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假还没有休完,就接到市委办叫他上班的电话。电话是肖仁富打过来的,说,陈主任呀,对不起,你假还没休完就催你来上班,工作急,没办法,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补假吧。陈默心里就猜测,肯定是张啸代市长所说的那件事了。
昨天张啸开市委常委会回来,还是坚持给他和张园亲手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三个人边吃边聊。张啸告诉他,市委常委会主要研究整顿治理矿山的事项,这几个月来,酉县和陇水县的一些私人矿洞发生塌方和其他安全事故多起,造成的人员伤亡比较大。如今的形势,安全生产是一根高压线,安全生产事故死亡四人以上就得上报国务院,稍不小心就是削官摘帽子的问题,因此,不治理是不行了。常委会研究了治理的方案,市委书记路由之提名他担任矿山整治领导小组组长。
这可不是一个省事的差事,张啸对陈默说,我才来,不太了解这两个县的情况,但工作必须抓起来,陈默,你不要休假了,上班去吧,我建议由市委办牵头,成立一个矿山联合整治督查小组,你去抓督查工作吧,至少你对酉县熟悉。
陈默匆匆赶到市委办,肖仁富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见他就笑着说,陈主任,你看让你休假都没休个安生,这可是张代市长点名要你来挂帅的。
陈默听到挂帅二字,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来他还考虑,虽然张啸叫他参加督查组,不过是当个一般组员,因为他才上班,市委办副主任有好几个,却没料到要让他当这个督查组组长。陈默说,肖秘,挂帅还是由其他领导来挂吧,我当个组员也就勉强了,再说,我刚来,不熟悉情况。肖仁富笑着说,你是本地人嘛,路熟人头熟,再说,这可是领导亲自点将的,你就不要再推了。陈默也就不再推了,心里却怎么也猜不透张代市长为什么会点名要他挂帅。
督查组成员有市委办、市政府办、市纪委、公安局、市监察局、安监局、劳动保障局等十多个相关部门的人,肖仁富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大家相互认识了一下,肖仁富说明了工作目标和应该注意的事项,强调了纪律,一行人四台车出发了。半路上,陈默就接到李一光的电话,问督查组到哪儿了,陈默说,还在路上呢。李一光说,我等着你哦。
一路上,矿车很多,又不守规矩,不断塞车,一百二十里路走走停停,下午才赶到酉县,李一光早就等在那里了。见了陈默,李一光笑着说,怎么走了四个多小时?就是甩着两只脚杆也走拢了呀。陈默苦笑了笑,说,你自己的地盘,你又不是不知道。李一光被说得笑了,说,这条该死的路,平时市里有什么紧急会议,我们只得动用交警队的警车开道,你没听说,酉县的领导比其他县威风,出门就有警车开道?
由于下班的时间快到了,李一光提议工作的事明天再研究,今晚上大家好好吃顿饭,休息休息。陈默说好啊,我们督查组听你安排。李一光笑着说,真的呀?陈默说,当然是真的。李一光调侃道,要是都听我的,你们还督查个卵呀。
晚上吃饭的时候,酉县县委书记石城和县长罗光耀也来了,石城向陈默伸出手来,说,小陈,欢迎回家。陈默说,谢谢县长。三年前陈默留职停薪去省城当打工编辑的时候,石城还是县长,三年过去了,原先的县委书记调任市人大副主任,石城顺延而上,当了县委书记,所以陈默还是按老职务称呼。李一光说,陈默,你狗日翻老皇历了,还喊县长,石书记当书记都两年多了。陈默连忙道歉,说,石书记,我是喊惯您县长了,对不起。石城笑着说,一样的一样的。
酒席开始了,石城等一干县领导先给督查组全体敬了酒,然后石城又单独对着陈默举起酒杯,说,小陈,这一杯酒是向你表示祝贺的,三年时间,丑小鸭变凤凰了。李一光也来凑热闹,说,小陈主任衣锦还乡,这一杯干了。
陈默不敢推辞,干了几杯,心里颇有感叹。三年前石城当县长的时候,县委办的小主任们是很难得他的青眼的,更不可能纡尊降贵到亲自来给你敬酒,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啊。几杯下肚,陈默就开始晕乎了,石城和罗光耀还兴致勃勃。领导们喝酒都是有一套的,倒不是他们酒量大,是关注他们的人太多,那漂亮的服务员经历多了,经常是一瓶子酒一瓶水地准备着,给领导斟矿泉水,给客人斟酒,谁好意思去检查领导的杯子呢?幸好,督查组副组长,市政府办刘安邦副主任出来说了话,说,酒就到此为止吧,明天还要工作呢。大多数人虽然还一付兴犹未尽的样子,其实也都有了一些酒意,也就顺坡下驴,不再劝酒了。
吃了饭,陈默回到房间,想着要回家去看一下,但司机都喝醉了。正犹豫着,李一光来了,说,陈默,回到酉县也不回家看一看老人?陈默说,正犹豫着呢,司机都让你们给灌醉了,怎么走?总不能向你借一台车吧。李一光笑着说,什么话,为领导服务,我李某求之不得,车在下面等着啦。
两人说说笑笑,李一光拉着陈默下了楼,门口果然停着一辆三菱越野,陈默家在乡下,路况差,底盘矮的轿车是不好走的,可见李一光确实是费了心。陈默感激地对李一光看了一眼,感觉两个人之间一下子拉近了。
