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田仍旧想把石桥小学恢复起来;他底田地已经卖光了,他就用房屋来抵押。对于蒋纯祖底拒绝,张春田是毫不惋惜,他企图把王静贤重新举出来。他企图,在他底恼火的,孤注一掷的态度里,使那个刺伤着他的蒋纯祖感到伤痛。但王静贤不肯答应,首先,因为这是太使他所崇拜的年青的英雄难堪,其次,因为石桥小学底处境,在蒋纯祖底手里,已经弄得异常恶劣,他感到惧怕;最后,因为他生着病:眼睛,和腿,都不行了。张春田和赵天知,在冬季底泥泞里,亲自用滑竿把他抬来抬去;他在滑竿上面天真地大叫,求饶,使街上的所有的人都大笑着站下来观看。张春田和赵天知底这种穷凶极恶的,讽刺的,辛辣的作风,使蒋纯祖觉得异常的难受。
但石桥小学仍然从此倒台了。农历年关左右,连续地发生着不幸的事情,一切都崩溃了。最后,张春田在附近的北门场上和何寄梅发生了猛烈的争吵;其次,赵天知和周国梁凶恶地打了一架……一月下旬,石桥小学底教室被人纵火焚烧了。
在北门场上,因为临近县城,每年有两次小学教师赶场的事情,大家称这种赶场为六腊战争。情形是这样的:在每年的六月和腊月,无数的小学教师——在乡下,想干这种职业的青年,是非常的多——和小学校长集中到北门场上去;那些希望发迹的乡下的青年们坐在茶馆里待雇,小学校长们就威风堂堂地来往着,观察,并挑选着他们底货色。发生着妓女拉客似的事情;发生着争风吃醋,运动,请客的事情。这种热闹的战争,是形成了一种风俗,奇奇怪怪的场面,是非常的可观。这一次,张春田大大地破坏了何寄梅底生意,他们在北门场底茶馆里大吵起来了。因这个冲突,在石桥场,赵天知和周国梁大大地干起来了。
同时,关在石桥场底镇公所里的,用绳子捆在一起的二十个壮丁在突然之间逃跑了。何寄梅一口咬定这是蒋纯祖干的,虽然在这些日子,蒋纯祖病倒在床上名。为学继王守仁之说,主张“百姓之用即道”,宣传“明哲,未出校门一步。
那一把凶险的火,是把石桥小学烧去了一半。蒋纯祖吐血、发烧、病着、但奋勇地抢救东西,几乎被烧死。在末尾,他从火焰中跑出来,昏倒在地上了。关于蒋纯祖底病情,关于人类底疾病,详细的叙述,是不可能的;肉体底毁伤,暴露了出来,累积的,无穷的刺激,常常招致了可惊的麻木不仁。无数的脓疮,溃烂、残疾、在人类里面呼号着,人们是习以为常,只要掉头走开,便不再记起了;那些病患者自己,的确的,也并不是永远地痛苦着,从他们底内心,常常到来了一些小小的缓和,时间一久,他们自己也就麻木了。蒋纯祖就是这样地忍受着他底日益严重的病痛的;到了现在,他差不多是毫不挂念它了。别人底挂念,对于他,变成了一种痛苦,所以他就沉默了。在他们里面,大家都有着疾病,孙松鹤咳嗽了整整的一个月,弄得非常的恐怖,因为即将结婚的缘故,就更恐怖,现在每天早晚都和自己恶斗着,跑步,做体操了。赵天知是不时地吐血,但他已经有了经验,自己在医治着。只有张春田是完好的,虽然肚子里面,也有着一些古怪毛病;张春田,是已经到了热血平静的年龄,常常要开怀大笑。……
在这次的火灾之后,赵天知,为了替蒋纯祖复仇的缘故,就用同样的方式把中心小学点着了。但他当场就被捉住了,挨了一顿毒打,被捆进了镇公所。关于蒋纯祖们,传来了凶险的消息,于是他们就在黎明之前,离别了他们底纯洁的爱人们,开始了逃亡。
这些事情,是发生在这年的初春,在这个时期,在国内,是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情;那种猛烈的波浪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异化现象,认为在这样的社会里,统治,是激荡到石桥场来了。石桥场是下了决心,要肃清蒋纯祖们了。对于蒋纯祖们啊,在这个斗争和流亡里,他们是始终听取着这个时代底壮烈的呼号,和它底光荣的命令:“前进!”
