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驹站在牛娃家破烂的木栅门口了。
他要跟牛娃、德宽商量一下,究竟去不去县饮食公司当司机,他想听听两位共事的朋友的意见。
一天没见牛娃的面,没有听到他粗壮的嗓门说出的粗鲁的笑话,马驹思念起朋友来了。平日里,两个年龄相当的伙伴在一起,说了队里的工作。谈天南海北的奇闻传说,谈小河川道这村那村的怪事笑话;谈得最多的,自然是女人。两个在爱情生活上都有令人遗憾的遭遇的光棍,特别是牛娃,谈起女人来,一下子就忘记了饥饿和疲劳……
木栅门没有上锁,马驹走进被柴草和乱七八糟的什物充塞着的院子,发现牛娃常住的屋子黑着,瞎眼大婶在屋里回话说,牛娃出门浪去了,至于浪到啥地方去了,她可说不清。马驹走出木栅门来,心里纳闷:这个家伙怎么不到他屋里去呢?怎么不来谈一谈夸庄的情况呢?
脚伤还是有点疼,在影影绰绰的街巷里着不清路面,低一脚高一脚地走着,马驹忍着疼,走进饲养棚里了。
一片和谐的嚼食草料的声音。七头秦川母牛,齐刷刷站在圈里,正在槽里吃草。公牛被单独分槽喂着,也在低头吞食着草料。看见昨晚自己从山里买回来的这一群宝贝种牛吃草正常,马驹烦忧了一天的心胸,顿然舒活了。
“半截人”来娃,蹲在槽头外的走道上,一手提着瓦刀,一手抓着砖头,正在那里砌一道垫脚的砖台,专心用意地干着,没有发现有人走进饲养棚来了。
“来娃哥。”马驹很恭敬地叫,“你该给你叫个帮手嘛!一个人要和泥,还要搬砖……”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闲了,弄一阵;忙了,先搁下。这不是啥紧活嘛!”来娃转过身,对马驹笑着,“我从砖场拾来一堆烂砖头,和点麦秸泥,抽空就垒了,人都忙,不要叫人了。”
马驹受了感动了,想说几句夸奖他的工作态度的话,又觉得没有必要。残疾人来娃,得到了适宜他身体条件的工作,心劲很高,这个干不成其他农活的残疾人,把守在槽头,却可能比那些身体强健而心志不专的人要可靠实在得多。
“我准备把南头那一道槽修好,分开喂,牛吃草时不抢,卧下不挤。”来娃扬着头,兴致很高地给马驹说他的谋划,洋溢着对自己所担负的工作的热情。南头那一道槽,槽帮塌掉了。牲畜下户以前,饲养员用一块木板挡着添草,凑合了半年,居然没人动手修复一下。牲畜下户喂养以后,槽道闲置下来,更没有谁会想到要修补它了。来娃准备动手修复,而且说得很轻松:“那不费多少事,我抽空就拾掇好了。”
看看来娃心劲高涨的神气,马驹心里反倒有点不是滋味了。他大约从来不会想到自己要到外部世界去找一份更轻松的工作吧?他大约不曾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吧?更不会考虑十年二十年以后自己还能不能喂牛的问题吧?有做豆腐手艺的人挑着担儿游村串乡去了,有资本的人买下拖拉机跑运输去了,能找下临时工干的人进城去了,会算命捉鬼的人黑夜哄人骗钱去了。他没有这些挣钱的门路。他要养活哑巴老婆和儿子,他看中了给三队喂养种牛这个差事,按合同挣得一份相当可以的收入,这就是他的现实要求了。马驹满足了他的正当要求,他就欢欢喜喜地干起自己的工作了。如果来娃知道他要去寻一份公粮吃,会怎样想呢?
“牛娃把合同条例给你说了没?”马驹问。
“说了。”来娃靠在槽帮上,“昨黑就说了。”
“你有意见,尽管说。”马驹坐在炕边,笑着说,“合同要合理,不能亏你。”
“有一点点意见,问题不大。”来娃很豪爽地说,“咱这人,弄事不爱抠抠掐掐!”
马驹笑着说:“有啥难处你就说嘛!”
