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琥珀见贾母歪在炕上,口眼歪斜,嘴角流出口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叫几声老太太,那有回应,又不敢乱扶乱抚,忙飞奔去唤鸳鸯。鸳鸯等来至暖阁,翡翠玻璃等吓得哭出声来,鸳鸯上炕先将贾母轻揽怀里,用手帕揩去口涎,一边叫唤老太太一边掐老太太人中,又吩咐道:“琥珀玻璃快去报告太太二奶奶。翡翠你来帮我且将老太太轻轻放平。”琥珀玻璃岂敢怠慢,即刻去了。
彼时阖府皆知贾母中风。王夫人贾琏凤姐先到。一时贾赦邢夫人贾珍尤氏也到。家人去衙门报知贾政,贾政请假早退,赶回家中。至晚,薛姨妈薛蟠宝钗并薛蝌宝琴亦到,王子腾夫妇等至亲亦赶来慰问。贾琏早请来太医诊治。经太医针灸,老太太口眼不斜了,却依旧说不出话来,半边身子瘫得厉害。
乱烘烘直到亥时,老太太合眼睡去,气息尚平,王夫人凤姐方叫过鸳鸯琥珀细问端详。鸳鸯先跪下称罪。琥珀道出经过。凤姐道:“赵姨娘蹊跷。”王夫人虽深恶赵姨娘,回想起来,那赵姨娘申时前已在正房,神色似也无异。琥珀道:“那释迦果并未给老太太吃过。”凤姐道:“叫那赵姨娘过来问个明白。”玻璃去了,回来报:“我只告诉小鹊了。他说姨娘正服侍老爷呢。老爷身心交瘁,怕老爷也出差池。没让我进屋,只得这么回来。”凤姐道:“鸳鸯去传。就说待老爷歇息了,让赵姨娘赶紧过来。”王夫人道:“且放一放。给老太太治病要紧。这个太医不行,多找几个,并有那奇效偏方的,多搜集些,让老爷们定夺取舍。”
第二日清晨,贾赦贾政贾琏等看望贾母后会齐。那贾母尚昏睡不醒。贾政道:“今日申时还须到衙门。忠孝实难两全。”贾赦便对贾琏道:“你和凤姐儿须担待起来。”贾琏先低头道:“实不能瞒。府里银库总管吴新登卷逃匿藏,虽已报官缉拿,一时还难断明罚没他家产赔偿。现盘点出好大亏空。又有找上门来讨债的。我媳妇牵扯其中弊端甚大,此刻也不敢详述。总是我责任最大,罪该万死。”说着跪下:“眼前给老太太治病,维持局面,尚勉强可支撑。只怕老太太竟好不起来,要准备白事,那就难以招架了。就是老太太一时好了,节期在即,那过节的银子还没处着落。今年庄上几处报了灾,交上来的东西银子大不如前,听说东府那边今年年成尚好,或父亲叔叔竟跟珍大哥说明,暂从东府筹措些备下,以免事到掣肘。”贾政叹道:“我只当把家交给你们管,再不济也不当说出这般话来。谁想荒唐至此!”贾赦道:“老太太是跟着你们住。虽说年事渐高,终会成仙,究竟不知是怎么突然中风的。此事鸳鸯责任最大,须严加追究责罚。此其一。其二,老太太竟失语,只怕也就失忆。如就此撂手,岂不留下一笔糊涂账?快寻好太医好方子,千方百计让老太太开口,留下遗言,我们作子孙的也好遵旨照办。至于往珍哥儿那边求助银子,两府原是分门别户各有账本的,虽说珍哥儿现为族长,谁好跟他开口?你叔叔说得对,你们忒荒唐得走了大褶儿!竟趁早想办法补窟窿为是。”贾琏惭愧站起。贾珍也就从东府过来了。贾珍请示:“是否知会宫中娘娘?”贾政道:“娘娘现有身孕,如何听得这个消息?”贾赦道:“唯愿过几天好了。”贾政不敢耽误政事,匆匆走了。贾赦也要回自己那边院休息,对贾琏道:“那鸳鸯实在可恶。竟未守在老太太身边。究竟什么心思?你们问不出,我来亲自拷问!”贾珍道:“眼下老太太更离不了鸳鸯。令他边服侍边交代吧。”又道:“我看鸳鸯还好。生老病死,谁能豁免?老太太毕竟这个寿数了,服侍得再好,不眨眼的守着,也只不定那一刻就忽然中风。”贾赦且回去休息不提。