张春田悲痛而矜持,拒绝逃亡:他要留下来,拯救他底学生。王静贤是没有和大家见面就逃到县城里去了,对于这,蒋纯祖觉得悲伤。蒋纯祖和孙松鹤,跑到万家姊妹底家里去,警告她们应该暂时躲避,从她们拿到了一些钱——她们底积蓄——向荒野逃亡了。
孙松鹤说,他临县的乡下有朋友,他们应该下乡。“那么,我们去吧!”蒋纯祖热情地想去了,“亲爱的石桥场,纯洁的姊妹,亲爱的克力啊——让我们前进!”张春田,为了拯救他底学生,和他底生平的唯一的知己,托了一些人,并且在镇公所后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整夜,有时假装大便,有时钻在草堆里,有时,就迫近了那间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轮流地贴在壁缝里。
“走开!叫大家都走开!不要紧,我不要紧!”赵天知在壁缝里回答说。
张春田,就从壁缝里,塞进了五十块钱去。第五天,赵天知被放在滑竿上抬到县城里去了。赵天知,从一种单纯的献身的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底先生和朋友,是那样地爱着他——就非常的安心了。他相信,他底献身——在纵火的时候,他是绝对地可以逃跑的,但他,为了怕连累朋友们,挺身受缚了——是拯救了他底朋友们。在滑竿上,这个猛烈的囚徒,是非常的欢欣,他准备像阿Q那样画一个圆圈,他像阿Q那样耽心会画得不圆。经过山顶上的一家小店的时候,他突然有奇想,请求别人停一停,下来买了一串炮竹。他买了一串炮竹;这是谁也不会想到的。他坐上滑竿,得意地放起炮竹来了。……
但事情也并不怎样可怕,何寄梅们,是有些胡涂的,赵天知,他底狡猾,是足够应付他们。最初,赵天知听说他明天就要被枪毙了,随后又听说他已经被判定无罪了。但不管有罪无罪,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逃掉了。
他拼命地奔了回来,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张春田。他们相抱哭泣。张春田仍然不愿逃亡,于是赵天知就陪伴着他。他们每天换一个居所。最后,他们就睡到赵天知家附近的一个被密林遮盖着的,阴湿的岩穴里去。赵天知底母亲每天在黎明时送进炭火和粮食来,这样,他们住了五天,未出岩穴一步。
岩穴里面的奇异的生活,也有可以作乐的地方。他们不停地谈笑:他们,在痛苦的心情里,谈一些猥亵的故事,用来娱乐自己。他们在岩穴里放声大笑。他们看见追寻的人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在夜里,他们紧张地戒备着野兽。有一些凶厉的鸟雀,在黑夜中啼鸣着;有一只猫头鹰,每次总由远而近,最后停在这个岩穴底顶巅上,发出它底显赫的啼叫。在第四,第五夜,赵天知觉得非常的烦恼,爬出了岩穴,和它做着勇猛的斗争了。它飞回去,又绕了回来,发出絮絮的声音,它底不闭的,激视的,怀疑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明亮,妖异。这对眼睛,使赵天知激动得差不多要发狂;好几次,赵天知从岩石上滚了下来,落在枯草和荆棘里。……这一段生活,在过去了之后,便在他们心里产生了一种美丽的,紧张的情绪,这只猫头鹰,便成了一位值得怀念的,在他们底凄凉的生活中玩弄着善意的恶剧的友人。
终于,赵天知说服了张春田,他们开始逃亡了。
到了现在,对于这个世界,张春田是整个地失望了;他觉得,并不是失败了,而是失望了,因为,在人生里面,他是还是有着一种他自觉是高贵的执着的。如果有谁明白,他是怎样地爱着那一切纯洁的,新生的东西——蒋纯祖说,怀着它底偏见——谁便能懂得,他底失望,在这一瞬间是怎样的彻底了。在这一瞬间,他是毫不挂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儿女们了。他向赵天知说,他希望从此脱离这个社会底一切,他预备上山去当土匪,或者到庙里去做和尚。赵天知当然是完全地赞同他,赵天知悲凉地觉得,好久以来,他便怀着这样的念头了,在人世,是一无可为。
于是他们就向深山中出发了。在他们最初,觉得是看破了一切,他们沿途讲着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乐的。但这样地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之后,他们就困倦,失望起来,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
在快乐时,张春田觉得自己简直像那个贾宝玉。但到了踌躇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去做和尚,或者当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烂而荒凉的庙宇,使他觉得厌恶。他们走进一座庙宇,看见里面一切都倒塌了,蒙着厚的灰尘,而在角落里,睡着一个乞丐。这样,他底那个感伤的,古中国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后面去,随即他苍白地,厌恶地走了出来。“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气奔到门外,而站在冷风里。第三天他们在深山里找到了张春田底一个亲戚。落着雨,这地方是这样的荒凉,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全身透湿,而且完全疲惫了。这家人家没有一点声音;张春田底亲戚,一个老人,蜷伏在快要熄灭的火旁。这个老人,曾经当过土匪,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但现在他疲弱,无生机,不想动弹了:差不多整个冬天都这样地坐在火旁。对于张春田底到来,他不觉得奇怪,他不愿和他谈话。而晚餐的时候,由他底媳妇用红苕和糙糠拼凑起来的那一点食物,是使张春田落在强大的痛苦中了。
