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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坠落情网,白色百合
她坠落风尘,无根的蒲公英
她跪坐在浴缸前,冰凉的水刺痛着手指。怎么会觉得痛?她以为她早就没有感觉了,无论快乐或悲伤,那都只是一种情绪,而她不是应该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了吗?
一缕红线慢慢在水中荡漾开了,细细地,泊泊地,她看着它们渐渐晕开,仿佛有生命般在水中伸展着身姿,渐渐弥散。
那是她的生命,红色的生命似乎眷恋着她的体温,一丝丝,一缕缕,她觉得有某些东西在体内渐渐消失、流尽……
好冷,水中的冰凉透过手指传遍全身。一种晕眩渐渐渗透她的意志,她软软地偎着浴缸,洁白透亮,仿佛陈列在店堂里最高级的货品,反射出她带着微笑渐渐苍白的脸。
她终于可以离去了吗?
在这里,在这片交织着红色和白色让她视觉产生混乱的地方?
她终于可以离去了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再也没有牵挂,再也没有牵挂……
“呵!”
夜半突然惊醒,猛然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躺在幽暗狭小的睡房里。
夏冰靠在床板上,安静的夜,只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还活着。
有一瞬间她以为梦中的一切是真实的,她死了,用让血流尽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事实是,她依然活着。不知道是值得庆幸还是悲哀。
摸索着床边的抽屉,掏出一包烟。火柴在狭小的空间燃烧又迅速熄灭,徒留一室化学燃烧的怪异气味。
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蓝色烟雾,烟头的幽黑的室内忽明忽暗,直到此刻夏冰才觉得自己的心绪平静了些。
夜安静的诡异,夏冰告诉自己该去睡了,白天上课晚上打工,难得有一晚可以充足睡眠的时间,她却睡意全无。
屋外的房门突然被重重推开,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和沉重的呼吸声。
“仲文,你怎么又喝醉了?”
“唔,你……你少烦我!”
酒瓶摔落在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响得清脆,夏冰坐在床头被激得惊跳了一下。
“别睡在地上啊,仲文,仲文……”
屋外脚步声移动着,最终停留在她房门口。
“小冰,小冰,你醒醒,你爸爸又醉了,你快出来帮忙啊!小冰,你醒了没有,别装死!”
门外,奶奶着急的敲着门,并不时转动把手。夏冰庆幸自己提前把房门的锁换了,并且没给任何人钥匙,这里也许是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角落。
奶奶依然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爸爸喝醉的情况,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哀叹着自己年老体衰无法同时照顾瘫痪的老伴和酒鬼儿子,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哭泣着,寻找夏冰的目的似乎已经忘却,她只是对着一扇门发泄着自己的怨气,自己一生的不幸。
夏冰面无表情地瞪着天花板,烟燃尽一根接着一根。曾几何时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用发呆来麻痹自己。夏冰知道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夏冰,不是那个会笑会跳对人生会有期盼的快乐女孩了。夏冰死了,她重又忆起梦中那融在水中淋漓的鲜血,也许那梦是真的,夏冰早已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门外奶奶还在敲着门,夏冰皱着眉,露出厌恶的表情。
手指轻轻一弹,烟头从窗口飞越而出,暗红色的亮点划了一道抛物线迅速消失。夏冰合身躺下,头严严实实地埋在被窝里。
她已经死了,这世界的所有的一切和她都再无关系,管他们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她不知道,她统统都不想知道。
“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你现在正在旅馆的房间里?”
“神经病!我在家里。”
“谁的家?”
“林永希!你把我看成甚么女人啦?”
“怀春的小野猫喽!老实交待,我撤退后,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一个正经女人加一个正人君子,你以为会干什么?!”
“那,至少有ks吧?”
“甚么ks?”
“k-i-s-s-”
“死丫头,满脑子脏东西!”
“恭喜你啦!今晚肯定会做个美梦。不,是个绮梦才对!”
“你到底有完没完?!”
“好了,不打扰你作梦了,挂啦!”
