信息,姓名,专业……任何会暴露自己行踪的线索都不告诉他,他小心翼翼套话时我就装傻或是胡乱编造一些阿猫阿狗的假名。他笑得鬼头鬼脑:“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我和丁鑫也可以算神交已久,他是我常混的BBS的板斧,扼杀过我不少脍炙人口的好帖子。丁鑫是学软件工程的,偶尔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也像编出来的CODE一样干巴,全靠自己给自己挂红脸来赢得点击率,丫居然还好意思说我写得啰唆!我煞费苦心打了十八年的玉女牌,以琼瑶大妈为榜样强忍着恶心写出来的缠绵悱恻的小段子,曾骗倒校内校外无数色狼的爱情故事居然被人评价成这样,是可忍孰不可忍?
光从他这话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狭隘和不贴近生活,和尚就一定是一个人吗?韦小宝也当过和尚,不也照样和七个老婆花差花差?我自己就亲眼在机场见过牛逼得不行的和尚,拿的手机都是BlackBerry的最新款。
丁鑫的老婆杜韵——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上大学都管女朋友叫老婆——月牙儿眼睛笑得弯弯地,“晓蓓你别生气啊,他们逗你的。”
杜韵在理工大念大四,是个细腻文静的浙江女孩儿,一来就卷起袖口帮丁鑫洗衣服,要不就站在网吧里陪丁鑫看MM。
丁鑫这厮何德何能?也配有这么贤惠的女朋友?我很不平衡,经常抱着杜韵的肩膀大声说:“杜姐,你才是我今生的唯一!跟我走吧,丁鑫这畜生不会给你幸福的!”
杜韵羞涩地笑,抬手掠起额上的刘海儿。
丁鑫也笑,对来换班的同学说:“完了,小老婆要和大老婆私奔。”
“没有老婆是废物,老婆多了是动物。要那么多干吗?想奔奔呗!”
那天是标准的秋老虎天气,热得我只穿短袖T恤还满头大汗,该死的教官违反纪律跑回来看MM,男生们都知趣地退了。我受不了那种暧昧的空气也找个借口跑了,临别时教官握着我的手依依惜别,我甩开到外屋洗了八遍手,心情分外不爽,一个人跑到烧烤店大嚼。丁鑫不知从哪个角落神秘飘出,在我对面坐下闷头吃喝。我倒他的哈啤,他问我:“能走几个?”
“嗯,两个吧?”
我最高纪录是五个,没敢说。上次活动时从不沾酒的老六被几个男生一激,喝了个天昏地暗,摇头晃脑一路走着“之”字线一路跟我们说“我一点儿都没醉,嗷嗷清醒的”。那次我从老六椅子底下掏出一打空瓶子来,当时就暗想在这种地方一定要有自知之明,千万不能和人拼酒。
不知是因为没吃饭空腹喝酒还是心情恶劣,一个没到我就开始晕。
丁鑫在我耳朵边上乱叫。指责我喝多了,一会儿回不去还要让他老人家受累,我这么重他也扛不动之类。听不清了,困得厉害。
一头栽在桌上。
栽下去的瞬间倒是极为清醒。小馆子的灯光和鼎沸的人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眼前一扫而过。
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
我躲在黑暗中静静想念杨琼的脸。
是的,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我仍在幻想有一天你会回来。
因为我傻,不肯放弃。
如果我在街头遇见你,你是会把手插在口袋里,还是会拥我在怀里?
再一睁眼已是深夜,桌上只剩残羹冷炙,小馆子里还有三三两两的散客。
发现自己以一个极其难堪的姿势伏在别人膝盖上,一抬头正好和丁鑫大眼对小眼。
我大吃一惊,立刻蹿到门口,光速把自己检查了一遍。还好还好,除了上衣前襟有口水痕迹其他倒还都是正常的。
丁鑫纳闷:“你干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占我便宜?”
丁鑫拍桌子咆哮:“你想得倒美!”
宿舍早就关门了,我和丁鑫商量了一下,丁鑫的建议是大家都去找杜韵,在她租的小房子里挤着睡。我的建议是我去和杜韵挤着睡,丁鑫可以在马路上溜达到天亮再回寝室睡。
“凭什么我老婆要让你睡?我还得去一个人轧马路?”
“你名声这么坏,我和你混到一起,不就没名节了吗?”
“杜韵不还有俩室友吗,这么多证人可以证明您的清白,何苦逼我一人儿在外面溜达?万一遇到女流氓我的名节不就没了吗?”
我仍然犹豫不决,丁鑫困得快哭了,哀求我:“您就赶紧拍板吧,对您耍流氓也是需要勇气的呀!实在不行您把我铐到暖气上?”