张春田底对于蛮荒的幻想就是这样地破灭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上,不知往何处去,住下来了。
他们都变得非常的阴沉。他们在这座小镇底一个脏臭的客栈里住了一天,两天,三天。因为张春田没有动作的意思,赵天知就避免提起。赵天知明白,张春田是非常地痛苦。整整三天,他吃得很少,说话更少;他躺在黑暗的角落里,几个钟点几个钟点地用呆钝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固定的地点。他差不多是完全的没有生机了,在他自己说来,在这种状况里,他不忧愁,不痛苦,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不觉得自己是在生存着。这种状况是把赵天知骇住了。在这三天内,赵天知一步都没有离开他,对他表现出一种彻底的忠心,用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舒适,安慰着他。第三天,钱不够了,赵天知向客栈里主人卖去了他底唯一的一件毛线背心。他对张春田瞒住了这个。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心里的那种热情的缘故,他觉得他对张春田有罪。他觉得,因为他所怀的积极的理想的缘故,他对张春田有罪,正如一个准备结婚的充满希望的青年,面对着他底失恋的,贫病交迫的朋友,觉得自己有罪一样。
第四天早晨,张春田问到了赵天知底毛线背心,赵天知说,不见了,被人偷去了。张春田,在他底静止的,空虚的状态中,明白赵天知底心情,明白周围的一切,不愿有所表现。在第四天早晨,这一切印象,是突然地集中了起来,唤起了他底极大的悲哀。他沉默了一下,说他们应该走了。他未说要到哪里去,赵天知沉默地跟随着他。赵天知,无疑地是要跟随着他,直到世界底尽头的,假如他真的会走到世界底尽头去的话。这是晴朗的,阳光辉煌的早晨,他们走出这座小镇,投入一阵红亮的炫光中,就消失了。
这次他们向重庆走去。
孙松鹤和蒋纯祖,在亡命的当时,是非常的激动;差不多是非常的快乐。离开石桥小学,走过那间暗淡的,发臭的,积着废纸的办公室时的温柔的、虔敬的、哀伤而严肃的心情,蒋纯祖永远记得,怆惶地锁闭着面粉厂,在一阵短促的凝静里,听到了山坡上的凄凉的歌声,这时的感激的,庄严的情绪,孙松鹤永远记得。那样亲切,那样严重,那样的热烈、痛苦,觉得有无穷的话要说:告别两姊妹时的情形,永远是庄严,纯洁的回忆。亲切地痛苦着的儿女之情啊!假如他们当时能够知道即将发生的那一切啊!
这个时代底热望和冷淡,是严厉地苛责着他们底儿女心肠。但虽然如此,在亡命的道路上,在寒凉、饥饿、疾病里,温柔地呼唤,并抚慰着他们的,仍然是这种儿女心肠。那在先前被认为不值得重视的,被诅咒,被憎恶的一切,是灿烂地集合了起来,成为福音了。爱情在他们心里;他们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新鲜,这样浓烈,这样温柔,纯洁的爱情。他们宝贵这个,甚于人的一切;他们确信,在苦难底末尾,他们将得到丰盛的报酬。他们相互之间现在是这样的坦白,实在;他们谈论他们底爱情,正如两个单纯无知的青年。他们,在潦倒里,常常地振作,乐观了起来,显得那样的天真,唱着恋歌。在这里,优越的才情,虚伪的骄傲,冷酷的自私,虚荣的竞争,是都完全消失了。蒋纯祖温柔地相信,活着,必须行动,他应该像所有的人一样地去结婚,承担一切:那个“胡德芳”,终归是并不怎样可怕。在这个温柔的信念里,他是怎样地赞美着他自己底纯洁呀;假如他觉得痛苦,那便是他底自私的过去不肯轻易地饶恕他。
他向孙松鹤告白了,他说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底自私,傲慢、虚荣;从此他将照着大自然底样式,在春天开花,在冬天抱着对春天的庄严的信念,平实地为人;他将照着一个穷人的样式,平实地为人。孙松鹤由衷地为这个欢呼;因为在过去,这个蒋纯祖,是扰得他那样的痛苦。
他们每个人在身上背着一条军毡,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木杖,急急地通过了那些人烟稠密的,或荒凉破落的乡场。他们在预定的几个目标上都遭到了失望。他们到保育院里去找朋友,但保育院已经驻了兵;他们到某个县城底小学里去找朋友,但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他在一个星期以前遭到了不幸的变故。他们流浪了半个月,用光了所有的钱,他们无路可走了。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凄惨的夜里,他们从县城动身了。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底心情都可怕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一座破而窄的石桥的时候,蒋纯祖突然震动,吐血了。他听见他底朋友急急地在前面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惨痛地叫了一声。孙松鹤摸索转来,他说,他决定死在这里了,因为这个世界要他死在这里。他底声音是这样的可怕,以致于孙松鹤不得不抵抗它。孙松鹤愤怒地责骂他没有意志。他颤栗着,倒在水沟里。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来,勇猛地前进了。使他爬了起来的,是她,万同华。
