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寿亭从家里出来,天阴着,寿亭若有所思或是愁眉不展。寿亭住在一个临街的小楼上,这楼有些破败,门里人出人入,看上去都较贫穷,这显然是个杂住楼。街的马路是小石砖排起来的,石面上溢出水光,冷湿滑腻。街对面有个小饭铺,他走了进去。
他坐在饭铺里吃着豆浆油条,边吃边往外看。忽然,街上的人多起来,一些学生拿着小旗朝南跑,小旗上还有字。寿亭不认字,很纳闷。他三口两口吃下那些东西,付过账跑出来。可那些学生都过去了。他急匆匆地往厂里走。
出了他那条街就是海,马路让昨晚漾上来的海水冲洗得很干净。他正寻思着往前走,马路对面的洋车夫看见了他,大声喊:“掌柜的。”
寿亭停下一看,是他在万方布庄门口给了一毛钱的那位,笑了。
洋车夫来到跟前:“掌柜的,你住这呀。嗨!咱俩隔一条街。上车,我拉你去上工。”
寿亭笑笑:“不用,不远。”
洋车夫执拗:“上车,上车。这些天我整天寻摸,盼着能碰上你。那天你给了我一毛,还真把财神引来了,我又挣了一毛一。我哥才挣了九分呢。上车,掌柜的,我说什么也得拉你一趟,还上这个情。”
寿亭站下了:“兄弟,你不知道,我是要饭的出身。你坐在车上我拉你行,你拉我就不行。来了青岛我也坐了两回洋车,在上头看着人家拉,心里别扭。你快忙去吧!”
洋车夫不同意,跟着寿亭往前走:“掌柜的,有钱的坐车,没钱的拉车,这是天理,没啥别扭的。快上来吧。”说着放下车把。
寿亭有点烦:“快走,我有事。我给你一毛钱是给你打上股子气,让你好好向前奔。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走!”
洋车夫见寿亭眉毛都立起来了,嗫嚅地答应着,拉起车来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他边走边回头看寿亭,心说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这时,又有伙学生跑过来,寿亭试着上去拉住一个。这学生看来刚上中学,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戴着有皮边的学生帽,穿着黑色的立领学生服。
“你干什么?”男生问。
寿亭谦恭地问:“小兄弟,这人来人往的要干什么?”
学生看看他,觉得他是个乡下人,说:“要游行,反对把胶州湾割让给日本人。这些事儿你不懂。”学生甩下他跑了。
寿亭站在原地叹口气,下意识地揉揉眼,继续向厂里走。他一路走,一路琢磨,又看到有学生打着横幅,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只能用眼使劲看字,越看越急。上去问人家,那些学生急着走,没空回答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快步向厂里跑去。
办公室里,家驹和吴先生都在。
老吴等着汇报工作,可寿亭还没来。家驹抽着烟,心闲无事,随便问:“这货走得怎么样?”
老吴笑笑:“东家,这外埠出货明显见快。咱的飞虎牌也总算漂洋过海地去了东北。哈尔滨的老孟又来电报,让咱备货,这都是你截来的。咱这渤海大酒店没白住。这才多长时间,咱的房钱全挣回来了。”
家驹点点头:“光挣回房钱不行,还得盈利。东北这些人都挺豪爽,比乡下的那些小布贩子好对付。对于我来说,谈这样的生意感觉还是可以的。还是六哥说得好,有些钱是得花。”
老吴说:“乡下的那些小布贩子,也让掌柜的拾掇得没了脾气。咱现在是二十匹起卖,再来弄个一匹两匹的,中午还得管上顿饭,咱现在根本不侍候。”
家驹点点头:“孙明祖已经知道了咱在渤海大酒店截了他,等六哥来了,咱还得再商量商量,他要是也去那里住着,咱可怎么办?”
老吴笑了:“东家,这你就不知道了。以往,那些客商来了,是自己出房钱,住在渤海大酒店。可现在是咱出钱,让那些客商住临海大酒店。这临海大酒店是桓台苗家开的。当年掌柜的去苗家要饭,正好赶上苗老爷留学的儿子回来,他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苗瀚东。现在苗瀚东在济南开着面粉厂。当时,苗先生一看掌柜的挺可怜,就给了掌柜的一个馍馍。从那以后,掌柜的年年去给苗家拜年,这十几年来年年如此,进了门二话不说就磕头。苗先生大为感动,多次想让掌柜的去济南跟他干。掌柜的不忍心扔下通和周老爷一家,所以也就没跟苗先生去。现在咱住临海大酒店,掌柜的本来是想回报苗先生当初那一个馍馍,可苗先生在济南知道了,来了电报,让酒店里不收咱的钱,说等着买卖干大了再说。那临海大酒店,对孙明祖来说,吃饭可以,住宿不行——这是苗先生的意思。他不能在那里住,怎么去那里截咱的客商?东家,你认识苗先生吗?”