“想着也不会有啥大困难。只是一样……”来娃有点不好出口的样子,还是说出来了,“牛娃这人脾气太倔,我怕日后不好共事……”
马驹点点头。
“牛娃倒是个直性人,就是摸不来辰时卯时他就犯毛病了。”来娃说,“你看,今日后晌,他拉牛夸庄回来,把缰绳往地上一扔,连牛棚大门也不进,端直走了,我紧赶快撵,问他话,他只摇手不招理我。我也不知啥地方得罪他了。”
马驹不由一惊,牛娃怎么了呢?到现在不见人影,出了什么事吗?
“当农村干部,要能硬得来,也要软得下,要会笑也会哭,要能上也能下,才能干得久长。农村嘛,比不得机关工厂。”来娃在说着农村干部应该具备的条件,对牛娃不大满意地说,“牛娃这人呀,只硬不软,只会笑不会哭,只能上不能下,一遇麻烦就瞪眼,他干不久长……”
“牛娃现时在哪儿,你知道不?”马驹已经不在意牛娃的脾气符合不符合来娃的标准了,他想尽快找到牛娃,牛娃的行为里有没有与自己有关的因素呢?他担心了:“他啥时间回来的?”
“午饭后,人还没上后晌工的时候。”
“这样早就回来了?”马驹更加疑惑了,就告辞来娃说,“我得找他去。”
经过马驹再三追问,德宽才结结巴巴述说了牛娃夸庄路上遇见马驹父亲后所发生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说景藩老汉有失检点的使牛娃气恼的话,大大减低了牛娃发火闹脾气的严重程度,又隐瞒了牛娃流露出要去表哥家帮工的意图。尽管这样,马驹听罢还是生气了。
“怎么能这样对牛娃说话呢?俺爸……太过分了。”马驹确实生气了,“不怪牛娃闹脾气,不怪。这些话放到谁耳朵里,也不好受。”
“我给牛娃解说过了。”德宽宽慰马驹说,“没事,景藩大叔一时说话不合适,没啥,咱们兄弟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计较谁……”
“我要给牛娃赔情。”马驹叹一口气,难受地说,“我爸为我的工作伤了牛娃,只有我去赔情。”
“算哩!”德宽劝说,“没啥……”
“牛娃到哪儿去咧?”马驹问。
“日落时,我看见牛娃……过河去了。”德宽故意用轻淡的口气说,“许是给他老娘买药……”
“糟了!”马驹一拍大腿,打断德宽的话,“他肯定是找他表哥去了。开春时,他表哥买下一台大拖拉机,要他去装卸。他给我说,他不去挣那个钱,他要在冯家滩挣自己的钱……”
“不会……”德宽说。
“保险的。”马驹说,“他把牛缰绳扔给来娃,连牛棚也不进;今日一天不到我屋去,这还不明摆着吗?”
德宽看看隐瞒不住,就叹息着说出实情来。他说他不想在马驹走的时候,一下子弄乱套,使马驹不好离身,现在掩盖不住了。
“好德哥哩,我至今还拿不定去不去的主意,朝哪儿去嘛!”马驹苦笑着说。
“噢!这样。可我听景藩叔的口气,该是立马就要去了。”德宽说。
“我咋能随随便便就走了呢?”马驹说,“咱们给三队弄下这一摊子,我能说走就走吗?”
“这是实话。”德宽点点头,“我知道你丢心不下哩!”
“德宽哥。”马驹恳切地叫,“我为这事想了一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憋得脑子又闷又胀,你说,去好呢?还是不去好?你老哥处事稳当。”
“去了好。”德宽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料就马驹要跟他说及这件事,早已想好了自己的态度:“去了当然好嘛!”