他不再能够相信,使他爬了起来的,是这个时代底命令,壮志,和雄心。他很明白,使他再生的,是一个忠实的女子,是那一份爱情。他爬了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个女子,还需要他,并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几分钟内冷静地经历了死亡,他冷冷地觉得,他已经报复了他底朋友,和这个世界了。但在这个时候,她,万同华,在微光中俯下身来了,向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个,真的,我真的喜欢!”并且露出了她底爽朗的微笑。他确实地听见了她底声音,并且看见了她底微笑;他从冰冷的泥水里站起来了。
他相信,很多年来,他只有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虚伪的。他后来想到,当一个人企图包容整个的时代,在虚荣心和英雄的激情里面高高地飞扬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虚伪了。他相信,从这一次的经验,他懂得了何者是真实和爱情。
他们走了一整天,在一个乡场里找到了一个关系极为疏远的朋友,在他底家里痛苦地住下来了。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底爱人和亲戚写信。在写信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痛快地觉得他们即将分离了。到了可以希望将来的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就又有了仇恨的情绪。和外面的那个世界一发生联系,他们就各各地希望着自己底将来;在蒋纯祖心里,英雄的热情开始蠢动了;在孙松鹤心里,形成了对蒋纯祖底尖锐的敌意:他相信,这个自私的家伙,一有了出路,就会立刻抛弃他。孙松鹤是隐隐地觉察到了这个蒋纯祖在世界上对他的威胁的。特别痛苦的是,他觉得蒋纯祖是好人:他始终无法用一个确定的观念范围他。
面对着那个他即将进入的他一直和它激烈地斗争着的世界,蒋纯祖,放任地想象着自己底辉煌的才能,就重新反对“平庸的日常生活”,轻视那个被他敬畏过的孙松鹤了。他确信孙松鹤将到重庆去准备结婚,他确信自己将到重庆去做孤注一掷的,天才的战斗。
这种傲慢,是在制造着不可弥补的创痛。蒋纯祖底身体是可怜到极点了,可怕的热情继续地摧毁着它。他没有一刻能安静,除非他证实了他自己底天才。住在这个小镇上,他底创作能力在突然之间升得极高:他是成熟了,那些果实,是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他整天躲在角落里忙碌,差不多不要吃东西。他寄了一些乐曲到重庆去。
孙松鹤冷淡地看着他。在每个机会里,孙松鹤都冷淡地表示他不懂这个;他表示,对于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是诚实而谦逊的。但蒋纯祖敌意地表示,即使对于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也是骄傲而辉煌的。
过了十天的样子,蒋淑珍寄了钱来了。蒋纯祖,是经过了这么多艰苦的时间,没有向他底姐姐们求助。现在他心里觉得宽慰。他向孙松鹤提议,他们明天一路动身到重庆去。但孙松鹤,对蒋纯祖底那些热望怀着敌意——蒋纯祖底这些热望,是威胁着他——犹豫地拒绝了。他底理由是,假如他也走了,他底父亲底来信便会扑空:他相信只要再等四天的样子就成了。他愿意蒋纯祖先走。蒋纯祖明白他底心情,坚持留下来等待他。但到了第三天,蒋纯祖还是变了心:他觉得他不能再等待了。于是,他丢下了一些钱,独自离去了。孙松鹤甚至连这一点钱也企图拒绝,蒋纯祖觉得难受。但在寂寞的旅途上,对这个,他并不怎样回顾;不管他怎样责备自己,在现在,孙松鹤对于他只是黯淡无华的存在。他是在极大的兴奋中;他底兴奋掩藏了一切,他不明白他所离开的是什么,他并且不明白他自己究竟希望什么。
离别的时候,他们曾有僵硬的,痛苦的谈话。蒋纯祖问孙松鹤计划怎样,孙松鹤冷淡地回答说,他只有听天由命而已。孙松鹤明白,蒋纯祖只是虚伪地问一问而已;对于他底痛苦,他底接连的失败——在面粉厂上,他是丢掉了三千块钱——他相信蒋纯祖是并无感觉的。孙松鹤异常严峻地对蒋纯祖说,依他底感觉看来,在这个社会上,有一种人是会升到辉煌的宝座上去的,另一种人,懂得很少,能力也很微小,只能过一种平凡的生活,成为大的建筑下面的一撮地土。孙松鹤说这一段话的时候的严峻的表情,那种火焰似的苍白,那种压抑住的兴奋,蒋纯祖永远记得。蒋纯祖当时觉得自己有罪,有痛切的忏悔的情绪;但他没有表露。这几句话,到了后来,是放出一种光辉来,指引着他:指导着他和他自己做着猛烈的斗争,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是完全地不能懂得它底意义。
