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姨父这个走路拄一根手杖的胖老头儿会这么爽快。江彦城根本没用上丁馥教他说的那些话,姨父就一口答应下来。
老头儿的话可多啦,问店堂开在哪里,有哪些人,什么时候到店里,营业时间怎么定,货源怎么办,资金周转在银行上了户头没有,准备供应些什么品种……等等等等。刚跟他一说,他倒“顾问”起来了。
江彦城觉得,姨父从来没对他这么热情过,留他吃了饭,饭间喝了五加皮酒,临走还亲自送他到弄堂口。弄得江彦城都不好意思了。他懊悔没向丁馥好好问问,对姨父那么多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社会上总在流传,说上一辈的人,不能理解这一代小青年。其实,这一代小青年,又有多少理解上一辈的人呢?江彦城就不能理解他的这个姨父:好不容易落实了政策,还了存款,每月退休金二百几十元,满可以享享清福,吃点、喝点,气候适宜的时候四处旅游一番,何乐而不为?他却不!甘愿当一个合作饮食店的顾问,不多拿一分钱,倒把麻烦往身上揽。他就不想想,几年之后,政策一变,又有可能给他戴上一顶什么“帽子”。
想不通,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如果说丁馥创办饮食店,是为了生计,是自寻出路;那么,姨父那样起劲,那样兴致勃勃,又是为了什么呢?
江彦城无法理解。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丁馥倒是挺有见解、挺有眼光的。她从未见过姨父的面,也不知道姨父是怎样一个人,甚至连姨父的大名也不知道,她就敢来请姨父当顾问,甚至还很有把握。
她为啥把这一切看得那么准呢?是她认清了形势,是她吃透了当今的政策?
江彦城不敢相信,她对形势的理解,她对政策的认识,从来都是很浅的。要不,插队时她也不会去卖五香豆了。
江彦城这时才感到,他对她丁馥是那么生疏,那么不理解。过去他就没把她理解透,在他正要向她表白时,她偷了于艺文的钱。她为啥偷那五十元钱呢?他始终不知道。如今对她,更难理解了。
姨父送他到弄堂口,郑重地拍着他的肩膀,信任地说:
“彦城,你算找准了事儿,合作饮食店,准能办好!我早想说了,闲逛在社会上,不是个事儿啊。”
哎,这老头儿,他还以为江彦城也是饮食店的创办人哪!
江彦城没把这一层捅破。老实说,手脚不干净的丁馥当饮食店头头,江彦城还持怀疑态度呢。就算饮食店开张了,能办好吗?
不去管它啰,反正她托他办的事儿,他办好了。三天后她来听回音,就叫她下聘书吧。
江彦城又犯愁了。答应了丁馥,代她去找一下姨父,心头总觉得有件事办,挺充实的;一旦干完,他又无所事事了。她要三天之后才来,还有两天呢,这两天里,他又做什么呢?
弄堂里,有人在自做沙发,钉架子、装弹簧、绑尼龙绳、铺棕、藏麻袋布。江彦城站在那儿,一看,可以看他两三个钟头。他都看熟了,只是他不愿去干这种私活,他情愿和那些休息在家的小青年,叼着烟闲聊天:什么美国总统的奇闻轶事,外国的生活水平,日本人的建房速度,美国人的门第观念,录音机的型号,新上映的电影中够刺激的镜头,政治和科学的关系,还有人人关心的物价,时髦的服饰……原来他觉得这是消磨时间的最好办法,可这两天,他厌烦起来,吹完了只觉得心头空荡荡的。是呵,世界是那么繁华,那么丰富多彩;而他,他自己在世界上,担当个什么角色呢?待业青年!哎哟,一提起来就让人寒心。想到这,江彦城一点也不想同人无穷无尽地聊天了。
“江彦城,江彦城在家吗?”
