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很单调地响着,琅琅地似乎有回音。浓雾一般的水蒸气挂在白垩的穹窿形屋顶下,又是入睡似的静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浴场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坐在池子边的木板上,我慢慢地用浸透了肥皂沫的手巾摩擦身体。离开我的眼睛约莫有两尺远近,便是那靠着墙壁的长方形的温水槽,现在也明晃晃地像一面大镜子。
可是我不能看见我自己的影。我的三十度角投射的眼光却看见了那水槽的通到隔壁浴场的同样大小的镜片的水面。
这样在隔断了的两个浴场中间却依然有这地下泉似的贯通彼此的温水槽呢!而现在,却又是映见两方的镜子。我想起故乡民间传说里的跨立在阴阳界上的那面神秘的镜子来了。岂不是一半映出阴间的事而又一半映出阳间的事,正仿佛等于这个温水槽的临时的明镜?
我赞美这个民间传说的奇瑰的想象,我悠悠然推索这个民间传说的现实的张本。我下意识地更将头放低些,却翻起眼珠注视这沟通两世界的新的阴阳镜。
蓦地一个人形印在我的眼里了。只是个后身。然而腰部的曲线却多么分明地映写在这个水的明镜!如果我是有一个失去了的此世间的恋人的呀,我怕要一定无疑地以为阳间的我此时正站在阴阳镜前面看见了在冥国的她的倩影!
一种热烈的异样的情绪抓住了我。那是痴妄的,然而同时也是圣洁的,虔诚的。
然后,正和传说中神秘的镜子同样地一闪,美丽的腰肢蓦地消失了;扑剌一声,挽着个小木盆的美丽的白手臂在镜片的水面一沉,又缩了上去。温水槽里起了晕状的波动。传就的梦幻的世界破灭了,依然是现实的浴场,依然是浓雾一般的蒸气弥漫在四壁间入睡似的静定。
1929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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