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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耄耋夫妇

    宋沂蒙病没好彻底,就坚持着上了班,胡炜又开始抽空子往大众居里跑,她见了龙桂华很热情,龙桂华见了她也很热情,两个女人的话多得很,扯天扯地,把宋沂蒙也搞迷糊了,哪个是真心的,哪个是虚情假意?

    那天胡炜又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花露水,说是鲁映映的丈夫从广东带回来的,她和徐文每人一瓶,她把花露水递给龙桂华,龙桂华很高兴,把花露水接过去,拧开盖子,仔细闻了一阵,连声说好。

    宋沂蒙想说什么,可胡炜嘴里叨叨个没完,不给他说话机会。这时,外边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有人来了,宋沂蒙赶紧到门口迎接客人。23

    从门外走进一对耄耋夫妇。他们进来就望着龙桂华,从眼神儿里可以看出,他们和龙桂华之间很熟悉。龙桂华见这两位老人走了进来,不但不招呼,反而一扭身跑进了里面单间。两位老人非常礼貌地向宋沂蒙点点头,就跟着龙桂华向单间走去。

    宋沂蒙和胡炜都瞪大眼睛瞧着,他们敏锐地觉察到在这三个人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他们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生怕打搅了人家。

    “桂华,小红找到没有?”这是那位老汉的声音。“我们也托人找,什么消息都没有!”墙壁是用石膏板隔出来的,不隔音,外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宋沂蒙和胡炜听出来了,原来,是两个老人在和龙桂华商量找朱小红的事,他们是龙桂华的什么人?

    只听见龙桂华低声说:“爸,您年岁大了别跟着操心了!”说完就是一阵沉默,只听见两个老人连声叹气:“唉,那孩子呀……”龙桂华仍不作声。

    “你妈不是还留下一幅陆治的画儿,要不把它卖了,花钱请人找找看!”龙桂华犹豫半天,终于小声说:“卖了,刚卖的……”

    老人半天没吭声,过一阵才呜咽地说:“我龙绪民今生今世对不起你们……”

    胡炜先是吃了一惊,原来龙桂华拿来那两万元钱,是卖了她妈留下来的古画换来的,后来,胡炜更加吃惊,她听见了“龙绪民”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像炸弹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她清楚地记得,父亲曾经对她说过,他在政治上生平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错误处理了龙绪民。原来,龙桂华就是当年西南富商龙绪民的女儿!

    关于龙绪民的事,父亲给她讲过,父亲讲得很动情,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这位龙绪民,出生名门,早年在京师大学堂攻读商务,在欧洲留过学,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投笔从戎,随冯玉祥部参加北伐战争,直做到了营长。大革命时,他经人介绍参加过西北军中的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

    “九?一八”事变后,他脱离军队,在成都开办了尚昌工业公司,专门生产各种民用齿轮。他脑子好使,又有国外的经历,胆识俱佳,因此发展很快,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在成都的生意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等到抗战胜利,他已经成为当地颇具影响的民族实业家。

    解放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受朋友之托,设法营救了共产党四川省的省委负责人,可是他却被国民党军统局抓了起来,后来家里花一百根金条买通军统局的头子,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

    全国解放后不久,他把“尚昌”工业公司的资产全部献给西南军政委员会,自己按照中央政府的安排,到国家H委员会当了一个处长。

    当时,胡继生正在国家H委员会主持工作,他和龙绪民虽然打交道不多,但印象不错,他觉得这位民主人士有眼光、有魄力,工作上也有些办法。可反右运动却一下把他俩推到了激烈对立的位置上。

    在反右的运动中,有人揭发,龙绪民曾经多次攻击共产党,说共产党就会开会,开起会来没完没了。还有人揭发说他曾参加过冯玉祥军队中的“清共”活动,迫害过我地下党员。

    这龙绪民是个性情倔强、不肯认错的人,当组织派人找他谈话的时候,他找到无数条理由,拼命为自己辩解。

    人家又问他,你参加过“清共”没有?这一点他倒不否认,说自己不但参加过,而且还指认出一个重要的共产党人。他说1927年的时候,他还年轻,对形势认识不清,当时退出共产党的人很多,人家退,他也跟着退了。他所指认的那个共产党人本来就是公开身份的,实际上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是他亲自送他登上了开往河南的火车,临别时还给了每人三十块大洋。在那种形势下,冯玉祥都下了命令,不清也不行啊!何况他是一个职业军人。

    龙绪民说的这番话,不但无人理解,反而惹起了众怒,局机关里除了个别留用人员,要么是进城的革命人士,要么就是刚参加工作的热血青年,龙绪民是极其特殊的例外,很显然,他成为革命的目标,一个带着红心的靶子。几轮批判会开过之后,于是有人建议不仅要把他定为右派分子,还应该开除他的公职,劳动改造。

    共产党开会就是多点,说共产党开会多就算右派分子?胡继生犹豫了。他拿着龙绪民的材料仔细看,这人的问题确实不少。可他觉得情有可原,在旧社会,东奔西跑混饭吃,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几进几出的人多了。就拿他胡继生来说,要不是家乡党的农村工作开展得红火,南昌起义、井岗山又都在江西,如果没有人教育他,他知道共产党是干嘛的?共产党要是不到家乡来建立政权,他不也就是个普通打铁的吗?

