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想好了,开始行动。列了一个名单,要见的高级人物,包括靳一峰(需再见一次),张老(他对自己赏识过),父亲的老战友(自己叫叔叔伯伯的)。要通过各种途径使上层了解自己。见成猛,看来很难。同时做件大事:拟写《中国的社会主义》一文,把自己的治国方略表述出来,呈递上去。该含蓄就要含蓄,该展露思想就要展露。分寸把握好:形象要端正。
他先邀集了最亲近的朋友们星期日上午来家中。他自己的圈子,几乎都是从学生时代就围绕着他的同学们。“文革”中一块儿下乡插队,不在一处的后来又设法调集到一个村子里,在治理一个几千人大村的实践中,几十个人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团体。现在,他们纷纷回到了北京,各自占据了比较重要的位置。
院子里满满当当,男男女女二三十人,搬椅拿凳,准备在当院围坐。他们相互之间都很亲热,但和李向南更亲热。只有李向南才能把他们召集起来。他们都极愿一聚。可以回忆,可以交流,可以年轻快乐。一回到咱们这群人中,我就觉得扯下了一张皮,可以大说大笑了。可以一个个叫你们外号了:拿破仑,小炉匠,大鸭子……有人兴奋地嚷道。人们哄笑起来。
向南,以后你掌权,我们就是你的沛县帮。又有人用汉高祖刘邦的典故开着玩笑。人们又是哄笑。
嗳,诸位知道不知道,本人已经当学报副主编了,公开发行。谁要?我以后每期给你们寄。有稿子,好的,不要太长,往我这儿寄。一个瘦高个儿扯着沙哑嗓子喊道。
哪位能帮我解决一个问题,自报奋勇一下,啊?我想送儿子上实验一小,你们谁有门儿?又一位又高又宽的主儿嚷道。有赏没有?有人笑道。对。有啥赏?更多的人嚷道。赏一套《鲁迅全集》。为什么不赏别的?因为我现在有两套《鲁迅全集》。又是哄堂大笑。
更多的人在三三两两地交谈,说不完的话。有的还掏出小本记着什么。
李向南一边和人们说笑着,一边给大家倒水,沏茶,找板凳。今天父亲不在家,可以放肆活动。这群人聚在身边,他很有一种陶陶然的享受。
“好了,诸位请就坐吧。”他拍拍手招呼道,用含笑的目光看着兴奋嘈嚷的人们一个个坐下,“咱们聚一次不容易。今天聚,我没别的考虑,主要是请大伙儿来帮助帮助我。”他停顿了一下,见人们都平静下来,便进入主题,“我的处境,你们都已经知道:很狼狈。第一个问题,我是不是该退下来,不干了?”
然后他就低头划火点烟。眼前这群人,个个是人物。局长,处长,厂长,记者,要人的秘书,中央政策机构的工作人员,刊物编辑,大学讲师,公司的大小头目……而且,不少人都有身居高位的老子——这很重要。
果然,烟刚从嘴里喷出来,意料之中的反响就在头顶爆开了:退什么,凭什么退?你不干,让那些小人干?退,就是认输了。退,就显得你底虚了。要光明正大干下去。嗳,那份揭发材料上签名的都有谁?列了什么罪状?……
“如果不退——我听了你们的,那第二个问题:我到底该怎么办?”他抬起头,略带忧郁地说。
他就是要显出这种“被动”来。从今天起,在最亲近的朋友面前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他绝无野心。他不过是在干不得不干的事情。他甚至想起地委书记郑达理挂的横幅:“慎独”。即使独处,也须谨慎如一。中国古代的这些“礼”在同化自己了。
“一个,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你该准备好材料。他们上揭发材料,最后总要找你当面核实吧,你就把你的材料交上去。”开头炮的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儿,某部报纸的副总编。
“他们能揭发什么,说你有野心?”说话的是一位神情敦厚的女性,在大学搞政工。
“向南,你写份申诉材料,我们帮你送上去。”又有人说。
“我看这不是坏事。闹一闹,站住脚了,只会扩大你的知名度。”
“向南,你把整个情况都说说,我以记者的名义写篇报道,争取见报,干脆把你的事情抖开,越公开化越不怕有人搞鬼。”
“向南,你也要来点灵活的。还是找找上层,有时一句话就解决问题了。”
众说纷纭……