考虑良久,最后还是决定跳窗户回寝室。
丁老负责送我回府。我刚把一条腿跨到窗台上,丁鑫忽然问我:“杨琼是谁啊?”
我一身冷汗,险些摔下来:“什么?”
丁鑫表情暧昧:“啊,刚有一傻妞儿喝多了,趴桌上管我叫杨琼来着。”
我很尴尬,只好转过脸去专心跳窗户,“关你什么事儿?”
“老情人儿吧,”丁鑫特体贴地问,“没关系,你就拿我当他抒情吧,我不介意。”
我大怒:“Fuck!别以为我现在失恋大脑有包就看不出你在勾引我!落井下石!卑鄙!”
“什么什么?”
“FuckYou,怎么的?”
“Oh-Yeah,”他嬉皮笑脸,“Comeon!Comeon!”
不长记性,又让这个王八蛋占便宜了。
3
不知道是不是晚上风太大的关系,回寝室后很快就觉得身上软软的,瘫在床上不想动。老三摸摸我的头:“妹子,你发烧了。”
大家纷纷表示关心,但第二天大家都有课,我一个人来到校医院,提着点滴瓶四处逛了一圈,校医院还是一如既往的破,一点意思都没有。
“病了啊师妹?”
许师兄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殷勤地探问。
我翻个白眼,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门口两个男生都往这边探头探脑,估计是他的同学。
“你来这儿干吗?你也病啦?”
许师兄很镇定:“是我同学生病,我陪他们来看病的,你一个人来吗?有事就喊我。”
我哭笑不得,“那我谢谢您了……”
许师兄一脸正气地坐回同学中间,拿了本英语词典低头背单词。尽管他的同学诡秘地笑着拍他肩膀有说有笑,但许师兄的脸啊,就像在主持党员座谈会那样严肃。
看得我有些别扭,转身拎起瓶子逃进病房。
输完液脚下软绵绵的,想起老许他们同学生病,身边有俩人陪着,还真有点羡慕。我在家生病的时候基本是一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爸妈小心翼翼伺候着。那时多幸福啊!没事也装装病唬人。
身上一点儿劲都没有,走走停停,越走越不对劲。走到七苑门口,我转回身:“你干吗呢?”
许磊同学的特点在于时刻都带着股领导气息。即使是这时候,他也还是泰然自若做出一脸“同学你误会了,我只是在代表组织关怀你”的表情。
“我又死不了,你跟着我干吗?烦啊我告诉你。”我威慑得有气无力。
许师兄很老到:“我只是来给你送点药。”
说着诚恳地递上一盒康感。
举手不打笑脸人,他玩出这么一手,这可真是……没想到。
4
军训结束后重返教室,我感到十分不习惯。我们的高数老师身材窈窕,号称数学系的本?拉登,用美貌来轰炸学生的视觉,时装每日一换决不懈怠,摆明了是万人迷。每天开一辆大红的minicooper来上课,把其他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们红红绿绿的小POLO比得无地自容。能在这样的老师班上听课,广大男同胞们乐不思蜀。
女生也很欢迎她,老二经常从课桌下递一纸条儿过来提示我们:“看脚,脚。”我们顺着看去,果然是双名牌。老六眼毒,告诉我们这双鞋她星期六刚在卓展见过。至于课倒是很少有人听,反正她也就能抄抄习题。解个课后题她都要挠半天头,最后愁眉苦脸地说:“下节课吧”。下节课她又会说“下节课吧”。所以我们干脆自学,只当高数课是时装秀。
相比之下化学老师敬业多了,老太太永远不苟言笑,一身白大褂宝相庄严地为我们讲解习题。实验课我们都没预习,怕老太太近距离观察露出破绽,所以进门就抢占了离讲桌最远的一张实验台,加热强酸性溶液的试管口还对着过道,进进出出的人都小心翼翼唯恐被毁容。然而老太太一眼看穿了我们的诡计,视死如归地冲过了强酸封锁线,对我们轻轻地说“重做”,让我这个心如铁石的人也欷?不已。
重做的时候我郁闷得要死,好在数据都是现成的——实验报告我昨晚上就写完了,绝对是结合了前人智慧的结晶和理论推导的结果,数据精确度从不会低于99%,虽然我们小组根本没人会使阻尼分析天平。
其实我们寝室是挺优秀的一个团体。看自习劲头就知道了,老四跟逸夫楼干上了,不到十一点不收兵。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家心照不宣,从开学的一起上厕所的流氓团伙变成各自单干的小蜜蜂,回来时却口径极其统一地都说自己又玩了一天,我隐约觉得我们已经没有军训时那么相亲相爱了,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长期驻扎水工楼511,有一次还在里面遇见许磊,刚好一间教室,大家觍着脸非常别扭地聊了几句。
从此以后每到511都会遇见他,真是自断生路。
对我来说,许同学的主要作用就是去洗手间的时候用来看书包。但天长日久,渐渐觉得有这么个人在跟前站岗也不错。新生的学习热情似乎是整座大学里最高的,我每天清早跑到水工楼后的小树林子里念新概念英语的时候都见不到几个人。后来老许告诉我说考完六级就没人学英语了。我拿着厚厚的书多少有些茫然,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和书过日子。如果读书没有意义了,我还能做什么?
