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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衰与荣》->正文

下卷 第一章

    雍和宫,北京城内最大的喇嘛庙。钟声,木鱼声,袅袅的青烟,金碧辉煌,笼罩着祥云万朵的佛气。二百多年前,它是雍亲王府,即清世宗胤禛即位前的府邸。他即王位后,将这里一半改作黄教上院,一半留作行宫。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改名为雍和宫。雍正死后(公元1735年)在此停灵,遂将宫中主要殿堂的绿色琉璃瓦改为黄色,升格为与皇宫相同的等级。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雍和宫改为喇嘛庙。

    高高的琉璃牌坊跨成三个大门洞,立在庙的最南端。往北一条被浓松郁柏环夹的宽阔甬道直通昭泰门,这一段坦荡疏朗、幽静淡远,像通往佛境的仙路。一过昭泰门往北走,便是雄奇宏丽的建筑群了。主体是与牌坊、甬道在同一南北中轴线上的五进大殿。

    先是天王殿,也叫雍和门,有乾隆亲题的楹联:“法界示能仁,福资万有;净因积广慧,妙证三摩。”又:“法镜交光,六根成慧日;牟尼真净,十地起祥云。”

    然后是正殿,即雍和宫。

    永佑殿,又有乾隆的御笔楹联:“般若慈海,觉海原无异派水;菩提无路,德山相见别峰云。”

    法轮殿规模就更雄大了。殿前后出抱厦,空中俯瞰,平面呈十字形。殿顶有五座小阁,阁上有小型喇嘛塔,紫烟环绕,霞光弥漫,一派喇嘛教的气氛。“是色是空,莲海慈航游六度;不生不灭,香台慧镜启三明。”

    最后是庙内最高大的建筑:万福阁。阁有三层,东西两侧各有一座两层阁:永康阁,延绥阁,各有一座阁道与它们相通,整体规模真有天下万福皆聚于此的富贵雍容之气势。阁内一尊十八米高的大佛慈慧而立,是西藏七世达赖进贡的整根白檀木雕成,俯视天下芸芸众生。楹联:“丈六显金身,非空非色;大千归宝所,即境即心。”

    这里从早到晚游人香客不绝,地处安定门内闹市,被喧嚣密集的尘俗社会所包围。但雍和宫立尘俗而超脱,红彤彤,金灿灿,独成世界。自有日落日出,自有仙山仙洞,自有紫芝香蕙、瑶草琪花,自有仙猿桃林、鹿立鹤鸣,肃穆静远,向凡俗之京都散溢着吉烟祥光……

    李文敏、秦飞越、李向东到隔壁房间去了,这儿只有他们俩面对面了。

    李向南和陈晓时。在陈晓时的家里。

    预先已约好,意图也已说明。他要进行自我解剖,非常想听听陈晓时的分析。“咱们今天敞开来谈谈。”他见面握手时就对陈晓时说。陈晓时笑了笑:“咱们还是尽量抓紧时间吧,一小时二十分后,我还有其他安排,你们晚来了十分钟——比约定时间。”李向南抱歉地笑笑,他并不悻恼。为了继续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迫使自己“就范”,他今天怀着极大的诚意。这时他大可不必摆什么风度,也不怕失什么身份。他相信:你我都是有分量的人,我登门拜访,把灵魂交给你剖析,这种超常的信赖是能够征服对方的。陈晓时似乎没太当回事,不要紧,自己可以更诚恳些。这样一想,他便立刻流露出更多的诚恳来。尼克松1972年首次访华走下飞机时,倾身先向周恩来伸出手,那并不失他什么身份,他最终取得了外交上的成功。

    陈晓时走到隔壁对坐等他的一群人打了招呼,又接了两个电话,在写字台旁坐下,平和地说道:“我对研究人是特别感兴趣的,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并不是所有人都敢这样做的。但是要研究,就要力求深入,要不没太大意义。”

    “越深入越好。”

    “怎么才能深入?首先咱们是不是该有系统论的思想,对人要做多层次的剖析?当然,‘多层次’的说法现在各学科都很时髦,但很多人是在附庸风雅。真正有价值的不是滥用‘多层次’的概念,也不是罗列多得吓人的层次,那是再容易不过的。比如,我们今天从文化的、社会的角度剖析一个人物的心理,可能许多人都能列出他们的层次表来,但关键在于:一,全面,不遗漏应该有的层次;二,简练扼要,不繁琐冗杂,具有明确性和概括力;三,层次顺序正确,就像地表层次,如果明明是土层,岩层,煤层,你颠倒成岩层,土层,煤层,那你的层次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对。”他很注意地听着。