听着话筒里连串KISS的啧啧响声,夏雪好笑又好气的搁下手机。永希这家伙还不是一般的鸡婆,竟然在大半夜问她这么无聊的问题。虽然如此,夏雪的心却因为好朋友的关心而觉得暖暖的,她想她的人生应该算是非常幸运的,虽然童年时父母分离,姐妹失散,但之后遇到的关爱自己的新爸爸,遇到了贴心的好朋友,她觉得这样真的可以算是幸福了。
“小冰啊,我现在很幸福,有关心自己的人,还有自己爱的人。”
夏雪甜蜜的躺在床上,拥着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维尼小熊,思绪不由自主萦绕着今晚她和程灏分别的场面。
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她俩一同抵达台东。一路上他护送她回家,她给他介绍这里的一切,那一片果园是谁家的,这一条街巷又通往哪里,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而路途是如此短暂,似乎只是一瞬间,她便走到了自己家门口。
“进去喝杯茶吗?”夏雪踢着脚下的石子,米色的鞋尖在月光下仿佛灰姑娘的水晶鞋。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充满想象力,任何一件平常的事物在此刻都能被她想象的如此浪漫。
“不了。”程灏摇摇头,“我不相信有父母会喜欢这么晚造访他们女儿家的冒失男生。”
“那——”夏雪仰起头看他,既为他的善解人意感到窝心,又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感到小小的失落。
“我们得说再见了?”
“是啊,至少我安全把你送回了家。”
程灏笑着,月光撒在夏雪的发梢间,衣裙角,使她看上去象一个不小心落入凡间的精灵。他告诫自己必须回去,不然他会傻乎乎跟着她走进她的屋子,就像之前中了魔咒似的突然冲上火车一样。
“做个好梦。”程灏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将她飘至肩前的发丝捋到身后。
“唔,再见。”
夏雪视线迷蒙地看着他,眷恋着他手中的温暖。这一刻是如此美好,她真希望可以永远继续。
“进去吧,夜很深了。”
“嗯,你也小心些。”
“我知道,你进去吧,我看你进去再走。”
“嗯,你……,你要当心哦。”
两个人在门口依依不舍的话别,但谁也不舍得迈出离去的步伐。
如果仅仅以相识时间的长短来判断两人熟悉程度,她和他只能算是陌生人。可就是这短短的相处时间、这样几次不期而遇,却让他们感到彼此似乎认识了许多年,仿佛之前所有的生命只是为了等待,等待这一刻的相逢。
有一个词叫做缘分,原本夏雪是不相信的,然而现在她信了。
“我妈要出来了。”
身旁,门廊的灯亮了。夏雪知道一定是妈妈担心她晚归,要到门口守候。
“那我走了。”他握住她的肩头,俯身在她头顶轻轻印上一个告别吻,“我会来看你。”
桂花树下,夏雪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鼻尖似乎还留着他清爽的男子气息。
他们这算是恋爱了吗?
夏雪捂着嘴问自己,不想让自己遏制不住的笑颜被人一眼看穿。
“BYE,BYE!”
空气中氤鬳着雾气,程灏倚在站台的立柱旁,对着呼啸而过的火车遥遥挥手。作为一个错过了最后一班火车,必须在站台过夜直到天明的乘客来说,他实在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快乐。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冲淡他心中的喜悦。
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温柔秀美、一个纯净闲雅、一个……他觉得可以用世界最美好的所有词汇来形容的女孩子。
他想要歌唱,他想要象在百老汇舞台上演绎着爱情喜剧的音乐大师们那么踮起脚尖并跳跃着歌唱。
他的脑海中,他头顶的星空下,似乎到处都洋溢着那样的歌曲:
Someday,whenI′mawfullylow,
Whentheworldiscold,
Iwillfeelaglowjustthinkingofyou
Andthewayyoulooktonight.
You′relovely,withyoursmilesowarm
Andyourcheekssosoft,
Thereisnothingformebuttoloveyou,
Andthewayyoulooktonight.
程灏随着旋律哼唱着,脑海中满是夏雪的身影,她的微笑,她的温柔,她的美好,她披着月光站在桂花树下的身影。
“Andthewayyoulooktonight.”他哼唱着,快乐地在站台来回走着,身上每个细胞都想飞,他想告诉全世界的人,他恋爱了,他恋爱了!
