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上,许多事情使亨利感到惊奇。
最初,他有些为自己和比阿特丽斯担心。他过去到城堡来,都是参加选举委员会的会议和其他业务会议的,来这里赴宴还是第一次。
他走进大客厅,看到很多熟人。过去他一见到这些人就觉得心慌意乱。托马斯.丹佛斯.蒙克顿勋爵(在学校里亨利是勋爵的法格),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文静的青年了,他额头很宽,那双小眼睛仍然和从前一样,而在圣卡特伯特学校时,正是这双眼睛总能洞察到亨利的内心深处。这天晚上,亨利接触到这对目光时,头一次没有产生从前那种莫名其妙的局促不安和自卑感。从这天起,他已经是重要人物了。孀居的伯爵夫人,身穿一件笨重的天鹅绒连衣裙,珠光宝气,好似一尊胖胖的东方偶象。她中断了跟儿子的谈话,举起手指,向亨利示意。
“亨利,请您告诉比阿特丽斯,让她到我这儿来。”
吃饭时,他不停地用眼角扫视坐在白发苍苍的神学博士帕金逊——一位心地善良、仪表堂堂的主教——身旁皮肤雪白、身材苗条的比阿特丽斯。坐在亨利旁边的,是本地的准男爵的刚结婚一年的年轻妻子。她穿着一件鲜红色、带皱边的华丽的连衣裙,满身都是钻石。这位以擅长说俏皮话而闻名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说话尖声尖气、慌里慌张,经她之口讲出来的那些当地新闻,听起来倒蛮有意思。几个月以前,亨利听她说话还不觉刺耳,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比阿特丽斯银铃般的声音和平静的语调,所以无法理解,准男爵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这样胡说八道。
克里普斯夫人不仅喜欢谈论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而且还竭力搜罗材料。
“噢,请您说说,”她尖声尖气地说“特尔福德夫人真是满肚子学问吗?听说,您写信给梅丽夫人,说她整天整夜读希腊文和拉丁文。”
帕金逊博士收起了慈祥的笑容,把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比阿特丽斯。女主人停止吃菜,打趣地说:
“主教大人,您可要当心。坐在您身边的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夫人。”
“果然如此!”克里普夫人喊道。“我会怕好怕!”
亨利喜笑颜开。现在,他对自己心上人那种异乎寻常的好学精神已经有些习惯了,他觉得,她这种品质和她其他的品质一样,是很高尚的。
“我不敢评价她希腊文的水平,”他多少有些自豪地回答,“但拉丁文,她确实了如指掌。”
“是吗?她都读些什么书?”
“这我可有些难以奉告。我一直不喜欢拉丁文。在学校里倒也学了不少,是不是,蒙克顿?我对马倒挺在行。在布莱特赫姆斯顿,我偶然拾到一本我妻子的书。谈的是有关萨蹄尔一类的事。是一位古代作家写的,名字我忘了。好象是叫什么彼得罗……”
顿时他发觉,大家都聚精会神听他说话,但主教却面红耳赤。他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吗?
啊,想起来了!帕金逊!正是这位主教,去年春天因反对妇女受教育,引起了一场争论。他攻击有学问的女人,污蔑她们是“招摇过市的猴子”和“亵渎圣灵的法国狗”,扬言应该用鞭子狠狠抽她们。当时一位公爵夫人立即起身离开了温佐尔教堂,以示抗议。蒙克顿夫人让比阿特丽斯坐在主教身边,这一招也真够绝的!
