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平淡,只是渐渐有了规律,过得还算顺心。李慧泉在家务上很有长进,菜炒得好,面食也做出了花样儿。他在书摊买的那本《大众菜谱》已经翻脏。油点子从第一页溅到最后一页。他给自己订了一瓶牛奶,晚上睡觉以前喝。他从《文摘报》上得知这样做比早上喝更有营养。他经常买报纸看。从《足球》到《大千世界》,随手买下什么便看什么。有时候他也买一份《人民日报》看看。他对这张报纸比较熟。在劳教大队时他每天都能"听"到它,班里轮流朗读,每天固定一小时。他对它并无反感,但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文章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喜欢看体育或法律方面的消息。《人民日报》八版,一毛一份,印刷和纸张都好,在东大桥货摊上一边等人买货一边哗哗地翻它,这件事他做着很舒服,他觉得自己在哪些方面很值得肯定。回到自己的小院,他的读物是《法制案例选萃》之类的小册子,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读姑娘受骗的故事,喜欢读强xx案或轮奸案。读得多了他情绪上显得很疲倦,似乎对自己很不满意。他的枕头底下有很多这样的小册子,他不希望别人看到它们。
他每天早上跑步,绕着日坛公园的栅栏跑一圈半,然后在早点铺吃油饼喝豆浆,回家时常常遇见到立水桥或西坝去钓鱼的罗大爷,老人每次出发都精神抖擞。他向慧泉许愿多次,要钓一条红鲤。他钓的往往是胖头或白鲢,有时候什么也钓不着,钓多了就给慧泉送一条过去,让小伙子自己烧着吃。慧泉的红烧鱼做得越来越好.酒和糖放得极见分寸。他有时侯得少琢磨罗大爷为什么瘾那么大.常想的是钓鱼也许很有意思,比摆摊有意思,他说不清自己每天推着三轮出门是什么心情,有时候觉得没意思不想动弹,有时候又根轻松,见了谁都高卉,不论白天赚多赚少,傍晚推车回家时总是心情不佳。这种状况似乎永远无法改变了。
他觉得母亲遗下的两间小平房越来越空旷,临睡前的那种安静越来越让入无法忍受。生活日复一日,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难以出现令人愉快的区别。他今天九点钟把一件裙子卖给一位姑娘,明天九点钟又把另一件东西卖给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批发价以外的那点儿赚头有大有小,也许够买一碗面条,也许够买一只烤鸭。只要他一松手,辛辛苦苦或漫不经心赚来的那点儿东西就会离他而去。他总是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足轻重,生活里好像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办。究竟是些什么事情,他说不清,他在晚报上读到一条消息,半夜到音乐厅去排队,花二块五听了一场交响乐。他开始时感到只有自己假模假式,继尔感到所有听众都假模假式,一边经受折磨一边还要摇头晃脑,这滋味他再也不想忍受。他去过两次美术馆。他在各种画前走过,累了就坐在休息厅的沙发上吸烟。他吸烟的时间比看画的时间长,在画里画外看到的许多东西令人羡慕,也令人气馁。他买展览资料和画册时出手大方,他穿着新买的八十多元一件的风衣在展览大厅走来走去,忧郁的表情显得很有修养。他在鲜艳的画布跟前视而不见,他盯住某一位漂亮姑娘的面孔时眼神儿里毫无淫欲,他的念头浑沌不清,但核心只有一个:生活有没有意思。
已经二十五岁,翻一下是五十,再翻一下是七十五岁。时间像闪电,他有时突然惊醒似地发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临近完结,好像明天他将不复存在:不论今天再做什么也来不及了,这种时刻,人生便无法向他显示任何意义,他感到浑身无力.在肉体上也能体味到那种心灵的空虚和惆怅,这种感觉以及一种自暴自弃的朦胧念头使他对自己充满同情。
他不想与人交往。罗小芬从哈尔滨看冰灯回来,在院子里跟他打招呼,他对大家十分冷淡。当时他推着三轮进院子,罗小芬在自来水管子旁边接水,一个身材修长很气派的入冶在她身后。
