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曾府,十几条恶狗狂吠着一字儿排开,与张云卿等人对峙,龇牙咧嘴,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话说湘西铲匪总司令陈光中,原是邵阳土匪,为匪不久,其势力迅速发展,数年间,拥有匪徒数千,一支庞大的队伍,要维持下去,自然少不了危害社会。国民党政府迫于民愤,派军队围剿,但屡剿不灭,最后,只袭用过去朝廷的办法,将其招安。陈光中摇身一变,由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成为铲匪司令,颇受何键器重,不久,又升至少将师长,红极一时。
俚语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过去跟随陈光中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匪徒们,跟着升官发财,连最没出息的也成了地方头面人物。
陈光中的数千徒众中,有一姓刘单名一个“异”字的,原是陈光中的传令兵,陈光中招安后,将其安置在黄桥铺团防局任总兵,管着三十多条人枪。
刘异对这个职位十分不满,曾多次找陈光中希望得到提拔。陈光中说:“现在不再是过去了,升与降凭我一句话。我现在是总司令,做事一定要服众。据我所知,自从你担任团总,除了领赏,从未有过功绩,叫我如何提拔你?有本事去剿灭一股土匪,我保你做武冈义勇总队副队长。”
刘异知道,义勇总队副队长是武冈军界最大的官,因队长是由县长兼任的。这顶乌纱帽很诱人,要得到却非易事。
为难之处倒不是黄桥铺没有土匪可剿,而是他没本事剿。当地巨匪张顺彩,在刘异上任之初,便派人送去五百大洋见面礼,希望相安无事,彼此照应。刘异以为对方惧怕他,欲剿灭立功,谁想手下一个个吓得脸色大变,说张匪有百余人枪,团防局根本不是对手。
刘异大惊,想不到土匪比官兵还多数倍,同时亦叹自己时运不济,当不了总队副。
一日,黄桥铺来一位瞎子,卜算十分准确。刘异手下都争先恐后要瞎子算命,其中有一位对他说:“刘总兵,武冈有名的钟半仙来了,何不叫他算算,看看有没有大官当。”
刘异也只能把愿望寄托在命运上,令手下请来钟半仙为其卜算。不想果真算出他最近鸿运当头,可在一方土地上呼风唤雨。刘异大喜,赏了钟半仙两个大洋,自此便做起了走好运的美梦来。
好运未交,先来灾祸:黄桥铺本来就受到张顺彩骚扰,最近突然又有个为首者自称黄大顺,赶走僧人,立寨马鞍山,在附近打家劫舍,将乡绅谭帮才一家灭门,抢走其美貌小妾。接着,周围富人轮流抢劫一空。石背财主张光火因全家被劫,发狠心送了一笔钱财给刘异,将弟弟张光文插进团防局,希望能保全家小。
张光文进到团防局,见刘异唉声叹气,大骂钟半仙,便对他说:“刘总,在武冈,钟半仙没有算错八字的先例,依我看,这黄大顺是小股土匪,说不定正是上天安排他来给你剿灭的。”
刘异觉得有理。为弄清黄大顺到底有多大势力,他特地找到与他有亲戚关系的马鞍山寺方丈悟了和尚。无奈悟了已看破红尘,不愿掺与人间恩怨,一口咬定不清楚。
也许真是刘异鸿运到了。一日,他正百般苦恼,突然小头目张光文领来一名獐头鼠目的人来见。
刘异见这副尊容左右看不顺眼,只冷冷说:“你叫什么名字,什么事找我?”
“小人张钻子,”张钻子嘻皮笑脸,“特送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刘异来了兴趣。
张钻子神秘兮兮地对刘异耳语,“黄大顺总共才十来条人枪,你们何不去围剿?”
刘异喜出望外:“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大顺本是石背张家张顺风之子张慕云,那年张顺风因偷牛被杀,张慕云为报仇出外当兵。今年初,他约了一帮武冈籍老乡拖枪逃离部队,回马鞍山立寨为匪。我是石背张家人,我当然知道底细。”
刘异恍然大悟:“难怪他一回来就杀了谭帮才一家。这消息很好,等我剿灭他之后再谢你。”
“万万不可等下去!”张钻子说,“黄大顺准备今晚摸黑逃去山门。刘总如果今晚不出兵,机会就不会再来了。”
“今晚?我手下的人……”
“刘总真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张顺彩也恨透了黄大顺,你何不与他联手,把马鞍山踢平?他去了心腹大患,你立了功,各得其所。”
刘异笑道:“看你长得七分像人三分像鬼,脑子还不笨!”
