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寿亭去上班。他吃完了饭,在小饭铺门口刚点上烟,那个拉洋车的又过来了:“陈掌柜的,我拉你上工吧?”
寿亭气笑了:“你真是没完没了。还是那句话,不坐,那一毛钱的情,我就是不让你还上。”
拉洋车的也笑了:“陈掌柜的,是我娘非逼着我来。我娘说,让我天天问,只兴你不坐,不兴我不问。我娘说是你那一毛钱引来的买卖,让我常记着。”
寿亭吐出口烟,看了看街那头,转回来说:“兄弟,唉,好好地孝顺你娘。有个娘疼你,比什么都强。不是我不坐你的车,我是干买卖的,要天天看看街上的事儿,车走得太快,我看不真。明天就别来了。你要是遇个什么难事,需要个仨瓜俩枣的,就来大华染厂找我,小钱我还能出得起。”说罢拍拍车夫的肩,叹口气走了。
车夫惘然。
寿亭刚走到海边的那条马路上,一个穿布褂子的汉子凑上来问:“大哥,要土吗?真正的上等云土。”
寿亭没停下,斜着眼问:“你看我像抽大烟的吗?”
那汉子不屑地笑笑:“有钱的人都抽,装什么正经。”
前面实际上没人,寿亭抬手喊:“巡警!这里有个贩大烟的。”
那汉子闻声就跑,跑出一段后回头看,发现没人,就站住了。寿亭又冲他跑去的那个方向喊:“就是他,贩大烟的,别让他跑了。”
那人实在害怕这样公开身份,下了马路,顺着海边连走带跑,边走边回头。
寿亭笑了。
寿亭走路总是东张西望,看这看那,四处观察。他看到前面聚着一伙子人,就朝那些人走过去。
昌邦布铺门口,一班军乐队在做准备工作,间或吹出个试号的音符。这伙人穿着带穗头的制服,头上还插着鹅毛。
这昌邦布铺门面挺花哨,门厢上还有两爿凸出来的假立柱,刷着大红漆。两边的对子显示着他的货色来源:“苏杭绸缎湘粤绣品,东洋细布天竺麻纱。”
寿亭过来拉住那指挥:“哎,兄弟,这是要干什么?”指挥看看他,然后看看寿亭的手,意思是你那手别把我这白衣裳捏脏了,寿亭赶紧把手拿开。那指挥用白手套捋着手里那根铮亮的铜杆子,摇摇头:“是元亨染厂叫的堂会。为什么吹这场,我还真不知道。”
“元亨染厂?”寿亭寻思着,朝前走,布铺刘掌柜的一把拉住他:“陈掌柜的早!”
寿亭回身,也笑着抱拳:“哟,刘掌柜,这是要娶二房?”
刘掌柜有三十八九岁,穿着绸褂子。他上唇有短胡子,脸上溢着油光,头顶渐谢,更显得脸大。他说:“陈掌柜的,我正想找你。
寿亭开玩笑:“给你随份子?”
刘掌柜一甩手:“嗨,什么随份子!咱说点儿正经的,你那一套路数过时了。元亨染厂的新布出来了,颜色比你那飞虎牌还鲜亮。今天上市。”
“比我厂里的布还鲜亮,你花了眼了吧?”
刘掌柜急于进入正题:“我是没花眼,只怕你走了眼。咱说正经的,人家也给了伙计钱,每人两块,比你多一块。你也得跟着长了。”说完用手上抬。
寿亭点点头:“嗯,是得长了。不过,我那一块有准儿,元亨的那两块怕是拿不到手里。”
掌柜的嘲笑寿亭:“陈掌柜的,我看着你这一套就不顺眼。钱,人家都发给伙计们了,怎么还说拿不到?”
“那就恭喜发财了!”寿亭抱拳相庆,口气里透着冷嘲。
掌柜的又说:“人家元亨就是大厂,布也好,气魄也大。广告从昨天就上了电台,每天播半个钟头。我昨天盘了一下点,你那飞虎牌还有一匹多一点。再卖了这些,你要是还想让小号卖,陈掌柜的,咱得改改规矩。”
“噢?怎么个改法儿?”
刘掌柜向上一拉袖子:“人家元亨是每匹布里让四尺。”说着伸出四个手指头,“人家牌子老,布和你的一样鲜亮,你怎么着也得给五尺吧?”弯着的那个大拇指也弹开来,“至于给伙计们的钱,你也不能等到年底了,这就得发。先发给我,我给他们收着。前一阵子咱就按一块算,随后你怎么着也得给两块五吧?得比元亨多五毛吧?怎么样?”
寿亭抬起头来看天,在天上寻找,嘴里还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音。刘掌柜纳闷,也抬头跟着看。他没看到什么,寿亭却越看越有意思。刘掌柜的问:“你看什么?”
寿亭一本正经地说:“我看着天上想往下掉馍馍呢!”