    “根据咱们的研究目的,可以把人分成五个层次。一个层次,‘食色,性也。’人生来就有的欲望,最内的核;随之,人成长着,一两岁开始,渐渐有了社会性的欲望,或者说欲望的社会化,包在了核的外面:占有欲,支配欲,权力欲,荣誉,地位,不朽,出类拔萃,抱负作为,等等,这里就开始有文化了;再随之,人接受了社会的种种规范:是非,正义,道德,伦理,法律,等等理念,形成自我规范体系,这又是一个层次;再随之,实现自己的欲望越来越复杂,必须更周密地认识环境,掌握规律,就逐渐形成他的经验、认识层次;最后一个层次,他行动时必然讲究方法、手段,形成他的策略层次。以上五个层次形成的顺序并不是绝对的,是相互交叉渗透的,但从总体上是这样先后的。最先有的层次,成为最内的层次;最后形成的层次,包在最表面。所以,当我们按解剖的顺序来列层次——解剖总是由表入里的——就恰恰颠倒过来。第一层次,策略;第二,经验,认识;第三,规范体系;第四,社会性欲望;第五,本性。咱们就这样解剖你了?”

    “好。”

    “还要有点无情精神。”

    “我保证有。”他诚恳地说。

    “那不一定。说容易,做起来总是难的。这个,我自己就有体会。”陈晓时看着对方笑了笑。李向南没有否认。“没有一个外科医生给自己剖腹,解剖自己是很难的。很多外科医生不给自己的亲属做手术,说明感情因素往往影响解剖的准确——那需要冷静甚至冷酷。”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气氛太轻松,我要先打破它。我刚才讲的五层次,第一,策略层次。我们观察一个人最直接遇到的是:他含着策略的言行,他言行的策略。向南,你今天为什么一定要让文敏、飞越他们陪着一起来呢?”

    “他们和你更熟悉些吧。”

    “不。还有,你一开始走进这屋,本该挨着我在这个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为什么走过去坐在对面?使他们正好分坐你左右,成个半圆面对着我?这里,你想想,都含着你自觉或不自觉的策略。你习惯被人拥簇着,你对人本能地保持距离。”

    “这个……”李向南看了看屋内的几个座位,“可能是下意识吧?……你分析得对,这种意识可能已溶在血液里了。”

    陈晓时认真地看着他:“不,你当时多少是含着自觉意识的,你不应当回避这一点。”

    李向南回想了一下刚才与文敏等人一起就座前的意识掠动,承认道:“是,觉得那样坐显得更自重些。”

    “显得更有实力一些。”

    “是。”陈晓时是犀利的。

    “你今天来是个很诚恳的举动,你大概会以为:这该使陈晓时感动了吧?我却隐隐觉得:你是领着一个代表团来外交谈判了。”陈晓时笑了笑,“你的诚意我十分相信,但你又是经过非常周全的策略考虑的。你对于如何对待陈晓时,如何既深入交谈了又不失去什么,是有充分考虑的。对吧?”

    他只能笑笑,承认是令人尴尬的。

    “你为什么没勇气承认这一点呢?”陈晓时停顿住,“我这样谈话你能习惯吗?”

    “能习惯。我承认,我事先有考虑。”

    “从这可以看出:你不轻易露本色,言行有比通常人多得多的策略考虑。为什么这样?明显的联系,你是搞政治的。这里的含义你明白吧?……如果我们更深入地研究你的策略体系,就能看到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东西对你的影响了。如果透过这一层次,进而分析你制定策略的依据,你对社会的了解和掌握,就能发现更深刻的真理。如果再深入到第三层次,剖析你在怎样的规范体系中思维和行动,譬如你的道德标准,道德形象,包括你的政治道德标准,政治道德形象,我们就能有更多的结论。最后研究你的社会化欲望,就能对你的心理体系有透视了。好,引言说到这儿,咱们正式开始吧。……”

    昨天在家中就开了一个小小的解剖会,也不舒服。好像摘了脑壳,把柔软的脑子端到大家面前,任他们拨弄戳打。还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妹夫呢。把解剖的权利交给他们,也都显出了恶。