“我思前想后……”马驹很为难地说。
“你的难处我知道。”德宽从嘴里拔出短杆烟袋,盯着马驹,恳切地说“你考虑咱仨击过掌。可那阵儿,谁也没想到你日后有出去工作的机会。甭说你,农村青年,哪个不想出去在外头工作?只是没有机会,不待在农村不成喀!所以说,不会有人说闲话,我跟牛娃更不会,景藩大叔为你的前途大事着急,对牛娃有一半句不中听的话,牛娃那股气一放,过后屁事也没了。我见牛娃时,他也没说不同意你走的话……”
“牛娃能这样说吗?”马驹问,在他想来,牛娃一听到他要走的事,会跳起来骂他不守信用的。
“牛娃对你去工作没意见,只是景藩大叔的话说得太硬了。”德宽给马驹解释着,“再说,景藩大叔也可怜,当年为了冯家滩公众的事,把好差使耽搁了;不光他现时后悔,村里人也都说,‘老汉把铁饭碗拿脚踢了,倒是给安国让了一份好菜……’你看看,机会难逢,错过去了,一辈子可能再遇不上了。兄弟,甭错打主意,你走。”
“这些,我也想过。农村青年想进城谋一份工作,这是不奇怪的,现时城市比农村好嘛!”马驹推心置腹地说,“可我心里总不安宁。刚才一进饲养场,看见来娃给他自己砌垫脚砖,又给我说他想法子喂好种牛的打算,我心里就不好受……”
德宽又点着了旱烟袋,深表同情地点点头。
“你看,牛娃过河找他表哥去了。”马驹说,“你老哥嘴里不说,心里咋想呢?我走了,牛娃撂套了,你……”
“你甭管我,我反正一时不会离开冯家滩。”德宽说,“牛娃走了,我临时在三队先撑住局面,你顺顺当当去工作。过后,我跟景藩叔商量……”
马驹看了一眼德宽,心里更难受了。这个老成的好人,还相信爸爸给他说的话,等待给他安排三队的工作哩;他哪里知道,爸爸也早已打定到奶牛场去的主意了。
月亮在南塬的平顶上空运行,河川一片蛙声,两个朋友坐在砖场边的场塄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唉!说心里话……”德宽动情地说,“我心里明白自个在那个秤星上吊着。我的思想不高,面情又太软,当你的帮手凑合,当正头儿主事不行。牛娃倔豆儿脾气,也难弄。我心里明白,你走了,俺俩都不好弄……这不是老哥当面给你说骚情话,是实情。按咱三队目下的局面,着实离不得你。你看,现时地虽说分了,一人分得不足一亩地,哪一家没有两三个劳力?三五亩地不够一个人干,劳力闲下做啥?有些眼隙稠的人能挣钱,好多人寻不下挣钱门道哩。咱办砖场,好多社员要把娃子塞进砖场来,就是给娃寻活儿干哩。咱办种牛场,好些人等着养牛犊哩,咱给社员找下活路了,社员高兴哩……我已经想过了,我能撑住的话,尽量撑住干;实在撑不住了……活人总不会叫尿憋死!我有我的特长哩。我到集镇上去摆个小摊儿,修自行车,钟表,半导体……你甭考虑我,现时政策宽了,活套多了。”
原来打的是散伙撤摊的主意啊!马驹的心猛然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住了。牛娃已经一拍屁股,过河找表兄帮工去了,德宽也已谋划着下一步到河西镇上去摆一个修理小家什的摊儿,只有来娃还实心实意地在给自己砌喂牛的垫脚砖,德宽叫他放心地去县上工作,不过是出于他的好心人的面情罢了。
他心里有点酸渍渍的味道,瞅着坐在身旁的德宽,胖胖的脸上现在有一丝淡淡的哀愁。生活中忍受过过多艰辛的人,这种哀愁就又显示着一种麻木和无所谓的神色了。他同情德宽这位忠厚的兄长……
德宽年轻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胖,四方脸上一对睫毛很长的大眼睛,是冯家滩最俊的一个小伙子。六十年代的中学毕业生,学习好,品行好,性格也温柔,结结实实迷住了邻村同学兰兰,死活都要跟德宽结婚。她的父母和哥哥劝不下,骂不回心,打也不顶用。兰兰和德宽领了结婚证,连任何仪式也没举办,就和德宽在一个屋里过日月了。她和德宽结婚十六七年了,没有回过娘家,娃娃们至今不认得姥姥和舅舅——德宽一直得不到岳父岳母的承认(老丈人执意要把女儿嫁给一位收入优惠的司机,根本不把穷得缺吃少穿的德宽放在眼角里)。