贫穷破烂的村落,江边的寒风,姑娘们仔细地照护着的炭火,孙松鹤坐在上面讲话的那一张破旧的床。蒋纯祖要永远记得,永远感激;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完全不能明白它们底意义。他是向着他所不十分知道的他确信是光辉灿烂的东西走去了,因而兴奋;他是向着他一直在和它恶斗着的那个世界走去了,准备和它做更大的恶斗;他是向着光荣,遗忘了那朴素无华的一切,燃烧了他底一半成熟,一半腐蚀的青春。不必讨论他底傲慢和虚荣,自私和善良,纯洁和丑恶。在内心底狂风暴雨里,他是逐渐地迫近了他底最后;迫近了某一个神圣的真理:为了这一类的神圣的真理,在世界上,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的人牺牲了他们底生命。
蒋纯祖最先到达蒋少祖那里。在武汉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这中间,经过了四年。对于蒋纯祖,这是突飞猛进的,火焰般的四年:对于蒋少祖,这是忧苦的,冷静的四年。他们现在突然地,意外地见面了,他们觉得,这四年的时间,中间经过那么多的变化,有如一个世纪那么长,但是,熟悉的面貌唤起了往昔的回忆,这一段时间,他们底生命,又显得是这样的短。
蒋纯祖觉得,带着他底全部的光华突然地站立在哥哥面前,是一件光荣的,生动的事情。蒋少祖并未准备接待他;但蒋少祖是常常地挂念着他。尤其在最近一年,对于这个不幸的弟弟,他确实相信弟弟是非常的不幸——蒋少祖是异常的同情。兄弟间的稀少的通信,当然不会是怎么愉快的;从蒋纯祖底简短的,冷淡的,乐观的,故意傲慢的来信,蒋少祖经历到一种苦恼的内心波动。他朦胧地觉得他底弟弟很有理由如此,但他固执地惋惜着他底弟弟,因为弟弟,被这个时代所欺骗,是接近灭亡了——他觉得是如此。蒋少祖并不永远嫉恨这个弟弟,有些时候,想着弟弟底聪明才智,他是异常的悲观,异常的惋惜。他惋惜他不能够在弟弟身上发生影响,他惋惜逝去的时日。他很想帮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够顺从他一点点的话,假如弟弟能够继承他底事业,弥补他底错误的,不可复返的青春的话——假如能够这样,他确信他将乐观地牺牲自己,瞥见永恒。
聪明的,富于才情的蒋少祖,忧郁的,悲观的蒋少祖,在这四年内,一直做着参政员,没有能够在人生底战场上前进一步。他现在由衷地希望从这个战场后退了。在这个动乱的时代里,他是受着多少刺激,他是怎样的忧苦。他现在是三个小孩底父亲了,那个总是出花样的,毫无恒久的热情的,容易泄气的陈景惠,是怎样的扰乱着他。对于小孩们,这个母亲,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淡;在每一种状况里,她都有着一套雄辩的理论;在一年之内,换了八次奶妈,其中有四次,是因为“野蛮无知的女人,她底奶,是含着野蛮无知的原素的”。一年以前,陈景惠曾经和那些妇女界底英雄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反对家庭,跑到城里面去办托儿所;但很快地就在轰炸里逃回来了。蒋少祖想,在从前,她曾经是那样的迷糊,幽静,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缘故,她有了这种动乱时代的虚荣和热情?蒋少祖无论如何都不能征服她,现在,就对她放弃了希望了。对于他底小孩们,蒋少祖有时是异常的严厉,有时又过分地溺爱,正如所有的中国人一样。
现在,蒋少祖已经把他所住的一栋房子长期地典下来了。他还由于自己底爱好,买了一点一点田地。在门前的那个水塘边,他栽种白菜和蕃茄。但这只是小小的娱乐,因为他底精神现在是整个地集中在他底关于中国文化的巨著上。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综合的,富于精神性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满着平庸的功利观念的,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感情的——他记得,在年青的时日,这种文化激动过他底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时代光临,人类将在人欲底海洋里惨遭灭顶。
“到那个时候啊,我只能拯救我自己!”他向自己说。他重复地向自己说。这句话,在他底静止的生活里,是成了他底口号;他在吃饭、喝茶、散步、种菜、收租(他是田地底主人)的时候都不忘记它。他有着一大片做抽象思索的园地,他和他底祖先们安宁地共处,相亲相爱。
但他并非是完全的古板,有些时候,他是特别地容易激动,而且相当的天真。他会突然地激动了起来,在深夜里大声地念着一些胡话,而且流泪。他有时候念着这些胡话到处走,他叽哩咕噜地抱吻他底小孩们,发疯般地溺爱他们。这些胡话有时是几句诗,有时是一段桃花扇,“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孪儿孙气焰张。”有时是:“百姓流亡,中原萧条,……饥寒,流殒,相继沟壑!”——诸如此类。这个乡村,是异常地崇拜着他底社会地位的,所以他底生活很安宁。
他买了五十担谷子,在经营上面,得到了乡场人物底帮助——简直用不着他劳神。但他自己喜欢劳神。他喜欢劳神,他觉得,这一点,是受了他底死去了的父亲底影响。他和农民们所订的契约和一般的地主底一样;就是说,既不宽宏,也不苛刻。从他底善良的本性,他常常给农民们一些额外的赠予。过年,过节的时候,从乡场上,他是收到了丰盛的礼品。他有时也忙于酬酢。有一次,本乡底壮丁出发的时候,乡公所请他去演说。演说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陈景惠推开门,发觉他躺在椅子上哭了。他是为他底祖国和百姓觉得悲凉!