他只是蹙着眉,目光转来转去地认真听着,似乎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一些人相互争论起来,都以为自己的方案更正确,同时也包含着不自觉的表白:自己与李向南更贴近,对他更关心。
这比当县委书记主持的任何会议更加享受。被真正的崇拜和友情包围着,他显得很平和,完全听大家的。其实,他已经在三言两语的简单插话中,把实质性的东西确定了下来。
你以记者名义写文章,有好处吗?他似乎犹豫地问。“当然有。记者说话是最客观的。你现在已经是知名人物了,就要借助舆论的保护,不要被人捂着干掉。”你一定要写,我就不能管了。我现在只能听任反对者和支持者们去辩论了。他自嘲地笑笑。
我去找上层人物?找谁管用?“要找的人可多了,看你能找到谁。越上层越好。我可以领你去找两个……”我去找合适吗?到处活动不反而坏事?“那你找几个就行了——最关键的,别的我们帮你找,我们以第三者身份去说可能更好。嗳,我可以和我父亲一起去成猛家,瞅机会替你说上两句,怎么样?”他注意地看着对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只能搞这些动作,真没办法。
当人们相互争论最激烈时,他拿出电剃刀,一边垂眼听着,一边剃起胡子来。电剃刀带着丝丝声响在两腮漫不经心地移动着,他目光凝视着眼前,恍惚进入沉思状。此时剃胡子很舒服。这是在家中,是在拥戴他的人群中。当人们在热切讨论他的问题时,他能这样从从容容剃着胡子,能这样沉默少语,能这样“不当回事”,这里有一种精神享受。他是这群人的当然领袖。
“向南,别刮胡子了。你同意不同意我的意见,表个态呀?”有人冲他说道。
“我听着呢。”他依然目光凝视微仰起下巴剃着胡子。
“向南,又摆谱儿了。我们这儿个个儿着急,你倒悠闲自在刮开胡子了。”
他依然垂着目光微微一笑,这是他一贯的风度。每次聚会,等大伙儿都急着要听他讲话时,他才有条不紊地开讲。一二三四,言简意赅地总结几条。
但他的电剃刀突然在下巴上停住了,他感到了什么。“摆谱儿”?是的,当众如此不紧不慢地剃胡子,流露出了自己在这群同学中一贯的“领袖意识”。太要不得了。要学会韬晦,就要从现在做起,从自己圈子内做起。要高度自我控制。他关了电剃刀,摸了摸两腮,刚准备说话,抬眼看见了院门口刚进来的人。白花花的近视镜,很长的脸,尖下巴。所有的人一下都沉默了。
这一位,申大立,国家经济中心的研究人员,是人们今天一开始就骂过的“犹大”。中学时就是个自私狭隘令人讨厌的人。插队时哪个知青点也不要他,李向南要了他,两年前又帮他调回北京。但这次,他也在揭发材料上签了名,据说还提供了材料。
申大立面对满院子的冷漠很有些尴尬。“向南,我是想找你来解释一下……”他有些口吃地说。
李向南感到内心对他的憎恶、蔑视,也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难闻的狐臭。出于趋炎附势而咬自己,又出于怕报复而前来解释,考虑倒挺全面。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平和地笑了笑:“解释什么?坐吧。大伙儿好不容易聚一聚。”
当天傍晚,他来到了商易家。
他紧接着要开始一系列步骤,调整自己与同代人中各个“圈子”的关系。
商易,这位景山讨论会的牵头者,不愧为“联络官”、“盟主”、“信息中枢”,家中高朋满坐,挤满了他的三室一厅。一进门就听见他嘻笑的说话声,看见他的手势,及至他转过身,又看见他的鹰钩鼻和大额头。“呵,向南。”他站起来,亲热地伸出那与他偏短的腿不相适应的长手,“正说曹操呢,曹操就来了。”
李向南用一种完全平等甚至是尊重的态度和商易寒暄:“到北京了,总得到府上拜访拜访吧。”商易原是自己圈子内的人,但因为他地位逐步上升,也便独立山头了。自己绝不能再摆过去老关系中的谱儿。
“你这小子又成为国际新闻人物了,啊?”商易说着把一份《参考消息》往李向南面前哗地一抖,“‘中国当代社会的力量结构图和五代人’。”
李向南笑笑。这篇加拿大记者的文章他下午已经看到。“人怕出名猪怕壮。越出名,越容易完蛋。”他幽默地说着,和满屋人一一打招呼。
商易家是个联络点。一到这儿,就如出席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各方人士都有。他今天就是要在这儿露露面,“发布”一下他的“声明”。