张钻子离去,刘异即骑马去找张顺彩,俩人一拍即合,张顺彩当即答应派五十条人枪协助作战,并商量好两边夹攻:刘异攻南,张顺彩部由他儿子张文、张武率领攻北。
天擦黑,刘异率部出击,到马鞍山下,张文、张武已等候多时,双方首领碰头做了详细的部署,然后分南北包抄马鞍山。
战斗打响了,山上果然只有十几条人枪。对方自知不敌,向东麓逃窜。刘异急了,欲派兵下山拦截。张文、张武喜道:“不用下山去截,东麓没有路,是悬崖,这回黄大顺死定了!”
书接上回。却说张慕云祸不单行,本来已陷入绝境,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子弹已经打完。
张慕云仰天长叹“天要绝我”。张云卿以长辈身份骂他:“你是头目,尚且如此,那弟兄又作何想!”
“我是头目,”张慕云哭丧着脸说,“十几位弟兄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身上,弟兄们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责任都在我。满叔,你说,这么大的罪孽,教我如何承担?”
“你总算明白了!”张云卿说:“一点点疏忽就酿成全军覆灭的惨境。我早说过,干这一行是玩命的游戏,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细枝末节都不可放过!”
“满叔,等我明白过来我已经没有改正的机会了。”张慕云泪流满面对手下说:“弟兄们,是我害了大家,我无能无才,愧对你们的一片忠心。现在大兵压境,生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怎么个死法,请大家最后听我一句话——绝不能落到刘异手中。我们还有八发子弹,只有八位弟兄可以留一具全尸,其余跟着我跳崖。”转过身摸着蒲胡儿的脸:“我俩刚刚夫妻一场,一切就要成过眼烟云。跟着我你没享过一天福,每天都担惊受怕……也好,总算到头了,我们来生再做夫妻吧,下辈子我们好好过日子。”他一咬牙,卡住了蒲胡儿的脖子。
蒲胡儿双眼翻白,求助似的发出压抑的叫声。张云卿见状,大喝一声:“住手!”
张慕云松了手,望着张云卿。
“你这也算是首领,你配吗?你连做男人都不配!”张云卿对耷拉着头等死的众人说,“弟兄们,不要怕!困境是暂时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对阵的刘异见这边久久没有动静,又尖起嗓门喊道:“想好了没有?快点投降,不然我们就要开枪了!”
张云卿说:“别听他的。各位,把剩下的子弹交出来。”
匪众依言,逐一交出子弹。张云卿珍惜地放在手心,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八粒。他径至谢老狗面前,郑重地把子弹交给他,沉重地说:“你枪法最好,全体弟兄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不要浪费一粒子弹,一定要等到对方走近身前,才能放枪。记住,只要你支撑两袋功夫的时间我就有办法让弟兄们逃出马鞍山!”
谢老狗慎重接过子弹,点了点头。
张云卿从尹东波手中拿过一支手电,走近悬崖查看,回来后对匪众慎重宣布:“弟兄们,快,把衣服全部剥光,扯成布条!”
众人明白过来,学着张云卿把衣服、裤子脱下,扯成布条,再一截截地接好……月光不时透出云层,照着这一群光屁股的人,最后只剩蒲胡儿还穿着旗袍。张慕云令她脱下。
张云卿制止,叱骂张慕云:“你越来越没出息了,亏你做得出来,要老婆光屁股,我是你们的亲叔,亲叔可以看侄媳光屁股吗?”
张慕云羞愧难当。
谢老狗以巨石为掩体,以一当百坚守。刘异方面发起两次小的冲锋,结果丢下两具尸体,只好改变战术,派张文、张武兄弟率二十余人下山从东麓拦截。
一条十数丈长的粗布绳接好了,张云卿把一端系在崖边的柏树上,扯了扯,令张钻子先试。
张钻子战战颤颤沿绳而下,终于安全落地上。众人松了口气,依次而下。死里逃生的感觉,令他们无比兴奋。
张文、张武率人赶到崖下,但为时已晚,远见一群赤身裸体的人沐着月光涉过一片广阔的田野渐渐消失……
在尹东波的带领下,众人裸体奔跑了五六里路,确认后面没有追兵,才停下来喘气。
张慕云清点一遍,发现除了在马鞍山东麓悬崖摔死一人,其余全部到齐,他问尹东波:“老尹,这里叫什么地方?离山门还有多远?”