他忐忑不安地朝坐在桌子对面的妻子看了一眼。她彬彬有礼地听着,笑容可掬。
“现在,”她想,“可要大祸临头了。我知道,迟早会发生这种事。帕金逊博士可不象亨利,他知道彼得罗尼.阿尔比特是什么人。”
她壮起胆子,透过低垂的睫毛,朝那位疯狂捍卫男性至上论的人看了一眼。
“你为男性至上论自鸣得意,”她想,“把它藏在厚厚的神学巨著下面。现在,你这个耶胡也该让我们看看你的道德有多么高尚了。”
幸好,主教没听清楚亨利只说了一半的那个人名。他一套上自己的马,便没头没脑的驰骋起来。他用在讲坛上传教的那种洪亮嗓门,冲着亨利吼叫起来。
“先生,我听到这种话十分痛心。年轻的妻子最重要的是学会家务事,不应该去研究那些她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然后,他怒冲冲地对比阿特丽斯说:
“夫人,请您相信,女人只有安分守己,才能博得更多的赞扬。”
亨利满脸通红。如果蒙克顿夫人认为,他对别人侮辱自己的妻子无动于衷……
“主教大人……”他说,但他这番气话刚一出口,立刻就被蒙克顿夫人打断了。
“唉,主教大人啊,主教大人!总不能不让我们女人尽女儿之情吧。特尔福德夫人学拉丁文,只是为了给她双目失明的父亲念书——是仿效弥尔顿的那几个女儿。”
顿时,主教完全惊呆了,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蒙克顿夫人,然后,他不好意思的笑了,带着责备的表情连连摇头。
“Touche!”我看伯爵夫人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捉弄人。
他又转向比阿特丽斯,慈祥的脸孔上堆起皱褶,就象一个要哭的孩子。
“我衷心恳求您的宽恕,亲爱的孩子。我想,长着这样一副迷人的小脸蛋的人,绝不可能是个令人厌恶的、一心搞学问的女人。”
大家都在等待比阿特丽斯的回答。
“主教大人,我并没有搞什么学问。我父亲教我学过一点拉丁文,可现在我在钻研食谱。”她和善地笑了。“请您不要见怪,我做了一件非常放肆的事:今天早晨,我把几本拉丁文的书扔进了壁炉。念这些书,实在枯燥无味,学学怎么做野味馅饼,倒蛮有意思。”
主教笑逐颜开了。
“太好了。是呀,如果上年纪的人也这样开通就好了。”
他向亨利点头致意。
“我衷心祝贺您,在我们这个骄奢淫逸的时代、美貌、朴实和智慧三者浑然一体,确实难能可贵。”
比阿特丽斯突然发觉,蒙克顿勋爵目不转睛的望着好,这双眼睛和他母亲的眼睛一样。
“他听懂了。”她想。
在客厅里,老伯爵夫人抚摩着比阿特丽斯的肩膀。
“乖孩子,别理会可怜虫帕金逊。他心地善良,可惜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是在生我的敢,与您无关。他母亲在我姨妈家里当过佣人,我姨妈是个女学究,也是个泼妇。他小时候,既腼腆又迟钝,姨妈就让我表哥欺负他,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现在,他亲生女儿也随心所欲地支使他。”
“宽恕我了吗?”临走的时候,主教低头去吻比阿特丽斯的手,问道。“我衷心希望您学习制作野味馅饼获得圆满成功,您不会拒绝接受我的祝愿吧?我相信,有幸品尝您手艺的人,一定会认为馅饼和制作它的美丽的女主人一样,非常值得称赞。”
她请了一个安。
“等我学好手艺,能不能请主教大人光临舍下,尝尝我的馅饼?这也是您对我的宽恕。”
马车还没上路,一直压抑在亨利心头的感情,立刻流露出来。
“亲爱的,你简直太好了,太好了,你知道,我多么为你骄傲啊!大家都说,帕金逊对你那么粗暴,可你却那么宽宏大量。蒙克顿夫人怎能让你遭受这种……你知道,再等一会儿我就会揍他,管他是什么主教!”
“他并不想侮辱我,”她回答。“他只是什么都不明白。你听见他后来向我道歉吗?我还请了来咱们家吃饭,我想你不反对吧?”
“为什么反对?可是,亲爱的,他是不会来的!”
“蒙克顿夫人想下星期带他来。他正住在她家里,他还想参观旧教堂。应该为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还一定要有野味馅饼——他们俩都喜欢吃。我相信,琼斯太太会不辞辛劳的。你就准备酒吧,好吗?”
亨利沉默片刻,惊奇地张着嘴,然后又嘟哝了一句:“你太好了”,便把头靠在她的肩上,睡觉了。他嘴里散发着酒气。她小心翼翼躲开他,并没有把他惊醒。
“好了,”她想,睁大两中眼睛,在黑暗中望着马车箱,听着丈夫平静的酣睡声,“这次部算过去了。可是,亨利迟早总会知道,我在念什么,想什么——不,我想的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等到将来,他想了解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另一个使她心惊胆战的可怕声音,又在暗中无情反驳她。
“这还很难预料。蒙克顿勋爵知道“彼得罗”是什么意思。他明天就可能来让亨利大开眼界。否则的话,他难道还要为自己默不作声而得到报酬吗?难道你以为,人们会无代价地为别人保守秘密吗?”