    龙绪民是个大学生、旧军人,在历史的风波中起起伏伏很正常,环境不同,接受教育的程度不同嘛!解放后,人家不是把全部家产献给人民了吗?革命不分早晚,既然革命了就不必过于追究人家的过去,一个革命者的过去,除了贫雇农、工人阶级,有几个是纯而又纯的?何况,人们又不是天生就懂得马克思主义的。

    胡继生很想放龙绪民一马,来个从轻发落。可是群众不干,甚至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他本人,一天给他提了十几条意见,批评他是在搞阶级调和,机关党委也派人找他谈话,说他是个一贯忠诚的老红军干部,要注意和一个反对传达中央文件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不要在和平环境下丧失了老红军战士的斗争性。这句话狠狠地打中了胡继生,难道自己真的分不清是非了?矛盾中的胡继生终于战胜了自我,在一次支部大会上做了严肃的自我批评。

    很快,龙绪民被正式开除公职,戴上反革命帽子,被送到东北劳动改造。

    龙绪民去东北的当天上午,他的妻子来到胡继生的办公室,进门“扑通”一下跪下了,那女人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龙绪民不是反革命,他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胡继生目瞪口呆,一时也说不出话,他参加革命这么久,还没见过自己手下的干部跪在自己的面前哭泣,特别是一个女干部。

    胡继生毫无思想准备,只是不住地宽慰龙绪民的妻子,他浑身颤抖地对她说:“千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有话慢慢地讲……”龙绪民的妻子边哭边说,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然而声音还是那么弱小:“他是有功的,解放前夕,是他动员傅作义起义的!”

    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胡继生听得清清楚楚,这又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傅作义将军起义的过程在报纸上登载过,中央也有内部文件进行过总结,怎么没有提到这一段?莫非龙绪民的妻子急于为自己的丈夫解脱?莫非她急糊涂了?

    胡继生感到无能为力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解决不了,恐怕部里也解决不了,于是他只好耐心地劝龙绪民的妻子:“起来,起来,这件事,我看可以向组织上反映一下,对龙绪民的问题,你作为家属也可以反映,假如是冤枉的,相信党组织会公平解决,你不要太伤心,有困难也可以提一提,他是他,你是你,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龙绪民的妻子没有赖在这里,她起来抹着泪说:“胡局长好,胡局长好……”胡继生想扶她一下,可是迟疑了,他不知如何才能让面前这个受伤的女人平静下来,只有不安地说:“大家都好,大家都好!”那女人抽搐着离开,胡继生不知道她以后将面临多么大的灾难。

    龙绪民离开了机关,上火车的时候,他先是清清嗓子,然后舒展双臂,高声喊了两句:“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送他的人十分好奇,心想共产党都把你流放了,你喊这个啥意思?龙绪民见人们瞪他,便哈哈大笑,笑够了,不笑了,他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对人说:

    “告诉你,当初刘伯坚离开西北军的时候也这么喊过!”

    疯了,看来这个死不悔改的龙绪民彻底疯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干部把他搡到火车上。汽笛响了,刚愎自用、屡经风波的龙绪民离开了妻子和幼小的女儿,被送到了既荒凉又肥沃的北大荒。

    不久,胡继生调回部队工作,后来他听说龙绪民的妻子也没逃脱劫难,结局比丈夫更惨。丈夫被送到北大荒之后的第八年,她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被关进了北京市笫一模范监狱,两年后死在那里。

    1980年,在胡继生的直接干预下,龙绪民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龙绪民妻子的问题也平反了,经过核实,说她是军统局特务纯系子虚乌有,她只是在帮助丈夫营救四川地下党省委副秘书长慕翰元的时候,到军统局二处去过一趟,在那里偶然遇到一个旧相识,聊了一会儿天,别的什么都没有。可就这一次,她被二处的另外一个人记住,解放后,这人从香港派遣回大陆搞破坏活动,不久被捕了,由于急于立功、减轻自己的罪责,于是那人就检举了她。

    可龙绪民一家的遭遇却始终成为胡继生的一块心病,直到晚年退休以后,还是常念叨起这事。其实,在胡继生几十年的生涯中,经他手处理的干部也不知有多少,可偏偏这龙绪民让他后半生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龙绪民和刘葆珍两位老人愁容满面走了,过了好半天,龙桂华才红着眼睛从里间屋走出来。虽然她仍然穿着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可在胡炜的眼里,她身上的色彩重了,整个人仿佛变了一种身份,她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名门之后,一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

    父亲在女儿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胡炜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认为完美的父亲也曾经伤害过人,然而父亲给她说过,说他曾经伤害过龙绪民一家,事实给了她一次残酷的冲撞。想起由于父亲的过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苦难,想起龙桂华死在狱中的母亲和失踪的女儿,胡炜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在龙桂华面前,她似乎是个负罪者的后代。虽然在那动乱的年代里,她自己也曾被人骂做狗崽子,可是她仍觉得自己罪不及赎。那是历史的误会,那误会也曾经与她和自己的家庭擦边而过,可那仅仅是一代,而且时间不长,对于龙家来说却是三代甚至更长。

    龙桂华见无人说话,屋里的空气有些紧张,也不知屋外的人听见了什么,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然后对胡炜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胡炜听龙桂华说对不起,鼻子发酸,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呜咽地说:“桂华姐,你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起你!”龙桂华惊愕地望着哭丧着脸的胡炜,一时无语。胡炜突然上去拉住龙桂华的手,鼓起勇气说:“当初,是我父亲错误地处理了你的父亲……”说完,胡炜小心地抬起头去看龙桂华。

    她等着龙桂华发火,骂她,甚至打她嘴巴,如果那样,如果再严厉一些,她都心甘情愿,一个受伤害的家庭成员去恨一个伤害了人的后代,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胡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是这样冲动,她原先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猜疑,好像龙桂华真的与丈夫之间有点什么,可是现在一下子,这些无端的猜疑全都散去了,她觉得实在是冤枉了人家,这无辜的龙桂华。她又禁不住落泪,这是真诚的歉疚,是一种情绪转移,还是一阵妒火燃烧之后的宣泄?几种复杂的心情交加在一起,使她失去了常态。

    龙桂华听了胡炜的话,并没有感到特殊的震动,她早就知道胡炜是胡继生的女儿。龙桂华的心里只是被过去的记忆触动了一下,丝毫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震怒,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是你爸爸一个人的错?在那些岁月里,伤害是一个轮回,一些人伤害一些人,这些人翻过来更加严重地伤害别人,最后大家都是受伤害的人。”

    龙桂华接着说:“假如,请那些当年批评过共产党,自己又挨了整的人来上台,给他们执政党的地位,他们不整人?我爸爸本不是个政治倾向十分强烈的人,甚至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可他在旧军队里,不也做过伤害共产党人的事?”