“怎么样,向南老兄,你打算干什么?”商易在沙发上坐下。拍着《参考消息》,“你这篇讲话在北京反响不小啊。”
“刚出来,有什么反响?”李向南漫不经心地说道,要烟点火。
“刚出来,大伙儿都在议论纷纷了。”商易指着满屋人说道,“这才叫反响呢。你对老三届的评价,尤其成为人们的话题。”
“我在公共汽车上还听人议论呢。”有人热烈附和道。
“现在,有人说这一代是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有人说,历史应跨过这一代。你这次是为这代人说了话了。”商易接着说道。
为这一代人说了话了?他心中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可也正是这代人中的某些人要把他送上政治绞架。
“我确实认为这代人是承上启下的一代。”他面对众人极为坦诚地说道。
“他们不承认也不行啊。现在,老三届在各处都起来了,压得住吗。”一个戴着副大眼镜身材纤小的女性说道。他认得,《青年报》记者曲白鸽。
“好多人不喜欢咱们,觉得老三届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商易说道。
“所以,我逮着机会就说了两句。”李向南带点诙谐地解释道,他要尽量磨钝自己的锋芒。
“你最近准备干点啥?”商易扫视了一眼满屋宾客,大大咧咧地闲扯道。人多,他不便谈实质问题。
“我?”李向南感到众人在注意自己,笑了笑,“上午和几个同学聚了聚,我们准备采访老三届中一百个最有成就的人,然后写成书。”
“好哇。”商易说。
“这事太好了,我能参加编写吗?”曲白鸽一扶她那仿佛就要把小鼻梁压塌了的大眼镜,急切地说。
“当然欢迎。”李向南感到了屋里的热烈反应,“这几天把编写的人凑齐了,先拟定第一批采访对象,二十五个,然后开始。”
“那你还回古陵吗?”曲白鸽关切地问。
“那就很难说了。回去,我也可以干这件事;回不去,我更可以干这件事。”
商易陪李向南到门厅里站了站:“你真想编写这本书?”
“我只是组织一下,费不了太多事。”
“你这招儿高,又扛起大旗,又拢住一多半人。策略。”
“我真觉得这件事有意义。”
“告诉你,签名的有张克平、邢笠、顾晓鹰……”商易压低声说了十个名字,“‘十签名’。”
有张克平(张老的儿子)?邢笠(张老的秘书,梁君的丈夫)?他看了看商易。
“今天,我这儿还有一位‘十签名’呢。”
他们进到里屋,迎面看见顾晓鹰。后面还站着顾小莉。她飞快地瞟了李向南一眼,继续说笑着。
“你好,我们的‘新星’。”顾晓鹰上唇添了个明显的伤疤,眼睛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既潇洒又随便地伸过手来。
李向南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克制力面临考验,这个无赖。他可以装作没看见对方;也可以很矜持地伸手握一下,表明对对方的看法。但他没这样做。顾晓鹰只是他满屋熟人中的一个,就这样平常地一个接一个地握了手。
小莉目光锐利地瞥视了他们握手的这一瞬。
一离开商易家,小莉就跟了出来:“我不同意你对我哥哥的态度。”两个人都推着自行车。
“不够热情?”
“不够冷淡。”
“?……”
“他是十签名之一。对于你的敌人,不能伸出手。”
“那你还和他在一起?”
“他是我哥,但他是你的敌人。对待害你的人,你应该表示冷蔑。”
“我不在乎这些。”
“我不喜欢你这所谓高姿态。这是矫情。”
李向南笑了:“这么严重?”
“我告诉你,”小莉站住了,眼睛在刚刚亮起的长安街路灯下闪着光,“我想好了,要好好帮助你,而且一定要改造你,让你扒掉这张假正经的皮。”她打开精致的小皮包,“你看揭发材料吗?我复制下来了。”
“我不看。”
“不看就不看,你是怕留下话把儿。我不会揭发你。我真想不明白,别人上报的揭发材料,你本人就不能看了?以后装在你档案袋里呢,你一辈子背着它都不知道内容?好,你不看,我给你说吧。我能背下来。”
和小莉分手后,他心理压力很大。他显得漫不经心、闲说闲走地听完小莉的复述,感到这份“十签名”材料很毒。又是十个有名、有职、有位的年轻人的联合签名,并以他们的党籍、人格担保材料的真实确凿。这会给任何一个看到它的上层人物很深的印象。他如何申辩呢?