他猜想这人是她的未婚夫,他对自己的破三轮,对自己的棉大衣,对自己一阵阵发热的脸,充满了仇恨。他简单地向她问好,当她正要顺便介绍一下男朋友时,他已经把三轮推进了夹道。他跟她没什么可说的。她是研究生,他是沿街叫卖的摊主和解除劳动教养的流氓。她表面与他搭话,内心却深深地鄙夷他,想到这一点他便无法忍受。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罗小芬面孔的细微变化,只是感到她比过去丰满了。那个扎着枯黄的小辫儿站在学校操场旁边哭泣,等着别人来安慰的小姑娘已经不复存在。眼前这个研究生是为了讽刺他、讥笑他而出现的,连她身后那气度不凡的男友也是生活给他安排的一次羞辱,为的是让他自惭形秽。他用冷漠来抗拒。丧失礼貌也许更符合他在别人心目中的身分。除了罗大妈和罗大爷,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给别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好像总是处于斗殴前的沉思状态。他知道自己的面孔是怎样一种凶相。他把它当做盾牌挂在脸前,只有回到自己的小后院时才摘下来。
四月初,方叉子从青海给他寄来一封信。信一定是本人写的,字很差,颠三倒四地什么也说不清。从文字上无法判断他现在的心情是愉快还是悲伤,干巴巴的几句话没有任何感情。尽管如此,李慧泉把这封信读了很多遍之后,还是体验了少有的温暖。朋友对别的不闻不问,却吃力地简单描述了北京犯入和湖北犯人的矛盾,朋友要么没的写,要么是想写找不到字,信尾竟写了一句:
"好好吃饭,做到身体好!"不知是自勉还是对收信人的祝福。好好吃饭是吃好饭的意思。李慧泉很明白朋友的话。他出来后一向吃得不错,他几乎想立即回信向朋友说明这一点。他渴望交流,他选择的交流对象不是身处异方,就是根本就不存在。他有时看着母亲的遗像出神儿,想说点儿什么的自言自语的欲望让他又激动又惊讶。他曾在梦中操演丑事,与之苟合的人面孔模糊却体态清晰,使他醒来之后也难忘那连篇的呓语。幻觉使人自由和轻松,有时候,他甚至感到每天早上跑步、白天站摊、晚上喝牛奶等等都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希望一切都变成幻觉,从而消灭一切烦恼和不适。他知道自己办不到,但以后也许会办到,幸福不会真的跟他没有缘分吧?但是,幸福是什么东西呢?
他以为那至少应当意味着他的生活将出现某些变化。它太刻板了,或者,他太刻板了。他的生活是他本人的一面镜子,已经分辨不清谁造就了谁,谁阻碍了谁。他听音乐会,逛画展,他寂寞难耐时曾跑到西城的鸽子市,差点儿买下一群白鸽。这些都没用。生活不肯变化时,人的努力都是徒劳。明天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但那要等到明天。明天是很多的。自得其乐有耐性的人却很少。
他又见过马义甫两次。一次在咖啡馆,一次在东大桥摊上,两次都没有看到那个胖姑娘。据马义甫说有点儿危,姑娘嫌他花钱太大方,不像过日子的人。
"嫌扣缩还说得过去,有嫌大方的么?喝几杯咖啡……多买了几根领带……这也叫大方?我够寒酸的了!"
马义甫说得很委屈,但李慧泉听出他的话不可信。如果他处在胖姑娘的位置,要不要看中刷子这祥的人,也是颇费踌躇的事,大方不大方什么的,只是借口。
在货摊见面那次,马义甫提到那个姓崔的人曾经打听他的买卖。
"他打听我干什么?"慧泉问。
"闹不明白,总不会坑你吧,你跟他无冤无仇的……"
"小子地道不地道?"
"难说、让人看不透。"
"刷子,你也别瞒我,我知道你认识他,愿意说实话就说,不愿说实话你走人!"
"我真不熟!要不然我能不知道他叫什么?姓崔的不是一般的玩儿主,他打听你我看不会是坏事,能交干嘛不交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么!"
"你要跟我玩儿猫溺,可别怪我不讲交情。我什么人都见过。"
"急什么?急什么……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说老实话吧,前几年我跟他在文化馆跳舞场上认识的,我到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他让我帮助弄银元,我给他凑过二十几块,得了点儿外汇券。事后他就装不认识我了,这事谁也没提过。瞧见没有,我要跟他有猫溺,你拿擀面杖捶我我都不带躲的。姓崔的路子广,跟他认识对你的买卖有好处……"
"他怎么问我来着?"
"他问你是因为什么犯的事,我跟他说了说,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佩服你,想找你聊聊……聊什么我可没听说!"
"他最近上咖啡馆去了么?"
"一个多礼拜没见了,估计可能在外地。他三天两头往外跑,就差出国了!只要他回来肯定上咖啡馆。"
"为什么?"