    龙桂华说着,迅速瞧了一眼胡炜,瞬间她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共同的命运连接。她说:“如果因为我的父亲被处理过,我就恨你的父亲,恨她的女儿,果真如此简单?历史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更不是后代的责任!”

    龙桂华思考了很长时间,只有这一点她清楚了,她不会恨胡继生的女儿。

    她告诉胡炜和宋沂蒙说,父亲回到北京以后,被安排到政协挂个名,这时,他已经快七十五岁了,可他闲不住,办起了保定讲武堂研究会,人们都尊敬地称他龙绪老。刚才陪他一道来的女人叫刘葆珍,是父亲五十年前的恋人,在“文革”中也有一段不幸遭遇,刘葆珍的丈丈邵公展解放后是中国科技大学的教授,“文革”中被打成反动权威、洋买办,下放西北农场劳动,病逝函关。刘葆珍曾被扫地出门、遣送农村,直到1978年才落实了政策,返回北京后还当选过区里的一届人大代表。父亲与刘葆珍旧情覆燃,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现在,一切不是挺好!

    龙桂华望着质朴的胡炜说:“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为朋友了吗?”龙桂华的话让胡炜的心里暖融融的,她看见了龙桂华的眼睛,那里淡淡的海水荡漾,那是一片宽阔的世界,把山川、河流和沙漠都容纳了进去,那是一个和煦的世界,把所有的人,包括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容纳了进去,融化了分歧,弥补了错位,让她和人们一起共同生活。父辈与造就了父辈的马克思不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世界,一个和谐的社会?

    胡炜还在难过,眼圈儿红红的,龙桂华她觉得这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女人,已经是中年了,还天真得像个孩子。她觉得胡炜和胡炜的家庭背景,距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不久前,她认识了陆菲菲,最近认识了宋沂蒙,今天又真正认识了胡炜,他们和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一样,有犹豫,有甜美,也有挣扎和说不清的忧怨,他们也是老百姓。

    她想起从天上到地下的巨变……

    二十多年前,那些戴着大红袖章,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疯跑,到处抄家的红卫兵小将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地模糊了,那不过是一群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小孩儿,一群中了邪的小孩儿,一群做完了梦就很快醒来的小孩儿。

    龙桂华忽然觉得胡炜好像是自己那个最小的妹妹,从小就喜欢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姐姐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小妹爱听姐姐讲的故事,《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卖火柴的女孩儿》、《红海军和小黑熊》,许多许多,永远也听不够。想着想着,龙桂华不由得心里一热,把胡炜半搂在怀里。

    胡炜在家是个独生女,没有享受过有姐姐的幸福,她见龙桂华如此宽容大度,根本不计较父亲的过去和自己的幼稚,如此和蔼可亲,也真的把她当作了姐姐。

    这轻轻的拥抱说明了一切,龙桂华敞开了胸怀,让三个不同经历的人在心灵上得到沟通,一天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三个人,现在都是社会上不大起眼儿的人,他们都像有着褐色翅膀的萤火虫,到了晚间,它们从不同方向飞到一起,与别的萤火虫们汇集了,融合了,穿梭在山里,它们越聚越密,渐渐地变成了火。这火滚动着,翻腾着,把大山都照亮了。这是没有种的火,无法把山林烧毁,它照亮了小路,也照亮了人的心。儿歌里的萤火是田园式的,然而大山里的萤火会把岩石映透。

    人们说它是野火……

    晚上还要值夜班,得先走了,临走之前她还不忘对龙桂华说:“那两万元钱,再等等,等等再还你吧!”胡炜说这话是真心的,她是觉得亏欠龙桂华的太多,可直截了当地就来了这么一句,让人听了疙疙瘩瘩的。龙桂华笑笑,什么也不说,她原谅了胡炜的率真,虽然这股率真有时让人不可思议。

    胡炜风风火火的走了,冷冷清清的小饭馆儿里,只剩下了宋沂蒙和龙桂华两个人,他们的心情都是万般惆怅。良久,宋沂蒙怀着真诚的歉意说:“桂华姐,对不住你!”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龙桂华感到说不出来的激动,这其中饱含着一个感情细腻的男人对另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的尊重,她深深地领悟到这一切。

    宋沂蒙说“对不起”,这其中有着多重的含义,那陪男人吃花酒的女孩儿,他模模糊糊听见那女孩儿的名字叫朱小红,可他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不是真的叫朱小红,也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

    有一次,龙桂华偶然谈起女儿,说女儿从小就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那天,他见到的朱小红却是一个会调情,虽不过分,但挺老练的那种,怎么看也不像乖孩子,他很难把那个朱小红与龙桂华联系起来,他不敢想,因为那样太残酷。宋沂蒙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龙桂华,他担心龙桂华知道了会经受不了打击。

    龙桂华被命运捉弄,经过了那么多磨难,她的心像一根屋檐下的冰柱,被烟囱里滚烫的油烟熏烤着,一滴滴化成水落在地下,搅拌着黑黄交杂的灰尘,在地上它又重新凝结了,肮脏的冰坨子渐渐积聚得高高的,它还是不断从屋檐上流淌下来。龙桂华的心是禁受不起熏烤的。她的心是温暖的,包裹她的却是出奇的寒冷。

    宋沂蒙的不安,让龙桂华无限感慨。通过这半年多的共事,她了解了宋沂蒙,觉得这个男子的确是个好人。他为人善良、热情、感性,他对女人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体贴。这种体贴细腻而又正派,积极而又主动。她不是那种多情的女人,可她也渴望得到一个理想中的男人对她的体贴,其实,这就是女人的本能,是一种纯洁似水的爱,人与人之间的爱,一个男人对女人,一个强者对弱者的爱。

    瞬间,龙桂华终于懂得了陆菲菲为什么爱他,为什么为他独身苦守了二十多年。龙桂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爽朗地说:“沂蒙,又说对不起,你爱人说了好几遍,老说它干啥?过去就过去吧!”

