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福的时刻,我总是感到无常。我每每害怕永桔太好的节奏感,太匀称的体格,巧夺天工,必然早夭。我时时希望他鲁笨些,不惜用灰垢抹黑他掩藏他的美貌。
他在蔷薇棚壁前狎音乐起舞时,我简直如目睹宙斯从天而隆化身为一只宏伟的天鹅把他强暴了。我常常故意少爱恋地一点,做出冷淡的样子,免得造化窥伺,一妒之下将他摄走。
我们到超级市场购物,推著篮车於货架之间流览。他走前面,转瞬消失於通道底,我忙推车跟过去,尽头左右、望不见人,顿时著慌。我折西走到底不见他,返东退回来不见他,气急败坏险不撞散堆叠成塔的洋芋片,却见他好端端站那里挑起司饼乾,而我仿佛一刹那白了头发。不久我看到一部口碑甚差的港片,梦中人。
的确它如影评说的,空洞,贫血,耽美,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无可药救。我不能相信,它竟拍出一段岔出剧情之外的气氛戏,超级市场里的周润发对林青霞,与我同出一辙,其迫息和绝望,使我惊异是否我曾在睡梦中去导了那样一场戏,或者那镜头什么时候潜入我意识里把它捕捉了去。至於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死别未能消耗的情欲到来世再烧,是由於无结果无後代的性,癫狂而抑郁,我深信,非我族类断难拍出。
耽美。我想起一位酷似尼金斯基的年轻人,高颧骨,翠绿上翘的杏眼,经过第一夜的第二天,穿越海滨沙丘他对他的情人说,昨夜你让我了解到美好的疼痛是什麽意义。
是呢美好的疼痛,这是就美的本来面目。受虐与耽美,原来是一对孪生姐妹。
被献祭,被注视,被动的存在体,隐密却蓄满风雨。好像少女青春期的悼亡之苦,埋葬了童年,告别了她的独横自我,顺从进入成人生涯。若这苦痛一直涨高漫过闸口,她会变得自虐,诸如吃泥土,嚼粉笔炭块,喝食盐水,拿针扎手。我们亦然。或因长年处於背叛人也被人背叛的宿命周期里,我们都有受虐和耽美的倾向。
在幽闭剧台上,一抹聚光底下,委婉弃於地的平源之战里的静御前。她身著也许有十三层如大婚时穿的华衣,连同她黑缎般直发,一层叠一层盖满台阶。她掩面回首,男人被杀,女人被掳,城国灰飞烟灭。
在莫内妻子卡蜜儿临终的脸上,弥留著最後之光。油画似草图,笔触很快,卡蜜儿晦澹已变形的容貌,黄色转白,转蓝,转入灰暗中,莫内来不及要抓住那消失的色彩和光。濡沫之妻,变成物体,与诸物体无异,为光所照,为光所弃。
在罗丹死前五年雕塑的舞者尼金斯基身上,技艺令人叹为观止,妄想用块,面,线条肌理逮捕瞬息万变的流逝之姿,其紧迫跟逼临,竞逐无已。欲以肉身贴近永恒,直到七十七岁死了罗丹还是未能脱化他山林牧神的羊角羊蹄啊,好枉然。
凡我族类,不被准可的,允诺的,不被祝福,一如魔阵布下了魍魉坎途,难有善终。我与永桔在偷来的忠贞爱情里,戒慎被命运三女神窥破遂收走我们之间的信任。不确定感,像防腐剂使我们努力经营过一种纪律的生活,也像轻雾笼罩四周使我们依违迟迟,坐对生愁。
我跟守财奴一样,攒著眼前的运气眼前人,一点一点挥霍我们相处的时光。永桔离开我去做他事情时,不成文默契,我们绝不留恋,吻别,最稀松平常的仿佛他不过是到街口超商买些食物马上回来,或他在浴室暗房冲洗照片而我去办公室和学生谈话。我们甚至避眼睛,害怕看见了自己的软弱。别离前夜,我们不做爱,因为,因为那真是太惨了。我们会提早一天两天,且故意草草,严防伤别所掀起的恐怖肉欲将我们歼灭。前夜,我们会去有家庭的朋友家度过。根据经验,切忌族以类聚,言不及义的斗嗔斗笑斗讥,或泡吧泡KTV,酒精声光,轻易使瓦解情绪,搞到一塌糊涂。