家驹站了起来:“苗先生是山东最让人敬佩的工业家,也是留学的前辈,是带着清朝的辫子去的英国剑桥。听说人长得极其气派,只是无缘一见。等哪一天有空,我让六哥领着去济南见见苗先生。”
老吴接着说:“东家,还不止是这些。苗先生还来了信,说咱要是钱不宽绰,直接说。东家,一个要饭的和一个留学生,那可是天地悬殊呀,掌柜的能让苗先生这样器重,也就看出咱家老爷的眼力来了。”
家驹眼睛一亮:“去,你到楼下把苗先生那信拿来我看看。”
这办公小楼的楼梯在外边,寿亭一跃就是三台,蹿了上来。
老吴正要走,寿亭闯进来。他上来就问:“家驹,你知道这街上要干什么吗?”
家驹漫不经心:“嗨,那和咱没关系。”
寿亭把眼一瞪:“你怎么知道没关系。说!是怎么回事?”
家驹吓得站起来:“六哥,你别急,是这样。中国参加了欧战,也是战胜国,可是在巴黎和会上,美国英国想把德国在胶州湾的利益转让给日本,所以,这些学生游行。戏盒子里说北京闹得更厉害,上海也闹,咱这里晚,刚开始。”
寿亭一把拉住家驹:“咱不管那么多,我看着学生们游行都打着幡。老吴,你,再叫上几个人,跟着东家,把积压的那四十匹窄幅布找出来,做成游行的幡,让学生打着满街转去。”
家驹笑了:“六哥,那不是幡。发丧的才叫幡,这叫横幅。”
寿亭也想笑,又忍回去:“好,不管叫什么吧,就是学生举着的那东西。正面写上游行的字,背面写上咱那飞虎牌。不要钱,只要给咱打着就行。快,快招呼人写!让吕登标联络各学校。咱在厂门撑个摊子,给学生送水,也送幡。快办!”
家驹眼睛一亮:“嘿!六哥,这招行。”
吴先生说:“掌柜的,那四十匹布可是不少钱哪!”
寿亭有点急:“老吴,你怎么也让我着急呢?放在仓库里狗屁不是,打到街上才是钱。你俩赶紧去呀!”寿亭一跺脚,二人急走。寿亭看着他们的背影,气得笑了。
元亨染厂。孙明祖和贾小姐站在临街的小楼窗前看游行。他那楼不算高,离着街也近,那些横幅就在眼前。
学生打的横幅前面是“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取消二十一条”、“拒绝和约签字”等等,后面却是“飞虎牌染色布——颜色鲜,不掉色”或“大华染厂支持爱国”、“飞虎就在胶州湾,巴黎和约不能签”等等。
马路两边看游行的人很多,看着队伍走过去,又看见横幅后面的广告,议论纷纷:
“这个厂真有钱,那么多好布。”
“这个厂挺爱国。干买卖就得这样,不能光认钱。”
“这飞虎牌在青岛?什么模样?掉色不?”
“我也没注意。改天到布铺看看,要是不太差,以后咱就买这牌子。让这样的厂挣钱,心里不别扭。”
“要是中国的买卖人都这样,咱这国就有救了。”
队伍向前走着……
孙明祖叹气,他对贾小姐说:“思雅,这就是陈六子的精明之处。不光这,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布铺里的伙计疯了似的推销飞虎牌。要是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他还能再上一趟染槽子。”
贾小姐笑笑:“不是陈六子,是卢家驹。他是留学生,这些招都是外国来的。”
明祖有点醋意:“那小白脸是个摆设,是陈六子顶着干。我看你对卢家驹有点意思。”
贾小姐轻轻一笑,也不回避:“卢先生就是有派头,人家在渤海大酒店办公。”
明祖有点急:“哼,他是在那里截咱的客商。”
贾小姐看着外边:“我比他更能截,你不是怕花钱嘛!”