尹东波四处辨认,见前面有一座四合天井院子,回答道:“这里是茶铺,距离山门只有十几里了。”
张慕云看了看北斗星,下令道:“时间不早,我们上路吧,争取天亮前抵达山门,我们光着屁股太惹人耳目了。”
尹东波望着那座四合院,打起了鬼主意,提议道:“大哥,我们光着屁股走路确实不像样,不如这样,我的亲戚就在前面,不妨进去向他借几套衣服。”
张慕云觉得有理,点头道:“快去快回。”
尹东波说:“最好大家一起去,要不,怎知道哪些衣服合身。”
张慕云笑道:“都什么时候,有一片布遮羞就行,谁还讲究合不合身。”
尹东波这才不得不说真话:“大哥,实不相瞒,这户人家主人叫彭斌,是教书先生,他养了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叫彭丽。我见了这女子就动心,常常借口口渴去她家讨水喝。有一次,我以为她家中没人对她动手动脚,谁想到在房里看书的彭斌操着木棒冲出来把我打得半死。今夜路过此地,怎可轻易放过他!”
张慕云跟着尹东波一起过去。
尹东波佯称途中发病要讨茶吃,骗得彭斌开了门。当彭斌看见一群赤条条的带枪男人站在眼前,吓得连连后退。
尹东波说要借衣服,直闯彭斌女儿闺房,吓得彭丽缩在床上,全身颤抖。尹东波狞笑着用枪撩开彭丽的胸罩,枪管顶着她的Rx房说:“敢不从,我就从这里打一枪!”尔后把枪扔在一边,喃喃道:“美人儿,我怎舍得你死呢!”淫笑着扑向彭丽……
他们终于赶到了山门镇,尹东波带领大家住进尹家祠堂,开始打火做饭。
山门是武冈有名气的集镇,位于雪峰山东麓,是跨越雪峰山、抵达溆浦的必经之地。黄泥江从中穿过,江上架有石桥,两边田垄平坦、土地肥沃,俗称山门田凼,是武冈的粮仓之一。尹家祠堂位于黄泥江左侧的上首。
吃完饭,天麻麻亮,十几个人关上祠堂门,在祠堂的戏台上横七竖八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
尹东波是本地人,对山门情况熟悉。张云卿把他找来,问清这附近有多少财主,姓甚名谁,再令张亚口写好字条,令对方送大米多少,现钱若干,限令两日内交到尹氏祠,否则诛杀全家。这办法叫“送片子”,系土匪勒索的方法之一。
“片子”仍以黄大顺名义送出,从第二天上午开始,陆续有人如数送来大米大洋。到下午,只剩少数几家说暂时无法凑够,请求宽限几天。惟独本地最大的富人梅满娘,不但没有送来摊派的钱粮,甚至连一句回话都没有。
次日一早,张慕云和张云卿在尹东波陪同下,考察周围环境。
尹东波是山门人,十六岁那年,因奸污十四岁的妹妹,母亲被他活活气死。成年后,又和大嫂通奸,闹得全家不和。等到他弟弟娶了老婆,他又和弟媳有染。父亲一气之下,将他赶出家门。当时适逢陆荣廷在湖南招兵,便和张慕云一起去了广西。
张慕云、张云卿发现山门最适宜于发展匪业,长据此地不仅给养有足够保障,万一有官兵大规模围剿,只须数十分钟,就可钻入雪峰山逃离打击。
张慕云、张云卿基本达成了共识。张云卿认为,在据点的选择上,尹家祠堂虽然也可以,但不能作为主要住地。“狡兔三窟,”张云卿说,“我们起码要有四五处驻点,而且要以山洞为主。老尹,这附近有没有理想的山洞?”