刘掌柜气得一甩手:“嗨!陈掌柜的,我干的是买卖,卖谁家的货赚钱多,我就卖谁家的货。”
寿亭做个“六”的手势,拧来拧去地在刘掌柜的脸前晃。刘掌柜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寿亭冷冷一笑:“你顶多蹦跶六天,六天之后你就得求我。”嗓门突然高起来,吓了刘掌柜一跳。
刘掌柜把眼一瞪:“求你?你说梦话吧?你要是再较劲,剩下的那一匹我也不卖了,你让人拿回去吧。”
寿亭点点头:“好好好,我随后就让人来取。六天之后,我在厂里等着你。我先把话放在前头,你这个店,一尺也不让。”他说完就走。
刘掌柜气里有恨地笑了:“你、你、你做梦去吧!”
周掌柜在院子里练太极拳,周太太撒鸡食,嘴里还发出一些鸡也许能听懂的声音。柱子过来了:“爹,我可应了人家那三家染坊,到了晌午你可想着去会仙楼呀!”
周掌柜停下:“同行之间帮点小忙是应该的,再说,这也是你六哥的意思。我看还是免了好,让人家省下这份儿钱吧。”
柱子为难:“这些话我昨天就说了,人家就是不依。我看,你就去吧。我那嘴和棉裤腰差不多,也不能替你。再说,我和那些掌柜的差着一辈儿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柱子,咱这一匹布里提了这五厘钱,买卖差了多少?”
柱子脸色降下来:“至少差一成半,那些小户都不来了,还说咱挣钱没够呢!”
周掌柜点点头,拿下了挂在石榴树上的剑。柱子说:“那三家染坊倒是高兴了,可咱吃了亏。爹,我想咱那买卖要是再往下走,就得把价钱再降回来。咱不能把财神往外推。”
周掌柜抽出木剑:“先这么着吧。回头我打封信,问问你六哥再说。这样,晌午我去会仙楼,咱吃亏的事也让那三家子知道知道。”
周太太在一旁插进来说:“柱子,你也是,咱就是少上二成,也比那三家子加起来多两倍。咱的钱让人家挣了去,你爹本来就心疼,你还跟着添火。就按寿亭说的办。他爹,你晌午到了会仙楼可别再提这事。咱涨价之前挨家挨户地告诉了,人家都知道了,都领了咱的情,你再翻来覆去地磨叽,反倒显得小气。吃了亏,人家也不说咱好。”
周掌柜认为夫人说得有理。柱子看看周太太,周太太乐了:“你看我干什么?你要是把那钱价落下来,小心你六哥回来——”用手一指,“不骂死你,就算你命大。”
柱子挠着头傻笑:“娘,不是我贪财,我是怕把六哥交下的买卖干小了。嘿嘿!”
“干小了不关你的事。真是!”周太太说。
柱子见自己的建议遭否定,笑笑,去了作坊。
采芹从屋里出来,周太太忙上去问:“福庆还没醒?”
采芹说:“醒了,吃了一顿又睡着了。娘,这天也热了,寿亭那夏天的衣掌我也做好了。看看让俺爹写封信,一块捎了去。”
周掌柜说:“不用捎,过两天卢大少爷就送二太太回来,让他捎着更保险。”
采芹听到这个内容,脸上有些不安,没再说什么,转回了屋里。周太太凑过来,先回头看看,确认女儿进了屋,担心地小声问:“他爹,咱寿亭不会也弄个小的吧?”
元亨染厂办公室里,明祖志满意得地来回踱步,表情深沉,深沉里透着踌蹰满志。
他问账房:“第一次发出去了多少匹?”
“四百三。码头上的船也联络好了,贾小姐从东北来电报,说最少发一千匹。”
明祖点点头:“嗯。最快什么时候能装船?”
“下午。”
明祖想了想:“下午先装一千匹。船后天下午才开,我让车间连班干,这一天一夜还能染八百匹。先往东北发一千五,剩下的留给青岛和省内,再干出来,才发北京天津。主要是东北,陈六子截了咱的客商,飞虎牌在东北卖得也不错。咱不仅要把他赶出青岛,干脆一块儿把他从东北轰出来。”
账房应诺,随后饮水思源地恭维道:“董事长,这都多亏了人家贾小姐。这回贾小姐可立了大功了。”
明祖点点头:“嗯。我们要是干挺了大华,就控制了这一带的染布市场。咱现在连让利带打广告,多少赔点儿钱。等咱稳住了神,咱得合合成本,看着陈六子死挺了,立刻涨价。刘先生,这事你先着手谋划着。那些小股东不明白我的意思,总来找我。下午开个会,省得一个一个地说了。”
寿亭气呼呼地进了办公室,家驹已经坐在那里,拿着报纸正在温习,准备授课,还在报纸题目上画出重点。他见寿亭面有怒气,忙站起来问:“六哥,谁气着你了?”