孙明祖有些生气:“咱还用截吗?那些客商原来就是咱的。要是大华不给他们好处,截也截不走呀!我一会儿就打发人出去问问,到底暗地里给了多少。”
贾小姐面有不屑:“这还用问吗?大华给他们的暗扣肯定少不了。那些人得了好处,所以不到咱这儿来了。我对你说了多少遍了,现在的青岛不比以前,多了个大华,咱自己控不住了。那布铺我也问了,陈六子许愿过年的时候布铺里的伙计每人一个大洋。昌邦布铺的伙计亲自告诉我的。明祖,咱得改了,再不改,咱的买卖越干越小。你看,咱这些天才出多么点儿货!”
明祖未置可否,从窗口走开了。
明祖坐下后,叹了口气:“思雅,我不是不让你去渤海截客商,咱的客商和陈六子接上头之后,再来了,就住临海了。”
贾小姐说:“那咱也去临海。”
明祖淡淡一笑:“知道临海是谁开的吗?苗瀚东!山东最大的工业家。他和陈六子兄弟相称。我就不明白,这个陈六子原来是个要饭的,怎么和苗先生有这么深的交情。这人还真不能小看。”
贾小姐不屑地一笑:“那是陈六子自吹,苗瀚东能认识他?”
明祖笑笑:“苗瀚东给临海大酒店来了电报,你要一说住店,账房立刻就会把那电报拿出来给你看。我抄下来了,你看看。”说着明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交给贾小姐。她轻念道:“‘我弟在青,生意初兴,食宿免费,具归博东。’这陈六子还真有一套!明祖,这上面也没说不让咱住呀!”
明祖说:“苗瀚东是什么人?还用明说?你去了之后账房直接告诉你,他要是让咱住下,他自己的饭碗就得砸了。唉,这个陈六子,去哪里不行,偏偏跑到青岛来乱我。”
贾小姐思忖着说:“敢放着钱不挣,帮着陈六子,是不是他在大华入了股呀?”
明祖一惊,站了起来:“要是那样,咱就更麻烦了。苗瀚东多大的实力?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寿亭正在车间里领着干活,吴先生来了。寿亭看着吴先生那脸色,知道有事,就擦擦手走过来:“怎么了?”
吴先生向外拉寿亭:“掌柜的,东家的二太太来了,哭哭啼啼的,在你那里坐着呢!”
寿亭纳闷:“咱从渤海撤出来,是咱不用在那里住了,当初也没说让她一辈子待在那里。”
吴先生小声说:“我看不像是这事儿,你快去看看吧。现在是小声哭,她要万一撒起泼来,东家以后怎么见伙计们。”
“什么忙也帮不上,净他娘的添乱!”寿亭说着脱下破褂子,拿过好褂子换上,跟着吴先生向外走。
二太太坐在平时家驹坐的椅子上哭着。
寿亭进来了,二太太一见哭声升起,但没有申诉为何而哭。
寿亭厌烦地皱着眉,伸手示意:“停停停。有什么说什么,这是工厂,不是你的家。你闹什么?为什么闹?”
“卢家驹这个没良心的!嗯……”
“停下!我告诉你了,我脾气急,你再哭我让警卫把你轰出去!说!为什么?”
寿亭把二太太镇住了。他拿过搪瓷缸子要喝水,缸子是空的,就走到水管那里对着嘴喝。二太太见状,觉得有些意外。
“六哥,你得给我做主。”
寿亭抹着嘴:“做什么主?家驹出去了,我能做什么主!说,为什么?”
二太太擦去伤心的泪花:“六哥,卢家驹见我怀孕了,又在外面找人。”
寿亭冷冷一笑:“找谁了?找人怕什么。”
二太太惊异地看着寿亭,想发作但又忍回去,眉毛也落下来:“是电报局的,叫欧阳一帆,这名字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她和我同学,原来叫欧桂花,现在加了个阳,故意弄这四个字的名字勾男人。”
寿亭笑笑:“改名就能勾住男人,那你也改。她四个字儿,你弄上五个,咱比她多一个。”
二太太接不住寿亭的招法,就说:“六哥,我知道你爱开玩笑,可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家驹是有妇之夫。”
寿亭拿着烟正要点,听见这话把洋火杆扔下了:“二弟妹,这你早该知道,家驹早是有妇之夫。家驹就去你们中学讲了两回西洋景,你们就好上了。现在你也怀了孕,可家里那大太太还没怀孕呢!要是你再生个儿子,长子不是正出,将来这家产怎么分?这都是些麻烦事儿。再说了,你到现在也没回张店去见见家驹的爹娘。你让我年下见了他二老怎么说?人家能不问,让你看着家驹,你是怎么看的?”