“我一定会爱你到地老到天长
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
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决定
我选择了你,
你选择了我,
这就是我们的选择,
……”
夏冰拿着话筒,和着屏幕上的卡拉OK唱着歌。
狭小的包房内烟雾呛人,身旁其他小姐不是陪着客人喝酒,就是一起猜拳,其实大家做什么都没关系,要紧的是让客人高兴。今天这批港客是曼玲姐特意交代要好好招待的,大家谁也不敢怠慢,更何况客人出手大方,谁不想趁机捞一票。
“唱得真好听啊!”终于其中一名客人厌了不断猜拳喝酒唱歌和偶尔调情的游戏,把视线瞄准坐在边上的夏雪,在这一群莺莺燕燕中她显得特别出色,不但长的漂亮,气质也不俗。
“哪里,不过是为你们助兴。”夏冰转过头,原本有些麻木的表情立刻罩上一层娇笑,只是喜悦从来不曾跃入眼底,“该您了,听说刘总的歌喉可是一级棒的哟!”
“呵呵,哪里,哪里!”
被称为刘总的中年男人大为高兴,在接过夏冰递过的话筒时刻意抓住她的手,“我棒的地方可多啦,你要不要试试?”
“时间还有得是,咱们,慢,慢,来。”夏冰故意朝他抛了一个诱惑的眼神,将唇凑到他耳边,就在客人打算偷吻她的时候,她巧妙闪避,顺便抽走了他口袋里的一叠钞票。
“你说好的,唱完三首歌这就是我的啦!”夏冰甩开他的手,调皮的朝他摇摇钞票。
“还有奖品,来领啊!”客人撅着嘴作吻,象条摇尾狗似的朝着夏冰讨吻。
“我要奖金好了,奖品留给您太太吧!”夏冰甩了个飞吻,伶俐地走到门口,借口上洗手间迅速逃离。
镜中是一个俗艳的女子。
高高挽起的发髻撒着金粉,脸上扑着厚厚粉底看不出真实年龄。眼睛被精心的描摹着,
褐色与金色交织的眼影将它衬托地异常妖媚。唇瓣沾满了CHANEL玫瑰色唇膏,撒着蜜粉仿佛随时诱惑人来咬一口。
夏冰站在洗手台前,瞪视着镜中这张陌生的容颜。
她看到“她”展露虚假的笑容,她看到“她”刻意烟视眉行的表情,她看到“她”眼底深深的冷漠,还有悲哀。
她终于决定放弃自己,对于生活,她已经深深的失望。这世界没人爱她,连她自己都不爱。一个没人爱的人不需要珍惜自己,她选择了堕落,刻意选择了堕落。
她知道这世界上养活自己的方法有很多,她知道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人应该被鄙视,然而她还是选择去做陪唱小姐,选择最轻贱的方式对待自己。
她几乎自虐地认为,高尚与下贱,贞洁与糜烂,不过是不同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她注定下贱而糜烂的人生,这是她命!她要用这份轻贱来报复给她生命的人,她要用她挣来的脏钱养活亏待她的家人,让她们变得和她同样轻贱。
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公平,有的只是认命,她彻底放弃自己。
“这家伙以为一件BCBG的上衣就能吊我啊,谁知道那是不是真货呀,再说真的也就值个千儿八百的,我可不会这么快上钩?”
“就是,我看他手上那根链子不错,应该是999足金的,也该2两重了,送你这个嘛还差不多。”
“哼,他戴过的我不要,要就给我买新的。”
厕所的门被推开,喧嚣嘈杂一瞬间填塞满这个狭小空间。夏冰转过头朝进门的两个小姐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推门而出。
在这里,她没有朋友,也从不和任何人闲扯,个人有个人的不幸,她从不看轻别人,却不想和任何人交往,似乎一接近,她和她们就变成了同种人。
其实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夏冰自嘲着苦笑,一样要陪酒,一样要陪唱,一样要放弃尊严。
“干吗不当招待,改当陪唱了?”手腕突然被人扣住,一转身赵全就站在身后。
“管得着嘛?”夏冰推开他的手臂,斜靠在身后的墙上,冷冷地瞅着他。
赵全今天套了件黑色背心,紧身黑色牛仔裤,在这样的深冷的秋天仿佛是为了凸现他精壮的肌肉。及肩的长发不驯地披散在身后,左耳钉了三个耳钉,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挂件,似乎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夏冰相信他并不信教,象他这样好勇斗狠的人甚至不知道爱、和平、宽容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他长得不差,身手也不错,在夜总会里算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用一句别人常挂在嘴里的话叫做“有型”。不少这里的小姐常对他调情,他似乎来者不拒,却也没和谁过从甚密。夏冰明白他对她的兴趣,如果她再堕落些也许会选择他,这样至少安全有了保障,她不必再担心受人欺负,不必担心爸爸在家里发酒疯时无处可去,不必担心每月必须付的房租、水费、电费、煤气费,不必担心无助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依靠……然而她不能。