5
学校社团在军训结束后便开始纳新,我加入几个,不是进门就要钱的传销组织就是大三老光棍们拐卖幼女的贼船,所以又都退了。记忆犹新的是在校报通讯社分社纳新的时候,我想想码字儿的人大概就应该来这儿,抱着寻找同类的想法来了。几个老生煞有介事地还举办了个面试,淘汰了一批不够会说话的男同学和不够养眼的女同学。主持面试的社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生,上下瞟了我几遍便转向另一边的几个男生发问,我频频举手,她视而不见。
估计是没我戏了,我想。
稍后出来的结果让众人大跌眼镜。报文学部的我却被录到了新闻部,胖乎乎的新闻部长召集例会,很深沉地表示,你们都是精英,是有理想有抱负有才华的青年,进入通讯社是很高的荣誉,有很多的好处,可以颁发实习记者证,在校报发稿可以在奖学金评定时加分云云。
听得台下一群大一的小菜鸟直流口水。
末了部长果断地一挥手:“总之,只要大家好好干,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我们不约而同地报以虔诚的掌声。
部长点了几个人的名:“留下来收拾会场。”
其实整个部门也不过十几个人,部长还得亲自擦桌子扫地。
我很不解为什么我被换到新闻部,部长虎目圆睁:“新闻部比文学部不知好到哪里去!我们是看你有潜力才把你要过来的!”
我很为自己的不识抬举感到惭愧,赶紧一迭声地道歉。
部长颜色稍缓:“以前的东西就不用看了,现在你是新人,要从头做起。下午有个B校区的报告会,你跟我来学学吧。别人我都没有通知,看你在面试时表现突出,才为你争取了这个机会。”
我低头:“谢谢部长。”
部长踌躇满志地一挥手:“下学期咱们通讯社换届,社长的位子差不多就是我顶上,到时候,我的位置就会空出来……”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觉得你很有希望接我的手。”
我强忍着笑,忍得肚子疼,但还是很配合地、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一个小破分校区通讯社新闻部小部长,我接你的手又如何?很光宗耀祖吗?社长会让你顶上?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人家忽悠你的?
我们这位部长着实有些天真。不过我倒不是很讨厌他,天真的人,再坏也有限。
这时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左顾右盼,问部长:“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部长一愣。还来不及作答,女社长已经悄然而至,冷冷道:“新生搬完桌子就可以回去了。小陈,你留一下。”
我如蒙大赦,立刻一溜烟蹿下楼梯。
可怜部长还得给社长汇报工作,不知道要不要跪键盘。
当天下午,我们出去踩点。
部长对部下确实关怀备至,一路上苍蝇一样嗡嗡个没完,查遍了我的籍贯、年龄、爱好,有无男友等种种问题。等车到了地方,我看看部长,部长安静地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我只好自掏腰包垫了车钱。
做了一个月,出了四篇稿统统被枪毙。我咬牙切齿地去找部长。
“我的稿子为什么不能用?”
“哦,你的视角太极端,我们毕竟是学校直属报社……”这厮搔首弄姿了半天开始拿腔作调,“另外我不希望你写文艺稿,虽然你文笔还马马虎虎。但是你毕竟是我们新闻部的人,是不是?要以本职工作为主!”
女社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微笑着在一边看。
我耸耸肩:“那算了吧。”
回去把稿子直接发到省报投稿信箱。
两周后,收到了淡绿的汇款单。
晚上部长大人打电话来,说晚上有会,务必参加,否则年末奖评降分。
“降分”两个字放得格外重。奖评和降分是他挂在嘴上的法宝,所向披靡。
通讯社办公室原来是给清洁工住的小间,堆了很多破纸箱子和饮料瓶,部长坐在饮料瓶后的破沙发上咳嗽两声,看着我头顶十公分处问:“上次那个稿子改好了吗?”
“好了。”我把报纸递了出去。
他一愣,继而发窘,然后恼羞成怒,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你你你……”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他皱着眉头,躲开我眼光看地板。
还是不够老练,连抬头看着我的胆子都没有,窝囊的男人。
“我不干了。”
社长突然板着脸出现在门口,看来是有备而来:“林晓蓓。你不干我们不会留的。你不愿意留,有人愿意留!但是作为师姐我要提醒你,你这种态度到哪儿都吃不开!”