“他是大人,不用你看。”二太太底气不足,头也不敢抬起来。
“那好,你自己看着吧。还有别的事吗?我忙着呢!”寿亭想走。
二太太开始哀求:“六哥,家驹最听你的,你就说说他吧。”
寿亭抬手制止:“第一,他也不听我的。当初你俩弄得天昏地暗,烟火流星,好得都忘了自己是公儿是母儿。我当时就不愿意。结果怎么样?还是没挡住,还得罪了你。还是老吴说得对,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这事不是劝的。”
“家驹逛窑子你也不管?”
“不管。有卖的,就有买的。买卖人,这不是什么大事。当老师的不能逛窑子,要是逛了没法回去教学生。”
二太太没了词儿,坐在那里一声不语。
寿亭把口气缓下来:“二弟妹,你和家驹弄的这一出本来就不对。家驹家里的大太太是他表妹,咱这买卖里还有人家的钱。现在家驹找了你,大太太该怎么想?噢,我出上钱让你去青岛找小老婆?人家想起了你们这一出,还不和吃个苍蝇似的?乡下那女人有什么?不就是有个男人嘛!你还和人家夺。现在你同学和你夺了,你受不了。弟妹,我回头可以说说家驹,你呢,也就八仙桌子盖井口——随着方,就着圆吧!回去对家驹好好的,把你那些不着四六的狗屁新派学生调儿收起来。你对家驹好,他心里就想着你。不管你那同学名字是四个字还是他娘的五个字,家驹只要不动心,她一点戏也没有。回去吧,按我开的这个方子抓药,要是不灵,你再来找我。”
在这个过程中,家驹正好穿着白西服从外面回来,听见寿亭教育二太太,小孩子似的偷着乐。当听到寿亭让她回去时,吓得撒腿就跑,去了账房。
二太太垮了,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找也行,就是不能找欧桂花。”
寿亭气得乐了:“这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女的。”
“她在学校的时候跟我不和。”
寿亭更乐了:“你要不按我说的办,他真能把你同学娶回来。二弟妹,要是那四个字的真进了你家的门,你是和也得和,不和也得和,一点招也没有。你俩一个男人,这不是妯娌不是两乔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个叫法,反正是不远。对了,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个爹。”
二太太走后,寿亭坐在那里抽烟,越想越笑。这时家驹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走啦?”
寿亭斜他一眼,家驹虽是到了他那椅子跟前,但是没敢坐下:“六哥,没她说的那么真。我和欧阳就是吃了一顿饭,让她看见了。”
“什么他娘的欧阳欧阴的,打住。你弄了这一个,我就犯愁见了你爹怎么说,你再弄上俩,整个张店城还不把牙笑下来!家驹,你年纪不小了,行了。咱出来打天下不容易,家里那些人都盼着咱有点出息。这是采芹——你那六嫂不知道你这一出《鸳鸯会》,要是知道了,明天就来了。你听见了吗?打住!”
家驹忙说:“打住,打住。我和欧阳不是真的,是闹着玩儿。”他见寿亭气小了,接着说,“六哥,有副对联说唱戏的,你听听。‘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姻缘’,用在我这里正合适。嘿嘿。”
寿亭笑了笑:“抓紧拾掇利索了,守着老二好好过吧!”
家驹答应着,接着开始说公事:“六哥,咱这两天一闹腾,还真见了成色。报纸电台要采访咱们,我让他们下午四点到渤海大酒店。咱的飞虎牌这下子成名啦!”
寿亭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好,采,让他们采!”
家驹说:“还是你出面吧,六哥。”
寿亭说:“我不行,我不认字,说不到点子上。这事还是你内行。你是留学生,能说会道。我是红烧狗肉不能上大席,只能在染槽子边上显威风。”说完,有些失落,嘴角上带着苦笑。
家驹点点头:“好。六哥,那咱说什么呀?”