    向东头一个讲,野兽般气势汹汹地朝他吠叫。我觉得你太缺乏现代意识。你知道现代意识有什么吗?首先是忧患意识,危机意识,悲剧意识,幻灭意识,文化意识,总之,是对传统文化的彻底幻灭。应该有困惑感,迷惘感,失落感,痛苦感,反叛的精神,怀疑一切的精神。然后是主体意识,自我意识,自由意识,独立意识,超越意识,这就是自我的觉醒。要骚动,躁动,冲动。再然后,自我觉醒外向客观,就是变革意识,创新意识,竞争意识,批判意识,人类意识,宇宙意识,还有科学精神和民主精神。还有崭新的时空概念。哥,你检查一下自己,这些你有多少?你现在可能刚刚开始有些痛苦和失落感吧?刚刚有些反叛情绪吧?因为你不得志了,你才对传统文化有了进一步的怀疑。你太落后了。

    汪汪汪,一条黑犬吠着,冲出农村土墙的院门扑上来嘶咬,自己躲闪,喝斥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简直像对自己有仇恨,话说得这么解气。自己显然有变革意识,似乎从无迷惘感,也并无幻灭感。对民族的危机感倒有些。这是缺乏现代意识?……向东两三岁时,自己似乎曾很喜欢过他,每天下学都要领着他玩一玩,经常抱起他往窗台上一放,你待在这儿,啊?哥哥要走了。他吓得伸出两手要哭了。叫哥哥,叫声哥哥就抱你下来。他便叫了。再叫声好哥哥。他又乖乖地叫了。自己便得到满足,把他抱下来,噢噢噢地举着他到处走。过一会儿,又把他放到窗台上,重演那个游戏。

    陈晓时的剖析结束了。

    李向南陷入沉默,听见隔壁房间向东在和谁辩论。

    “对你现在的沉默,我能讲讲我的判断吗?”过了几秒钟,陈晓时说道,“它说明我的分析对了,是吧?”

    “是,你分析得很深刻。”李向南拿出烟来,慢慢整理着有些松皱的香烟,摸火,“我说不出话来,并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你自己还没能作出这样的分析,对吧?”

    李向南一下停住要划火柴的手,看着陈晓时:“是,我佩服你。”承认这一点是非常难受的,但他此刻特别愿意坦率谈点什么,“这是对我的激励,我该下更大决心,写出我的《忏悔录》来。”

    陈晓时看着他,他此刻对李向南感觉很亲切:“你有勇气听我讲讲对你这个打算的估价吗?……我以为,你这个目标是很难实现的。”

    李向南睁大眼,看着陈晓时。

    “你为什么会想这一步?你讲到昨天你在家里开的解剖会,我同意向东的结论:是因为你政治上的失败。倘若没有这失败呢?你还会信心百倍地干下去。那可能也是历史需要的,然而,你将很难有机会深刻地认识自己。这说明什么?人是被境遇逼出来的。”

    “情势使然吧。”

    “一个民族有了危机感,才有自我批判。人也一样。看来,你很懂情势对人的逼迫作用。”

    “我有个观点,要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

    “这话很对。可是,你要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这个决心也是客观情势逼迫出来的,对不对?”

    “……对。”这是更深刻的。

    “现在的问题是:你现在所处的客观情势能否使你保持这个决心吗?……我的感觉,你的决心已到了头,心理上的反作用力已经和它相抗衡了。”

    “有你的剖析,我可以有更大的决心。”

    “那不一定。人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就是懂得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也不行。你现在的全部客观处境,我以为,并没有再造就一个卢梭的力量。你政治失意,就想把自己变成炸弹,但你行动起来后,又看到一个新的功利,又有了当英雄的希望。结果你的悲愤过去了,你反而失去了当卢梭的决心。一个圆形的轨迹。你有这心理变化吧?”

    他不能不承认。要真正写出有震撼力的书,就要把自己灵魂中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抖出来。可是,这么多天来,他一夜夜伏案下不了笔。一个想在思想领域作为的人做不到毫无顾忌。“我要迫使自己下决心做下去。我找你也是为了逼迫自己。”

    “但是,我讲过了,你现在的处境,使你的决心,包括你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决心都到此为止了。你很难进一步对自己下手。对于这一点,你现在可以凭经验去想象,也可以去实践中再体验。”

    李向南不言语了。他已有过体验,也能够想象。

    “还有,你自我估价过高,以为转到思想领域就能成为批判传统文化的旗手。但实际上,”陈晓时顿了一下,“你在这方面,无论是广博性,还是深刻性,都是有欠缺的。作为一个政治家,你有足够的思想敏锐,但如果专门搞学问,进行文化批判,你便丧失了优势。你对许多学科还比较陌生,这也将破坏你的决心。”

    “这是主观方面因素……”

    “学识和才能是主观的,但对于你要行动的决心来讲,它同时又是客观情势的一部分,因为你的学识又意味着你在整个社会的知识中占有的等级、地位。”

    “我可以学习,弥补我的不足。”

    “然而,你是想做一件超越一般水平的事情,对吧?当你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远不够领先,而别人走得更快时,你又怎样呢?”