尹东波点头道:“山洞很多,理想的也不少,先去看看燕子岩。”
张慕云派马弁回祠堂带来手电筒,然后随尹东波沿着茅草丛生的小路进入山谷。沿途不时惊起野鸡或山羊。
“很早以前,”尹东波边走边介绍说,“我们山门也是常闹土匪的地方,有不少山洞就是土匪的窝点。燕子岩做窝点确实很理想,你们看了就知道。”
燕子岩位于山谷西面的悬崖下,洞口够两个男人并排走出或进入,有一股不大也不小的清泉从洞内流出。张云卿来到洞口,发现这里确实很隐蔽,然后随着张慕云钻入洞内。
洞中凉爽、黑暗,张慕云亮起手电,见泉水是从一个小岩孔里流出的,而主洞却很干燥。
主洞口一直保持均匀的宽窄,再往深处走三四丈,却突然宽广起来,像一个大厅,面积不小于一亩地,可容纳二百多人。张慕云用手电筒四处照,突然“哗啦啦”一阵巨响,上千只燕子从顶上的窝中飞起,冲向洞外。
四个人吃惊地躲闪,待最后一只燕子飞走,才敢继续前行。
显然,这里曾是土匪居住的地方,周围除了有很多人为的痕迹,地下还散满了各个朝代的古钱币,最多的是明代的“永历通宝”。
永历皇帝是崇祯皇帝煤山自杀后一帮朝廷残余势力扶起来的皇帝,这段历史史称“残明”时代。永历皇帝曾在武冈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在这里大量铸造钱币,故武冈人都叫铜钱为“明钱”。当然,并不是说这燕子岩从明朝末年就开始有土匪居住,但土匪在这里确实有过一段悠久的历史及演绎过不少惊天动地的故事。
从洞中出来,张慕云大赞不错,张云卿总感到有点美中不足,具体又说不出来。但他还是同意把队伍迁到这里来。
想在山门立足,十几条人枪远远不够。现在急需解决的问题是购买枪支。
归途张慕云拍着尹东波的肩说:“老尹,你是本地人,扩大队伍的事交给你了。要注意,被吸收的人一定要知根知底,绝对可靠。”
“这事不难,山门人哪个的底细我不知道?过去我常常赌钱,结识的朋友都向往绿林生活。只要有饭给他们吃,有女人让他们玩,不出三天,保证可拉起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关键是枪不容易弄。”
张慕云叹道:“枪确实是个大问题。好在我们在军界混过,只要有钱,不愁买不到枪。”
“我说的就是没钱。”尹东波愁着脸说。
“钱好想办法。”张云卿说,“如果找到买枪的地方,钱可以摊派给当地富人。”
“当地富人水头有限啊!”尹东波长长地叹了口气,“山门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良田、山地都是梅满娘的,我们送去的片子连回音都没有。”
“老尹,梅满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张云卿问。
“四十多岁年纪,一个不寻常的寡妇。”
回到祠堂,经尹东波查对名目,发现所有没送东西来的富人,都与梅满娘沾亲带故。
张云卿恨得直咬牙,再问尹东波:“老尹,梅满娘到底是什么人?她有什么背景来头?”
尹东波沉思片刻:“梅满娘是什么人,你知道蔡锷是谁么?”
“他是推翻袁世凯的大将军,听说是在山门长大。”
“没错,”尹东波说,“蔡锷的外婆是山门人,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山门度过。梅满娘正是蔡锷姨妈的女儿。”
“不就是蔡锷的表姐罢了?如今蔡锷已死,谁还理她?”张云卿不以为然地,“马上派人再送一张片子过去,限她三日内送一百担谷、一万大洋过来!还有她那些沾亲带故拒不送东西来的人,一律加倍,必要时先杀他几个以示我们的威风!”
张慕云又派谢老狗过去送片子,一会,谢老狗回来汇报说:“梅满娘说,我们要的东西她答应一个不少给我们,但提出个条件一定要‘黄大顺’亲自去取。”
张云卿脸上的肌肉搐动。张慕云怒道:“他以为我不敢去?我这就去看她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别急,”张云卿止住道,“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她的话明显是在挑衅。依我看,这事不能鲁莽。”转问谢老狗,‘她家里有没有武装?”
谢老狗说,“她家靠近客厅的楼上好像有一挺机枪。”
众人愕然。
张云卿说:“去肯定是要去的,否则怎能在此立足?当务之急,是把队伍迁移到燕子岩,以防梅满娘夜晚突然袭击。第二步,我们才派人去过梅满娘家。为了让她感到我们有胆,不是一班吃软不吃硬的乌合之众,这两件事应同时进行。”
张慕云点点头:“谁去最合适?”