寿亭摸过烟来点上:“昌邦布铺。他娘的,元亨的新布今天刚上市,他就敢对我横鼻子竖眼。一匹让我多给他五尺,你说气人不气人?昌邦布铺,狗屎!告诉老吴,以后这个店再来提布,一尺不让。”
家驹自知理亏,小心应着。他先把手里的报纸放下,拿过桌上另一张纸朝寿亭跟前送。寿亭把眼一瞪:“你知道我不认字,让我看什么?什么事直接说。”
家驹咽口唾沫,委屈地看看寿亭:“东亚商社的滕井派人送来这个,咱订的那一千件坯布他不能履约了。”
寿亭腾地跳起来:“什么?让他赔违约金。”
家驹看了一下那张纸:“他同意赔违约金。”
“噢?”寿亭感到意外,下意识地把纸夺过来,然后又扔给家驹,“他这是为什么?”
家驹胆怯:“他这是……他……”
寿亭头上的筋蹦起来:“说!你看你这个熊样!”
家驹心一横:“布全让孙明祖买下了,咱再想要,只能等日本来的下一船。六哥,这……这全怨我。”
寿亭气得吸冷气:“孙明祖这是想挤死我,一边用咱的方子染布上市,一边又不让咱开工。这也忒绝了吧?”说着向家驹跟前走了走,家驹随之后退。“家驹,你这就去日本商社取回订金,连违约金一块儿要回来。给滕井说,让他下午在商社等着我。”
家驹忙答应:“六哥,都是我……”
寿亭喝了口水:“不管是你不是你,和孙明祖这一战早晚脱不了。我既然让你去和大洋马吃饭,就是不怕她勾你。这干买卖,一山二虎的事儿常有。咱要是无声无息小打小闹地这么干,他孙明祖兴许还能容下咱;可咱要是想干大,他会想方设法地给咱下蛆。现在不下,早晚也得下。只是没想到,孙明祖看着面善,心却这么毒,一计接一计。”
家驹连连点头:“是,是。商业竞争的残酷性历来如此。”
寿亭鼻子里出着冷气:“哼,姓孙的,哼哼!”
家驹抬眼看着寿亭蜡黄的脸,小声说:“六哥,你可别气着。”
寿亭依然看着窗外:“哼哼!孙明祖,你是不碰一下子不知道山神爷的屌是石头的。”
家驹垂手而立。
寿亭说:“你去把吕登标找来,我有事找他。”
家驹总算解放了,放下那纸去了。
寿亭把那张纸拿起来:“小日本,你也跟着起哄。”
布铺门前,吹吹打打,人声鼎沸。“元亨新品,八折狂减,只限三天,良机莫失”的大牌子有一人多高,黄纸红字,十分抢眼。许多人举着布从人群里挤出来。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开心地笑着。纸烟放在旁边,嘴里却叼着雪茄,自我感觉离大亨只有一步之遥。
元亨染厂车间里,王长更在指挥着染布。登标在门外向他招手。长更会意,不着痕迹地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四周,问:“吕把头,掌柜的有事儿?”
登标咬着牙点头:“掌柜的说,今天你先别走,再待上几天。”长更点头。吕登标又问:“成了二主机,也没先给点‘喜面儿’?”
“给了条子烟,我没舍得抽,给你留着呢!”
登标满意地点着头……
东亚商社侧面向海,背后是个山丘,白石台座,紫柱黑瓦。屋顶宽大舒展宽阔,尖长檐角伸出很多。门前那块平地上,种了些樱树和花草,刚喷过水。
寿亭朝这里走来,用手动动那些花,赞许地点头。这时,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日本小伙子冲着寿亭恭敬地鞠躬:“陈先生,下午好!滕井社长正在等你。”
寿亭笑笑:“三木,咱整天见,别这么客气。”寿亭拍了一下他的肩,跟着他向里走。寿亭接着说:“三木,你这日本姓都俩字,没法小王小李地叫。叫你小三木吧,又觉得不对路;直接叫你三木吧,又显得不近乎。都说这日本人是中国人的外甥,怎么鼓捣来鼓捣去,越鼓捣越不像他舅呢!哈……”
三木跟着笑:“陈先生叫我什么都可以。”
滕井有四十多岁,小个子,身穿黑西装白衬衫,打着领结,人很利索。他听见寿亭的声音,立刻迎出来,立定站好,原地鞠躬:“对不起,陈先生,我请你原谅!”
寿亭拉住他:“滕井哥,你怎么干这事!”
滕井拉着寿亭进屋,坐在榻榻米上。这间茶室基本上代表了日本室内布置风格,榻榻米上一个坑,客人可以把脚放下去。坑上的平台上铺着席子。小长桌深红色调,茶盘是日本引以为荣的漆器。那墙上还有两个日本字,用镜框装着,写的是日本汉字“清幽”,只是少了笔画。墙上挂盘中是描绘的《源氏物语》中的故事,寿亭也懒得去看,只对那侍女的服装有兴趣。
侍女跪下进茶。寿亭调皮地捏捏侍女和服腰带后面的背囊:“我说,她这小包袱是干什么用的?”
滕井笑了:“是装饰物,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寿亭故意插科打诨:“我还以为是装手纸的呢。”
侍女站起躬身退出。
滕井说:“这是中国茶,只是运回日本加工了一下,哪天你有时间,我请你领略真正的日本茶道。”
寿亭笑笑:“你日本那一套,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上次请我吃饭,除了那炸的东西——叫什么来?”