德宽拼命在队里劳动,凡是队里肯出大工分的苦活脏活,他抢着去干,千方百计想着把自家的日月过得好些,让兰兰和孩子生活得好些,不在她跟自己生活一场,也在老丈人面前争一口气。可是结婚多年以来,这对儿以追求婚姻幸福的大胆行动震动过小河川道十里八村的夫妻,日子越过越紧巴了,反倒使岳丈岳母更有了嘲讽他们的口实。曾经被庄稼人称赞为“三姑娘”的兰兰,仍然象《武家坡》里的三姑娘一样,在寒窑里为日月发恓惶哩。
去年他们三人在三队接手的时候,德宽抱着改变自己婚姻问题上的屈辱境地的强烈心情,对他和牛娃说:“不怕你两兄弟笑话,哥实在是穷得心里疼呢!咱的娃娃看见人家娃娃穿凉鞋,朝咱要,三两块钱的事,咱给娃买不起,还打娃屁股……老人眼看古稀了,烟锅里装的啥呀?干棉花叶子!兰兰不顾死活进了我的门,想来真是对不住人家……”他很痛快地和牛娃击了掌,又和马驹拍了手,挑起了砖场的担子。他自走进南坡下的拟定的砖场,整个半年里的工作成绩,表明了这位老哥的用心……
现在,德宽劝他离开冯家滩,而且把他心里为难的事一件一件解释了,虽然是毫不做作的真情实话,却无法掩饰那种几乎是根深蒂固的穷的忧愁。他给自己谋划的,是到小镇的街道上,摆一个修理车子、钟表、锁子的小摊儿。
马驹默默地坐着,想着。天空深邃,星星稠密,不时地有一颗流星从天幕上划过,闪出一道亮光。他不但觉得骄傲,德宽和牛娃确实离不得他走。他也觉得乡土难离,特别是自己洒下过热汗的乡土。这些人,德宽,牛娃,来娃,那些想把儿女插进砖场来找一份稳妥的活儿的父母,那些已经表示等待喂养一头纯种秦川牛犊而给家庭找到一条可靠的经济来源的庄稼人,对他抱着希望,他悄悄从冯家滩溜出去,会使他们怎样评价他这个共产党员呢?父亲因为“错走一步”而后悔不迭,殊不知社员早已对他那种“维持会长”式的工作失去了信任和希望。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共产党员,能受到众人的信赖,是一种巨大的幸福。马驹觉得,去掉了这种信赖,是很可悲的。
德宽在默默地抽着旱烟。
马驹忽然站起,右手捶在左手掌里,愤恨地骂起自己来:“我冯马驹是啥东西?啥值钱的宝贝疙瘩吗?一不会造导弹,二不会给国家创造发明,是个普通庄稼汉嘛!这儿的事情离不开,你只想着往好的地方跑,你算什么东西!”
“马驹,你……”德宽惊恐地转过头来说,“你这话……我听村里人说,景藩叔当年在去不去当河东乡乡支书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我不去了。”马驹坐下来,“就这样!”
“脑子甭发热,马驹。”德宽不安地站起来,立到马驹当面。他惊慌了,没料到自己实心实意的劝解,不仅没有让马驹拿定走的主意,反倒叫他不走了。了得!景藩大叔要是知道他说得马驹变了卦,不恨死他才怪呢!他连忙说:“生产队的事,一辈子也搞不完。你的前程事关重大,甭一时脑子热了……”
“你呢?牛娃呢?彩彩呢?冯家滩百十名没考上大学回村来的男女学生呢?”马驹象是问德宽,又象问自己,“他们都能出去工作吗?他们能在冯家滩活下去,我也能!”
“我跟牛娃,还有那一伙青年,都是没得办法嘛!不在冯家滩,上天呀?”德宽真正发急了,搓着手,“你有了机会你就走,为啥要挤在冯家滩受罪呢?我要是有机缘,我也一拍屁股就走了……”
“好了,再不说这件事了。我为这事伤了一天脑筋,再甭叫我伤下去。”马驹安定地说,“德宽哥,咱们明天该干啥,照样去干,全当没这回事情。”
德宽无奈了,再也找不出更能说服马驹的话来。他担心地问:“景藩叔能同意不?”
“那好说。”马驹不想再提到父亲,父亲这两天的言行使他想起来难堪,“我只要自己定下心来,其他事好对付。”
德宽仍然不放心:“你再想想,多想一两天,想得周全些,过后不吃‘后悔药’,先甭急着定弦。”
夜已深沉,湿润的初夏夜晚的空气,有一丝凉意了。蛙声渐渐低下去,偶尔有一声无名水鸟单调而沉闷的叫声,夜愈显得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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