曾经,她对爱情也有过美好的想象,想象中那样的男子应该是温文儒雅的,有着阳光般的微笑,有着清澈而深邃的眼眸,身上总是泛着淡淡的清爽的太阳气味,一举手一投足充满了书卷气,永远温柔而不失耐心。但她知道这样的男子太美好,而美好从不可能属于她,世上即便真的有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她也永远成不了那个灰姑娘。
但,爱情终究是每个年轻女孩心中最圣洁的梦,如果她的人生中还有什么未被亵渎的,那便是爱情了,即便她在最低落,最烦闷的时候,她也迫切希望体味着被人呵护,被人关怀的滋味,她想体味那种爱与被爱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轻易得到安全感,轻易找个一个挡风遮雨的臂弯而能够替代的,
她毕竟才18岁,她毕竟对生活还有向往,她毕竟是个处在花季爱做梦的少女。
“今晚,我送你回家吧。”赵全打断她的沉思,手抚上她的脸,她的唇,细腻的触觉让他爱不释手,食髓知味,他越来越放不开,越来越想得到。
“少烦我!”她狠狠地把他推远,“我自己会回去,你别再跟着我了。”
说罢,转身走近包房,推门的一刹那脸上重新罩上媚笑。
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很好的演员。
“小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因为今天程灏要到我家拜访,说实话我很紧张,不知道妈妈和张伯伯会不会喜欢他,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这个家,这几年友好和友明始终无法接受我和妈妈,总是想尽办法搞破坏,我不知道他们看到我带男友回来又会出什么怪花样。如果你在我身边多好,你一定会给我打气的,你一定帮我把场面搞得妥妥帖帖。好想念小时候我们姐妹俩双剑合壁、配合默契的时光啊!
小冰,我觉得好幸福,我是那么喜欢他,从来没人能让我有这种患得患失又牵肠挂肚的感觉。人家说孪生姐妹许多地方都会惊人的一致,我想如果你认识程灏一定也会喜欢他,说不定还会爱上他。
我很庆幸我先遇到了他,祝福我吧,亲爱的姐姐!”
寒流突然来袭,夏雪穿着厚厚的粉色毛衣,白色泰丝棉裙站在火车站台上,象一尊精致的瓷娃娃。寒风将她长长的发丝拂乱,平添了几份灵动。她翘首朝火车开来的方向张望,虽然按照时刻表花莲过来的车还要半个小时以后才能到达,但她还是忍不住早到,仿佛这样和程灏就更近了。
“嗨!”
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夏雪回首,一张阳光灿烂的笑颜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火车还没到啊?”夏雪轻乎,一脸惊喜。
“我早了一班车。”程灏脸上闪过一抹大男孩的羞涩,其实他很早就到了站台,早了何止一班车。
“你呀——”夏雪笑了。
许多人会觉得分隔两地的相恋是一种痛苦,但对夏雪和程灏来说却是一种特别的体验。这个火车站成了两人每次约会的起点和终点,一次次的别离和重逢,使他们更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钟,让他们觉得每一次约会都是那么美好和值得期待。
“这个送给你妈妈。”程灏递过一束漂亮的粉色康奶馨,“是我自己种的。”
“这个,送给你。”他又拿出一个白色小布袋。
“是什么?”夏雪好奇接过,打开一看是一粒粒种子。
“这是白兰花的种籽,最新的品种,等到它开放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有多美。”
“那我必须很努力去栽培它,才能收到你送我的白兰花喔。”夏雪打趣。
“不!我们一起去栽培它,一起等它开花,好吗?”
夏雪笑了,她明白程灏的意思所指,“一起”是一个很美的字眼,那意味着他们要相伴、相属,这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吗?
“你是学农科的?好好好!有没有兴趣来我的果园帮忙啊!”
“爸,程灏他正忙着写博士论文呢!”
“哟,咱们小雪这么快就帮着外人说话啦!”
“石开,好了,好了,别尽开孩子们玩笑了。”
“其实我很想从伯父身上多学一些经验,等论文写完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到果园来实践,看看自己所学是否有用武之地。”
“好,好,年轻人肯踏踏实实就是好,小雪你眼光不错啊!”
“爸,你说什么呀,我们,我们……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啊?呵呵呵!”