但他还是按原定计划摁响了面前的门铃。——这时,支撑力稍弱些,就很难有心思再搞任何行动。
看见是他,主人石涛亮有些意外。“进来吧。”这位年轻的学者用他那好听的南方口音说道,眉宇间露出文雅的笑意。很小的两居室,很明亮的灯光。外间屋坐着四五个中学生。桌上、书架上堆满了书报稿纸。里间房门开着,听得见主妇唐莹说话的声音。“介绍一下,”石涛亮有些拘谨地对那几位中学生说道,“这是我的朋友李向南。前些天报纸上还有长篇通讯报道他,你们知道吧?”
“您就是李向南?您是我们校友呢。”中学生们惊喜地拍手叫起来。
李向南一看他们的校徽,果然是校友:“你们来干什么?”
“下学期我们想办个科学节,请石老师支持我们,到时候去。”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活泼地说道。她叫陈小京,“您到时也来行吗?”
“我不是科学家啊。”
“您可以算社会科学家嘛。”
李向南笑了。
“有事吗,向南?”石涛亮问。
“有点事。”
“那你们先等一会儿。”石涛亮对中学生们说道。他们很情愿地坐到一边等,也很愿意听两个人说话。
“咱们上次景山讨论会开得很好,有些事情我还想和你交换一下意见。”李向南说道。两个人隔桌而坐。
“我认为那次讨论会开得很一般,很肤浅。”石涛亮认真地说。
李向南稍有些尴尬。“起码是相互之间一种沟通吧。”他笑笑说道。
“这种泛泛的沟通也没多大意义,现代人没这么多时间。”石涛亮文雅,但在观点上却极执拗。
在几个中学生面前受到如此生硬的碰,他不免有些恼。心中涌起一股要在思想上压过对方的冲动,但硬克制了下去。这两天,他时时感到理智与冲动的对抗。觉得身体一分为二了:一个铁一样坚冷的外壳,内部是躁动不安的烫热血肉。“我觉得这种沟通还是有一定意义的。”他温和地笑了笑,“比如说,我就更了解你的观点了,你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引进和开发新思想,把当代科学的最新成果普及给年轻一代。这确实如你所说的,是决定中国未来的关键。”这样诚恳地表示对对方的理解,总可以平缓气氛了吧?
“但我不赞同你的观点。”
“我的哪些观点呢?”友好,诚恳,含笑。
“对你的报道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响?”石涛亮抽出一张报纸,头版通栏标题正是那篇《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文章已被红笔批满,“报社收到几千封读者来信,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围着报栏展开了讨论。反响的原因是什么?”他扫了一眼报上自己的批语,“一个,人民群众对官僚腐败现象有着普遍的不满,你在古陵县反官僚主义的作为实现了他们在现实中没有实现的愿望。”
“这不是坏事吧?”
“但是,第二,还在于中国人对‘清官’的渴望。传统文化铸成了这种心理同构。你的作为触动了这一同构,所以引起强烈共鸣。古陵县不是管你叫青天吗?”
“那是农民的叫法,并不是我的观点。”
“可你的这一套做法:铁腕,长官意志,微服出行,首长办案,就完全符合老百姓对青天的期望。古陵改革什么了?不过是用新的长官意志代替了旧的长官意志,新的人治取代旧的人治,看不到法制,看不到任何公民意识。”
中学生们以极大的好奇注视着这场谈话。李向南又感到一种冲动,但“忍小忿而就大谋”赫然在眼前。“可是新的长官意志如果比旧的长官意志更讲效率,更决心改革经济、建立法制呢?”他温和地问。
“那没什么意义。”
“法制也是由人治建立起来的。”
“是由人治破解后一点点挣扎出来的。”
“对。但现在在中国,特别是在广大农民中,是提反对官僚主义,还是提反对‘青天’观念更能提高人民的公民意识呢?”
“都应反对,首先是反对‘青天’观念。”
他笑了笑,说真的,农民在经济上没有富起来,没有更多的文化,对他们讲公民意识多半是句空话。现在为了经济改革,先要在政治上反对官僚集权。这个口号,大概比反对“青天”的口号更能提高人民的公民意识。“青天”、“清官”观念是要批判,但大概还不是首要批判对象。这不是书生理论,而是实践策略问题。任何一个力图改革的县委书记到了一个县,不提反对官僚特权,而先提反对“青天”,都是滑稽可笑的。但他不愿再争论下去了:“好,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的讨论先告一段落,好吗?”