他也在城里忙于酬酢,在参政会里,是没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参政会里,政治底险恶的风波压倒了一切;回到乡下来,他觉得非常的苦恼。思索了很久之后,他激动了起来,动身给最高当局上建议书。在这篇建议书里,他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不同的文化、政治、武功、风习;并且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对民主的不同的观念。这篇建议书底结论是,中国必须实施中国化的民主。
这篇东西,化去了他底半个月的时间。随后,他又回到他底正著上来。这一切都使他异常的自负,他心里很快乐。但在哲学上讲,他还是非常的悲观。——他自己这样想。闲暇的时候,他唱京戏娱乐自己;还是在很远的从前,他唱过京戏。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蒋纯祖,是抱着仇恶的心情到来;在这种心情下面,是存在着那种单纯的乐观。但在走进这座庄院底大门的时候,蒋纯祖突然地为自己底破烂的衣服而觉得羞耻了,这种羞耻,是他未曾料到的。这种羞耻,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退了出来,痛苦地抱着头,坐在门前的石块上。
在石桥场,对于破烂的衣服,他并不觉得什么。但在这里,破烂的衣服使他觉得自己微贱。他模糊地意识到,苦斗了多年之后,在这个社会上,他仍然是如此的微贱;对这个他觉得痛苦。他想到孙松鹤能够穿着极破旧的衣服不动声色地坐在豪华的大厅里,他想到张春田更是如此:于是他心里加进了道德的痛苦。
他听到了胡琴和习戏的声音。这种声音,唤起了回忆的情绪,使他觉得悲凉。这种甜蜜的声音包围了他,使他坠入白日的梦境。但他突然发觉他厌恶这种声音,他想到那个辉煌的约翰·克利斯多夫,他听见了钢琴底热情的、优美的急奏,他站了起来。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厌恶中国底声音——无声的,荒凉的中国!”他对自己说,忘记了自己底破烂的衣服,重新走进门。
走过大的、干净的院落的时候,他站住了。十分奇异地,他认出蒋少祖底声音来了;蒋少祖唱着《苏三起解》。蒋少祖唱得不能说是不好。蒋纯祖从未听见他唱过;蒋纯祖仅仅听沈丽英说过,在年青的时候,蒋少祖是唱得异常好的,尤其是唱《玉堂春》。
是浓云密布的、刮风的、严寒的天气。蒋纯祖不知为什么异常的感动。他迅速地闯了进去。他走过堂屋,轻轻地推门。门开了,胡琴声和歌声同时止住了。
“啊!”蒋少祖惊异地喊。
在短促的时间里,蒋纯祖注意到了他底快乐的、陶醉的脸色。这种脸色即使在惊异里也没有改变。蒋纯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个瘦小的、面色犹豫的、穿着黑呢大衣的人。这个人即刻就收拢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陈景惠异常迅速地奔了出来,绕过火盆,惊异地看着蒋纯祖。在她后面,跟随着两个穿着漂亮的大衣的男孩;他们每个底手里抓着一张纸,显然刚才在画着什么。“弟弟啊!”陈景惠,从她底女性的坦白的同情心,叫。
但在她底生动的叫声之后,就来了苦恼的沉默。蒋少祖已经冷静了;他撩起他底皮袍,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样的事了。
“你把我底那件大衣拿来给弟弟。叫他们弄点吃的东西。”蒋少祖安静地向陈景惠说,同时伸手烤火。
陈景惠出去后,他们沉默着。两个男孩站在桌边;小的一个在咬着纸头。
“认得我吗?”蒋纯祖突然快乐地向小孩们说。“过来!是吗?认得吗?”他向大的一个说。
小孩们有些生怯,看着爸爸。
“叫叔叔。”蒋少祖没精打彩地说。
“是的,叫叔叔!叫什么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蒋纯祖快乐地说;显然,因为蒋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乐的心灵,在这里谄媚、戏弄,调皮起来了。
蒋少祖忧愁地看着小孩们。最后,他替他们扣衣服,送了他们出去。兄弟俩沉默地坐着,直到生动的陈景惠——这第二次的、经过思虑的生动,蒋纯祖不能不觉得它含着某种虚伪了——走了进来。
使蒋纯祖感到意外的是,蒋少祖不想和他谈话:蒋少祖觉得无话可谈。蒋纯祖注意到,在自己问话的时候,即使所问的是极小的、关于亲戚们的问题,蒋少祖也露出迟疑的、不安的脸色来。这种脸色,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蒋纯祖感到惶惑。这种内心底迟疑,使蒋纯祖体会到了,他深重的苦恼,对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这里来以前的那种炫耀的、仇恨的心情,现在是自然地隐藏了。他决心明天就离开这个冷淡的所在。
晚饭以后,他们走到蒋少祖底书房里去。走进书房,蒋纯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书,其次是翻阅蒋少祖底文稿。他翻着这些,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蒋少祖说,在乡下,他们最感到缺乏的,是书。然后他继续翻阅桌上的文稿。显然的,在蒋少祖的冷淡和庄严底胁迫之下,他企图谄媚蒋少祖。
蒋纯祖是准确地击中了蒋少祖。在蒋少祖脸上,那种冷淡消失了,代替着出现的,是注意的,严肃的表情。
蒋纯祖狡猾地继续走下去。他慎重地问蒋少祖,这个文稿,预计要写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完成。他说,最近他对中国底文化异常地有兴趣。
“你在乡下究竟干些什么?”蒋少祖问,靠在椅子上,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他们底父亲底大照片。这张照片恰巧在蒋纯祖底背后,藏在黑影里,因此蒋纯祖尚未发觉到。在这张照片之外,是卢梭和康德的优美的画像。
“不是告诉过你:办一个小学。现在倒台了。”蒋纯祖说,显得很单纯。
“以后准备怎样呢?”蒋少祖问,忧愁地皱着眉,看着父亲底照片。
“还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办法呢?”