通常,我偕永桔到妹妹家,也就是看看电视录影带,妹妹张罗吃喝,两小孩吵吵闹闹,央我扮大野狼追逐他们却又吓得嚎啕大哭。妹夫跟永桔默默下象棋,二人整晚上没有声音。小孩们睡後,洗了澡的妹妹坐在我旁边同看影带,香沁沁的,手底总不停或削水果给我们吃,或串陶珠,缝缝绣绣,让我感到安稳。世界并不因我和永桔的分别而崩盘,我们亦很快就会见面。如此带著好健康的心情连袂回家,好忙碌的各自弄睡,彷佛平庸极了的夫妻关系只是顺著惯性运行。
那麽,惯性就会理所当然推我们到下次在一起的时候,其间,并无空隙能让意外介入。是的,我们必定再见,恩爱如常。
我们的小心翼翼几至迷信,唯恐意外趁人不备奇袭。一次永桔出门前说我走了,令我心为之摧。所谓一语成谶,我走了,这不就是。我准备著随时得到出事通知,任何一通电话铃响,我颤栗去接,若听见说,请你来医院一趟,我将一点不觉意外。
当日永桔亦有所感的比平时多打了电话找我,家里,学校,小咖啡馆,家里,电话总是追踪到来,而我发抖接听,片刻间怔喜难言,俩俩也说不上话,真苦。经此一事,我们又多增一条禁忌,留心不使用走了,去了,拜了,之类同义词。我们在布满机关的蹇途扶持前行,唯恐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怎麽走下去。
他离开最久的一趟,赴川滇缅甸拍丝绸南路。当然,我们互不送行。只在门口结结实实拥一下,好明朗的兄弟情谊,没有牵扯。他拎著行李三两步下楼去,我掩们兴叹,也克制得住不去阳台贪看他背影,以免坐实了命运的戏弄,果然变成最後一瞥。我闭目反刍他的言语,他曾从兰屿打电话给我说,能有一人这样让他想念著,真好。守贞的感觉,真好。像白山茶只为等待那位独一赏花人来到,才一层层绽开它繁似堆雪的花瓣。多麽不吝言辞的永桔呀,教我涕零,我将之铭刻胸口火烫如一块大大的腥红A字,直到他回来,亲手把它摘除。
他走後,我去理了头。理过凉飕飕的颈脖,著风吹拂,把心田都旷废了,长出漫漫荒草,满目只有寂寞,寂寞,一望无边的寂寞。
早年,缺乏经验我曾被这股寂寞打败,放到非人境界。现在,我不过是江湖走多,自忖有些力量可以对付。
我会勤跑妹妹家,参加他们的家族活动。这使我蓬生於麻中,不扶自直,养住健壮的牌味。我会谢绝各种夜间聚会,不冗谈,不宴饮,不狂欢,不昼寝,甚至不嗜读。设法早睡早起,大早在日光里慢跑,使我够力气来度过永桔不在身边的每一天。我甘愿约束自己像一句古语所形容,待字闺中。
然後,面对夜雾光临寂寞掩至,我便敞开大门让它进来。
寂寞是不能排遣,打发的。我太明白,还而遗之,随即,它又来了,而且这回,它要的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与寂寞彻底共处。
它盘据著全部身心,使人无书可阅,无乐可听,无带可看,书写无字。我几乎听得见它白蚁般在柱空我的心房,骨髓,脑髓,窃取了我的躯壳栖息其中。我白痴般坐地板上,看守一屋子永桔住过的痕迹,床铺空空如也。我玩弄自己的性器,何以却是如此疲赖,无味。劳伦斯说,所有的性都来自脑中,诚然,寂寞蚀空的脑子使得性欲也变得不能。
於是我放弃一切心智运作,开始体力劳动。灯火通明的半夜,大整理,大扫除。
後来我看到隐遁的麦可杰克逊终於让欧普拉去他的梦幻谷采访,晚上凉风里他走到外面,奇怪他的庄园和游乐场修整得那样人工一丝不苟,像一所优良的公共设施,一座模型陪葬物。游乐场永远令我伤感,想到马戏,小丑,假日,童年,曲终人散,而那旋转木马音乐真是太荒凉,像一缕亡魂依绕不去还在凭吊往日繁华。麦可对摄影机介绍他的旋转木马跟摩天轮,灿晶晶开亮著似两盘钻石座落於绒黑夜幕中。他说他有时会半夜一人去开旋转木马骑,天啊这是我所见过最最寂寞的人。
有时,寂寞不仅是心理上的,它侵袭到生理。挺常见的方式,无来由我会突突心悸,一股急湍冲击胸腔似乎向我预示什么不祥之事,直至我喘息困难,歇倒墙边用力深呼吸几口,才渐消褪。不久,还会再来。它也会沈甸甸朝下坠挂,疑似脱肠。