……
第一次的拜访,程灏立刻得到了张石开和向晴的喜爱。他的谈吐、气质、长相、包括所学的专业都让老夫妻俩相当满意。
坐在花园里,沐浴在初冬的阳光下,向晴一脸笑意地看着这一对长相出众的年轻情侣,心中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很欣慰女儿的眼光,如今的夏雪,已经婷婷玉立,一颦一笑总让她回想当年的自己,她常担心女儿和她相象的柔弱、依赖的性格会使她遭受和她一样不快乐的人生,所幸这个叫做程灏的男孩有着脚踏实地的性格,他不会象仲文,永远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把生活经营地那么痛苦,她在程灏身上看到了希望,他应该是有担当,有责任的。她能够看出夏雪和他互相凝视的眼神有多么甜蜜,多么依赖,她知道这个男孩值得托付女儿终生。
向晴偏过身,用手轻轻拭去眼角喜悦的泪水,这么多年她始终不甚安定的心终于落实了。身旁的石开从桌底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温暖而粗糙的手掌让她心中一阵感动,他一定和她一样高兴女儿找到了相爱而出色的恋人。
“看样子,不过了多久我们要准备婚礼了。”石开笑着在她耳边轻轻说着。
向晴仰首微笑:“这是你我都很期待的事情。”
“是啊!”石开长叹,“女大不中留啊!”言语中有一丝怅然,但更多的是宽慰。
向晴凝视着石开,他的头发已经渐渐花白,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唇边,刚认识时还非常强健的他这几年已经呈现明显的老态,眼底常年挥之不去的疲惫阴影正影响着他的身体状况。他已经到了将果园交给小辈们打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可是膝下一双亲生儿女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不愿去做,经营果园更是被他们看作成为农民的低等事业,他们唯一期望的是石开百年之后可以将他的心血卖个好价钱。她知道石开为此心情郁闷,身边唯一贴心的夏雪年纪尚幼、个性又太善良柔弱,无法撑起这份事业,每当想起这些他往往夜半难眠。今天看到程灏,她知道石开为何这么高兴,除了为夏雪,更为自己事业找到合适的继承者而兴奋,可是……
向晴紧紧的回握住石开的手,她明白石开的决定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她不难想象届时家中会出现怎样的混乱局面。其实在她嫁进来的这十几年中,友好和友明始终没有停止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家门的努力,一切只是慑于父亲的权威和钱威罢了。很多次向晴其实想告诉他们,她留在石开身边只是为了伴他共同走完人生的黄昏,虽然她对他从来没有象与仲文那样的激情和爱恋,但他们之间是一种相儒以沫的感情,一种长存在她心中的感激之情。石开离开人世的那天便是她们离开张家的这天,她和夏雪不会带走张家的一文钱。当然这话她只是埋在心底,因为石开必然不会同意,而她不想再让平静的生活因为任何一点点争执而被破坏,一切,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
“小雪,别尽陪着我们这两个老家伙闲聊了,带程灏到果园里走走。”石开挥挥手,善解人意地给小情侣独处的机会。
“好啊!”
夏雪开心的带着程灏离去,两人手搀着手,亲密无比。风中荡漾着花香,真是恋爱的好
日子。
“向晴啊,我有些冷,你替我进屋拿件外套吧。”石开转身对身边的妻子说。直到看着向晴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他脸上的笑容才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神色。
颤抖地手伸进衣内掏出一个小瓶,到了几粒药丸放到嘴里和着水吞下,灰败的脸色才渐渐恢复。
他捂着心口闭目养神,最近心脏病发作的频率变多了,林医师劝了他很多次去手术开刀,但是他一直没同意,他明白只要自己一进医院,这个家就会天翻地覆。
“是该立遗嘱的时候了。”他思忖着。
“应用唯物辩证法来分析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的发展状态,同样具有权威的预测能力,就以财富分布为例……”
可同时容纳200人的阶梯教室里,所有的学生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教授讲授政治经济学。突然教室后门被人打开,推门声中断了教授正在进行的演讲。
“咿?”