贾琏因向贾珍道:“我那媳妇捅的漏子,想你也听说了。那吴新登有些个烂账,他为从中取利竟掺乎进去。就是官府缉拿到吴新登,他把实情索性道出,人家不说是我媳妇一人的事,把府里牵进去,可怎么撕捋开?眼下他还梗着脖子半不认账!看我腾出手来不把他休了,一打趸的算个总账!你是族长,你须作主!”贾珍劝道:“且平平气,莫说那么远。眼下救治老太太要紧。看这情势,怕该把后事也趁早备一备了。”贾琏本想厚一厚脸皮把借银的事说了,终于还是说不出口,叹口气道:“我那媳妇,凡沾钱财的事,都不能让他办了。只求哥哥开恩,让嫂子每天到这边来,帮着料理料理。我这里先道个谢。”说着就作揖。贾珍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好说好说。就让他来协理。”
贾珍贾琏同去给王夫人请安。因把暂由尤氏接过王熙凤拨银发对牌等权限事讲了。王夫人也知凤姐确实贪弊过甚,应允了。一时邢夫人王熙凤到了,尤氏亦到了。王夫人因道:“凤哥儿身子原未复原,近来精神更加不好,我们商议过了,且让珍哥儿媳妇辛苦一点,来这边协理协理。”王熙凤自知有愧,忙道:“大嫂子原比我强。”尤氏也不推脱,道:“事关老祖宗。两府统共就这么一个老祖宗了,我们后辈辛苦点是应当的。”便议论请医问药的事,定夺后吩咐下去。贾珍方腾挪出精神道:“圣上因几件事把史鼐史鼎的保龄侯忠靖侯全削了。如今乃多事之秋。”王熙凤道:“别是因为听到这消息,老太太才中风的吧?”王夫人道:“他从那里听到呢?连我也不知道。”邢夫人道:“我倒听大老爷说起。总有十来天了。”王夫人道:“我们老爷素来口紧。家里总不说这些个事。”尤氏道:“老太太纵使听说,也能经受。那甄家抄家治罪,他知道了可曾慌过神儿?”大家又议论预备棺椁等事,或许冲一冲反倒转危为安。
宝玉黛玉头天去探视贾母,彼时贾母头脑似尚清醒,眼睛睁得大大,见到他们嘴唇微抖。宝玉连唤:“老太太!老太太!”黛玉欲唤只觉咽喉梗堵。琥珀忙将他们引开。这日再去,探春正在榻旁帮助鸳鸯服侍。宝玉又哭,探春轻声道:“二哥哥别出声。老太太再受不得惊。”惜春亦来探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妙玉亦曾来探视。李纨与凤姐商定晚间轮流值班。且说黛玉回至房间,紫鹃因道:“有桩大事还待老太太开口。唯愿几剂药后能恢复如常。”黛玉不问他什么大事,只是默然心酸。紫鹃又道:“今早遇见鸳鸯姐姐,他告诉我,知道昨日宝玉跟姑娘同去探望老太太时候,老太太睁眼望着你们,心里想的什么,那嘴唇抖,是在说‘冤家’两个字呢!”雪雁听了插嘴:“‘不是冤家不聚头’,前二年老太太说过的,我到今日还记得!”黛玉道:“别胡猜乱想吧。”紫鹃递上桂圆汤,道:“乱想的可不是我们。老太太主意是抱定了的。”雪雁问:“老太太抱定什么主意?”黛玉道:“你且去忙你的吧。”雪雁道:“正是要叠衣服去。”紫鹃叹了一声。黛玉想说他两句,终究还是由他去叹。
贾母医治之事,两位太医意见分驰,贾赦贾政亦生龃龉。一位赵太医主张参汤补阳,促贾母早复元气开口说话,贾赦甚赞其方。一位王太医主张温润缓提,说纵使不能开口说话,渐渐能扶着起坐就是福音,贾政力主此法。邢王两夫人各随其夫。王熙凤深知邢夫人觊觎贾母之财,提醒贾琏逮机会早与鸳鸯密谈,把贾母私蓄摸清,贾琏知是正理,听了只皱眉道:“如今就该恪尽孝道,扯这些作甚!”贾珍不好擅作主张,尤氏更两头为难。或这日按赵太医主张服药,或那日遵王太医之法针灸。如此一来,贾母病势日益加重。冬至前一日丑时,李纨鸳鸯值班时,贾母忽然两腿一蹬,知是不好,李纨忙摸贾母鼻息,竟已停了,忍不住哭泣起来。鸳鸯飞跑去报王夫人等。宝玉黛玉惊醒后速速赶到榻前,只见贾母身体虽然强直,那眼睛却还睁着,嘴也并未合上,似不甘心就此撒手,还想看什么、说什么。宝玉忙爬上榻去,用手将贾母眼皮合拢。黛玉也挣扎着爬上榻去,轻轻将贾母嘴巴合拢。一时贾政王夫人贾琏王熙凤尤氏探春惜春等皆到,哭声一片。嗣后贾赦邢夫人贾珍等赶到,云板响过,阖府皆知。那贾母虽是福深之人,究竟还是未能享足八十一岁。