    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沂蒙,宋沂蒙听着,心里甜甜的、美滋滋的。他与这个女人天天在一起,她的性格爽朗,襟怀坦荡,她的顽强、真诚、勤奋,以及她高于所有常人的品质,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在她的面前,让人感到了愉悦,感到了激情。假若时光倒流,假若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也不能让人有非分之想。

    宋沂蒙听了她的声音,不禁想起那座度过少年时代的学校。学校屋檐下有一串风铃,雨里风铃凄凄,雾里风铃迷离,晨曦风铃催人,夜晚风铃悠悠,风铃的歌给少年驱赶烦恼,梦里的风铃让孩子们长高了许多。他时常蹲在屋檐下倾心听着优美的音乐,风的敲击,自然的韵律,让他沉浸于无止境的猜想。

    龙桂华的声音就是那美妙悦耳的风铃,她让宋沂蒙享受了一段轻松、自然的美妙时光。她是女娲,铃声补上了宋沂蒙心灵上坍塌的一角。龙桂华给了宋沂蒙最大的同情,她的温暖不只一次打动了他,她是女人,她是用水做成的,溪水伴着风铃声清澈流动,形成了一个极高的境界。

    她的美貌,应当属于一个完美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的生命中没有出现,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有时,宋沂蒙幻想着,自己也许会变成那个人,可他一到了龙桂华的面前,就觉得这种幻想是痴人说梦,他自惭形秽,无论在人品或者是其他方面,他与龙桂华都差得太远,他怎么会变成那个男人?

    不过,有一点他是和龙桂华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个人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感觉,不可避免的现实摆在他们的面前,“大众居”气数已尽,无以挽救。生意越来越难做,再做下去只有亏本。他们商量了一下午,终于下决心把“大众居”转让出手。两人把钱分了,宋沂蒙坚持着偿还了那两万元钱。

    24

    饭馆儿的生意结束以后,宋沂蒙只好像以前一样,在家里呆着没事情干。胡炜仍然在门诊部上班,她的技术职称晋升为主治医师,级别是副团职,如果能在部队门诊部一直干到退休,她很知足,将来她的退休金够她和宋沂蒙两口人的饭钱。

    她本想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可是,一件事情出乎她意料地发生了。

    那天傍晚,她刚刚脱下白大褂儿,准备下班回家,突然,鲁映映和徐文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她。

    “干嘛这么紧张?”胡炜见两人紧张的样子十分可笑,便轻轻地给了她们每人一拳头。

    “出大事啦!你不知道?”鲁映映的表情告诉她,果真出了大事,特别是徐文,她紧张得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胡炜意识到她们所说的大事情肯定与自己有着很大关系,于是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徐文伏在她的耳朵上低声说:“咱们门诊部有个转业名额,上面排来排去,哪个人也不好安排,于是平主任就提到你,听说上面已经定下来了!”

    胡炜听说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爸爸去世了,她连个普通的军人也当不成了,主张让她转业的人,竟然是以前最关心自己的平茹英!

    以前,胡继生在世的时候,平茹英对胡炜十分关照,没事就跑到医生办公室跟胡炜聊天,问寒问暖的不间断,值班排班、上大医院进修等等也都尽量给照顾,嘴巴上左一句胡副司令,右一句老首长,让人听了肉麻,门诊部的那些女同志听了都撇嘴,有人甚至说她是胡炜的姑姑。

    胡继生去世之后,平茹英见了胡炜的面仍然笑嘻嘻的,表面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后来,她跑到边九岭那儿去摸情况,慢慢地她察觉出边院长对这老首长的女儿也就那么回事儿,人走了,时间长了,不但茶凉了,连人的心也都凉了。边院长都那个啦,她平茹英可犯不上。于是,她几乎不再和胡炜聊天,除了通知开会、发学习材料就很少到胡炜的办公室去。有一个月,平茹英给胡炜接连安排了两个大礼拜值班。这次院里讨论干部转业问题,当政治部主任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提出胡炜,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胡炜家住得远,上下班不方便,组织上应该考虑胡炜的实际困难。

    这个消息来得这么突然,胡炜实在接受不了。她从小当兵,现在快四十岁了,让她上哪儿去?

    她想起宋沂蒙转业以后的遭遇,心里一阵阵发毛。

    两个好朋友左一句右一句,劝她抓紧时间,往上边找人告状,不可拖延,否则一切可就晚了。找谁呢?人家还给不给面子?胡炜忧心忡忡。

    “找宁部长!”徐文和鲁映很同情胡炜的遭遇,对平茹英的两面三刀的行为,简直气愤到了极点,于是,一个劲儿地给胡炜出主意。胡炜听说要找宁部长,闷着头不吭声,她的心里反复思量,顾虑重重。

    宁先,曾经是胡继生将军的秘书,后来不断得到提拔,这几年,其他几位年纪大点的干部全都退了,只有这位宁先,不但没退反而升了职。现在已经是中将了。他这人作风扎扎实实、脾气随和,办事稳稳当当、为人谦虚谨慎,不惹事生非,平时也不怎么帮别人办事。

    爸爸不在世了,人家是在职的大首长,能不能接见自己都不好说,更别说为自己说情帮忙啦!说心里话,胡炜真不乐意求人家,可她无路可走,实在没法子了,情急之下,决定硬着头皮去找一回宁部长,准备着碰一鼻子灰。