滕井忙说:“干炸天富罗。”
“就那玩意儿还凑合,其他的那些根本没滋味。上次你和家驹去弄那茶道,他回去对我说,那茶上有层沫子,和唾沫差不多。免了。”
滕井笑笑:“不在那茶怎么样,是气氛——宁神内敛,物我两忘,相当于中国庄子所说的境界。”
寿亭喝茶:“什么桩子柱子的,说说,咱那布是怎么档子事儿?”
滕井晃着头:“陈先生,我是没办法。”
寿亭从茶碗上抬起眼来:“什么?你的布你没办法?”
滕井忙解释:“南崎丸此次一共运来三千件坯布,有你们厂里订的一千件,这我不用说了,另外的两千件是元亨厂的。”
寿亭说:“这不挺好嘛!你为什么违约?他给的钱多?”
滕井坐着鞠躬,面有愧色:“是这样,陈先生,元亨厂的贾小姐在东北找了关东军的将领,他们来电命令我把布全卖给他们。陈先生,你不了解日本,我如果敢违背,就很难再经营下去。真是对不起!”
寿亭把茶碗往桌上一撂:“嘿,这娘们儿还没完了!滕井,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油里没你,盐里没你,也帮着那娘们儿架秧子。还一件布里赔了我五块大洋,你倒是挺大方。”
滕井再鞠躬:“这钱是元亨染厂拿的,我倒没损失什么。只是损失了本社的信誉。请相信,陈先生,我确实没办法。”
寿亭看着他:“你是没损失什么,可我怎么开工?”
滕井说:“是这样,我影响了陈先生的经营。我的下一船货二十天之内就到岸,我想,每件布让利陈先生两块钱,还是按一千件算。这样可以吗,陈先生?”
寿亭佯装无奈:“不可以又能怎么样?就这么着吧!你也有难处。明天我让家驹送订金来。”寿亭刚想站起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我说,你那国也怪,当兵的还能管着干买卖的。”
滕井干笑着:“陈先生不了解日本,现在军队什么都管,不光做生意的,连学校他们都管。”
“派人去教书?他们懂个屁!要说鼓捣着硫磺木炭造炸药,他们在行。”
滕井也乐了:“他们不是去教书,是教学生们军训。在日本连女学生都要知道怎么用枪。我女儿来信告诉我的。”
寿亭也乐了:“学用枪干什么?将来打他男人?”
滕井看看寿亭没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叹口气。
寿亭见他不答,就作总结性发言:“滕井哥,咱实实在在说,别的日本人我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怎么个成色,你倒还不错,也挺有信用。可是你国里弄的那一套女人放枪,男人上房的,这是格外一路。”说着笑起来,同时告辞。
滕井笑着拉住他:“陈先生,今晚我请你喝酒,喝最好的清酒。我做错了事情,理应赔罪。上次你忙,没喝好,咱们今天好好喝。我们一边喝着酒,我让人一边给你弹琴唱歌。”
那女侍轻轻地把门拉开,面带敬意低头跪在门边。
寿亭笑笑:“抓紧运布!你那酒——”他指了一下跪在门外的日本女侍,“和她一样。”
“怎么样?清酒不好?”
“水太多!哈哈……”
滕井拍着寿亭的肩也笑了。
刘先生拿着账单站在明祖的办公桌前:“董事长,咱连让利带减价,陈六子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今天我让人出去问了问,这四天,飞虎牌基本上是一尺没卖。”
明祖点点头,学张作霖用大拇指左右捋了一下短胡子:“他就是卖,也无布可染了。自从他来了青岛,我就觉得不踏实,可一直没找到好办法。刘先生,咱这些天一共发到外埠多少?”
刘先生:“细账在这里。”说着掀动账单,“天津、北京到唐山,沿铁路一共发出去四千三。水路发出去两千六。贾小姐还来电报要货。”
明祖沉吟,然后说:“你回电报告诉她,先不发了,减价到此为止。先卖完这些再说,反正陈六子的布顶不上去。等他们卖完了,第一步,恢复原价,第二步咱就该涨点价了。刘先生,你这两天也琢磨琢磨,看看涨多少比较合适。”
刘先生答应着要走,明祖又叫住他:“告诉门房,千万不能放陈六子进来。我绝了他的后路,他肯定急。滕井来电话,说昨天陈六子去把他骂了一顿。这陈六子原来是个要饭的,脾气又急,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干脆派人去大华门口盯着,只要看见陈六子往咱这边走,抓紧跑回来送信儿。”
火车快进站了,家驹扶着二太太站起来,随之叹了口气。
“怕咱爸骂你?没事,我去给咱爸说。他老人家总不会骂我吧?”二太太虽说是怀了孕,但肚子还没鼓出来。
家驹摇头:“前人曾说近乡情怯,我现在是近乡心虚。不管出现什么局面,你都得忍着,不能大哭大闹,得慢慢地来,让他们慢慢地接受你。翡翠不会对你怎么样,咱娘可能会说几句,没大事。也不知道家骏收到信没有?”