午饭后,他刚上床,随手拿起一本书胡乱翻着,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有人叫他了,嗓门大得整座楼都听得见。
“哎呀!这么冷的天,你还睡午觉?起来,起来!去外面玩玩!”
胖嘟嘟的梁汀随手撩起江彦城盖在身上的毯子,抓过他手上的书,往床角里一扔:
“看什么书呀,那玩意儿够刺激吗?”
江彦城欠身坐起,揉揉眼睛,看清梁汀身后站着的罗晓若,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哎,你也舍得玩啊!不是听说,你两年之内要赚到两万吗?怎么……”
“唉,别提了!”罗晓若摸了一下尖削的鼻子,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说,“晦气、晦气!”
“他呀,‘碰碰响’的事情不灵光啦!前两天进了几筐货,蚀老本了!”梁汀拖长声气,把罗晓若往椅子上一推,自己就势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抓过江彦城放在桌角上的一包烟,摸出三支,一支甩给罗晓若,一支塞进江彦城嘴里,一支叼在自己嘴上,擦燃了火柴道:“你看他那副长相,是做生意的料吗?”
“不要小看你老阿哥!”罗晓若把眯缝眼尽力睁得大大的,“这次跌一跤,老子休息几天,总要想办法爬起来。”
“你还想干什么?”江彦城不解地问。
“哎!这么大的上海滩,还能找不着事儿干吗?”罗晓若不屑地哼了一声,“老阿哥想好了,这回拎‘便子’去,牛仔裤、滑雪衫、高跟白皮鞋,赚头大得很!”
“好嘛,先别吹,等你发了财,燕云楼摆酒请客!”梁汀不以为然地截断了他的话,“今天先畅畅快快玩一盘。”
江彦城穿上那件旧时的风雪大衣,两手往衣袋里一插,问:
“今天去哪儿玩?还是溜冰场吗?”
“不,不!”梁汀胖嘟嘟的脸上肉鼓起来,神秘莫测地摇了摇头。
江彦城的眼光扫到罗晓若脸上来:“这么说,是跳舞?”
罗晓若右手的食指、中指伸得直直地,从嘴上挟起半支烟,颇有风度地拿在手里,徐徐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摇着头说:
“不是。你猜猜看!”
“我怎么猜得着?”
“告诉你,”梁汀往起一跳,大声说,“去教堂!”
“教堂?”
“对。”
“去教堂干什么呀,拜菩萨?”
“哈哈,阿木灵!”罗晓若粗声取笑道,“连这点也不知道,教堂里没菩萨。菩萨是中国人的‘土神’,教堂里信仰‘上帝’,上帝是‘洋神’!”
瞅着江彦城盯住罗晓若的神情,梁汀乐了:
“你这副鬼样子,是故意装傻呢,还是真不懂?告诉你,现在那玩意儿可时髦了,你没见,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姑娘、小伙子,脖子里都套一个镀金的十字架……”
“他们都信上帝?”
“不,他们大多同你我差不多,弄不清上帝是个啥名堂。只不过,戴那个玩意儿,一可以表明思想开放,二可以算个装饰品,三可以证实自己跟得上时代的潮流……”
“那你要我们也去跟一跟?”江彦城又好气又好笑地问。
“哪儿的话呢!”罗晓若慢悠悠地插话道,“听说教堂里有趣得很,去看个新鲜呗!”
“怎么,你不想去?”梁汀望着江彦城问,“情愿躺在被窝里想女朋友?”
江彦城的脸微微一红:“滚他妈的女朋友,早吹了!走吧!”