"咖啡馆想雇个唱歌的女演员,姓崔的一直盯着呢!实话告诉你,跳舞那阵子他差不多每天带一个大美妞,不带重样儿的,他现再规矩多了,可能是怕出事,不过小子挺色的,老打听女演员什么时候来……"
"刷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跟别人都说我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我假不知道我?我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你没兴趣就拉倒.有兴趣我就给你引见引见,这对你有好处,做买卖没像你这么呆的。"
"你操那么多心干吗。管好你自己得了,别瞎搅和!"
李慧泉挖苦他,又从货摊上挑了一条白纱巾递过去,让他送给女朋友,马义甫起初不太高兴,见了纱巾才不好意思起来,他吞吞吐吐地提到上次那双旅游鞋,慧泉瞪了他-眼,他便不说什么了。
李慧泉的朋友不多。但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把他看作世上最仗义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李大棒子一向的为人,但是他的心眼儿不像他的行为那般豁达。他瞧不起马义甫,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婆婆妈妈得不可救药。他替那个矜持的胖姑娘惋惜,不论他怎祥习惯自我贬低,他仍旧感到自己比刷子一类的人强,那条白纱巾也许表达了一种间接的安慰吧?他自己也想不透。
四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六,晚上九点多钟,李慧泉独自来到咖旷店消磨时间,马义甫不在,他的经济条件在月底前就恶化了,吉普车公司每月五号发薪。不到那个日子,李慧泉别想见到他。
姓崔的人在,他的络腮胡子王对着营业厅的小门,李慧泉刚进去就看到了他,像恩格斯的胡子,他向略显拘束的李慧泉打招呼,往里挪挪,腾出已块地方。
李慧泉坐下来.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小桌上已瓶法国大香槟已经见底,络腮胡子里面露出两片湿润的嘴唇,他递给慧泉一支烟。
"贵姓?"
"姓李。你呢?"
"姓崔。""我叫李慧泉。"
"……你要大香槟还是要白兰地?"
"我自己要。"李慧泉要了一份巴伐利亚火腿和一大杯白兰地。他冷淡地起来。他不善于跟这种人打交道。以前约架和说和什么的,都别人出头露面,他很少插嘴。人们需要他的,他能够付出的,只行动,暴烈的行动!现在他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是想让他帮收拾一个仇人么?不大像。
"里边够苦的吧?三年可不短……""凑合。你没栽过?""我这人运气不错。再说,我是专挑稳当的事干,我不跟自己不去!"俩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络腮胡子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音箱放的是一首缓慢的乐曲,旋律单调而低沉。没有人上去唱这事做多了看多了也难逃乏味。
"你是六十八中的吧?"
"是。"
"认识老毛子么?""听说过。"老毛子地震那年给枪毙了。他比慧泉高好几届。慧泉没见这位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干了错误的勾当的老校友。此人在针织厂财务科撬保险们时被人抓住.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送命。当时那场大地震刚过去十几个小时,老毛子是许多人嘴里的笑柄,"我跟老毛子很熟,一块儿刷过夜。那小子特别机灵,可惜走错了一步,他要活稳一点儿,现在混得肯定比我强。"
说这些干什么?李慧泉想了想。
"我的手从来没脏过。"
"真的?"
"沾血不沾腥!"
"好样的!"
"我喜欢干净,喜欢直来直去……"
李慧泉怕对方听不明白,故意盯着那双搁在络腮胡子上的眼白发红的眼睛。那双眼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叫李慧泉。你叫什么?"
停了一会儿。好像在等那首乐曲煞尾。
"崔永利。永远的永,名利的利,你还想问什么?……你小子眼睛真厉害!我喝多了,你去替我端一杯咖啡来,不要糖……"
崔水利?可能是个假名。
李慧泉掏钱给崔永利买了一杯咖啡。朋人都很警觉,但表面却显得十分亲热。邻座一些人不时看看他们。崔永利把酒杯碰得很响,好像是有些醉了。
"我到你的摊上去过,裤子、鞋,样子都挺惨的,我直担心,你能赚钱么?"
"有口饭吃就行。"
"我不信,你不管钱?"
"我爱钱钱爱我么?有饭吃。有烟抽,有几个零花钱,我还图什么?别的玩艺儿我也挣不来,没本事。"
"有没有本事不干看不出来。"
李慧泉吮着白兰地,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有点儿不耐烦。
"我胆儿小,三年前胆儿还可以,现在说什么也不行了。街上有人打架我都躲着走,见了警察我腿软……哥们儿算完了,让你见笑!我的确没什么本事。"
"……你可能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比你可胆小,我就没正正经经跟人打过架……吃荔枝罐头么,要两盘怎么样?"