车站外,一辆骡车,佃户牵住缰绳,家骏站在车前,从出站的人流里找他哥。
家驹和二太太出来了:“家骏,我在这儿。”
家骏发现了目标,笑着跑上去。还不等他开口,家驹对二太太说:“这是家骏。家骏,这是你嫂子。”
家骏点头赔笑,只是对嫂子这个称谓不太适应:“呃,呃,小嫂子。”
二太太脸上本来满是笑意,让家骏这一个“小”字减去了一些:“二弟好。”
家驹忙更正:“不对,你得叫二叔。”
“二叔?为什么叫二叔?”
家驹有点烦:“指着孩子叫。”说着把皮箱递给了兄弟。佃户牵过骡车。
二太太更纳闷,家骏忙说:“叫什么都一样,都一样。嘿嘿。”
二人上了车,二太太让家骏也上来。家骏摆手不上,示意佃户启动。
家驹在车里说:“男女授受不亲。这时候你看着他在地下走,可到吃饭的时候,你们这些女眷就不能到桌子上来吃,得坐在旁边的小矮桌上,菜可能也不一样,你得有点思想准备。”
二太太茫然地应着。
街口上,家骏太太斜伸着身子往这边望,王妈领着她那刚会走的孩子。她看见车子,惊喜地喊:“来了,来了!王妈,快跑回去送信儿!”
王妈想先睹为快,但一看主人的脸色,领着孩子快步往回走。家骏太太没等二太太下车,就忙着和二太太打招呼,车上车下乱交流。
车没去卢府,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院子。这院子里的枣树上还拴着驴,墙根处还立着农具。
家驹感到意外:“家骏,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来了庄户院儿?”
家骏尴尬地笑,没有作答,只是抽出凳子放在车尾,侍候着兄嫂下车。
王妈来了,跑到家骏太太跟前,小声地说:“二相公娘子,老太太说,先让大相公自己过去。”说着看家驹。
家驹也听到了,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二太太手上,也是安慰,同时也是示意让她稳住。
翡翠坐在自己屋中的椅子上,手平放在腿上发呆,神情木然地看着外边。
老太太进来了,表情由尴尬转为关切:“翠儿,翠儿?”
翡翠这才醒过神来,忙起身:“姑,你不用过来,我没事儿。”
老太太跺下脚:“我打发人叫家驹去了。咱得当面问问他,这是为啥。”老太太也自知这话没有实际内容,心虚地偷眼看翡翠。
“姑,人都来家了,就这样吧。别再弄出动静来,让四邻们笑话。”
“弄出动静来?动静小了我都不散伙。你稳住,那二婆子进来给你磕头的时候,不用正眼看她,先杀杀她的威风。”
翡翠为难:“姑,这些礼数免了不行吗?她还怀着孩子,身子也不灵便。弄得过了火,家驹哥也是为难。”
“他为啥不想想让咱为难呢?可让他气死我了!”
家驹进了院子,老太太按一下翡翠的手:“翠儿,你坐着,我先去问问他。啊,翠儿,你坐着。”老太太不放心地出去了。
翡翠隔着竹帘看见家驹走向北屋,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呆在那里,口中喃喃地自语:“家驹哥……”傻站了一会儿,泪慢慢地流下来。
大华染厂停工了,整个工厂很肃静。工人们在打扫环境卫生,收拾垃圾。
寿亭与吴先生在办公室里下象棋。吴先生输了,寿亭笑起来。吴先生见寿亭赢了棋高兴,就说:“掌柜的,你这巡河炮也真是用神了,打得我象也飞起来了,车也出不来,真厉害!”
寿亭笑笑:“现在想起来,当初要饭没少学了东西,听说书,看下棋,隔三岔五地还听场戏。就是那饿真是受不了!那猪食我都吃过。”
老吴叹息:“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历练,你才有今天。孟子说天降大任于斯……”
寿亭抬手制止老吴讲授经学:“孔子也好,孟子也好,我也趴到学堂的那窗户上听过,就是觉得不如说书的那套热闹。特别是那《隋唐演义》,济南剪子巷口,三十六友齐会贾家楼。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第二条好汉王伯当,那秦琼秦叔宝,有名的朋友八百个,无名的朋友数不清。还有那山东淄川小罗成,回马枪挑了单雄信,真是热闹。唉,这想起来十几年了。”说着感喟地拍了一腿。随后探身问:“老吴,我想问你这样一句话,要是当初我上你家要饭,你能给我点吃头吧?”
老吴笑笑:“幸亏你没去。要是你去了,我再没给,这一时里你不拾掇我呀!”
二人大笑起来。
老吴见寿亭高兴,就说:“掌柜的,咱这回布被老孙截下,是个不小的教训。咱仓库里得有点儿布,一是压仓保本,再就是防着海上起大风,船靠不上岸。没有隔夜粮,心里没底呀!”