寿亭乐了:“这还用教吗?就说爱国。那些学生怎么喊的,咱就怎么说。”
老吴刚才在账房里知道了这件事,也进来了。
寿亭接着指示道:“那些记者都挺馋,今天晚上你就在酒店里摆下大席,大鱼大肉让他们吃个够。五块大洋足够了。这比你那广告便宜多了。光吃了还不算,还得让他拿着。老吴,你来了正好,你和东家合计一下,看能来几个人,每人一丈二蓝布,让他们做个大褂子穿。”
家驹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奔走。寿亭伸手示意让他暂停运动:“这伙子人都很穷,指望着敲竹杠过日子。你告诉他们,每年八月十五来领布,进了腊月门就来领肘子。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伙子婚丧嫁娶咱都跟着随份子,这钱该花。”
老吴不失时机地问:“掌柜的,给他们哪种蓝?是衣久蓝还是深蓝?”
寿亭气得差点乐了:“老吴,我看你也快傻了,那衣久蓝能做大褂子吗?”
老吴辩白:“不是还有女记者嘛!”
寿亭乐了:“那些女记者都有男人,有的还有好几个。干脆说吧,深蓝,不管男女,一人一丈二。咱烧上这炷香,就不管谁收获了。费劲!”
家驹正想走,寿亭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老吴退下。
“你六嫂来了封信,老吴说信皮子上有字,他不能拆。我拆开了,可是看不懂,没把我憋死!你先说说,信皮子上那四个字是什么?”
家驹苦笑一下:“这四个字是‘近人可读’。念吗,六哥?”
寿亭急得来到跟前:“快,快!看看六嫂说什么?这他娘的不认字就是个残废。快!”
家驹念道:“‘采芹小妹启六哥安好’,这是第一行,接下来是‘过年一别,百日有余,妹思夫兄,日以继夜。福庆我儿,目瞩东方,虽无言语,亲情至态’,就是孩子常朝青岛方向看。六哥——”寿亭走到窗前背过身去。家驹一看,赶紧把头低下,接着念道:“‘夫兄性如烈火,妹每思此,坐立不安。采芹相夫教子,妇道所在,惜不在侧。有心无力,多是焦急。切盼夫兄遇事勿躁,宽处落脚,细处用心。’六嫂说让你遇着事往宽处想,别着急。‘夏天不远,我儿渐壮,夫兄不弃,欲赴相侍。’六嫂说到夏天的时候,想到青岛来侍候你。‘二老均好,生意如旧,夫兄勿念。函到作复,免妹挂牵。亦妹亦妻采芹恭呈,柱子内人代笔并同拜。’六哥,柱子这媳妇文笔不错。”
寿亭叹息着转过身来,把信要过去,叠好,放在衣袋里。“家驹呀,家里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念着咱。咱得好好干呀,要不,咱对不住这些人呀!兄弟,听我的,老二收了就收了吧,可别再弄别的了。”
家驹点点头:“六哥,你放心吧。”
寿亭又把信拿出来。“等咱的买卖上了正轨,你也帮着我认俩字儿。我要是认字,想你六嫂的时候就拿出这信来看看,那多好。唉,不说了,你快去会那些记者吧。你看看人家那些记者,就指望着写字过日子,真是了不起。”
家驹感伤地低着头,慢慢下了楼。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
“本岛大华染厂以实业救国为己任,发财赚钱不忘国家兴亡。在五月五日学生抗议游行的时候,拿出上等好布四十匹,做成横幅,以自己的行动表达了爱国强国的意愿。同时,他们还停下工厂的锅炉,专门给游行的学生烧水,送水。更为感人的是,他们全厂上下,从工人到董事长都吃窝头,那天为了支持学生示威游行,特地买了一袋子美国富强粉,蒸了一笸箩馍馍放在厂门口,学生饿了就给学生吃。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华染厂的董事长卢家驹先生这样说:‘和其他大厂比起来,我们厂小了一些。但厂小不能忘忧国!我们捐了四十匹的横幅,这不算什么。我和我的合伙人陈寿亭先生一致认为,没有国家强大,我们的利益就得不到保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这道理。我当初远赴德国学习染织,就是要走实业救国之路。所以,我们将自己产品的牌子定名为飞虎牌,就是想通过我们的努力,使中华民族跻身列强,像飞虎一样虎虎有生气……”
明祖站起来,晃动着头,把收音机关掉了。
寿亭听家驹念完了报纸,喜得坐到桌子上,然后又下来,然后再蹦上去。家驹也乐,问:“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寿亭喜得直不起腰来:“好呀!工厂那锅炉能烧水吗?孙明祖看了得笑死。还美国富强粉蒸馍馍,还一笸箩,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要是咱有那馍馍,我先吃上三个。”寿亭笑得直擦泪。
家驹还是想得到正面的肯定,重复刚才那句话:“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
寿亭称赞:“太行了!家驹,记着,以后不管什么游行,不管是反对缠小脚,还是主张打离婚,或者是主张中医公开营业,咱就照着这个法儿办。”
家驹点头称道,吴先生也随声附和。
寿亭失落地问:“可是,家驹,这游街怎么弄了两天就散了?”