陈默对李一光应该算是很了解的,论实际文凭,李一光也就一个高中生,高中没毕业,那时时兴抵职,他在县委办小车队开车的爹让他接了班。李一光从县委书记的司机干起,八年后升任县委办分管后勤的副主任,两年后到县农委任主任,没多久就成了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陈默在县委办工作的时候,经常听别人臭李一光,说他要口才没口才,要肚才没肚才,侥幸当上了县委办主任。那个时候陈默对李一光也有点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李一光从司机到县委办主任,决不是侥幸得来,这个人对领导的关心,可以说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而且自然到了无痕迹,让人从心里感觉到温暖。对下属和同事,他也从来没有一句重话,像一个和蔼的兄长,事事处处为你着想,又让你受之坦然。这样的功夫,恐怕决非人为修炼可以达到的。这些年来,经的事多了一点,陈默对于人才的概念有了变化,不以文字能力和口才为标准,历史以来,没读过多少书但胸怀经济之才的人为数也不少。陈默坐上车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刘邦评价周勃的一句话,厚重少文,用这句话来形容李一光,恐怕也是最妥当不过的了。
陈默家在离海边很远的一个小山村,从县城去有三十多公里路程,路虽然很烂,开车四十分钟也就到了。看到乡村的灯火,陈默近乡情更怯,心里不禁有些黯然,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父母亲了,回楚西时本来首先要来看望父母的,经不住张园纠缠,陪她去秦镇玩了几天,直到今天才得回来。母亲的身体不好,常年哮喘,冬天就更加难过,这次回来,他竟然连治哮喘的药都没有工夫给母亲买上。陈默想着,不由得喃喃地叹了一声,不孝之子呀。
李一光感觉到了他心里的黯然,劝慰道,陈默,想开一点。陈默长吁了一口气,说,李主任,想起来,我这做儿子的真是欠父母的太多了。李一光说,不要过分内疚,陈默,世人做父母的千千万万,做儿女的也千千万万,做儿女的,谁也报答不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啊。
两个人说着话,车就在村口停下来了,下面再没有公路。下车时,陈默走在前面,李一光跟着他,司机却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提出一大包礼品来。陈默说,李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李一光笑笑说,知道你没时间买,就叫司机给买了。陈默说,你什么时候都那么周到,真是不好意思了。李一光亲昵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也算是我们作儿女的一番心意吧。
走到自己家那栋木屋前,屋里亮着灯,昏昏黄黄的。陈默路都有点走不稳了。推开门,昏黄的灯光下,爹面朝着中柱正在专心地织着鱼网,娘倚着柱子在灯光下纳鞋,陈默叫一声娘,娘吃了一惊似地抬起头来,直到他走到灯光下了,娘才认出他来。默儿,娘喊,拉着他的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爹站了起来,发现陈默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就去劝老伴,说,哭什么,看把客人给怠慢了。李一光连忙说,伯伯,不是客,不是客,我们是陈默的同事。说着双手扶着老人坐下了。陈默介绍说,爹,这是我们县委办李主任,我的老领导。爹连声答应着,催老伴去厨房烧开水。
坐下来,陈默借着昏暗的灯光环视了一下屋里,屋里黑黑的,烧火的阳尘像破絮一样挂得到处都是。陈默心里一阵酸楚,这几年来,他没有帮上父母一手忙。坐了一会,陈默才问弟弟陈良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在家。父亲说,陈良去了矿山,在矿山打工。陈默心里又是一痛,当年,弟弟陈良就是为了让他读大学,自己辍了学,至今连媳妇也没有娶上。
母亲一会儿就把水烧开了,用三只大碗盛着端过来放在一张小桌上。灯光下,母亲的脸灰中带黑,喉咙里咝咝地响着,像是嗓子眼里塞了一块破布。陈默问,娘,你那病好了一些没有?他娘笑了一笑,说,老病了,热天还行,冬天难过些。陈默想着自己连一点哮喘药都没有买回来,心里更加难受。和父母说了一会话,考虑到李一光他们要休息,而且明天还有工作,陈默对李一光说,我们走吧。李一光体贴地说,你还是陪老人再坐一会儿吧,难得回来一次的。陈默说,现在调回来了,以后还可以经常回来的。陈默爸也催他们走,说是工作上的事耽搁不起。
出门的时候,李一光把那包礼物提起来,从里面掏出一个薄膜袋子递给陈默母亲,说,伯娘,这是一些治哮喘的药,你收好,每天吃三次,一次吃三片,对治病有好处。陈默惊讶得不得了,走在路上,问,李主任,你怎么知道我娘有哮喘病?李一光笑笑,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老人家都容易得这种病,这些是老年人必备的药品,我知道你没时间买,就叫司机给买一点。
陈默心里一阵感激,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同时,他又在心里想,李一光对别人的这种关心,放在谁身上都会由衷地感激,这些为人处世的学问,还真值得自己好好地学一学。工作能力,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种融洽处理各种关系的能力,也是一个人的修养,一个人只有具备了一定的修养才能如此谦逊祥和,有了这样的谦逊祥和,就会为自己营造相当好的人脉关系,就能在处理各种矛盾和问题中游刃有余。陈默常常自省,感觉自己平时为人锋芒毕露了一些,在与人相处中,常常不自觉地以自我为中心,做不到李一光的这种随时都为别人着想的功夫。李一光的这种谦逊,这种亲切,如果不是置身官场,这简直就可以说是长者风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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