“胡扯。女人多得很,我根本不是美人。”
“你不是美人。可也长得不错。今天在餐桌上,没有女人比你更漂亮了,这你是知道的,他也知道。”
“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年轻,皮肤娇嫩。假如他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当然要反抗,就象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一样。唉,这全是瞎扯,他不会做这种事情。即便他能使亨利相信,丈夫了不会听信别人说妻子读坏书就跟她离婚。在其他方面,我是无懈可击的。书已经付之一炬。只是应该编点瞎话。只要习惯了,说谎也并不难。今天晚上我就很得心应手。”
“啊,你倒是很得意。卑鄙的伪君子,父亲和沃尔特多么厌恶你!”
“他们并不知道作女人的难处。我为这个避难所花了极大的代价,我可不愿意把它丢掉。而且我现在还有许多操心事呢。”
她又计算起来:九月、十月;现在每天早晨都要呕吐。
“用不着发牢骚。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自杀。不行,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就要有小孩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宝贝耶胡,他那双蔚蓝色的漂亮眼睛就像……你知道象谁,他的嘴跟亨利的嘴一样。大家都会向你表示祝贺。”
亨利张着嘴睡得很香。她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膀。情况可能会更糟。这个怪物,象波得菲姆一样,并不是太有理智的。
蒙克顿勋爵坐在母亲的女客厅里吸烟。他母亲象通常一档。正在喝“睡前”的、对开水的罗木酒。母子俩可以称得上是知心朋友,勋爵为了避开妻子那些无味的闲扯,常常躲到这里来。母子俩有时可以一言不发地坐一一个钟头。
“您是不是把那个老家伙捉弄得太过份了?”他说。“当时我想,帕金逊这个老家伙差点把那个可怜的姑娘给生吞活剥了。就我对特尔福德的了解,他会把主教的鼻子揍破的。”
蒙克顿夫人还在慢慢喝着潘趣酒。
“我想考验一下她。应该说,她很好地经受住了这次考验。”
“是的。帕金逊也被弄得俯首帖耳了。但这对姑娘毕竟太残忍了,这是她头一次参加宴会啊。”
“我一直在照料她。”母亲冷冷地回答。“但我知道,她是能对付主教的。你仔细观察这孩子吧托姆。当然,她还是个小孩子,而且十分胆怯。可她继承了里维斯法官的许多优点——比你想象的,也比她本人想象的,要多得多。当然,她可能受到那个法国老妖婆的影响,我并不觉得奇怪。再过三四年,她也会老成持重的,那时——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就是魔鬼和那些喽啰也得听她摆布。”
他把烟灰从烟斗里磕出来。
“我最尊敬的母亲,我相信,在这段时间里,您能教她学会很多东西。”
“我希望如此。我妹妹卡洛琳娜不大赞成这一婚事,认为特尔福德配不上比阿特丽斯。可她出嫁时两手空空,她母亲玷污了自家的门第,那个坏蛋又把他们家变成了赌场,因此,任何一个正派人向她求婚,都是她的幸福。我知道,很多人甚至都不愿意跟她跳舞。因此,我就让我妹妹尽快促成这门婚事。无论如何,亨利举止端庄,而她还能帮助他。”
“我认为,他太笨倒是件大好事。”
“是件天大的好事。”
“嗯。我想问问,她今天把什么扔在炉子里了。”
蒙克顿夫人喝完了潘趣酒,放下杯子,看上去更象一尊慈祥的菩萨了。
“这是女人的秘密,亲爱的。她很快就会成熟起来,忘掉这些蠢事。”
他站起来。
“那就得看您的。晚安,妈妈。”
他在门口停住了。
“如果特尔福德发生什么不幸,我是很痛心的。尽管他笨得象块木头,但毕竟是个好人,而且还是我的法格。一个当年你欺负过的人……”
她点点头。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那个姑娘的。我很怀念斯坦利.里维斯。但事情总得有个先后。首先就是要使她摆脱那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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