三个人“噔噔噔”地下了楼梯,走出弄堂,去搭公共汽车。照例,车费又是梁汀掏。每当梁汀摸钱买票时,江彦城总有点儿不好意思。算起来,三个人中他年纪最大,罗晓若其次,梁汀最小,才二十五岁。他们仨都是插队落户回城的待业青年,在同一街道居住,原先并不认识,刚回城那几个月,经常来街道乡办催工作,碰在一起,就接触起来了。好在都当过“插兄”,一拍即合,三天两头见面,久而久之,熟悉得就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一样。相反,原先那些老同学、老朋友、老邻居,因为都有工作,倒逐渐疏远了。
江彦城手头紧。罗晓若阔的时候像大老板,穷的时候像小瘪三。唯有梁汀,父亲是离休老干部,每月零用钱多,花点也不在乎。和人出去,买车票、喝咖啡、坐茶室、进溜冰场,都是他付钱。
虽已成了惯例,但江彦城仍感到别扭,话也特别少。
车到了北京西路陕西路口,三人昂首阔步,朝怀恩堂大门口走去。
江彦城抬头一看,嗬!过去无人问津的教堂,如今已粉刷一新。教堂护墙外的人行道上,停满了自行车、摩托车、两用车,还有几辆醒目的红色嘉陵。“怀恩堂”三个字还描了红,确实有一股新气象。只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掀掉的教堂尖顶顶,没再砌起来,总让人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从屋顶上垂挂下来的常春藤遮蔽了外墙,直垂到主要出入口的拱门上,在飒飒的北风里悬空晃荡着。拱门两端,陈放着一人高的两棵铁树,冷冷地伫立在那儿。正面台阶和距马路人行道的护墙两侧,像长廊般排列着一个个齐腰高的红色募捐箱。江彦城小声问梁汀:
“让进去吗?”
“别管他,往里闯!”
不但没人干涉他们,进了教堂,还有人指点他们:往后面站,别说话。
江彦城真算是开了眼界。没想到,平时冷清清的教堂里,到礼拜天,竟然聚起了这么多人。那像剧场舞台一样的“圣台”上,竖着一个硕大的十字架。那蜡烛形的灯罩闪烁着幽幽的光,这大约是代替自古流传下来的真蜡烛吧。烛灯旁的祭台上,供着腊梅和银柳,给这古色古香的大殿添了点新意。更使他好奇的是,无论是信徒,还是像他这样跑进来看热闹的,大都不是他想象中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多半是像他一样,不,比他还要年轻得多的姑娘、小伙子。
教堂正在唱赞美诗。乍一进来,江彦城听不懂唱些什么,只觉得好玩,那么多男男女女:粗喉咙、尖嗓子、低沉的嗓音、浑浊的嗓音、稚嫩的嗓音、高亢的嗓音,交织混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细细辨别,才听出那诗合唱唱的是:主是不断赞美的中心,主所造物都欢欣。阿——门!
群星天使,团聚讴歌,天地反映主光明。阿——门!
高山幽谷,沃野森林,草场积翠波如镜。阿——门!
清歌小鸟,清注流泉,唤起我们颂主心。阿——门!
……奇怪的是,一进入教堂,确实有股庄严肃穆的气氛。这里没有轻浮的嗤笑,没有满不在乎的交头接耳,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副虔诚紧张的表情。仿佛顷刻之间,那无所不知的上帝,真会降临似的。一向对啥都无所谓的梁汀,胖胖的脸庞上一副严肃的神情;脑子里总在想着“生意经”的罗晓若,抿紧了嘴,睁大那对眯缝眼,朝前面看着。他在看什么呢?