家驹反问:“你的意思是一直游下去?”
寿亭挠挠头:“咱弄上了四十匹布,怎么着不游个十天半月的……”
早上,孙明祖摘去怀表,头上也没抹油,化装成一般人进了布店。没了那套装束,他的气派也跟着没了,看上去像是个破落子弟。他刚往柜台前一凑,伙计就迎上来:“掌柜的,截布?这飞虎牌的好。布又瓷实,又不掉色。在这一些布里,飞虎牌最鲜活。要多少?哪种色?”说着就拿尺子。
明祖脸上的表情很沉重,低声问:“有栈桥牌的吗?”
伙计打岔:“还是这飞虎牌的鲜活,你要多少?”
明祖脸往下一沉:“我问的是有没有栈桥牌的。”
伙计见势不好,忙说:“有是有,可是一般人都不买栈桥牌。虽说这两种布一样钱,可栈桥牌乌了巴叽的,不精神,和没睡醒似的。”
明祖刚想发作,正好有对夫妇进了布铺。这对中年夫妇看样子是教师,男的戴着断了腿的眼镜,断腿处缠着丝线。伙计放下明祖,笑脸相迎:“两位,截布?这飞虎牌的好,不掉色,颜色也鲜活。”
女的说:“不用你说,我们就冲着飞虎牌来的。这个深蓝的,一丈二。”
伙计高兴地答应着,将布展开丈量。
明祖和气地过来:“请问两位,为什么买这飞虎牌?”
男的说:“这个厂有正义感。学生游行又送水又送馍馍,像这样的工厂主中国还太少。”
明祖不屑地笑了:“哪有的事儿!那是工业锅炉。”
男的并不看他:“报纸上这么说的,还能错得了?”
明祖不想进行争执,把口气缓下来:“你觉得这飞虎牌的颜色怎么样?”
男的回答:“过去没注意这个牌子,现在看着还行。”
明祖又问:“你觉得栈桥牌的怎么样?”
男的说:“也行。过去没这布比着,看不出怎么着来,可一比,栈桥牌显得旧。这飞虎牌捐助过我们学校的游行,我们那一路没走他厂门口,也没得着馍馍。但是横幅倒是大华染厂送的。买一回,就算回报吧。如果真像说的那样不掉色,以后就买这牌子了。”
明祖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付过钱后走了,明祖望着夫妇的背影,一拍柜台上的布,长长地叹口气。
伙计又过来:“掌柜的,看见了吧,都认这飞虎牌。来多少?”
明祖说:“你还是把栈桥牌的给我拿过来吧,我要比一下。”
伙计不情愿地从柜台下面把布拿上来:“你看,同样是深蓝,飞虎牌显得多厚实。掌柜的,听我的,错不了!”
明祖把两种布放在一起比着,深深地点头:“嗯,是有点不一样。伙计,这飞虎牌一共有几种色?”
“六种。”
明祖用手一划拉:“一样给我来三尺。”
伙计不解:“三尺?三尺你能做什么?”
明祖苦笑:“小兄弟,我什么也不做。我是元亨染厂的东家孙明祖,我是买点样子回去比比。”
春天的太阳照进来,孙明祖在办公室里正在和几个技术人员讨论,对两种布进行对比,指指画画。
贾小姐坐在沙发里修她那红指甲,间或向后理一下新烫卷发,再向这边看一眼,她感到这是多此一举。
明祖说:“李先生,你看他这布,颜色怎么这么准?你看这蓝,不仅颜色稳,还不露黑头,和染料桶上的色样完全一样。你看这衣久蓝,多脆。他这是添了什么料子?”
李先生摇摇头:“他添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这不是用的现成色,这是好几种颜色调出来的。”
明祖点支烟:“那就不好办了。唉,学生这一闹,飞虎牌有了名。它没名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它的颜色好,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这样下去,大华染厂就会慢慢变大,虽说一两年之内影响不到我们,但是长久下去我们就挺难受。李先生,你能不能也弄几种颜色调试调试?”
李先生摇摇头:“怕是一时半会儿试不出来,这些中间色都与水温有关系,温度过高过低都不能表现正常色值。”
贾小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说:“这肯定是卢家驹从德国带回的现成配方。咱把那方子弄来不就行了吗?”