且分不清是站立过久,劳动过度,它会像钳子一样咬住我颈背肉,锐痛难忍,摆平於床上。我乾睁眼珠,肉体疲惫之极,但要到寂寞也倦了,乏了,才双尸缚抱在一块儿的沉入睡河。
日复一日,我的白痴岁月,空心佬倌,端靠常识度日罢了。其荒莽无文,恍若白垩纪株罗纪的一只大爬虫。
爬虫日子我唯以读得进眼的东西,是以篇色彩研究,关於红绿二色在中国诗词里的视觉意象。
我带在身上数念珠般反覆诵读,事实上,这篇研究更接近一册搜罗殆尽的色彩元素周期表。它胪陈了几个色彩系统对於红绿的各样命名,单是日本人所著中国色名综览,依据MUNSELL色环罗列,以明度顺序为先,明度相同的,彩度高者先,红色,即有一百四十种红。且看,色谱七。五R的红,润红、淡藏花红、指甲红、谷鞘红、淡桃红、淡罂粟红、苹果红、颊红、瓜瓤红、铁水红、草莓红、曲红、法螺红、桂红、榴花红、汞红、烹虾红、胭脂红、蟹螫红。
绿谱,一○GY的绿,艾背绿、嘉陵水绿、嫩荷绿、纺织娘绿、水绿、绣球绿、螳螂绿、豌豆绿、玉髓绿、青菜绿、巴黎绿、青梅绿、萤石绿、秧绿、莴苣绿、豆绿、琉璃绿、藻绿、柞蚕绿、麦浪绿、蛇胆绿、青豆绿、淡灰绿、深琉璃绿、浮萍绿、草绿、紫杉绿。
逃避开文字的逻辑,连符号性也摒弃掉,文字成了万花筒碎片,组合为缤烂景观。我放逐其中忘返,纯粹的色感花园,如在苍蝇之复眼所见的世界里营飞。
是谁语焉,我享受一个故事里的并非它的内容,亦非它的结构,而是我加在光洁表面上的擦痕,「我快速前行,我省略,我寻找,我再次沉入」,本文的欢愉呵。
是的,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凯撒进入罗马城时千古一叹。
何以解忧,唯有方块字。
而歌德说,颜色学的关键在於严格区分客观的和主观的。这是颜色学造诣甚深妁歌德所发出的偈语,俳句。
自然界的色,是本来就有著的呢?抑或透过我们眼睛看见的才是呢?又或者是莫内晚年患白内障而至须赖颜料签条来选色,画了二十多年的睡莲,最後画出是视觉消失之後的记忆之色,是无视觉无光无色彩里所见之色?
我是?或我不是?我曾在自己把自己问倒的追问里迷失了。如今,迷失依然,但何须多问。我愿效善男信女每天把金刚经念几遍,不必知道经义,只是念在铿锵,绵密的声腔音节中,念到死,像血液打著拍子流过人的身体而舞者逐之浮沈一生,炼渡彼岸。我念著我自个的经,红绿色素周期表。
鲸鬣红,城上闪闪鲸鬣红。
嘴初红,养来鹦鹉嘴初红。
水底红,初日圆圆水底红。蛮锦红,窄衣短袖蛮锦红。桃毁红,妆成桃毁红。
拨剌红,惊鼓跳鱼拨剌红。剪来红,清香拂袖剪来红。兽照红,松火红,宿烧红,大谷红,腮上红,後霜红,踯躅红,海悄红,舍利红,宫花寂寞红。
半折红,半丈红,一总红,一点红,一笑红,腊想歌时一烬红,黄金拳拳两鬓红,何处飞来十二红。
闹红一总。
依红,泛绿依红无个事。
纷红,人在纷红骇绿中。骇绿,惊绿,惨绿,颓绿,厌绿,浮绿天无风,冲绿有人归,吹绿日日深。
蒲叶吴刀绿,遥看汉水鸭头绿,铜生绿,金间缘,丹如绿,霜留绿,侵衣绿,裁版绿,勿叹蓝袍绿。
窄窄红,窄窄红靴步雪来。衮衮红,岸岸红,日日红,子夜红,去年红,花开不如古时红,明日的无今日红,骷髅红。
红赤朱绛绯丹。
绿碧翠。
金井碧,钗梁碧,酒脂碧,檀乐碧,琅gan1(注)碧,天醴碧,蒲桃碧,鸳鸯碧,曲江碧,潇湘碧,蘼芜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碧成朱,颜尚朱,两绂朱,不能朱,两违朱,傅面朱,唇砂朱,寒水朱,提梁朱,杨朱,我朱,靥朱,骈朱,纡朱,铅朱,银朱,金朱,紫朱,黄朱,丹朱,蓝朱,墨朱,朱朱。宋太赤,血不赤,千点赤,三月赤,奔虹赤,羲轮赤,剑气赤,须恨赤,妒君赤,空欲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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