崔水利表情平淡,显得神秘莫测。李慧泉闭了嘴,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多了些。他越来越感到此人有求于他,他准备拒绝。他不想打人或被人打乃至干什么别的不清不白的事情。他对形形色色的蠢事不感兴趣。
崔永利也不再说什么了。他跟咖啡馆的承包人聊了半天,不久前发生在六里屯附近的一次车祸。
承包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的男人,面孔朴实可亲,眼珠子却异常狡猾。
"脑袋轧得像馅饼一样!"
"把车铃跟脸压一块儿了。"
崔永利和瘦男人的语调似是得意非凡,李慧泉觉得沙拉有股腥味儿,似乎拌了透明的或乳白色的脑浆。瘦男人咯咯地笑着,李慧泉走出营业厅时,隔着几个座位,向靠在窗洞旁边的崔永利打了招呼。崔永利没有发现他,醉醺醺却貌似平静地盯着大玻璃窗上端的空调器,既像研究着什么,又像是视而不见。李慧泉感到这张面孔异常老道,很像那格倒卖骨灰盒的外号叫"铁丝"的中年入,李慧泉闹不明白这种人的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崔永利身上有一种本能的乐观和放达的色彩深深吸引了他.使他的警觉强硬不起来,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得那么轻松痛快呢?他无法回答。
咖啡馆外间售货厅的墙上贴了一张黄纸,上面是红字写就的通知。惊叹号引人注目,字体有大有小。李慧泉念了两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市文化宫业余歌手通俗大奖赛乙组第三名将来此献艺。
从四月二十九日开始,每晚八点至十点,为期半个月。看不出有什么可令人兴奋的,惊叹号有点儿故弄玄虚。第三名的三原来可能是二,很不情愿地改过来了,笔划很不协调。没准连第三名都不是呢!歌手的名字叫赵雅秋,是个女的。
咖啡馆的通知称之为-一女士。这和三明治、通心粉、白兰地等名词倒也搭配得当。李慧泉啐了一口。去她妈的!他想。被人唤做女士的人一定很得意,到时候说不定会又扭屁股又飞吻,把底下人都看成被她迷住了的傻蛋。卡啦ok常见这种女人,她们不是歌手,只是自唱自娱。但是她们没有一个能控制住卖弄风骚的冲动。她们从专业歌手那儿模仿来的花徉实在多,使做作显得更为直率。她们在哼唱中享受语音突变的乐趣,唱完了好半天说话说不利落,好像烫了舌头,又好像喝多了咖啡。她们不比电视里的同类更让人讨厌,她们甚至多着一点点朴素。这就是女士!
赵雅秋。李慧泉把这个名字又看了一遍。后天是二十九日。
八点到十点他没什么事。想象中一个披着长发的女郎哀声叹气地亲吻麦克风,音箱中传出啦啦的气门芯漏气似的声音,尽管如此,他决定还是来。
二十八日是星期天。黎明前下起了小雨,李慧泉出去跑步。
回到家里。背心、短裤全湿透了。运动鞋沾满了泥浆。他换上干净衣服.决定不再出摊。他找出雨衣和网兜,准备到邮局和菜市场去一趟,他想买几份报纸,雨天躺在床上看看,一定很舒服。
还想头一斤瘦肉馅,中午做狮子头吃,上次没做好,散了。这次要多搁点儿淀粉。
罗大妈打着雨伞来找他。罗小芬在东大桥家具店订了一套拐角沙发,今天取货。她的新居在小西天,是男方单位分配的宿舍。她五月一号在学校举行简单婚礼,请李慧泉无论如何也得去,罗大妈罗罗嗦嗦说了很多,有点儿语无伦次。
李慧泉平静地计算着从东大桥到小西天的距离。他想到雨。
"我今天正好没事,我帮您取货去吧!"