    李向南沉默了,海的浪涌重重地压下来。

    “你还有一种情绪,也许你不愿意承认,觉得自己分量很重,你被政治上搞垮了,是时代的损失,许多人都会为你悲愤。其实你垮了,对于社会并无什么大影响。可能有些人暂时为你惋惜不平,那也极有限。就说你们县里的老百姓,过几年他们生活好过了,也便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又比如文敏、向东是你的弟弟妹妹,可我看,就连他们对你的命运也并不看得太重。明天批准文敏出国留学,她明天就走了,并不会为你而留下不走,生活就是这样。

    “你搞自我解剖,我支持。社会上的人都搞才好呢。然而,人的反省、忏悔都是很有限的。失败的民族自省,失败的人自省。失败一过去,自省也就基本消亡,都是为现实活着。你看看,世界上有哪个民族在战败成为历史后还真正忏悔的?忏悔,好像是忏悔过去,是过去时,其实那恰恰是现在时,是因为现在的处境而忏悔过去。现在的处境变了,也便毫无忏悔了。”

    “那你对我今后的估计呢?”

    “除非还有一个有力得多的情势加在你身上,你才可能成为卢梭第二。如果没有,你这么悲愤一下,慷慨一下,想这么干,那么出路,然后呢,你会正正常常地生活下去了。也许没有你最初想得那么好,但也不像你悲观时想得那么坏。”陈晓时看了一下桌上的手表,打算结束谈话:“向南,最终会证明,你目前写不出卢梭那样的《忏悔录》来。退一步说,假设你写出来了,又有多大影响?因为你本身没有成为重要的历史人物,谁会对你的自传感兴趣呢?曹雪芹没有自传,但有一部《红楼梦》,人们拚命研究他;倘若他没有《红楼梦》,只有一本自传,谁去理他?”

    “如果我放弃写这本书的计划,去研究传统文化呢?”

    “那我欢迎。但你要正视一点:那你将更没有优势了,许多人比你先行。你是否能甘心在这支学术队伍中做普通的、而不是领先的一员呢?”

    秦飞越是妹夫,关系比向东远些,说话也就客气些。他刚才一直闲散地转来转去,现在,放下二郎腿随随便便地讲了话。他对李向南的自我解剖不感兴趣。人为什么要这样紧张力巴地活着,不会舒服点?李向东如此雷劈电闪也让他感到生硬。想起在工厂劳动时机器咔噔咔噔地切断钢筋了。人就该云一样“信天游”。像自己,坐着藤椅,偶尔抽支烟,目光淡淡地东溜溜西溜溜;穿的是花绸褂肥裤子,趿拉着拖鞋,大脚趾和二脚趾搓来搓去。怎么自在怎么来,全不管旁人什么看法。浑身上下没有一条肌肉、一个关节是绷紧的。一辈子也轮不上他得心脏病、血压高。瞅李向南、李向东兄弟俩,真是一父之子,黑瘦干硬,从身体到心理都紧绷绷的,真让人替他们难受。要说话还不容易,顺口就有了。我是山野村夫,生性疏懒,随便说上几句。你要解剖自己,目的是解剖中国的历史文化,对吧?天下万事都要重点突破。我看,你的重点在政治文化。你是吃政治饭的,作这个解剖最有典型意义。我最近又随便翻了一些史书,本人的观点,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主要表现是这样十三点:一,大一统思想;二,一元化思想;三,贤君良臣思想;四,清官思想;五,正统愚忠;六,宗法思想;七,官本位和政府本位;八,伯乐思想;九,草民思想;十,不患贫、患不均的小农平均主义;十一,中庸之道;十二,无为而治;十三,重权柄,尚阴谋,远交近攻。这些传统思想,我看,向南,你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中国的干部哪个人头脑中不是这一套?好好解剖吧。