寿亭叹口气:“我也这么想。可咱的钱不宽绰,不敢压。等咱有了钱,就压上一万匹。行市见好,咱就染出来;行市不好,咱就放着坯布等行市。没有压仓布,咱不敢玩得太深了。”
吴先生赞许地点头:“掌柜的,你和苗先生这么好,咱能不能借他点钱,先周转周转?咱现在卖了豆腐才有钱买豆子,这可不是个长法儿。”
寿亭长出一口气:“你不了解苗先生,那人的气派,不是一般人能比上的。我要是一借钱,他今天夜里就能让人送来。可是,咱不能借呀!他那人把钱看得比鸡毛都轻,根本不让你还。我这一辈子,要是能赶上苗先生一半,那也算没枉做一回人。”
老吴点头,重新摆棋:“再来盘,掌柜的?”
寿亭问:“行,来,我再让你见识见识后手的过宫炮。我说,东家这会儿兴许到家了吧?”
吴先生点点头:“火车要是不误点,这会儿兴许吃上饭了。”
寿亭笑笑:“哼!吃上饭?这会儿东家正在屋当中站着呢!那卢家多少辈子没收过二房,让家驹改了规矩,那一家人还不翻了湾?那天二太太来闹,我说过她,大街上那么多男人,干吗非抢别人的男人?这没个好儿。”寿亭点上支烟,“这二太太本想跟着留学生风光风光,这一送回张店,你就等着吧,用不了几天,她就受不了了,自己就得跑回来。”
老吴放下棋:“这倒不会。就是二太太从小生在青岛,家里虽说不宽绰,可吃饭还没问题。不说别的,到了张店,光冬天那个冷,她就撑不住,连炉子都没有。”
寿亭接着说:“炉子不炉子的那是后话。二太太跟着东家在青岛吃的什么?又是牛奶,又是面包。卢家别看是大户,也是不年不节的不肯蒸回馍馍,一天到晚,咸菜碟子朝着天。乡下,哼,夏天那咸菜缸里都有蛆,冬天就是冰碴子。这还得说是好人家。”
吴先生乐了:“二太太嫁给了东家,还以为是掉到蜜罐子里了呢!”
寿亭乐了:“蜜罐子?这马上再给她个醋坛子。大洋马这一出还没完,家驹又和电报局那打电报的好上了。这回得摁住他,要不,年下回家,我真没法到他家里去拜年。”
吴先生摇头:“掌柜的,就怕东家想撒手,那打电报的不放手。我看这事没这么简单。”
寿亭乐了:“这好办,先告诉她,成了亲,就得回张店。我看她一听这话,准能惊得一去不回头。”
二人正在大笑,吕登标敲门进来,寿亭看他一眼:“有事儿?”登标一哈腰:“掌柜的,这几天停工,那工钱怎么算?不是我问,是工人们让我来问的。”
“怎么算?照发。你来了正好,让伙房去码头买鱼,放上油,大锅炖。蒸白面馍馍,大伙一块儿解解馋。”
登标答应着:“那告诉工人们什么时候开工?”
寿亭不耐烦:“抓紧买鱼,五天,快了四天就开工。告诉伙房一天炖鱼,一天炖肉,吃饱了准备着上机。反正他娘的有人请客。”
吴先生不解地看着寿亭。
舞厅里,明祖正和小姐跳舞。那小姐穿着黑底大红花的旗袍,腰很细。明祖不住地用嘴啄她的额。那小姐假意躲闪,带着风尘中的风情万种,弄得明祖把嘴伸长。
账房刘先生来了。他神色焦急地看着那对舞伴,想上前禀报,又怕搅了局,原地转着圈想办法。他看着,然后回来转一圈,这样来回了几次,实在忍不住了,拉过那男服务生,让他把明祖叫过来。
明祖下意识地用手绢擦擦嘴脸,刚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刘先生就把几张电报塞到他手里:“东家,出大事了,那些布全掉色!”
“胡说!咱们涮完了才烘干的,根本不掉色。”
舞厅里的其他人都把头回过来。明祖知道自己的嗓门太大了,拉着刘先生出来,在走廊的电灯底下看电报。刚想开始阅读,那舞女过来了,拉着明祖扭捏不言,只是转动身子。明祖恍然大悟,从口袋里拽出一张钱递给她。
办公室里的灯全开了,明祖的脸上油汗相混,泛着不祥的光亮。明祖眼前是退回来的布,灰布成了脏布,蓝布成了淡蓝旧布。管技术的李先生站在那里,擦着汗,拿着布样子找不到原因,又不知如何是好。明祖坐在椅子里发愣,像是中了邪。
李先生还是纳闷:“这不可能呀!方子没问题,烘干之前咱也涮了好几遍,不掉色呀!怎么老百姓买回家,一下水颜色就掉了呢?怪事,怪事!”
明祖摆摆手:“去把那个王长更叫来问问。染了那么多,货都发出去了。嗨,快去呀!”