    没想到,宁部长见了胡炜,态度十分热情。他滔滔不绝地谈起胡老将军,说老首长是位好司令,是位有着赫赫战功的老前辈,是他参加革命的引路人,还说他的文化全是老首长一手教的。他说,老首长打起仗来是员猛将,可平时脾气却很好,最喜欢和普通干部、战士交朋友,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司令。说着说着,就为之动容。

    宁部长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让胡炜讲自己的事情,完了,只留下一句话,有事可以去找岳秘书。胡炜见宁部长务虚不务实,说了一大堆空话,以为这事准保吹了,顿时,她的两只眼睛红了,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满怀委屈地出了宁先部长办公室的门,正朝外走着,没想到一位年轻的少校男军官走了过来,少校和气地做自我介绍:“胡炜同志,你好!我姓岳,叫岳山水,宁部长的秘书。”

    胡炜擦擦眼泪,跟着岳秘书走进会客室。

    这岳秘书中高等个子,胸脯挺直,脸庞红扑扑的,双眼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和宁部长不同,干脆开门见山问道:“有事儿就跟我说吧?”当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少校,胡炜又掉下了泪,她抽泣着,把单位让她转业的事诉说了一遍。岳秘书真是快人快语,起初,他还在耐心听着,听着听着,火就上来了,他气愤得拍案而起:“不像话!老首长过世了,就让人家转业。为什么这样做?还讲不讲阶级感情?别急,这事我来办!”

    这岳秘书三十出头,一副行侠仗义的样子,他片刻都不耽误,立刻打电话叫来宁部长的司机,开着专车,和胡炜一块儿到了基建研究院。路上,岳秘书不断地说着笑话,逗得胡炜的心里好受多了。

    宁部长的大皇冠轿车,驶进研究院的大门,门岗见了车上的牌子,拦都没敢拦,“啪”的一个持枪敬礼。车离办公大楼老远,胡炜就让司机停下车,自己打开车门先溜了。她不想看热闹,也不想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

    几位大校、上校军官见岳秘书来了,纷纷不由自主地起立。岳山水应付这种场面很有经验,于是,他赶紧主动先给各位首长举手敬礼。边九岭是个大胖子,吃得满脸流油,从上个月起,他已经是正院长了,成为大院儿的一把手,整天趾高气扬的,凡人不理,俗人不睬。他当然明白岳秘书来到研究院的目的,于是,他把其他人赶走,然后把门关严实,私下和岳秘书交谈。

    岳秘书身子笔直地站着,他毕竟是一个少校,肩膀只扛了一颗星,比边院长要少三颗,如果在野战军,像岳秘书这种级别的军官,顶多是个营长,在大校军官面前也就是个拎包儿的资格。

    岳秘书当然懂得这种差距,他本能地在边院长面前立正站着,就是边院长让他坐下,他也不敢坐。他规规矩矩站着,目不斜视,没有等边院长问他,他就抢先客客气气地说:“宁部长让我问候边院长,你们不是老战友吗?”说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边九岭,这句话说得平平静静。这不是岳秘书的语言,而是高层首长原话的传递。边九岭和宁先同在兵种司令部工作过,先后都是胡副司令的直接部下。当边九岭还是个普通参谋的时候,上面就曾经有意调他到青海省军区的一个武装部工作,后来,还是由于胡副司令的干预,让他继续留在了兵种机关。岳秘书之所以说宁部长问候他,实际上是对他的讽刺。

    岳秘书十分了解边九岭,之所以能从普通战土一直升至正师职军官,其主要原因就于他的圆滑。他能力不强、文化不高,但是他有他的绝招儿,那就是沉默。弄不明白的时候沉默,上面争权夺利的时候沉默,沉默也可能被上面视为老练、成熟,他官做得不算大,可是很稳,为此他心安理得。这次,门诊部提出让胡炜转业的时候,他又沉默了。

    他没吭声,是因为怕别人反映他搞山头主义。他曾是胡副司令的部下,胡副司令去世了,他的顶头上司也换了好几茬儿,他不愿意人家一成不变地把他固定在“胡副司令的部下”这样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于是,他拿定主意要避嫌。

    看来胡副司令的女儿当真不好惹,胡炜竟然说动了宁先宁部长!这可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首长,从来没有为哪个干部转业问题出面讲过话,这次把秘书派来,其用意之明确,大大出乎边九岭的意料,虽然宁部长没有亲自到来,可谁都懂得,秘书比部长本人厉害!

    岳秘书来得如此迅速,让边九岭更是始料不及。岳山水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句话:“宁部长还让我了解一下胡炜同志表现如何?您看……”边九岭急忙说:“工作上那是一贯很好的,没问题!”

    岳山水觉得此行的目的差不多已经达到,不想再多费口舌了,于是就站起身来,跟边九岭敬个军礼,然后就要出去,边朝外走边说:“宁部长很关心胡炜同志!”

    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让边九岭院长的心里有了谱,原来这是首长的工作艺术,自己不出面,反而由秘书问候他,还表示了对胡炜同志本人的关心,其背后的含意那是很清楚的。他暗自后悔,怨只怨那多事的平茹英,让谁转业不行,非得让胡炜转业,这不是找麻烦吗?

    岳秘书来过以后,一切都好像是没有提过一样,没有任何人再议论这些,胡炜在门诊部照常工作,一切风平浪静。平茹英又变回去了,对她格外的好,又开始每天到她的医生办公室去探望一趟,一连三个星期天没给她安排值班。后来,那转业的名额安排给了院务部直属队,一个农村来的车管助理员被命令转业回了原籍。

    胡炜和宋沂蒙认识了岳秘书,为了表示感谢,两人把他约了出来,请他到香山的家里做客。岳山水也不拒绝,他独自开着一辆军用北京吉普车,来到香山。一进院门,他看到房子如此简陋,又听说宋沂蒙至今没有固定工作,感慨万分,不住地叹气:“老首长一世英名,许多人还以为你们早已是飞黄腾达,或者是家财万贯了呢!说出去,谁能相信呢?”