张云卿道:“当然是你去最好,她指名要你去。”
尹东波忙道:“依我看满叔最合适。俗话说擒贼擒王,梅满娘的目的是要捉拿慕云大哥。”
张云卿点头:“好吧,那我就去一趟。”
尹东波频频递眼色给张慕云,张慕云会意叮嘱道:“满叔,小心点。”
张云卿点头:“没事。只要你和弟兄们能安全撤退,梅满娘就不敢动我。”
张云卿离开祠堂,从容走向梅满娘的大宅。
梅满娘,姓名不详,夫家姓曾。丈夫早亡,遗下两个儿子,在省城长沙读书。曾姓祖上曾中过举人,属官宦世家。到梅满娘的公公适逢洪秀全起义,被曾国藩委为湘军重要将领,为打败太平天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同时,曾家在历代为官的过程中,大肆搜刮钱财,在山门购买田地、山林,成了武冈首富。
梅满娘的大宅距离尹家祠堂三四里路,坐落在黄泥江畔,占地四亩多。四周围青砖围墙,奇怪的是槽门不在正南方,而是开在靠东面,一条麻石铺成的马路由槽门口伸向村外。
槽门口没有守兵,左右蹲着的两尊巨大石狮,门楣刻了几个由曾国藩手书的大字:曾氏大宅。
走进槽门,里面豁然开朗,一正两横的大屋红墙绿瓦,雕梁画栋,气势豪华,乍入此地,令人有置身人间天堂的错觉。
忽然,一阵犬叫声传来,十几条毛色光洁、膘肥体壮的大狗一字排开,虎视眈眈向张云卿发出警告。
狗叫声突然被一声叱骂喝住,俄尔一个账房打扮的老年男人从朱门走出,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打量张云卿,问道:“先生有何贵干?”
张云卿回答道:“我是梅满娘约见的黄先生,麻烦你通报一声。”
老账房过一会,屋内传出一位女人的干咳声,一听到声音,刚才还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狗们立即变得温顺起来,甩着尾巴让开一条道来。
“黄先生请进,”老账房态度十分客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云卿步入正屋,里面摆设更加豪华,一色红木家具,珍贵古玩、名人真迹字画随处可见。张云卿是个斗大字不识一箩的老粗,自然不会知道这满屋文物的真正价值,他只觉得像梅满娘这样的大户,每月至少负责五人的给养。
踩着柚木地板,张云卿来到客厅,一名珠光宝气、徐娘半老的贵妇人站坐上首。只见她不施胭脂脸自红,樱桃口,丹凤眼,翘鼻子,蛾眉淡扫,全身透出诱人的性感。
张云卿瞟了她一眼,不待招呼就对面坐下。
双方沉默良久,梅满娘忍不住先发话:“你一个人来了?”
张云卿反问:“一个人就不能来吗?”
“你叫黄……什么?”
“不,那是对外的代名。本人真名张云卿,黄桥铺石背张家人。”
梅满娘点头:“这名字很陌生,新出道的?”
张云卿不语。
“有多少人枪?”
张云卿瞪起眼:“什么意思?莫非要向官府告密?”
梅满娘神态十分坦然,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过一只金质水烟枪,一年轻男仆慌忙替她装烟、点火。她抽了几袋烟,望着张云卿:“你害怕告密?”
张云卿摇头。
“我看你也不像一个胆小的人。”梅满娘再抽了一袋烟,放好烟枪:“你送的两张片子我都收到了,我是一个女流之辈,兵无一卒,但我十分敬仰英雄人物——最瞧不起贪生怕死的男人!我看得出,你不会是那种男人,你很有胆识,初出道就瞄上我,摊给我一百担谷,一万大洋。很好,一看这气度就不像小打小闹的。我问你有多少人枪并无恶意,如果你不让我失望,我可以考虑把你们养起来。这样可以告诉我了吧?”
张云卿说:“不多,才五十条人枪。”
梅满娘不语,却发出冷笑。
“你不信?”张云卿急道,“我没有骗你。”
“你当然不会骗我,难道我自己还能骗自己?尹家祠堂十几条人枪已经很拥挤,如今又要迁到燕子岩去。你很聪明,知道要发展得从我梅满娘腰包里掏钱买枪——”梅满娘身子前倾,“张先生,是不是这样?”