李先生原地没动,抬眼看着明祖:“前天,王长更接到家里的电报,说他娘病了,回桓台了。”
明祖惊得站起来:“啊?天哪!你们也不想想,大华染厂的那些伙计全是张店周村桓台来的,你也不想想,就知道瞎染。张店那附近,哪来的电报呀?明白了,明白了,这是陈六子成心办我。怨我呀!”明祖又坐下,接着又站起来,“我明明知道这方子是一个工厂的命根子,可我生生去挖。是我一时糊涂,这下子完了。”自我检讨完后又蹾回椅子里。
李先生低着头,下意识地向后退。刘先生看他一下,接过来说:“董事长,布已经这样了,咱得想想对策。贾小姐在东北让人家给扣住了,咱不退钱,人家就不放人。”
明祖看着桌上的玻璃板:“退钱,如数退钱。”
孙先生面有难色:“东北的钱可以退,可北平天津一带的钱怎么办?咱那俩外庄掌柜的——李柄琪、路世林也让人家扣了。人家还要和咱打官司。关键是现在咱没钱。”
明祖忽地站起来逼问:“钱呢?嗯?”
孙先生后退一步:“咱不是都买成布了吗?”
明祖打了个响嗝,借嗝之力坐下,呆呆地看前方,又过了一会儿,嘤嘤地哭了。
刘先生拿过毛巾,明祖低头接过去。刘先生试着说:“东家,现在惟一的办法……”
“说,快说!”
“就是把布卖给陈六子。”
明祖深深地垂着头:“卖给陈六子,对呀!卖给陈六子。济南赵东初三番五次对我说,陈六子厉害,别去惹他。你想呀,我要他染布的方子,那是他的命,他能给我吗?现在明白了,晚了。你——”他猛然昂起头,指着刘先生,“明天下午定下临海大酒楼二楼大餐厅,清场!我要请陈六子。不仅让他买布,还得问问他染过的这些布怎么办。陈六子,陈六爷!六哥呀,你害死我了!”说着又哭起来。
晚上,卢家的思想工作分成两头展开,一头是老太太对二太太,一头是家驹对翡翠。
庄户院北屋里,放着一张单人床,原木色的桌椅。老太太坐在上首,二太太坐在婆母的跟前。二太太卸去那些脂粉,倒是显出了良善。婆母哪怕是喝一口茶,她也是站起来添,还掏出手绢来给婆母擦嘴角,弄得老太太不知怎么办好,就势拉住了二太太的手握着。
“孩子,论说这买卖人再找个二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咱家不一样,翡翠是我侄女。这也不要紧,可我爹当初是四品的提督,你上过学,也知道左宗棠手下无贪官,甚至左大人自己的俸禄往家捎晚了,他亲爹亲娘也得借钱买粮。咱家的那点钱是他老人家一点一点地攒下来的。他就盼着打仗,因为打仗吃战饭不要钱!我爹也就能吃饱。咱见的清朝那些官都吃得浑身肥肉,可谁能想到四品提督平时吃不饱呢?”老太太掏出手绢来擦泪,“他老人家从新疆打完了毛子,都五十多岁了,皇上赐黄马褂还乡,他就带着个小包袱,其他的就是那些在京官员写给他的字画,别的什么也没有。他前胸后背除了刀伤就是枪伤。后来清朝不行了,那点俸禄也没了。他一句怨言也没有。他自打回来的第二天就下地干活,等老了干不动了,就坐在地头上看庄稼。孩子,咱在青岛买工厂,就是用的这样的钱!现在家驹娶了你,孩子,这一时里,要是你是我,要是你是翡翠,你会怎么想呢?”
二太太把脸伏在老太太的手上哭泣:“妈,真是对不起!”
老太太抚摸着二太太的头:“孩子,还不止这些。家驹留洋,咱家的钱不够,我爹又做主卖了他那些字画,这才凑足了学费。他老人家一辈子就是盼着子孙有出息,就是盼着家驹学回真本事来救咱中国。家驹临走去给他姥爷磕头,那天正赶上阴天,旧伤疼得我爹满头大汗,他拉着家驹的手说:‘孩子,咱的枪打不远,所以你姥爷才浑身是伤。你要是贪玩不用功的时候,就想想姥爷身上的那些疤瘌,也就有劲了。’孩子,这就是咱家呀!”
“妈——”二太太泣不成声。
家驹坐在椅子上,翡翠拉个凳子坐在他跟前,拉着家驹的手,轻柔地劝慰着他:“家驹哥,别再自责了,已经这样了。你一个人在青岛也是闷。也就是咱家里的背景,显得这事儿不大好,其实放在别人家,这算不得什么塌天的事儿。”
家驹叹口气:“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瞧不起自己。唉,好在姥爷不在了,我的压力还小了些。一代一代的人,都对我寄托着多大希望,可我什么也没学会,学会的回来也用不上。好在有六哥顶着,总算还圆下一场来。唉,翠,明天我陪着你回娘家,也去给姥爷上上坟,向他老人家赔个罪。翠,男人薄情这是天性,但是这事儿我是办得太出格了,真对不住你。”家驹说着泪流下来。
翡翠疼爱地给他擦着:“家驹哥,咱不说这些了。你虽是二十大几了,可还是小孩子脾气。我从小就让着你,你也习惯了。爷爷从京城里回来,带回来那西洋糖,咱俩一人分了两块,你吃完了,又把我那块要了去。你都填到嘴里了,又觉得不对,再吐出来给我。家驹哥,那时候多好呀!别掉泪了,啊?”