明祖眼睛一亮,朝沙发那里看了一眼,然后示意那些人出去。那些人也正好在为难,李先生听了这句话算是看见救星了:“贾小姐说得有道理,这可能就是德国的现成配方。”说着示意那几位一块儿走。
明祖过去关好门,赔着笑走过来:“思雅,你能把卢家驹的方子套出来?”
贾小姐笑笑:“这有什么难?上次商会组织跳舞,卢家驹就约我吃饭。”
明祖佯装正色:“不许失身,咱宁可不要那方子,你也得守身如玉。李先生调不出这颜色,咱再请能人,可你是我惟一的。”说着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偷眼观察贾小姐的反应。
贾小姐没直接看他,看着自己的手笑笑:“那是我的事。这几年我为元亨出了不少力,你还是按当初的约定,给我加上那一成份子吧。”
明祖思忖一下:“这得开董事会。”
贾小姐冷冷地抬起眼来看他,明祖立刻改口:“我是董事长,我说了就算。就按你的意思办。我要是有了这方子,就能把陈六子从青岛赶出去。他有名是暂时的,是暂时的虚名。学生的游行也停了,他又没钱做广告。可咱栈桥是老牌子,关键是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飞虎牌,让它比得咱那颜色不好了。”
卢府,卢老爷没了脾气,坐在院中的石桌子上独自饮茶,边喝边拍腿叹气。
屋内,老太太正在宽慰翡翠。翡翠低着头掉泪,抽泣不止:“找了就找了吧,干吗还要送回来?姑,我心里堵得慌。”
老太太抚摸着她的手:“翠儿,就是因为有了身孕才送回来的。她生完了孩子,我让她留下孩子走。不光是你,我也觉得心里堵。都是你这个爹,让他去留洋,学了自由恋爱回来。翠儿,在家驹心里还是你重。宽心,啊,孩子。过年他回来,我把那个小婆子打发走了,咱也怀孩子。”
翡翠抽泣着说:“姑,咱地里打的那粮食也够吃的,咱那窑厂也能挣点零用钱。咱不让家驹哥去青岛不行吗?咱要了钱,没了人,图个什么?”
老太太也掉了泪:“孩子,咱那大钱都扔上了,想收也收不回来呀!孩子,别难过,姑对不住你。等那个野娘们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
翡翠抽泣着说:“怨不得人家,是家驹哥忘了俺。”说着大哭着跑向自己的屋。
老太太追出来:“他爹,快去喊家骏套骡车,把咱哥咱嫂子接来。”老太太用手一点,“都是你,留洋留洋,好好的孩子给弄成这样。翠呀,开开门,姑有话说。”老太太推着门,“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呀,养了这么个东西!”
家骏的太太在自己屋里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看到这一幕,偷偷地笑,一想幸灾乐祸不对,忙跑出来,加入了劝导的行列。“大嫂,你开开门,看把咱娘急出病来。”
卢老爷叹口气站起来,从一个全新的高度进行反击:“怨我怨我,什么事都怨我!外国人是一夫一妻,这找二房,不是外国学来的。”说着抓紧出去叫家骏了。
寿亭正在车间里领着干活,家驹来了:“六哥,现在这么多工人,不用你再干了,指画指画就行。”
寿亭拿过块包皮布擦手:“你有什么事?”说着把家驹向一边拉了一下,怕染浆溅到他身上。
家驹豫,拿过一封信:“是……思雅请我吃饭。”
“谁是思雅?”
家驹抻抻量量地说:“就是……就是大洋马。”
寿亭乐了:“嘿,有点艳福。”他和家驹往外走,“你这是披蓑衣的还没走,打伞的就来了。二太太怀着个孩子,我看你还是少弄这些营生。”
家驹为难:“六哥,我也不想弄,是她非要请我。我收到这信就犯嘀咕。这大洋马是孙明祖的相好,又是元亨的股东,她请我,能有什么好事儿?我心里没底,这才来问你。”
寿亭想想说:“我知道,这大洋马是孙明祖最得力的干将,没有她,元亨没现在这成色。她请你能为什么呢?嫁给你倒是不会,在一块玩玩倒是有可能,也就是跳跳舞什么的。至于别的,你除了学染织不会染织,什么也不会呀!哈……”
家驹也乐了:“要钱,她不会,她是不是想会会我这留学生?”