我没回头:“听说分社半年没有一篇稿子达到总社的用稿标准,已经被通报批评。以您这种肚量,也只能等着总社通知您光荣下岗了。”
英姿飒爽地走出去,唯一的遗憾是办公室太小,没机会让他们多瞻仰瞻仰我义无反顾的背影。
6
退出以后我有点后悔,与人斗其乐无穷,没有娱乐的生活十分无聊。好在学生会纳新比其他组织迟了近一个月。那天不少人围着展板转,我想这总不能收钱吧?好歹是个官办的。
是夜,我对辛辛苦苦背四级单词的许磊说:“学生会是干什么的?”
许磊一下严肃起来:“在大学,学生会是学生工作的主要承办者和组织者,一个完美的大学学生会是学生的大脑和心脏……”
我暗自惊讶,没想到此人平时不爱说话,关键时刻啰唆得和唐僧有一拼。且内容和我之前听到的“学生会就是穆仁智,狗腿子;学生会就是搬桌子,抬凳子……”差别有如天地。
“最关键的是,你是想锻炼自己对吧?”老许严肃。
“对呀。”
“那就是了,加入学生会对个人成长是很有利的。你尤其应该加强人际关系的协调能力。况且和老师搞好关系,以后什么保研啊,考试啊也有人指点,对不对?”
天上掉下大馅饼,居然还掉进我怀里,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升官发财是我毕生梦想,为什么要和大好前途过不去?
“那你觉得我进哪个部合适啊?”
“大一新生进来都是干事,当一年苦力还不一定有好处,不过女工部有一个副部长的空缺,你觉得呢?”
“这又由不得我。我还想当校长呢。”
“如果由得呢?”
“……”
第二天的会议上,平民林晓蓓由副主席许磊大力推荐,在众人诡异的眼神中升任副部长。
“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膈应?”副部长心事重重。
“当官都膈应你什么不膈应?别人听见还觉得你这是得瑟。”
我看着对面微笑着的许磊,忽地打了个冷战:“我可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说你只是个小干事,你什么时候变副主席了?”
“是啊,干事干事就是干实事的人,我干实事,所以我就是干事。”
官场套话。这厮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洒家?
“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多少人想一步到位都难啊。”许主席微现不悦之色。
“是吗?”我讪笑,“那我怎么谢谢主席提拔啊,跪下磕一头?”
他脸色大变:“你怎么老这样啊!”
是啊,我老是这么不知好歹,让一门心思拯救我的哥哥很为难。
我不说话,低头查看手机短信。
许主席循循善诱,“你是你们这一届升得最快的,好好学习一下,将来我当了主席,也好有个左右手啊。”
原来是给自己培植党羽,我抽抽鼻子,心中不悦,有种被谁卖了的感觉。
许主席敏感地把握到我情绪的变化,“对你自己也是很有帮助的,期末有加分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升职这一天,我不快乐。
不快乐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坐着吃东西,化郁闷为饭量。
“我喝酒是为了溺死痛苦,可这该死的东西却学会了游泳。”一条黑影蹿到我对面。
“你滚。”
“……我又怎么了?”
“爪子拿开!”
“好了,别闹了。”丁鑫伸手拍拍我肩膀,“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大的火气。”
我的眼泪一下子溢了出来。这些天来忍受着莫名其妙的打击,我一直巴望着那场噩梦能早点结束,我希望过往的记忆不过是一场无痕春梦,那样我可以继续快快乐乐生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许也是好事,越堕落,越快乐。商品社会什么都是明码标价的。
以后可以混得顺风顺水。可喜可贺,当浮一大白。
我笑着给丁鑫讲我的事情:“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你说我是不是白痴?哈哈,我要死的话,一定是笨死的。”
“你别生气……我本来只想让你好好休息的。学校那些事,唉,不是我说你,你还小,等你毕业再来看这些事你肯定会觉得好笑的。”
“你觉得我好笑?”
丁鑫看着我:“对不起,又说错了。”
我架着丁鑫的肩膀一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走出餐馆。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有几个淘气男生总是欺负我,我哭着回家,爸爸询问了几句就让我去睡,然后第二天起来,什么都会被安排好。现在我真想家,我想他们,我想找个靠近月亮的地方住下,有一个宁静的怀抱能让我沉睡整个春天,干净地,自由自在地活着。
事实却证明我只是个自以为是的笨孩子。幸福总是可望而不可即,你以为你功德圆满了,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了,其实命运早就拎着大棒狞笑着守候在拐角。当灰姑娘拉开宫殿大门时看到的是蓝胡子的血腥地窖,那里没有水晶鞋,只有一具具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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