哦,前头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显然是个老教徒,掉了牙的嘴在嚅动着,与其说她在唱歌,不如说她在咀嚼;中间人群里有个三十几岁的妇女,衣着很时髦,身边站着个八九岁的孩子,显然是母子俩,也仰着脸在专注地唱着。江彦城心里说:那孩子明天到了学校,想必会以同样的虔诚和神情,唱少先队队歌吧?瞧,略靠后面一点,有一对情侣,即使进了教堂,他们也挨得那么近,那样子,就不怕亵渎神圣的上帝吗?倒也真有一些虔诚的教徒,有的匍匐在地,有的趴抓着圣台前沿,哭泣着不时地画着十字。想必他们这是在忏悔吧。
“啊,万能的上帝,你为啥要这样来捉弄这些凡夫俗子?”江彦城几乎要喊出声来。他转过脸去,发现罗晓若在扯梁汀的衣角,梁汀会意,朝江彦城一颔首,三人转过身子,踮起脚跟踅出了怀恩堂。
“妈的!我一进去就憋不住了,那气氛真闷人!”罗晓若一出门就发牢骚,“什么‘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滚他妈的蛋!就连教堂里也不平等:那些教职人员在最前面,教徒们在中间,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只好站在后面。‘平等’个鬼呀!”
梁汀无所谓地说:“这倒没啥。听说上帝那玩意,不信它也没关系,但你若信了它,只要心诚,它就是存在的。”
“在哪儿?”江彦城故意问了一句。
“说是在人的心里。”
罗晓若不耐烦地斥骂道:“胡说八道!老子们连饭碗也没有,还信它呢!”
江彦城转过脸盯着梁汀:“看样子,你也想当个信徒啰?”
“精神上找点寄托。”梁汀坦率地说,“与人为善、替人做好事,有啥不可以?你们不妨听听说教布道,挺有意思的。”
“你听过?”江彦城又问,“讲点什么?”
“不是都在讲‘四个现代化’吗!”梁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让上帝为四个现代化出点力,不是更好吗!”
“哈哈哈!”三个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信仰自由,我不替牧师拉信徒,走吧!”梁汀伸出双臂,一手一个,勾住罗晓若和江彦城说,“到我家去。老头子要不在家,我们咪一点。”三个年轻人退出怀恩堂时,那轰鸣般的合唱响了起来:圣哉,圣哉,圣哉!
全权的神明。
清晨我众歌声,
穿云上达至尊,
……不巧,三个年轻人走进梁家时,梁汀的父亲梁雨恰好在家里。老头儿好像是午睡后刚起,两颊透红,眼睑松垂,茶几上放着一只保温杯,冒着腾腾热气。
“哎呀,我哥哥让我去北站接他,我险些忘啦。对不起!”罗晓若屁股还没落座,一拍后脑勺,叫了起来。他朝梁雨点了一下头,朝梁汀和江彦城挤了挤眼,回身离去。
梁雨壮实的身子埋在双包手沙发里,随口问着儿子:
“到哪儿去了?”
“教堂。”
“什么?”梁雨的嗓门顿时提高了。
“教堂做礼拜,我们去了。”
“好样的!”江彦城惊讶地望着这个老共产党员,不知他为啥这么说。
“难得听到你恭维我,爸爸。”
“你真得脸啊,梁汀!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儿子,却信仰上帝。”
“是的,爸爸。”梁汀的口气显得特别平静,他把一杯茶放在江彦城面前,自己也倒了一杯,在椅子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害怕父亲,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有什么高见?”
“我不准你去!”梁雨雷鸣般怒吼一声。他的脸庞涨红了。
江彦城这才发现,这个外表壮实的老头儿,明显的有高血压的症状。他想劝一下梁汀,别和父亲顶嘴,可梁汀冷冰冰的回答又响了起来:
“那办不到。教堂的门大开着,允许自由出入。”
“你……你……”
“再说,爸爸,信教又有什么不好?”
“你是新中国生,新中国长的青年,你应该,应该……”梁雨呼呼地喘着粗气。
“应该信仰共产主义!”梁汀帮父亲把话说了出来,“对吗?”
“对。什么‘上帝’?那根本是没有的东西。”梁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想说服儿子。他伸出微微颤动的手,抓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茶。
“我承认,那确实是没有的,谁也没见过上帝。”梁汀信服地点着头。
“那你还信它干啥?”
“一点寄托。爸爸,你别生气。我问你:你见过共产主义吗?”
“我?”