石涛亮没有言语。
“我今天来,是想对你的事业表示一点支持的。”李向南进入正题。
石涛亮看了对方一眼。他正在联络各学科最优秀的中青年学者成立一个编委会,准备编写一套介绍当代最新文化成果的百科全书式的大型丛书。
“第一,不是寻不到一个官方机构支持吗?这个问题我的一个同学帮助解决了:社科院可以出面支持这件事,你们编委会可以挂他们下属机构的牌子。第二,出版问题,恒山出版社愿意出这套书。我一个朋友的父亲是社长,我们和他谈了。”
石涛亮眼睛一下亮了,这是他很长时间来苦于解决不了的两大问题:“这……太好了。”
“另外,我有几个同学也在写书,这是他们的写作大纲,你看看,若合适,也可以作为你们这套丛书出版。”
石涛亮接过几页稿纸,扫了一下:“那你对这个编委会的组成有什么意见,你参加吗?”李向南作出这么大“贡献”,无疑便有了“董事”的发言权。
“我只有一个建议:能否把许哲生也请来?”
石涛亮惊异地看着他,都知道许哲生与李向南矛盾尖锐。
“他是改革的先行者,有号召力。”李向南说。
石涛亮禁不住笑了:“太巧了。”他站起来,走到里屋门口,“唐莹,你们出来吧,咱们一块儿谈谈。”
主妇唐莹,一个美丽娇小的女性同一个满额皱纹的中年男人一同出来。
李向南一惊:正是许哲生。
从石涛亮家出来,他在楼门口见一少妇在黑糊糊的树影下伫立。见他出来,她左右望了望走上前来。没想到,是梁君。他这才想到:她和邢笠似乎住在这一片。
“我看见你去石涛亮家了。”她解释道,不安地低下头,“我……一直想找你。”
他垂着目光极慢地推车走着。她跟着。
“那些信,我一直保留着……他发现了……咱们再往前走一段好吗?我怕碰见他。”
李向南却慢慢站住了,看着她。一个人一生有多少难以克制的感情,他眼前浮现出邢笠的模样。眼前这个自己爱过的女人,竟然嫁给那个尖酸刻薄的小人,他感到耻辱:后来听说邢笠还经常打骂她,其野蛮程度让人难以置信;总算是知识分子啊,这使他感到耻辱;现在,她竟为邢笠解释,就更让他感到难以克制的憎恨了。
“不是邢笠发起的,他……”她说。
他憎恨邢笠那尖刻的模样,憎恨他那狭隘的嫉妒,憎恨他那浑身上下的小人气。自己居然被这样一个人整治。他握紧拳,拳头咯咯响。他要抬手,那层铁壳盔甲般束缚着他,他终于猛地举起手,铁壳被挣裂了,同时也锋利地划破了他的皮肉。疼痛难忍,但他顾不得了,一拳打在邢笠脸上。扑哧,鼻梁骨打碎了,红红绿绿溅流出来。又是一拳。……
他只是爱护地劝慰道:“梁君,不要解释了,我自己写的信,总不能收回不承认吧?”
梁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哭了。
“回去吧。我不会记恨小邢的。你也不要不安。希望这件事对你们今后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希望你幸福。”
他略带伤感地笑了笑,告别走了。
没有比深夜在街道上骑车更舒服的事情了,宽阔,畅达,凉爽。红绿灯不管用了,白日拥挤的车流一扫而光。任你快骑,独占半条街,风在耳边呼呼响。
与梁君的相遇,没有坏他情绪,反而增加了他的愉快,成功的、高水平的自我控制使他感到满意,人是永远需要不断战胜自己的。战胜什么呢?恐惧,怯懦,仇恨,嫉妒,愤怒,烦恼,忧郁,情欲,诱惑。最强有力的人就是最能控制、掌握自己全部言行的人。古人是伟大的,他们在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中炼出了智慧和理智。
他将继续按既定方针行动。再过几天,国务院体制改革委员会将召请一些年轻的改革家开座谈会,自己也在内。一定要有更成熟、更出色的表现。此刻他感到很轻松。那层铁壳似乎感觉不到了,或者是变成薄膜与血肉之躯贴合了?
到了家门口看见路灯下停着一辆自行车,然后看见小莉。“你怎么来了,十二点多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惊讶地问。
“我告诉你一件事。”小莉神色不对。
“什么事这么着急?”他微微笑着,内心却有一种不祥之兆。
“我刚从家里来,你家里人说你还没回来,我就在这儿等你。我爸爸去成猛家了,刚回来。那份‘十签名’材料,成猛批了,二十九个字。”
“二十九个字?”
“选拔年轻干部,要特别警惕那些有野心的人。当然,此案要慎重调查处理。”
“……”
“爸爸让我告诉你:最近不用回古陵县了,听候有关安排。”
铁盔甲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