这一番接触,张云卿确实感到这女人不同寻常。他记起谢老狗说过的话,眼睛在周围扫视。果然,在对面的小阁楼上,那里有一架轻机枪,不过,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不用看,”梅满娘说,“那是一架旧枪,早就坏了。当年我表弟回家看他外婆弃置在这里的。我是财主,上万亩良田、数十里山地、十多家纸厂都要照应,哪还有时间玩武装?”
“武装是不可少的,尤其对你来说,”张云卿道:“上万亩良田、数十里山林,没有武装怎么保护?比如,天灾年月,盗匪蜂起,有人今天送片子要一百担谷、一万大洋,明天又有人送片子要买枪,碰上这种情况,没有武装怎么应付?”
“匪盗?”梅满娘故意瞪望着张云卿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来的匪盗?就算有,自有官兵来围剿,哪用得着我自己办武装?张先生,你用不着试探我,我的确无一兵一卒,满门孤寡,好在世界太平,有生之年并未遭匪盗欺侮。我也不会恃财横行乡里,该忍之处必忍。不知你进来时可曾注意到,我的槽门本应开在正南,可正南的那丘地是别人的,我多次要用双倍的面积换那丘田,人家死活不依,并扬言哪怕我用白银把那丘田铺一层,也不会卖给曾家。由此可见,在山门梅满娘一家是软弱无助的。”
张云卿从一进门,就悄悄地注意四周,发现这曾家大宅除了不到十余名仆佣,确无武装家丁迹象。他感到很奇怪,像这样的大户人家,最起码也该养一个排的家丁。
“所以,”梅满娘接着说,“我们谁也得罪不起,不管哪路神仙路过,都要烧香进贡。不过,像张先生这样大的胃口,我还是头一次碰上。由此可知张先生绝非等闲之辈。只是一万大洋,我一时半刻凑不足这个数,三日后,随便张先生什么时候过来,老身都在家恭候,一个也不会短了你的!三日,张先生肯给这面子吗?”
张云卿点了点头。
张云卿回到燕子岩,张慕云已率众在洞内安顿好了一切。听罢张云卿的叙述,众人哑然,一致认为这是梅满娘的陷阱,一万个大洋,再富有、再大方的财主都不可能这样爽快答应交付。
张云卿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问题是,无论她是真是假,我们对她的底细仍一无所知。”转对尹东波,“老尹,你是山门人,难道一点也不了解她?”
“了解倒是了解,但不是很详细,只知道她很富,有上万亩田,几十里山林,十多个小造纸厂。”
“她家里的情况呢?”
尹东波摇头:“她家里养了十多条大恶狗,谁敢进去?出入她家大门的,不是骑马就是坐轿的。”
“就知道这一点点?”
“就这点点。”尹东波回答张云卿说。
“她家槽门向东开,这是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知道,她家正门口的那丘田是邻村农民万春发的,万春发不愿意换给她,具体细节只有万春发本人才清楚。”
张云卿:“万春发你熟不熟?今晚你带我去访他,我定要解开梅满娘之谜!”
万春发是山门农民,住在黄泥江东岸的村子里,与梅满娘的大宅相隔四里路遥遥相望。他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尹东波领一位外乡人打听他与梅满娘换田之事,也不问来者是何用意,就说:“为这件事不知底细的人以为我有意跟梅满娘过不去,人家愿意五亩换一亩我还不干。我又不是傻瓜,可别人哪里知道,我家与曾家的仇恨。几十年前,梅满娘的公公在外面做官发了大财,回来大买田地,他看上我家的一丘大田,愿出高价买下。我父亲是老实农民,一向奉行‘好儿不卖爷娘地,好女不穿嫁时衣’的古训,对曾家的无理要求不予理睬。谁想,这就惹火了曾家,他用高价把我家大田周围的田全部买下。涨大水时,不许从他的田排水;天大旱,又不许通过他家的田灌水。我家生计全靠这丘大田,从那以后,变成了一丘收不到谷的废田!多少年来,我家每年都要挨饿。万不得已,只好跟别人换了一丘,最后,那丘田还是被曾家买去了。可能是老天有眼吧,多年后,梅满娘当了家,大兴土木,经风水先生测定,曾家的宅地正在我换来的那一丘田的正南面。开工前,曾家派人探过我的口气,说曾家槽门可能要通过我家的田,想用好田换我的。我不置可否。等到大宅修好后,再派人来问时,我公开宣布:别说是用三倍面积的田来换,就算是用银子铺一层买我的田也不会干!就这样,梅满娘才不得不把槽门改到靠东那边去了,马路也绕了一个大弯。”
张云卿问:“梅满娘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这样做,不怕她报复你么?”