    胡炜听着岳秘书的话,心里十分感动,不禁眼眶又红了。宋沂蒙看了一眼妻子,觉得妻子的性情变了,一天比一天软弱。宋沂蒙心想,当着外人,不能狗熊,于是,他努力显出一副好汉的样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首长的时代早过去了,混好混不好的,还不得靠自己?”

    岳山水听了宋沂蒙的话,真心真意佩服,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连连点头说:“老哥好样的!”宋沂蒙一边给岳山水斟茶,一边不停地说:“惭愧、惭愧……”

    岳山水把茶壶拿过来,仔细看了好一阵儿,深沉地说:“这把壶是老司令的!”胡炜和宋沂蒙吃惊地望着他。岳山水乘机为他俩斟满了茶水,然后激动地回忆道:“我还跟着老司令到下边视察过好几次呢!”

    岳山水对老司令充满了感情,这实在出乎夫妻二人意料,胡炜忙站起身,笑容满面地对岳山水说:“岳秘书,你们聊着,我给你们弄点吃的!”岳山水一把拦住胡炜,用一种既是朋友又是小兄弟的口吻说:“大姐,你叫我小岳,不许叫秘书,当年老司令就叫我小岳!你先别忙,听我讲个故事,好吧!”

    他在宋沂蒙和胡炜面前称自己为小岳,一方面是由于自己年轻,一方面是为了保持对老司令后代的尊敬。岳秘书出生在大别山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但他长期在领导干部身边生活,对这个圈子很熟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让宋沂蒙夫妇感到十分亲切。

    岳山水红扑扑的脸上泛着光,看起来内心很激动。他喝了口茶水,望了望屋内狭小的空间,眼睛里闪着泪花儿。

    “我1975年入伍,一入伍就在兵种司令部直属队警通营当战士。我当了五年兵,1980年领导上内定了我提干,就在这时候,我家属来队探亲。”

    岳山水在胡炜两口子面前一点也不拘束,一开头就说到家属探亲。说到这儿,他抬头望望宋沂蒙又望望胡炜,表情略显沉重。他苦笑着说:“我家属是乡里宣传队的,长得挺好看的,人家见了都这么说。她一来队把全连都给搅乱了,有一个副连长姓寇,整天围着她转,还开着辆破嘎斯51吉普车,带她到外头逛,一去就大半天,咱心里不痛快呀!一个大头兵能有啥办法?你们猜这位寇副连长是谁的儿子?”

    胡炜一听就笑了,她当然知道,岳山水所说的寇副连长叫寇展成,寇展成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兵种寇副参谋长。

    据说,寇副参谋长是绿林出身,曾经在旧政权当过警察队长,抗日战争初期拉起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地方武装,被任命为冀东独立师的营长,后来一直做参谋行当儿,而且都担任副参谋长,到了兵种司令部还是副的。

    在胡炜印象里,这位寇副参谋长是位挺不实在的人。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曾经带着夫人到家里看望,一堆安慰话刚说完,突然冒出一句:“胡炜呀!你应该向雷锋学习,把老人的存款捐给贫困儿童!”当时,胡炜想,好话都让你说了,你怎么不捐呢,你做个榜样看看!冠副参谋长在部队是有名的老粗,讲话、报告净出洋相。有人说,寇副参谋长不是真粗而是假粗,要是真粗,也当不了副参谋长。

    岳山水见两口子十分注意地听他的故事,于是接下去说:“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找寇展成谈话,他是副连长,我是兵,啥结果,你们自然知道。我说:‘她是我家属,你干啥整天带着转?’寇展成说:‘你家属乐意。’我说:‘我家属不乐意,她不敢反对!’寇展成说:‘那是你不乐意,带你家属转转有啥了不起?’”

    “我当时火冒三丈,就嘟囔了一句。副连长非说我骂他,上去就要揍我,我当然不服,就抵挡了一下子。其实,我只抵挡了他一拳,他就趴下了。这下子麻烦了,他是寇副参谋长的儿子,打一拳顶一百拳!”

    “寇副参谋长专门为这个事儿,到直属队来过一次,他问直属队政治处主任:‘这个岳山水打我儿子打得好!’政治处主任不知道首长的真实想法,规规矩矩地站着不作声。寇副参谋长又说:‘这暴露了一个问题,有人要打倒我!’”

    “一个兵怎么打倒兵种的副参谋长?寇副参谋长气乎乎地走了,政治处主任很为难,他对咱挺欣赏,不忍心处分咱,如果背了处分就提不成干,提不了干就得回大别山种地,他舍不得咱走!他说,一个堂堂的副连长,总带着人家家属乱跑,放谁头上不恼火?还不让人嘟囔,嘟囔两句就还要揍人,自己没本事叫人家挡趴下了,还赖人家打他,岂有此理!当时有好几个人在旁边看见了,要处分就处分寇展成!”

    “寇展成的所作所为惹起了民愤,于是,有人把这件事反映到兵种党委。胡副司令建议开个生活会讨论一下。”

    “生活会上,寇副参谋长一言不发,胡副司令说:‘这个事儿本来不大,可寇副参谋长到直属队去过了,这一去把事儿搞大了,我们这里就要管管,不管不好!先别说那个战士,先要管管我们的子弟,因为他既是我们的后代,又是我们的干部,办那种欺压群众,妄自尊大的事儿,他不要面子,我们还要面子!这种事情传出去,部队的干部、战士会怎样看我们?’胡副司令一席话,说得首长们连连点头,寇副参谋长没等生活会开完就走了。”

    “本来,寇展成就是个劣迹累累的公子哥儿,群众反映很大,直属队党委决定给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转业了事,也算给寇副参谋长一个面子。我呢?好歹也属于动粗了,当众批评,也算个处分吧!”

