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天早晨,比阿特丽斯把一周的开支、购买的东西、预计的额外花销列出清单,交给丈夫。象通常一样,清单作得井井有条。
“有些开支我认为是不必要的。”她说。“过些时候,我可能会更节省一点,特别是办奶品厂,不过,最好是等到圣诞节再想办法。我自己懂得很少,无法指教别人。”
“你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亨利说。“所有的事情你处理得都。我不相信,有谁能这么快就学会料理家务。佣人都很听话。可你太费心了。我看你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我现在正在学习,只能如此。”她回答说,同时若有所思地合上记事本,几乎没有改变语调,又补充说:“亨利,我好像有孩子了。”
一阵兴奋过后,他想到,年轻的妻子总是害怕第一次分娩,作丈夫的应该设法消除她的恐惧。可是那,她听到他的安慰时,却显得十分镇静,倒好象他是个惧怕黑暗的孩子。
“别担心,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很健康,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她这样开通,当然很好。但她这么冷静而审慎,却使他有点不知所措。
她谈到最近几个月应该做些什么事。他问,是不是雇个保姆服侍她。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破费了。琼斯太太会关照,让佣人们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很善良。”
“是吗?我有点不放心。我看她总是不大高兴。”
“最初是这样,因为她和我还不大熟悉。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毕竟在这里待了不少年。现在我们的关系很好。”
她确实作了很大努力,总算博得了老管家的欢心。琼斯太太是个忠厚、善良而精明强干的女人。她看着亨利长大,他母亲去世以后,巴顿就由琼斯太太管理。起初,她对新来的女主人很反感:她准会实行首都那一套讨厌的规矩,把家里的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可是,这位新娘竟然十分腼腆,说话的声调温柔,她真心实意承认,琼斯太太的经验和知识十分宝贵,随时随地都准备采纳她的意见,这使女管家喜出望外,她不只一次告诉佣人们,主人的这位年轻的妻子一定是由一位好母亲教育出来的。
头一看里,应该十分谨慎地告诉琼斯太太,用什么方法管理家务才能更节省、更合理,然后,当她已经习惯了的时候,再由她亲自去实行。这种作法比较稳妥。
当天,亨利遇到一位朋友,就急不可耐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他听到朋友向他祝贺,心里乐不可支,但那人问他,岳母是不是很快就要来了,这时,他喜悦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把脸一沉。
“我的岳母?”
“年轻的妻子总是希望在这个时候能和母亲住在一起,生头一胎尤其如此。”
亨利回到家里,苦恼地沉思起来。让那个可憎的女人到巴顿来发号施令,这太可怕了。但既然比阿特丽斯需要她,那也没有办法。现在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姑娘伤心。他应该体贴她。
比阿特丽斯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壁炉里熊熊的火焰。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开口,就坐到她身边,温存地拥抱着她。
“啊,对了!”停了一会儿,他说。“你给母亲写信了吗?我想,咱们应该尽快告诉她。”
她仍然望着炉火。
“她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吗?”
“你怎么了,比阿特丽斯!”亨利的语气相当严肃。她似乎根本不想请那个可憎的女人到这里来,这使他十分高兴,但还是应该尊重礼俗。
“你怎么了,亲爱的!你当然知道,我并不……我想说,尽管你母亲和咱们是两路人,但咱们还是应该尽到自己的义务。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是的。我要忘掉的正是这一点。”
她突然沉默了。她的话多愚蠢!
“正是这样,亲爱的,你好象是在跟沃尔特说话,胡说八道,这只能对你自己不利。你瞧他那副气氛的样子!过一会儿,他就要自作主张请她来了——这是你们不可推卸的义务。”
“我可不让她来,我还不如自杀了好。”
“那你就想点办法制止他。”
她父亲病逝以前,她给他读过的那篇培根和短文中的一句话,浮现在她脑海里:
“你要想控制一个人,就得了解他的性格和习惯,让他听你摆布……还要了解他的弱点……”
她冷冷地看了丈夫一眼。
“当然,我只是想最好晚一些告诉她这件事。你想,如果通知他们,就得立刻请他们来,否则,就显得失礼了。但如果他们在这里住久了……我会担心:卡斯特斯会不会利用你的各种社会关系?比如说,他可能向蒙克顿勋爵借钱……但如果你认为应该马上写信,我当然可以写。”
亨利的心凉了。
“不,不,亲爱的,你完全正确。等事情平平安安过去以后再说吧。这样对她也有好处——她只会觉得高兴,不至于为这件事担心受怕。”
“谢谢。你总是很关心别人。”
于是,他象每个星期日早晨在教堂里那样,感谢苍天赐给他一个好妻子。
在巴顿的继承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人世间以前,亨利和琼斯太太早已心安理得地把卡斯特斯太太忘到九霄云外了,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自己当了外婆,那也绝不是出自他们两人之口。
比阿特丽斯躺在床上,望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他是这样娇小柔弱——又是生在这样一个世界上。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真不如死了好。尽管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条最好的出路,可是大家都还想活着。她自己也不例外。为什么呢?因为生活本身就意味着卑鄙、恐惧、羞辱、痛苦和憎恶。即令她是一个最卑贱的人,要经受各种磨难,但她还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只是因为她的生命还健在。她还得和以前一样,尽量满足亨利的欲望,接二连三地承受生儿育女的痛苦,生出一大群多余而可怜的孩子,他们也跟父母样,都是一些令人厌恶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呢?只是为了他们能再繁殖自己的后代。污辱者和受污辱者代代相传。
婴儿的小手碰到了她的乳头,她颤抖了一下,把脸埋在枕头底下。
可怜的小东西!他的命运如何?他在罪恶中受胎,在痛苦中出生,他的生身母亲记过也不会爱他,永远……
她狠狠揪了一下衣服,这个爱哭的傻妇人,一想到她亲生的这个东西也要遭受和别人一样的下场,真想嚎啕大哭!她好象还不懂,所谓母爱,只不过是骗人的鬼话!小猫还没有长大时,母猫很家它们,有些妇女——尤其是那些最愚蠢的女人——对她们龌龊的身子生下的亲骨肉,总是象动物一样,怀有一种自然的感情。可是,孩子生来就是母亲的死敌:他象寄生虫一样,依附在母亲身上,使她变得丑陋不堪,受尽折磨,人们憎恨他,他也憎恨别人。如果说她和她那古怪的母亲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宁肯自杀,也不愿创造一个无依无靠的生命,让他过这种生活。可惜她把刀扔在河里了,否则,这把刀就能使她和孩子脱离苦海。现在,她只好尽自己的义务,抚育孩子长大成人。那时,他也会歧视她、诅咒她,正象她诅咒……
不但自己生活,还要创造生命——真是奇怪的逻辑。
琼斯太太给她送茶来,看见她正在端详孩子,于是心想:“真是我们心爱的小宝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