陈倩仪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回头去,诧异地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门口朝教授微微鞠了个躬,然后在人群中搜索到她的脸,挥着手朝她走过来。
“来找我的?有事?”陈倩仪看着夏冰挨过一排排人,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
“没有。”夏冰朝她调皮一笑,悄声坐下,“只想过过当大学生的瘾。”说罢,转过头,手托着腮,竟然认认真真的听起了课。
陈倩仪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夏冰神情专注的脸,才半年没见,她的眉宇之间多了一层沧桑和轻愁,这怎么也不象一个18岁少女该有的神情。
“你——”陈倩依轻轻推了推她,却看到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讲台上教授依然在激情彭湃地讲授着中国当前的社会发展形态,陈倩依看了看聚精会神的夏冰,最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重新埋头记笔记。
“我们这儿住了四个人,来自五湖四海,读的学系都不同,可相处得挺好。”
上完课,倩仪将夏冰带回自己的寝室,有些兴奋地向她介绍这里的环境。女生寝室小巧而整洁,虽然属于每个人的空间不大,但是大家却努力地把它妆点出自己的特色。
“真羡慕你们,一群幸运儿。”
夏冰抚摸着倩仪书桌上厚厚地一整排书,摆放整齐的文具,还有相框里溢着纯真微笑的无忧面容,心中冒出一种酸涩的感觉,这曾经也是她向往的生活呀。原以为自己对现实早已认命、麻木。可当今天经过大学门口的时候,却还是鬼使神差的跑了进来,她冲动地管不住自己的脚,她想体验当大学生的感觉,她想知道那所谓天之骄子的优越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她却只觉得失落。
“我们也不光靠运气,你也知道,要考上重点大学得付出多少努力。”陈倩仪泡好茶放在夏冰面前语气中透着一丝骄傲,“其实我觉得你很可惜——”
“不用说了。”夏冰阻止老同学重复了很多遍的话题,“是我自己命不好,怨得了谁?”
她耸了耸肩坐到下铺的床沿上,故意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
“夏冰。”倩仪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我也认为你的命不好,不过,怨命是没用的,我相信,只要你肯努力,还是能为自己创造一片新天地的。”
“对!我也是这么想。”夏冰苦笑着,“我现在很努力去当我的陪唱歌女啊!我相信,只要我肯努力,将来,很可能会当上全中国最出色的陪唱女郎呢。”
“你又来了,每次你说这种话,我都不知道该说甚么好。”倩仪赌气地丢开她的手,气闷地坐在旁边地凳子上。这样自暴自弃的夏冰,玩世不恭的夏冰是她很陌生的。中学毕业之后,她们只通过几次电话,连全班最后的毕业聚餐她都没有参加。但是她还是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传言,听到了别人对她不屑的评价。她知道夏冰的苦衷,但是除了心底难受,陈倩仪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
“你甚么都不用说。”夏冰沉默了一会,仿佛从某种思绪中回转过来,“不管怎样,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会保护自己的。”
“我这个从小就过得特别幸福的人,其实没资格说你甚么,作为朋友,我只能祝福你。”陈倩仪微叹一口气,看着眼前自以为坚强的小女生,她真的以为她长大了,可以承受所有的事情了么?
从寝室楼通往学校大门的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步行5分钟的路程之后夏冰已经站在门口。转回身,黄昏的斜阳将片片余辉洒落在校园的没一个角落,在远处操场上运动的学子们,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在林荫道上的学子们……夏冰看到的都是他们脸上的幸福笑容,每一张脸上都是比她幸福很多很多的笑容……
夏冰狠狠转过头,看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她知道她必须从校门口跨出去,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她再也不会来了。
裹着厚厚的大衣,大连冬夜还是冷得刺骨。夏冰匆匆推开家门,迎面就是一股刺鼻得酒气。
老头子回来了!夏冰不悦地发现这个现实。
仲文常常在外面喝得烂醉,有时干脆就睡在店里,刚开始她还跑去找他,每次被他又打又骂就是不肯回家。后来,她也就随他去了,反正等口袋里没钱了,店里的人自会赶他回来。说实话,现在她反倒希望他不要回家,耳根清静。
“家里的啤酒呢?!”仲文气冲冲地从厨房冲出来,“你们干嘛不买啤酒?!”
夏冰没理他,只是气闷的坐到沙发上,从手袋中摸出烟包取出一支,拿在手上没有点火,冷冷地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我问你呀?怎么不买啤酒?”仲文脚步趔趄地走近,几乎咆哮着。
“从早到晚都是一身酒臭,你到底有没有不醉的时候?干脆醉死在外面算了!”夏冰打算不去理会他,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别走!”仲文一把把女儿狠狠推进沙发,“你想我死,我偏不死。给我钱!”