    “关于我的提干问题,胡副司令专门做了指示,他说主张正义,无妨大碍!直属队是胡副司令主管的,他的话当然管用!”

    岳山水的目光里充满了对胡副司令的感激之情,没有胡副司令的干预,那他岳山水早回归农村了,现在的岳山水,至多是个生产队长。

    他的言谈话语当中有报恩之意,胡炜想,老人做的好事与子女有什么关系?她觉得岳山水帮她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要报恩,你给老爷子烧柱香得了,做儿女的可沾不起这个光。有子承父业的,哪有子承父恩的?

    岳山水仿佛看出了胡炜的心思,啜了一口茶说:“我就是觉得胡副司令人好!前几年,我陪同胡副司令到下边视察,确实受教育。老人家很注意遗散老红军的抚恤问题,连他们家属的生活困难问题,也要细致地过问。他对下边的要求是发现一个解决一个,不许拖。那些老红军家里真是惨!胡副司令,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可他几次落泪。为了那些老红军的问题他几次发火,把当地武装部的头头训得规规矩矩。哎!我看得出来,老人家从那次视察回来以后,身体就不行了,下边那些事情对老人家刺激太大……”

    说着,岳山水的眼睛里泪花花的。宋沂蒙想劝劝他,可他还在说:“我们这些人都记得,老人站在岷山脚下,望着山上密密的竹林说,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这话的含义很深,老人的心思,我们都懂。”

    岳山水停住,先看看宋沂蒙又着看看胡炜,然后,把目光移向窗外。院子里两棵柿子树,树干枯瘦、稀稀拉拉,枯枝背后是昏黑的天空,遥远的天空上飘着一两缕沉云,还挂着一两颗模模糊糊的星星。

    岳山水又扫视了一遍屋里,四面墙上空空的,他想,这家里也真是的,连张老人的相片也不挂!想着,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只听他意味深长地对胡炜说:“跟你们说实话吧,这次是宁部长让我来的,首长特地让我看看你们,他说,有困难尽管说,他能做的一定做,力所不能及的,他可以替你们向上边反映。”

    听说是宁部长让他来的,而且说得那么热情、诚恳,胡炜和宋沂蒙两人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上边有人还想着他们,这就行了,哪里还有什么困难述说?

    胡炜想起了小时候,宁先来过家里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怯生生地站着。宁先参加过几次学校的家长会,老师问他是不是胡炜的爸爸,他说不是,老师说既然不是,那你回去吧,让胡炜爸爸来!宁先的脸红了,满屋子的家长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里面全都是当爸爸和妈妈的,只有他一个年轻的秘书。

    胡炜觉得眼前这个岳秘书,那么像当年的宁先,宁先和岳秘书两人提起爸爸来都非常崇拜。她想想,又觉得惭愧,她要是有爸爸的千分之一就行了。当年,她与许多狂热的毛孩子们嚷嚷,老子英雄儿好汉,可现在她长大了,已经变成了中年人,老子在后人的心目中照旧是英雄,而她呢,不但没成为好汉,反而越来越草鸡了。照“时尚”的理解,就是混得不咋的!

    小屋里的空气越来越融洽了。岳山水习惯性地学着首长们的样子,一摆手说:“不说那些了,告诉你们吧,我要离开机关了,部长已经派我去筹建一座宾馆,华夏宾馆。”

    胡炜觉得这个工作调动挺不错的,放单飞总比老呆在首长的身边好:“原来,你要当总经理啦!”岳山水含笑不语。宋沂蒙也很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岳秘书别忘了,有好事拉兄弟一把!”岳山水一听就乐了:“自己人,有啥说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

    宋沂蒙见岳山水如此爽快、仗义,觉得真是碰上了好人,有岳山水这样既有背景又仗义的人做朋友,当然求之不得。他想留岳秘书在家吃晚饭,彼此再痛痛快快地谈谈,进而加深一下感情,于是,他忙向胡炜说:“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是不是弄点东西吃?我想和岳秘书多聊聊!”

    胡炜想起早就该做晚饭了,刚才是让岳山水的一通儿神侃给搞忘了。她生怕怠慢了客人,听了丈夫的吩咐,就飞快地跑到街上,在副食品商店里买了二斤切面,还有一只烧鸡,半斤猪头肉。她让两个男人先喝酒,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做饭。

    平时,宋沂蒙在家常吃面条,因为妻子操持家务的本事有限,除了煮面条只会煮面条,可是,今天岳山水来了,人家贵客临门,也要跟着吃面条,他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于是他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弯着腰,从橱柜里找出一瓶放了二十年以上的精装茅台酒,先拿着它闻了又闻,然后打开密封,给岳山水倒了一大碗。“这可是老爷子珍藏的佳品!”

    陈年的茅台酒,冒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人不喝就先醉了。岳山水也是个能喝、会喝的行家,可喝这么好的陈年茅台酒,还是头一次,他心里美滋滋的。宋沂蒙见他有几分拘谨,便撕下了一条鸡腿,递给岳山水说:“也就是你来,其他人想喝这茅台,没门儿!”

    “不敢当!不敢当!”岳山水乐得嘴都合不拢,连说不敢当。宋沂蒙从内心感激岳山水,他帮了胡炜就等于救了宋沂蒙,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岳山水就没有他们两口子的活路。于是,他拿出在部队学的本事,像老战友和老战友一般,一个劲儿地劝岳山水喝酒。

    岳山水见这情景,也好像回到自己熟悉的连队里,不再客气,端起碗,“咕噜”喝了一大口。宋沂蒙见岳山水海量,觉得酒逢知己,瞬间,他忘记自己只剩下半个胃,也喝起来,边喝边伸手拍拍岳山水的肩膀高声说:“好!”他们喝着茅台酒,一边干杯,一边撕着烧鸡吃,喝得高兴,喝得酣畅,有点梁山泊聚义厅里的样子。

    “尝尝我的手艺!”胡炜端着一大盆面条走了进来,这是她的拿手杰作。她看见宋沂蒙捧着碗喝酒,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岳山水不明内情,见面条来了,便放下酒碗哈哈大笑说:

    “嫂子如何知道咱喜欢吃这个?”