“怕什么?”万春发无所谓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只要我不偷不抢、不犯王法,她能拿我怎么样!”
“听说连朱云汉、张顺彩这样的大土匪都不动她,有这回事吗?”张云卿直奔主题。
“这倒是真的。”万春发点头,“并且与她沾亲带故的土匪也不敢动。”
“这是为什么?梅满娘也没有养兵?”张云卿身子前倾。
“她没有养兵。但她很有来头。蔡锷是她的表弟。”
“蔡锷早死了了?死人也能保护她?”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俗话说‘虎死不倒威’,蔡锷虽然不在,但他的旧部遍布军界,有的还是举重若轻的大将,加之蔡锷讨袁有功,国民党也很买她的账。洞口原来有一个大土匪邓双发你们知道么?”
尹东波点头:“过去邓双发的势力比朱云汉还大,我当兵回来就不见他,他现在哪里去了?”
“他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万春发叹道,“以为梅满娘一个寡妇人家,又没养家丁,送片子要她交三千大洋。梅满娘也爽快,当即答应,三日后他派人去大宅取,谁想刚刚把大洋取到手,武冈县长赵融即派来大兵,把邓双发及手下当场打死,躲在燕子岩的部下闻讯,纷纷逃走,投到朱云汉部下去了。”
张云卿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即起身向万春发告辞。
回到燕子岩,张云卿一语不发,尹东波把从万春发那里听到的故事详述了一遍,众人听罢都神情黯然。
沉默了很久,张慕云说:“我们早就估计到了,梅满娘的钱不可能轻易到手,只是万没料到她如此厉害!我想问问大家:三天后,要不要去取财喜(钱)?”
众人全都垂头丧气,都表示不愿去送死。只有张亚口清醒地告诉大家:“现在,无论我们去不去都一样危险:不去,意味着我们怕了,山门就没有我们立足之地;去吧,老尹已说得很详细,邓双发那样的大股土匪都全军覆灭,更何况我们?”
此时,谁都清楚,大家都陷入了绝境,是死是活全由命运定夺。
一直沉默的张云卿见大家不说话,抬起头,打量着每一个人:“弟兄们,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该我来说两句。大家应该知道,用武冈人的说法,土匪的‘匪’字是一具装了人的棺材,只差一个盖,就可以拖去坟地掩埋。但是,回过头来想,我们既然敢进入棺材内,说明我们都是不怕死的好汉!富贵险中求,不玩命,哪来的快活日子?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如勇往直前,冲过这道关,说不定那边就是一片新天地!”
张慕云率先鼓掌,接着,谢老狗也钦佩地鼓起掌。
张云卿见大家的情绪不再像刚才那样蔫,继续说:“人争口气,佛争炷香,如果连朱云汉、张顺彩都不敢碰的梅满娘一旦被我们把持,我们在江湖上会名气大振,四方英雄好汉自然会归顺我们!当然,并不是说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取到那些钱财,想想办法吧,尽可能避免牺牲。梅满娘约我们三天再去,我们偏要提前一天。明天弟兄们有没有胆量跟我去闯虎口?”