“不给!”夏冰狼狈地摔倒在沙发上,狠狠回头。
“求你行行好,给你老头子一百块,嗯,要嘛九十,九十块也成!”仲文着急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酒瘾犯起来着实难受。
“没有!”夏冰狠狠的瞪他一眼,爬起身越过他再度走开。
“八十!八十块!”仲文紧紧跟在女儿身后,不断保证只要给他八十块钱他就自动消失,不再烦着她,不再随便在家里呕吐……
突然,夏冰停住脚步,冷冷地转过身面对自己的父亲:“我不是提款机!我挣的每一分钱靠的就是出卖自己尊严。这些钱,我要养活我自己,养活你,养活房间里那两个没少骂我打我的老东西。是的,我可以丢下你们不管,可以让你们自生自灭,但是我没有。所以我没有闲钱供你喝酒。就算有我也绝对不会给。你要么自己去挣,要么去抢,要么把酒戒了,我不会给你一分一毫!”
难堪的沉默,夏冰的一番冷言冷语把仲禹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显得无比陌生的女儿,头一次他发现那个喜欢躲在角落里默默哭泣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已经懂得了恨、懂得了反击。在她眼里根本看不到对父亲的尊重、根本看不到一丝丝同情和暖意。女儿已经到了有足够的能力不把他的放在眼里的年纪。
“这是个甚么世界啊!女儿打爸爸!是谁把你养大的?你这个没良心的,没有你能长这么大?敢对你老子这么凶?!”他开始歇斯底里的发作,狠狠扯着夏冰的袖子,他要酒喝,没有酒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是谁把我养大的?是我自己养活我自己的!”夏冰甩开仲文,突然走到他面前,狠狠对视着他,“不要给我提什么亲情、养育之恩这类废话。我不承你们这份情。我不但养活我自己,还得养活你们三个老不死的!!从头到尾我不欠你们的!”
“你怎能说这种话?谁是老不死呀?”房里的奶奶也大着嗓门冲了出来,毫无考虑地她站在了儿子这一边。
“算我是前生欠了你们的!”夏冰转身走近自己房间,狠狠把门关上。
房门外依然出来父亲拖着奶奶要钱的声音,带着死皮赖脸不顾一切的语气。然后她听见父亲呕吐的声音,听见奶奶把他拖到厕所并一直不停地埋怨。
夏冰长叹一声躺倒在床上,出骨子里泛出深深的无力感。这个家就像一个沼泽,她觉得自己越陷越深,就要不能呼吸。
“让我离开吧!随便去哪里,只要能够离开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夏冰把头深深地埋在枕中,她觉得自己好软弱,天地间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依靠。
“啊呀──唷──!!”
突然,隔壁房间里传出老人凄厉的叫声,等夏冰开门冲过去时刻看见爷爷躺在床上全身抽搐,面容扭曲,情状可怖,甚是痛苦的样子。
“这是怎么啦?这可怎么办?”奶奶在一旁急得束手无策。
“立刻送医院!”夏冰果断的决定,并立时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是急性中风!”
抢救持续了几个小时,当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后,医生推门走出来,并告诉他们需要准备后事了。
“老头子!”奶奶一声惨呼,在走廊里号啕大哭。
“没有办法了么?医生,你不能想办法救救他吗?”夏冰惶恐地问道。
医生无奈地摇着头:“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这几天你们好好照顾他,病人有什么要求就尽量满足他吧。”
医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夏冰看着从手术室里推出老人,躺在狭小的担架上,他的身躯竟然已经萎缩到象一个小孩。童年记忆中,唯一温馨的是对爷爷的回忆。在缺少母爱,爸爸永远喝得醉醺醺,奶奶总是无情打骂的情况下,只有爷爷会记得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个小蛋糕,会在每一次出差回来为她带一份礼物,她所有的玩具虽然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件,全部是爷爷送的。在她心目,爷爷才是她唯一的亲人。
突然,她的鼻子一酸,很久以前就发誓不再为任何事情哭泣,此刻泪却有如绝堤之水拼命往下淌。
“爷爷!”她扶着担架,轻轻呼唤着,然后白色床单下的老人毫无所觉,灰白的面容仿佛告诉大家他随时会离开。
“老太太,老太太!”身边的护士惊呼。转身看去,一旁的奶奶哭倒在爷爷身旁,昏了过去。
医院了走廊乱作一团。
一九九六年的12月,夏冰的爷爷奶奶于同一天相继辞世。
清晨,心力交瘁的夏冰走出医院,仅仅一晚,她的世界一片混乱,虽然破败但曾经完整的家终于坍塌。她拢了拢衣领,慢慢推开家门,即便她曾经是如何厌恶走进这里,但在这一
刻她才明白,不管家人如何对待她,在她心目中原来他们还是如此重要。
房间里泛着冰冷的气息,客厅凌乱不堪,夏冰经过厕所,看见父亲睡在马桶边,周围是他吐了一地的污物,他沉沉地打着呼,睡梦中也许还记得要点上8瓶啤酒,而且是记帐的。
用水盆装满水,直直地泼在父亲身上,她看着仲文惊跳着爬起身,骂骂咧咧,终于清醒。
“你干嘛用水泼我,死丫头!”