    传统政治文化?自己身上都有?一个好题目。一连串的浮想。秦始皇,长城,汉高祖,汉武帝,苏武牧羊,诸葛亮,丞相祠堂,唐太宗,朱熹,一支正在书写的大毛笔,包拯,衙门前的惊堂鼓,孔子,“四书”“五经”,李自成,洪秀全,烈火熊熊中奔驰而过的农民起义军……张良青衣长袖仗剑而来,要和自己握手……八岁时,父亲去南方度暑假,县里的干部对父亲夹道欢迎。一次次照相留念,一排排或站或坐,父亲总被尊敬地拥在第一排中间,他自然站在父亲身前,也享受着中心的地位。人们都看着他们,冲他们鼓掌。照相机也对着他们,喀嚓,喀嚓。他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嗨,我爸爸成主角了。爸爸嗔责地瞪他一眼,胡说什么?会议厅转圈坐满了人,父亲坐在前面,长桌上铺着红毛毯,放着麦克风。父亲谈笑风生,又威严又风趣,话讲得真棒。人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自己也跟着用力拍手。他为父亲感到骄傲,脸上放光。吃饭了,一桌桌人向父亲敬酒,还俯身敬他:向南,来,叔叔和你碰一杯。来,向南,叔叔也敬你一杯。他兴奋得小脸发烫,小手举起酒杯,晃着去碰……李文敏又说什么?哥,你太重仕途。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学而优则仕。中国的文人历来把做官当第一志愿。……还有,生活方面,爱情婚姻,你也太考虑仕途功利。政治上当革新家,其他方面向现实适当妥协,减少阻力,这有道理。可要过了分也就没意义了,你过于古板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看着陈晓时:“假如我现在作人生咨询,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呢?”

    “我今天讲的话可能对你有点震动,但我估计,你的性格必然使你反对它。你还会咬着牙去剖析自己,去写书,要推翻陈晓时的断言。那么,你再试一试,在这过程中你会再一次发现:人遮掩自己的保守性是很强大的,你没有力量完全破除它。但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它。你会加深对自己的认识,虽然不能写出卢梭式的《忏悔录》来,对你仍是极有益的。我希望你达观地生活,至于具体做什么,你会比我更清楚。生活还会给你提供机会的。”

    陈晓时讲得很诚恳,李向南感到了,他甚至有些感动——他很少被男人感动过。一瞬间,他陷入恍惚。

    童年的自己在绿色的田野中奔跑,因为刚穿上妈妈织的一件红色新毛衣而高兴。他喊,他叫,他眼睛盯着一对对在阳光中翩翩飞舞的蝴蝶,停落在黄黄的油菜花上。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一次又一次要捕捉它们,都落空了。走来了一个大人,瘦瘦的,虾一样弯下腰,大人的头发刺楞着,眼睛快活地眨着。他的牙很白,脸上有个疤,手很黑,手指很长,他比划着说:“我帮你逮蝴蝶吧?”自己当然很高兴。“把你的毛衣脱下来,我去帮你抓。”毛衣脱下来了,那个大人挥着毛衣向蝴蝶扑去,蝴蝶扑楞楞飞着,他挥舞着毛衣喊着,跑着,拐过一片小树林,不见了。不知等了多久,那个男人再也没回来。他在田边直等到身上发冷,嘴唇发紫,他回家了。妈妈说:他把你的毛衣骗走了。

    他梦见自己是个小婴儿,躺在摇篮中,摇篮在河水中,水波绿绿的,妈妈坐在浅浅的水中,轻轻摇着摇篮,还哼着歌。他躺在摇篮中,身体很不舒服,很冷。妈妈的手抚摸着他,抚摸到哪儿,哪儿就舒服了,暖了,他睡着了……

    “你在想什么?”陈晓时在问。

    “噢,”他从恍惚中醒悟,“走神了,想起童年的一件事,还想到一个梦。”

    “能讲给我听吗?”

    “没太大意思。”他讲了。

    “这很有意思。”陈晓时听完,看着他说,“你很小时,母亲就去世了,是吗?”

    “是,我常常梦到她。”

    “向南,”陈晓时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很大的渴望,愿和人坦率谈点什么?”

    李向南迎视着他,半晌答道:“我非常想这样。”

    沉默了很长时间,陈晓时走到李向南跟前真挚地伸出手:“向南,欢迎你以后经常来……另外我还有个小小建议,你现在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我为了发现更多的机会,每天上班都要求自己尽量不走同一条路线,生活的偶然性是很丰富的……”

    他在雍和宫内孤独地走着。

    几天过去了,一切如陈晓时所言。

    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崩溃了?

    一抬头,顾小莉挽着个年轻人出现在面前,小伙子挺拔英俊。

    “这是李向南。这是楚新星,小说家。”小莉脸略一红作了介绍,楚新星合时宜地走远了几步,背对着他们仰头观看着殿堂。

    小莉走近李向南:“我最近想去大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我……还想把一些事情,包括咱们的,重新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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