“对,你入党将近四十年,解放前出生入死,解放后又搞建设、又搞运动,当过书记、当过厂长,你信仰共产主义。还为共产主义奋斗了一生,可你见过共产主义吗?”
“我没见过。可那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梁雨的脸色又表明他恼怒起来。
梁汀却始终是心平气和的:“你去教堂里听听。那里说,天堂也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小时候,我们还念过这样的诗:‘共产主义是天堂’。不管是天堂还是共产主义,我们都没见过。爸爸,你信仰没见过的东西,我不干涉你;我信仰没见过的东西,你为啥要干涉我呢?”
“危险!梁汀,你这种思想太危险了!共产主义是科学,而宗教不过是一种愚昧的表现,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梁雨几乎是惊呼一般吼了起来,“我问你:你这种论调是从哪里学来的?”
梁雨犀利的目光迅速从儿子脸上,扫到江彦城脸上。
江彦城感到坐立不安了。
“别大惊小怪的,爸爸!这种思想在当代小青年中很普遍,你别回避我的问题。你有理,能说服我,我就信服你,听你的。”
梁雨气得鼓起双眼,抓过保温杯,杯中的茶水泼到了沙发上,他怒气冲冲地说:
“你跟我胡搅蛮缠,你……”
“又来了,爸爸,你又要来压服我,我怎能服呢?”梁汀同样激动地打断了爸爸的话,站了起来。看得出,他在随时准备逃到隔壁屋里去,可他仍在说,“我是个待业青年,二十五岁了还在待业,这就决定了我要这样想。难道你就没责任吗?上山下乡时,我叫你通条路子,让我留在上海工作,你不干,你要坚持原则。好不容易回城了,我又叫你通条路子,好尽快工作,你又不干,又要坚持原则。坚持到最后,你离休了。那些通了路子,开了后门的,却啥事也没有,还在工作……你说,究竟是谁的所作所为,不信仰共产主义呢?是你、是我、还是……”
“你给我滚!”梁雨像个狂怒的雄狮一样,一跃而起,手中的保温杯,狠狠地砸向儿子。
保温杯砸在窗棂上,“咚”一声撞落在地,杯胆碎成几片,散落在地板上,塑料的杯壳,咕噜噜滚向门边。
梁汀早已敏捷地跳到隔壁屋子里,“砰”地一声,关严了屋门。
江彦城看得分明:梁雨呆若木鸡般地站在沙发前面,胸脯在起伏,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才陡地一下坐在沙发里,双手护住了宽阔的额头。
江彦城不禁佩服罗晓若的油滑,你看他,一见梁雨在家,立即扯个谎,滑脚溜了。眼下,自己处在这尴尬的境地,真是又窘又狼狈。最好的办法,还是悄悄地走掉。
到了马路上,江彦城重重地嘘了一口气。他满以为一离开梁家,就会如释重负。哪晓得,顺着街沿走了几百步,心头仍是沉甸甸的。
呵,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无聊、苦闷、烦恼、无所追求。他不可能像梁汀那样,到教堂里寻求刺激,整天和父亲顶嘴、发牢骚、讲怪话。他没有那么个高工资的父亲。他的爸爸很早就害肺癌死了。现在母亲那点点退休金,还要养活他这么个快三十岁的儿子,他必须尽快地找个出路。
江彦城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闪现梁汀和他父亲争执时的嘴脸,一会儿响起赞美诗的歌声,一会儿跳出小酒店里的情景,一会儿又是溜冰场里那“沙沙沙”的溜冰声。上个星期,他不是随着梁汀、罗晓若去过食品公司楼上的新都溜冰场吗?场上有个穿着红色滑雪衫的姑娘,只在一个多小时里,就和梁汀双双滑开了花样溜冰。对了,还有罗晓若,也不甘示弱,搭上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瞅着这两个姑娘的样子,都不像是“赖三”赖三——当时对风流女性之称谓。,江彦城也不相信,溜冰场上会有那么多不正经的姑娘。可是,为啥后来,梁汀和罗晓若都同她们吹了呢!