    胡炜乘机把宋沂蒙的酒碗收了。宋沂蒙假装没看见,听岳山水说他喜欢吃面条,便笑得前仰后合,仗着一股子酒劲儿,指着老婆:“她就会做这个!”

    三个人吃了一锅捞面,西红柿鸡蛋卤,都吃得痛痛快快。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聊到半夜。

    岳山水摸着黑离开了胡家,他摇晃着身子,爬上了吉普车,迷迷糊糊开着吉普车往城里跑,跑着跑着,速度就慢下来,没到三环路就睡着了,吉普车缓缓地停在路边。

    当天,宋沂蒙也呕吐了,把吃的东西都吐光,差点把肠子吐了出来。吐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一些黄水,胡炜发现那里面有血丝,惊慌地叫了起来:“不叫你喝酒你偏喝,再把那一半胃切了?找死你!”宋沂蒙不以为然,睁开眼苦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胡炜给他揉着胸口,扶他躺在床上。他没有醉,头脑很清醒,他虽然吐得够戗,但是还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毕竟四十多岁了,胃也缺了一大块,跟年轻的时候就是不一样,过去不管喝多少酒,从来不吐,只是多上几回厕所罢了,可是现在呢?他伤感地想,好日子都过去了,一天不如一天。25

    岳山水在华夏宾馆上任了,他上任不久就派人通知宋沂蒙,说宾馆已经盖好,就差装修了,要宋沂蒙帮宾馆采购一些灯具。宋沂蒙明白,这就是像人家所说的,拉兄弟一把。

    这可是个难得的挣钱机会!上哪儿搞灯具去?宋沂蒙听说在广东的许多地方都生产灯具,样式多,价格便宜,宋沂蒙想起吴自强,于是打长途电话到他的家里,说有生意,请他赶来北京。

    吴自强是个见缝儿就钻的人,听说有生意,一点也不耽误,迅速飞往北京,刚下飞机,就赶到香山。吴自强一进门就把两大包东西放在地上,宋沂蒙见都是海螃蟹,足有二十多斤,忙吃惊地说:“拿这么多螃蟹做什么?哎呀呀!”

    外边很冷,屋子里也不太暖和,吴自强一边搓着手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刷刷水嘛!”宋沂蒙听他说刷刷水,宋沂蒙不禁想起那回弄彩电的事,他越想越后悔,觉得当时不该去找谢庚和,人家谢叔叔是多规矩的一个人,恐怕除了老宋家的儿子,就没给别人开过后门儿。

    宋沂蒙看看吴自强,觉得他比以前胖了,皮儿白了,脑门上油亮亮的,宋沂蒙带着讽刺说:“小吴呀!你发财啦?”吴自强在宋沂蒙面前恭恭敬敬,他听了宋沂蒙的话,仿佛不好意思:“哪里呀!这些天没事情做,当‘坐家’啦!坐坐就胖啦!”

    宋沂蒙越看越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神态、穿着都有变化。他的眼光亮亮的,一举一动都稳重了许多,脖子上的金链子粗了,手腕子上还戴着一块大金壳劳力士手表,莫非发财啦?

    吴自强这段时间真的没闲着,他辞掉了公职返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沿海地区,这里的海岸线很长,给走私分子创造了条件。有段时间当地走私行为十分猖獗,几乎家家都在搞,大到汽车,小到冰箱、彩电、烟酒、计算器,什么都搞。吴自强神神秘秘地跑回乡下老家,不足半年就像换了个人。他在湛江郊区盖了三层小楼房,办了一个公司,主要经营五金交电和化工产品。

    他把片子掏了出来,上面印着“富顺达商贸公司总裁”一行黑体字,宋沂蒙一看就服了,心想,这小子果真发了,摇身一变成为大老板了。

    宋沂蒙把采购灯具的事一说,吴自强着急地说:“宋处长,还说什么?赶紧走嘛!找岳总去!”吴自强还像从前那样称呼宋沂蒙为处长,他担心去晚了,有别人把这笔生意抢走,一个劲儿地劝宋沂蒙赶快行动。

    宋沂蒙带着吴自强去找岳山水,双方一谈,原来这笔买卖还不小,各式灯具五百多套,几十万元的营业额,吴自强随即表示,这东西,湛江有的是,而且美观耐用、样式繁多、价格便宜,保证供应、免费安装。岳山水很满意,当下就签了供销合同。

    回家的半路上,吴自强暗自盘算,这回的生意不小,着实能发一笔财,也不能叫宋沂蒙白干了。想着想着,就掏出一万元钱交给宋沂蒙:“大哥,这是你的部分,先预支一半,以后生意做完了再支那一半好啦!”宋沂蒙连忙往外推,他结结巴巴地说:“还不知道咋样,怎么好收你的钱!”吴自强望着面前这位傻大哥,心里有点儿难受,愈发觉得他实在,便安慰道:“唉!你平时又没有收入,人总是要吃饭的嘛!没有钱吃什么?”

    宋沂蒙看着这厚厚的一沓子钞票,犹豫该不该拿这个钱。吴自强是什么来路他不知道,假如吴自强提供的货全是残次品又该怎么办?他担心为了这一万元钱害了岳山水,人家好心好意帮助他和胡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好人背黑锅!可他实在缺钱用,吃饭、穿衣、取暖、看病那一项不需要钱?目前,家里只有胡炜一个人挣钱,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靠妻子养活?宋沂蒙不得不揣起这些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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