家驹叹息一声。
翡翠接着说:“我爹捎来信,让你别不好意思,就当没这回事。明天去了也不会有人提。你别自己抹不开了,啊?”
家驹摇头:“唉!不堪回首。唉,我明天见了舅舅怎么说呀!”
翡翠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家驹双手接过去,不由自主地说了声谢谢。
翡翠又坐下,疼爱地向上捋了一下家驹垂落下来的头发。家驹借势攥住她的手:“翠,六哥说了,等过了年,咱那钱腾出空来,就先让咱买个小楼。你和她都跟着我上青岛吧。我在青岛挺想你的。等到了青岛,那楼上就咱俩的时候,我拉琴给你听。你又会下围棋,没事儿的时候咱们俩相对而弈。人的一生非常短暂,我会好好地待你的。”
翡翠点着头,泪光在跳动:“家驹哥,我等着。”
早上,吴先生领着元亨染厂的刘先生来到寿亭办公室。吴先生说:“掌柜的,元亨染厂的刘先生来了。”
寿亭坐在那里没动,面沉似水,没有任何表示。
刘先生上前施礼:“陈掌柜的,让我怎么说呢,唉,这是我东家给你的信。”
寿亭接过信,随手撕碎,向后一扬,瞪着刘先生:“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回真知道了。陈掌柜的务必帮忙,务必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派个臭娘们儿来勾我东家。你再让大洋马来勾我吧!她还觉着自己是万能人儿呢!”
刘先生的汗都出来了:“陈掌柜的,务必救救元亨,务必!”
“救救元亨?救活了元亨,孙明祖再来挤对我?”
刘先生忙摆手:“不会,不会。东家说了,要和陈掌柜的交朋友,元亨大华今后商量着干。你也不看信,那信上就这么说的。”
“我知道是这么说的,甚至比这说得还好听!”寿亭一拍桌子,吓了刘先生一跳:“陈掌柜的,你这是……”
“哼!大胆元亨!明祖小儿,只用美人计也就罢了,又用烂计断我粮道。气死我也!呜呀……老吴,胡琴呀!没听见我叫板吗?”寿亭哈哈大笑,“刘先生,我是和你开玩笑!”
刘先生长出了一口气,人也松弛下来,这才掏出手绢来擦汗。吴先生也如梦方醒,跟着笑,把刘先生让到椅子上坐下。刘先生的脸色转好:“陈掌柜的,我东家定下了临海大酒楼,晚上请你喝酒,当面赔罪。”
寿亭收住笑:“是想让我帮你把那些布回染一遍吧?”
“是,是,是这个意思。另外还请陈掌柜的收下我们一千件布,好暂时周转周转。”
寿亭站起来,刘先生也跟着站起来。“回去告诉孙掌柜的,酒,免了。不过,刘先生,没你们这么不地道的,带头破坏规矩,降价,还截了我的坯布,不让我开工。你们也不想想,一个大洋马能值几个钱?她一脱裤子我就得给方子?笑话!”
刘先生连连作揖:“陈掌柜的,大人不计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陈掌柜的,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元亨还能不能维持,全靠陈掌柜的。”说着拉出下跪的架势,寿亭赶紧制止。
寿亭冷笑:“我也别挤你了。那布,我帮着你们回染,那一千件坯布……”刘先生张着嘴等结果。“那一千件我按原价买回,我说的原价是指滕井的原价,不包括那五块大洋赔偿。”
刘先生不好意思:“是,是。陈掌柜的,这事你也知道呀?”
寿亭轻蔑一笑:“哼!咱都在这块地上千买卖,别总想着谁挤谁,谁都不易。至于回染那些布,这样吧,都运回来,我带十个工人去你们厂,今天就开始染。但是有个条件,告诉孙掌柜的,让你厂里懂技术的全在那里看着我干,材料也用你的。你们不是想学吗?好,让你们学,让那些人看着我干完了,照样还是不会。”
陈掌柜的手艺大家都知道,都佩服。”
寿亭轻蔑地笑笑:“让你那主机李先生也在那里看着。好,就这么着吧。快发电报,把布运回来。布还在,没亏多少,就是搭上点路费,没事。回去告诉你那里管技术的李先生,他对王长更说‘陈六子不过如此’,刘先生,这话可大了。我当时要是心狠,再给你加上点东西,你今天就是想回染也没用了,五天之后,那布全就都成了煎饼——酥了!”
刘先生一惊:“现在不要紧吧?”
寿亭让他坐下:“没事儿,这一来一回也就是亏个万把大洋。对元亨这不算什么。记着这一回吧!”说罢,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没修炼到家,所以还不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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