寿亭和他来到车间外边:“留学生和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女人说不准。你这一说,我倒觉着还真得慎重,别中了什么计。先别慌,你让我想想。”
这时候,一个小童工跑出来,吕登标拿着竹批子在后面追,大叫:“站住,回来!”
那童工顶多有十四五岁。家驹见了一皱眉。寿亭回过头,大吼:“放下!你这是干什么!”
那童工过来就给寿亭跪下:“掌柜的,我错了,别打我。”
寿亭一把提起他来,吕登标气呼呼地跟上来:“这个小杂种,吃饭最多,干活最少。我让他放水,喊了好几遍他都装没听见。”
寿亭问童工:“有这事儿吗?”
童工哭着:“掌柜的,我站在烘干机跟前,那机器轰轰地响,我没听见。”
寿亭问:“是没听见还是成心不动弹?”
吕登标抢过去说:“他听见了,就是不动弹。我看就是欠打。”
寿亭冷冷地看他一眼,吕登标向后退了一步,怒气全无。
寿亭说:“狗子,你是东家的远亲,你爹找了老东家好几回,说了不少好话,这才带着你来了青岛。咱这活是累,没白天没黑夜的,可总比在家挨饿强。你没来的时候,全粮食的干粮你吃过吗?”孩子摇头。“没吃过吧。干咱这活,不能光有力气,还得灵透。那机器转着,挤着你怎么办?你看看杜二子,还不是因为睡着了才挤掉了一只手?这是咱东家人性好,养着他,要是搁着别处,这一辈子可怎么办?给吕把头鞠个躬,回去吧,好好干。”
狗子给登标鞠躬,然后抹着泪走了。登标刚想走,寿亭让他站住:“咱这厂外头就是马路,你举着个竹批子撵个孩子,你想干什么?”
“你喊他的时候,一声他就应,可我喊好几声,他就是生生地装着没听见。气死我了!”
寿亭盯着他:“吕登标,从今往后我给你立下个规矩,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不错,我也打,可那是他真干错了。我不在车间的时候,你就坐着抽烟,一动也不动,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把头,你拿钱多,你不领着干,那些工人能服你的气?”
登标没词了。寿亭抬手轰他走,登标走了。
寿亭教训登标的时候,家驹走到一边去抽烟。他见登标回了车间,这才又回来。
寿亭说:“我想辞了他。”
家驹忙制止:“不行不行不行!他是翡翠的姨表弟,不行不行。六哥,这可不行。”
“正是因为他是大太太的表弟,我才留到现在。他收工人的礼你知道吗?”
家驹慌了:“我抽出空来说说他。我在外头娶了老二,打心里觉得对不住翡翠,再辞了她表弟,翡翠又要面子,别一时想不开,再寻了短见。不行,不行!”
寿亭叹口气:“唉!这朝廷里全是亲戚,事儿就不好办,工厂也一样。就这么着吧。刚才说到哪里了?”
家驹看看太阳,掏出手绢来擦擦汗:“说到大洋马为什么请我……”
寿亭觑着眼说:“你先去吧。记着,回来照实给我学。这男女之间的事儿,本身就是干柴禾上打火镰,火星子要是掉在柴禾上,兴许没事,多数是有事。家驹,你不到车间里去,你是不知道,这些工人比在家里种地累得多。人家撇家舍业地跟咱出来,就是想弄个仨瓜俩枣的。咱别出去乱花钱,等咱有了钱,多买机器少用人,咱留着钱干大事业。”
下午,周村通和染坊里,柱子正在与客商说话。伙计们里外地忙活。这时,一个邮差来到门口。这邮差穿着绿坎肩,背着绿褡子,站在门口喊:“周掌柜的,青岛姑爷有信来。”
柱子闻声而起,先向门口跑,一想不对,然后向后跑,边跑边喊:“爹,六哥有信来,拿图章。”
周掌柜的正在堂屋悬腕运笔,闻之弃笔于侧,拉开抽屉拿图章。
周掌柜在看信,柱子也往纸上看,只是不认字,表情关心带着急:“爹,六哥信上说什么?”
周掌柜喜中带急地说:“快去你家把采芹和你娘叫来,让你媳妇也过来。你六哥那飞虎牌在青岛城里打响了,还上了报纸。这报纸是什么?”
柱子也不知道报纸是什么,站在那里摇头。周掌柜的笑了:“我知道你不知道啥是报纸,快去叫人呀!”
柱子答应一声,飞奔跳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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