“有!”众匪齐声应道。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大家打火煮饭,饭后,早早回洞内休息,只留几个马弁在洞口放哨。
次日临行,张云卿在洞门口牛氹中洗了澡,搓去衣服上的汗渍、泥污,再把衣服拧干了又穿在身上。
太阳出来了,张云卿走出山谷,身上的衣服凉干后显得更加干净清爽,他率领十几位匪徒,各挑一担空箩,准备装稻谷和银子,枪支全藏在洞内——都是空枪,带去也没用,不如干脆在梅满娘面前逞逞豪气。
来到曾府,十几条狗狂吠着一字儿排开,龇牙咧嘴,与张云卿一干人对峙,只要主人一声命令,它们就会不顾一切扑过来。
那位戴金丝眼镜的账房见状,喝住恶狗,然后进屋通报。他很瘦,薄薄的长衫裹着的屁股似乎只有窄窄的两瓣。
一会,老账房回来对张云卿点头哈腰:“满娘有请,只是这些弟兄要在外面委屈一阵,等点清银子,才能进来。”
张云卿向众人递个眼色,他们便横七竖八地坐在槽门外。十几条大狗虽不再吠叫,却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口,如果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们是绝不会擅自离开的。
张云卿走进后堂客厅,面对梅满娘而坐,一男佣端来盖碗茶。他喝下一口,说:“早来了一天,你不会介意吧?”
梅满娘摇头:“你运气很好,一万大洋刚好凑齐,要不要先看看?”
张云卿起身,梅满娘在前引路,七拐八转,走过一道游廊,她终于在一间安置了铁门的屋前停下,取出钥匙打开门,张云卿双眼一亮,看清了里面堆成小山似的银子……
张云卿来到世上,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他眼睛发绿,贪婪地咽着口水。
“都是你的!”梅满娘平静地说。
“谢谢。”张云卿说。
“不客气。”梅满娘说,“不过,你得自己把它们从这里搬出去。在这座大宅内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当然,如果你是真正的男人,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你也能闯得过去——那时,这些银子才真正属于你。”
张云卿脑海里回响起昨天下午万春发说过的话,他意识到梅满娘已经做好准备,但此时已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他脸上的肌肉搐动一下,问道:“可以拿了吗?”
“听便。”
“请叱开你的狗——我请来挑银子的弟兄还在门外。”
梅满娘点点头,走出仓库爬上楼在走廊上对着槽门叱叫一声,狗们便放匪众进来。
众匪徒涌进仓库,见了大堆白花花的银子,惊喜不已,扑上去用手捧起往箩筐里装,嘴里发出兴奋的呼喊声。
一万大洋有五百多斤重,他们用六担箩筐盛好,等着张云卿发号施令。
“你们先挑到槽门外去,等我出来一起回家。”张云卿听四处没有动静便吩咐道。
梅满娘从楼上走下来,望了一眼已经动步的匪徒,问张云卿:“怎么就来这几个人?不是说你们有五十多个人么?一百担稻谷不要了?”
“稻谷先寄在你仓库里——我信得过你。”
匪徒们都出了槽门,张云卿已感到耳畔隐约传来马蹄声,紧接着,远处扬起的灰尘,正滚滚而来。张云卿于是向槽门外喊道:“弟兄们,你们先回去,不要等我。”
梅满娘皱了皱眉头:“怎么,不一起回去?”
“不一起回去。”
“不怕他们把银子私下分了?”
“你说过,真正的男人,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也能闯得过去,难道还怕手下敢背叛我不成,满娘,你说我是真正的男人吗?”
马蹄声更急、更清晰,夹杂嘶啸和人的呐喊,一大队官兵横枪跃马,掠过一片田野,在曾氏大宅门口把十几名匪徒挡住。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开外、肥头大耳的男人,他骑在一匹大白马上,喝问道:“什么人,到哪里去?!”
走在前面的张亚口答道:“我们是梅满娘的工人,帮东家办事去。”
后面的匪徒见了这阵势吓得双腿发抖。这里左右是禾田,后面是大宅,前面是官兵,没有一条可逃走之路,有人想退回屋里去。恰在这时老账房和一名男佣各推一扇大门,将匪徒关在槽门外……
仓库门外的梅满娘露出了得意之色,问张云卿:“怎么样,没料到吧?”
“不,早就料到了。”张云卿面色冷峻,“昨天下午有人告诉我了。”
“万春发?他告诉你什么了?”
“他告诉我有关你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邓双发惨死的故事。”张云卿火辣辣地望着对方,“不过,满娘这回认错人了,我不是邓双发,是张云卿——一个真正的男人!”说着,他将上衣扯去,露出宽大、性感的胸膛,他的肌肉被太阳烤成古铜色,放射出熠熠之光。
梅满娘感到张云卿的目光有点异样,惊慌地向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向你证明我是血性男人!”张云卿目射邪火,将梅满娘逼入墙角,然后狞笑着扑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