“你说你对中国底文化很有兴趣:你究竟预备学什么?”蒋少祖问,以搜索的眼光看着他。
“我渺茫的很。”蒋纯祖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他想,看着哥哥。
蒋少祖继续以搜索的眼光看他。无论他底经验怎样丰富,他是被这个不可渗透的弟弟骗住了。他乐于知道,他底猖獗的弟弟已经受到了打击,自觉渺茫了。他乐于相信,他底弟弟这次到他这里来,是为了向他忏悔,请求指引的。因此,他底热情,就显露了出来;而蒋纯祖底恶意的目的,就达到了。蒋纯祖抬头,看见了卢梭底画像;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他心里有英勇的感情,他觉得,这个被他底哥哥任意侮蔑的,伟大的卢梭,只能是他,蒋纯祖底旗帜。于是,他就把他心里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扫而空了。
“你到底怎样渺茫呢?记得你从前说的话么?”蒋少祖问,皱着眉。
“不记得了。对于过去,是很难记得的!”蒋纯祖生动地说。他是在讽示蒋少祖,但蒋少祖毫不觉察。“我觉得渺茫,因为我先前相信西欧底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中国古代底文化。但我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我还是要抱紧文化,因为中国人民需要文化。这是我在乡下时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动而有力地说。“我最近也学会了投机,因为别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底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因为,中国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他停顿,兴奋地笑着凝视着卢梭底画相。“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我替你复仇!”他在心里说。
蒋少祖觉得,弟弟底话,虽然坦白而真实,却不免有些危险。
“对于五四,也不能这样的看的哪!”蒋少祖快乐而又忧愁地说。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点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点而言!”蒋纯祖说,兴奋地笑了一笑。蒋少祖重新搜索地看着他。
“你那些朋友,他们都把你丢掉了吧?”蒋少祖热情地说。“没有。”蒋纯祖说,于是,对于刚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觉得痛苦。他觉得,演戏一般地说出来,体会着那种感情,也是一种不忠实的、强xx的行为。所以,提到了他底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说话了;他深刻地体会到,说正直的话,是一种崇高的、光荣的行为。于是他就决然地反转来了。他重新看着卢梭。“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请你原谅我底奸猾的游戏!”他在心里说。
“唉,你看你弄得这样的潦倒!到底为了什么啊!”蒋少祖感动地说,温和地笑着看着他。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为了别人升官发财,替别人造起金字塔来,——现在是终于懂得了吧。”
蒋少祖底这句话,和他自己刚才狡猾而猛烈地说着的相似,在现在是怎样地伤害了他底感情。他不十分知道,在他底刚才的“游戏”里,究竟是他自己胜利了,还是蒋少祖胜利了。总之,因为刚才的偶然的恶行,他现在不能忍耐了。“我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决不可能屈服于我所希望的物质的利益!”他痛苦地想。
“现在还是不懂得!”回答蒋少祖底话,他严肃而正直地说。
蒋少祖冷静地、搜索地看着他。
“那么,你现在该懂得你自己了吧!”蒋少祖得意地笑着说。
这使得蒋纯祖痛苦得发抖了。哥哥底坦白的自私和轻信,突然使他感到道德的痛苦。他觉得他欺骗了哥哥;他觉得,作为一个哥哥,蒋少祖对他并无恶意;他觉得,假如哥哥有什么虚伪的热情的话,他应该负责。他玩弄了哥哥,玩弄了人类,犯了最大的罪恶。在说那一段话的时候,他决未料到他会这样的痛苦。面对着经历了差不多三年的风云变幻的哥哥,面对着他觉得是这样渺茫,这样值得同情的哥哥,他心里有锋利的道德的痛苦。
“不必再……问我。”他回答,避开了眼光。
蒋少祖,由于不断的搜索,突然发觉了什么,怀疑起来了。他用戒备的眼光看任何人,但他决未想到要用戒备的眼光看他底弟弟:他觉得弟弟是简单无知的青年。现在他突然发觉他底弟弟底深沉和辛辣了。
他严肃地看着弟弟。
“你说你究竟闹些什么?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他问。
蒋纯祖痛苦地看着他。在现在,蒋纯祖竭诚地愿意原谅哥哥底一切;即使对这种伤害他底骄傲的问题,他也能原谅。“请你不要问我。”他回答,痛苦地垂下眼睛。“啊,你到这里来,为什么?”蒋少祖跳了起来。蒋少祖觉得是大敌当前了。“你说,你非说不可!你刚才说的好漂亮呀!你简直在玩弄我!你对我一点都不恭敬!”蒋少祖,这个参政员,这个要求社会底恭敬的名人,用他底有些神经质的、尖细的声音喊着,并且冲到墙边。
蒋纯祖,因为哥哥底这种行为,他底道德的痛苦,忏悔的,同情的企图就完全消失了。他含着痛苦的冷笑看着这个被不敬激动起来的哥哥。
“我并不妨碍你。我明天就走开。”他说。