"小芬在家具店等着呢。她刚才来电话非让我问问你在不在,这么大雨……泉子,遮好雨,别淋坏了。大妈可难为你了……"
"您说哪儿去了,我能桩这点儿雨?您找块塑料布,到时候蒙沙发……"
家具店没什么人。罗小芬和未婚夫站在雨棚底下,看见他之后显得很高兴,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旁边有几辆盖着雨布的三轮车,上年纪的车夫们正蹲在家具店门口抽烟。铁皮雨棚让雨点儿砸得丁丁当当直响。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李慧泉把车停到雨棚底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罗小芬穿着一件粉色的塑料雨衣,脚上的高跟高腰雨靴是淡紫色,她的头发在雨帽底下伸出一缕,让雨沾湿橡滴了油一样,她的脸色很白,鲜艳的嘴唇不知是否涂了口红。她向未婚夫努努嘴,男人立即掏出香烟和火柴.般勤地饲奉李慧泉。
他抽着烟,还是不说话,把五个沙发检查了一遍。缺了一个滚轮.有个座垫开了口子,海绵已经露出来。罗小芬大惊失色,好像受了多么大的欺骗。
他帮助重新挑选,显得十分从容,罗小芬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不住地埋怨未婚夫。未婚夫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
"就是你!看你挑的什么……"
"多亏小李!……让我先蹬一段吧?"
捆好沙发之后,两个男人争执了一番。李慧泉觉得罗小芬在盼望自己说什么话。他想了想,说:
"闸不好使,过立文件弄不好麻烦,我来吧……你们在师大等我吧。"
"东门!在马路西边……"
罗小芬痛痛快快的表情那么露骨,让李慧泉都替她脸红。她一定以为在雨里蹬三轮车对未婚夫来说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一定以为这同一件事情对李慧泉来说意味着一种感情的寄托。她肯让他帮忙,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槟不想疏远他,不想跟他见外。她是否觉得他应当为此感谢她?
她和未婚夫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李慧泉蹬了几步,塑料布掀起一角。他把雨衣脱下来,堵在漏雨的地方。沙发式样很好,背面却十分寒礁,只钉了薄薄一块花布。他如果结婚,绝对不买这种样子货。大学助教是个笨蛋!
研究生是个笨蛋!他们肯花六百块钱买一套沙发,却不肯花十块钱雇一辆三轮。她厚着脸皮请他帮忙,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多少占了一些便宣。这个劳动力听使唤,不花钱,能毫无怨言地把沙发运到小西天,而且风雨无阻:李慧泉真想揍自己一顿,他从朝阳门立交桥自北拐,沿着大坡滑上了二环路的慢行道。
罗小芬再过几天就是新娘子了,她和她丈夫迟早都是副教授、教授一类的人物。人变得真快。大家本来走着同一条道路,不知怎么一来就分了手,有人向上,有人却朝下了。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罗小芬掉进了厕所的茅坑,当时他和她在院里玩儿。公共小厕所的门开着-
只黄蝴蝶飞了进去,昏头昏脑地落在脏纸堆上。他们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罗小芬在最后关头抢了先,她没想到蝴蝶突然扑起来,连忙用手捂抓,随后便尖叫一声,一条腿和半个身子斜着扑进了二尺多长、半尺来宽的茅坑。他听到那里面的脏东西扑哧响了一下,臭味儿猛地涌了起来。
罗大妈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那时候她的个子长得比他还高,身子胖鼓鼓的。他躲在小夹道里偷偷地紧张地注视她,被罗大妈的巴掌扇红的小白屁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罗小芬的尖声嚎哭,她仿佛不胜羞耻,拼命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遮掩起来。
"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罗小芬瞪着悲伤的眼睛警告他。他点点头、嗅到了大便的浓重的味道,他谁也没告诉。小学他们处得很好。中学他们在学校互不搭理,在院子里还是有话说的。高中时他进慢班,她进快班,以后一个上大学,一个待业,算是彻底地脱了干系。今非昔比啦!如果那种滑稽的倒霉方式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李慧泉真希望那次掉进粪坑的不是罗小芬而是自己。
他浑身湿透,车链子绞起的泥水甩满了两个裤脚。雨时急时缓,天上的云白一块灰一块,过一会儿又黑了,他发狠蹬车,觉得体内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阵阵爆发。
他哼起了《蒲田进行曲》。浑身臭味光着屁股的罗小芬使他软得难受.这一模糊的回忆使他难受的感觉增添了亲切的味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女性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默契。他感到她们有时侯是很可怜的。那么,她们又是怎么看他的呢?
李慧泉雨水淋漓地骑过了德胜门,他用嘴演奏雄壮的进行曲,但打着雨伞在街上来往的行人不会注意他。他绝不比那套沙发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他在内心怜悯儿时的女伴,而街上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奋力蹬车时屁股抬离车座,他把人披的雨衣给沙发披上,但这反而使他更像一个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的三轮车夫。他颧骨突出、嘴唇黑厚的面孔,又确确实实像一个冷静的善于敲竹杠的人。他觉得雨水有些凉。它是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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