“懂吗?傻大哥,那叫逢场作戏。”罗晓若开导他。
“人家一听我是待业青年,早吓得跑啦!”梁汀耸着肩膀说,“我不想骗她,跳完舞,我就告诉她了。那姑娘倒也干脆,一伸手就把写给我的电话号码抢去了。”
“我忙着呢,哪有空儿追逐满脑子‘全鸡全鸭’的姑娘。”罗晓若说得更直截了当。
他确实是忙,今天贩黄鱼,明天卖螃蟹,半年多前开始贩水果,多的时候一天能赚二三十元。可只有江彦城知道,他的钱是怎么赚来的。那天他随着罗晓若去十六铺码头。啊哈,聚在那儿的小商小贩,多得像集会。装着黄岩蜜橘的轮船一上岸,那些小商小贩们,都像听到命令似的,一拥而上,你抢我夺,抓住箩筐就算是买下了。粗声争执的、恶声相骂的、拔拳动武的、互相践踏的、拼命朝前钻的、紧紧拉着贩运者苦苦哀求的,啥都有,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筐,三十元!”
“算我的!”
“我出三十二元!”
“好,甩给你!”
“你小子逞能,小心夜里回去被电车轧死!”
“你这个烂浮尸!”
“这一筐,四十二元!”
“我要,我要!”
……
声嘶力竭的叫嚷,污言秽语的对骂,笑脸相迎的讨价还价。罗晓若就在这一派喧嚣喊叫声中,东窜西奔,前跳后踅,买下一筐筐蜜橘,让跟着来的江彦城守着。江彦城看着他:衣裳敞开,嘴角叼着烟,额头上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直往下淌,汗湿的头发粘贴在额角上,他也顾不上擦一擦……
就是在那一回凯旋而归的路上,罗晓若吹嘘:这生意只要照此做下去,两年时间,就可以赚两万块钱,那他就高枕无忧啦。
别说他没做成,就是真能当上小小的富翁,江彦城也没那股子勇气去同那些码头上的小贩们拼搏。
不知为什么,江彦城又想起常在弄堂里做沙发的那个矮胖子了。矮胖子的舅舅在青岛沙发厂当个小头头,矮胖子自费跑到舅舅厂里,自掏伙食费,舅舅给他提供住宿,他每天像工人一样在沙发厂上班,半年工夫,学会了制作大小沙发的全套手艺。回到上海,他备了工具,就给备下料子的人家做开了沙发。
矮胖子一边加工沙发,一边回答人家的询问。据他说,不急不慢地做,一天也不休息,每月可收入一百五到一百八。
江彦城常常看着他做,心里也寻思过,这活他干得动,收入也颇可观。只可惜,这也是单干。更主要的是,是他没有个舅舅在沙发厂。
没有沙发厂的舅舅,又没有梁汀那样离休在家,能养活他的父亲,更无罗晓若那样闯到社会上去做生意的勇气。那他怎么办呢?
还是照旧下去?不!他再不能过那样的日子了,他必须要工作。工作在哪里呢?
最现成的有:参加丁馥的饮食店。
想到这个工作,连江彦城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可也在这同时,姨父赞许的眼色,丁馥期待的目光,一起浮现出来。只是丁馥家的地址,他还不知道呢!再耐着心等两天吧,她说好会来找他的。可这两天怎么打发呢?他为啥就不能主动地去找她呢,顶替父亲的于艺文,不是知道她家地址吗!
“嘀嘀!”一辆公共汽车横在江彦城前面,揿着刺耳的喇叭,吓了江彦城一跳。江彦城急忙站定脚,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上,汽车、大卡车、电车、小轿车的潮流正从身边涌过。他判断了一下方向,没有再多作考虑,就往于艺文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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