他底眼光移到蒋少祖上面的墙壁上,看见了他们底父亲的照片了。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记起他底父亲了。父亲底严肃的、光辉的相貌,他底声音和表情,由于这张照片的缘故,在这心里浮露了,那样的鲜明,好像昨天还见到。
蒋纯祖凝视父亲底照片,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们都不需要在我们底父亲面前忏悔!”在激动中,蒋纯祖说,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尊敬你,你也应该尊敬我!你丝毫都不知道我,你相信我是浅薄浮嚣的青年——像你们所爱说的。我们底感觉不同,在这个社会上,我们底立场不同!假如我们要不互相仇恨,我们只有互相尊敬,互相远离!”“你说什么?你也配尊敬!”蒋少祖愤怒地说,看了父亲底照片一眼。
蒋纯祖轻蔑地沉默着。
“我底门并不对这样的弟弟开放!”蒋少祖说,冷笑了一声,走出去。
蒋纯祖立刻站起来,走到父亲底照片面前。
“爹爹,我意外地又看见了你!我需要诚实,谦逊、善良!苦难的生活已经腐蚀了我!对广大的人群,对社会,对世界,我有着罪恶!对一个忠实的女子,我有着罪恶!我常常觉得我底生命已很短促,这是很确实的,但我不曾向任何人说,我也不恐惧。我相信我是为最善的目的而献身,虽然虚荣和傲慢损坏了我!我从不灰心!我爱人类底青春,我爱人群、华美、欢乐!”蒋纯祖低而清楚地说,抬着头。他底内心平和、温良充满感激。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纯洁,他流下了怜惜的眼泪。
对于蒋纯祖,他不再有那种傲慢的感情。第二天天亮时在书房里的小床上醒来时,和睁开眼睛一同,他觉察到了心里的和平的、温良的、谦逊的情绪。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纯洁,他流下了温柔的眼泪。这种情绪能够继续一整夜,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他现在决未想到要对蒋少祖做任何傲慢的,辛辣的事情。天刚亮了不久,院落里有晴朗的、安静的光明,他听见了鸟雀们底活泼的叫声,他觉得好像是在石桥场。他理好床铺,丢下了哥哥底大衣,开了门,动身离开。他丢下大衣,完全不是因为傲慢;他丢下大衣,是因为怕羞:这他自己很清楚。走出房门,他犹豫的站下,他苦恼地觉得,不别而去,对于大家都是很难受的;他觉得哥哥一定会很难受,将要好几天都不安静,他现在极怕傲慢。但哥哥底房门关着,一切都寂静着。
他走回房间,写了一个很谦恭的条子。
他走了出来,因寒冷的,新鲜的空气和晴朗的光线而兴奋。天边有金色的光明,在金色的光明里,升起了柔和的卷云:早晨异常的美丽,使他悲伤地想到了万同华。他底眼睛异常的明亮,他底颊上燃烧着那种美丽的、可怕的红晕。他沉思地望着远处的:笼罩在蔚蓝的黑影里的田野。这时他看见了蒋少祖。
蒋少祖在田边的草坡上徘徊着。他背着手,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徘徊着。显然他内心不能平安。他在这块草地上这样地徘徊,好像拖着铁链的、被激情烧灼着的野兽。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蒋纯祖便看到了他底眼睛里的痛苦的,愤恨的表情。但蒋少祖没有看见弟弟,转过身去,继续徘徊着。
蒋纯祖心里充满了苦恼的同情。他觉得,是他,使这个不幸的哥哥这样的痛苦。
蒋少祖,整夜没有能够入睡——一年来,他是经常地失眠——天刚亮的时候就冲出来了。他想得很多,但已经不再想到弟弟:在他底大的苦恼里,弟弟便不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了。他想到他底从前,想到在重庆堕落了——他相信是这样——的王桂英,想到上海底咖啡店,南京底湖衅、以及那个被杀死了的小孩。他突然为这而在良心上觉得苦恼。他想到夏陆——他最近听说夏陆在江南战死了——想到汪精卫,想到王墨:他是最近,他听说王墨在湖南的空战里战死了。在这一切里面,他想着中国底文化和中国底道路,就是说,想着他自己底道路。他觉得期望,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蒋少祖还活着!”他说,徘徊着。“他们都死了,都腐烂了,只有我还健康地活着!生而几易,我底梦想不能实现!那种时代过去了!现在一切又在弟弟身上重演了,我一点都无能为力,他病得那样可怕啊!你且静听,”他说,在草坡上冲过去,“过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我蒋少祖并不信仰卢梭、并不理解康德,更不理解我底作《易经》的祖先,我是四顾茫然!我要拯救我自己!”他说,冲到草坡尽头,看见了蒋纯祖。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来,有些不安,看着他。
在早晨底金红色的光明底映照下,蒋纯祖颊上的红晕异常的鲜明。蒋纯祖底那种异常的、放射着光芒的、含着某种神秘的脸色使蒋少祖骇住了。
“我走了。”蒋纯祖诚恳地说,有些生怯。
“啊!”蒋少祖说,走上草坡。“你怎样了!大衣呢?”“我不要穿的,我不冷!”
蒋少祖沉默地看着他。
“你应该住几天,你应该休养,你不能走!”蒋少祖说。“要走!”蒋纯祖安静地感动地笑着回答,他惧怕傲慢。蒋少祖拿着大衣走了出来。
“这里是五百块钱。”蒋少祖说,同时把大衣递给弟弟。他们站着,互相避免着视线,沉默很久。
“谢谢你,哥哥。我走了!”蒋纯祖温良地说,盼顾了一下,转身走开去了。
蒋少祖站在树下,看着他。走到公路上,蒋纯祖回头,看见了站在金红色的光辉里的哥哥。蒋少祖在蒋纯祖回头的时候流泪:早晨的阳光底金红色的光辉,照在弟弟底瘦长的身体上,使他落泪。
“我底可怜的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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