“爷爷昨晚中风死了,奶奶心脏病发作也死了。”
转告完毕,夏冰不顾父亲的呆愣转身进屋,整理行装。
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留下的必要了。
客厅里,摇滚乐整天介的响着,过了很久赵全才听见有人在用力地敲他的门。
一定是楼下的邻居上来警告他音乐开得太响。
“找死!”嘴里骂着,赵全一路跨过客厅里仍得乱七不糟的杂志、衣服、空啤酒罐,把门打开。
“敲什么敲,你不想活啦——夏冰?”
赵全吃惊地看着门口拎着大包小包一脸沉静的女孩。
“我只问一遍,你这里欢迎我吗?如果不,我马上走。”夏冰冷淡地看着他,象在谈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当然。”赵全有些不敢相信,随后开心地拎起夏冰的行礼,“你要住多久都可以!”
夏冰慢慢地踩进他的屋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明白,从此以后她的命运又将不同。
小雪!你和妈妈在哪里?你们还记得我吗?也许全世界的人已经都把我遗忘了,而我却不得不活下去。小雪,我想你们,可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期望找到你们了,你们的小冰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小雪,如果真有双生姐妹的感应的话,这算是我给你和妈妈的告别吧。
夜,通过赵全卧室窗户往外看是霓虹闪烁。夏冰侧躺在床上眼神凝滞在窗外的流光溢彩。身旁赵全翻了个身,将手臂重重的押在她身上,吻轻轻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肩膀上,然后继续酣睡。
夏冰皱着眉,身体轻轻往床外侧移动,但很快赵全将她捞过,紧紧搂在怀里,嘴里含糊不清的梦呓着:“冰,你是我的……”
夏冰长长的叹了口气,妥协地将头埋在他的臂弯。
她,算是彻彻底底沉沦了。
台东温暖而晴朗的冬日,蔚蓝的天空上清清爽爽的飘着几朵白云。
夏雪愉快地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火红的圣诞花。她的生日即将临近,19岁的生日有程灏陪伴她渡过,她觉得十分幸福。
“小懒虫,程灏已经在楼下等你了。”向晴推开女儿的门,笑着看女儿对着窗外发呆。
“哇,这么早!”夏雪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脸上洋溢的甜蜜的快乐。
“妈妈。”她突然转身,面向正在替她整理床铺的向晴,“昨天我梦见小冰了。”
“她怎么样?”向晴急切的问着,明知道梦都是虚幻的却忍不住期望,在小雪的梦中能够知道夏冰的消息。姊妹连心啊,也许在冥冥中,她们互相保持着一种联络。
“她——”夏雪想了想,露出迷茫的表情,“好像在哭。”
向晴转过身,不让女儿看见自己眼角即刻要泛出的泪花。
夏冰在哭,虽然只是在梦中,但也足以让她辛酸。
“妈,你怎么啦?”小雪走到妈妈身后,将脸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姐姐一定会幸福的,一定的。”
但,每一次幸运还是降临到了夏雪身上。
午饭后,夏雪习惯性地陪伴着程灏到果园散步,但这一次,程灏没有将全部地兴趣集中在土壤湿度、果树栽培技术上。
“小雪,嫁给我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钻戒,小小的心形钻石在阳光下发散着灿烂的光彩。
“我——”夏雪看着他,看着他套进她手指的戒指,只觉得四肢无力,无法呼吸,只有那颗心,跳得快要掉出来了。
“答应我好吗?”程灏轻吻着她的前额,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浓情,笑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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