宁荣两府同时开丧,顿成白汪汪世界。那荣国府享有两代国公之荣。第一代贾法,第二代即是贾母之夫贾代善,到贾赦,方降格为一等将军。论起来,倒比宁国府更光彩。那宁府第一代贾源为宁国公,第二代贾代化即已降格,到第三代本应贾敬承袭,他竟执意要到城外道观去参道炼丹,把爵位让给了第四代贾珍,袭的是三等威烈将军之衔。贾母乃国公级诰命夫人,病逝自然要报告朝廷,元妃得知,大为悲痛。圣上不许元妃为此伤神,命抱琴夏太监等好生照顾,尤要时时刻刻保住胎脉。除命部里循章施恩外,并无别的恩典。那时各处皇亲国戚并富贵亲友,有觉得贾家尚有元妃在皇帝身边得宠,不看僧面看佛面,亲来祭奠的;也有觉得龙颜已为贾家老亲甄家及贾母娘家史家发怒,抄家削爵,远着水边怕沾鞋,或只派次要人物来祭奠,或只往贾府投个名刺敷衍的。倒是北静王妃、南安王妃亲临贾府,在贾母灵前郑重致哀。南安妃还与邢王二夫人转达南安老太妃致哀之意,并主张探春迎娶过去的吉日不变,邢王二夫人感激不尽。那史鼐史鼎兄弟因削爵软禁,不能前来。卫若兰史湘云来了,也不及与宝玉等叙谈,那史湘云哭倒在贾母灵前,凤姐尤氏搀扶劝慰良久,方哀哀离去。
事后宝玉私下与黛玉议论:“怎么云妹妹就不能跟我们多聚聚、多说几句话呢?”黛玉道:“正是各在屏风一边,规矩两样了。人生就是转过屏风一重重。老太太那是转过最后一道屏风了!”宝玉又痛哭起来。黛玉只垂首悲伤。紫鹃劝宝玉节哀。宝玉勉强止哭,因问:“怎么林妹妹如今倒没有我哭得厉害了?”紫鹃说:“只怕他眼泪都为一个人流尽了。”宝玉望着黛玉说:“实在是他这无泪的悲伤更比我们大哭的深重。妹妹你真是再别哭了,保重身子要紧啊!”紫鹃道:“这话说的是。”宝玉忽然喊出声来:“妹妹,你不能如此流泪啊!”只见那黛玉眼角缓缓溢出一滴红泪。不等紫鹃找来手帕,宝玉拿出自己手帕给黛玉揩了。这回黛玉也没躲他嗔他。
此回贾母丧事,本该比那年秦可卿丧事,并头年贾敬丧事,更隆重更风光才是,却因内外种种原因,败笔不断,乱象叠生。那凤姐没了财权,只陪着邢王二夫人迎送众诰命堂客,谁还驯顺听他指挥?那邢王二夫人轮班,凤姐却一人支撑全日,连坐下喘息的工夫亦无。当年协理宁国府,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终日指挥赏罚,并不觉劳累,如今下的命令如过耳风,谁真执行?那日邢王二夫人皆在休息,只凤姐一人值班,忽见邢夫人那边来执事的费婆子走来抱怨,说席面上等汤汤不来,端上的饭竟是夹生的,让凤姐饬令快加改善,倒是他指挥凤姐的口气。凤姐只得说:“好大娘,厨房的事情原是太太分派给珠大嫂子并林之孝家的,你找他们去就好。”又有周瑞家的过来,道:“寿山伯家诰命华诞,太太嘱咐送礼。”凤姐道:“你只管去找珍大奶奶。”周瑞家的道:“正是找了他,他不知前例,才让我来问。”那费婆子尚未走,听了插嘴道:“是那个太太让送礼的?如今府里亏空谁不知道?还打肿脸充胖子!我们太太早说了,府里的财物并老太太遗产,谁也不能乱支乱动,丧事办完,还得三一三十一哩!”周瑞家的就嗔他:“二奶奶跟前,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费婆子不忿:“二奶奶是那房的二奶奶?是我们黑油大门里的二奶奶!是大老爷大太太的媳妇!我们太太的旨意,我不跟他说跟谁说?你有话只跟你们那房的太太媳妇说去,跟我过不着!”说完竟拍屁股走人了。费婆子如此放肆,凤姐竟不能辖制。周瑞家的亦知老太太一去,大房二房的面子早晚撕破,只是没想到丧事未完,硝烟已起。
周瑞家的因走去跟尤氏说:“二奶奶说从库房挑件略过得去的屏风送往寿山伯家就是。”尤氏发出对牌令人去办。赖大家的又走来道:“棚铺的掌柜来要结账。”尤氏道:“岂有此理。从来红白喜事都是拆棚结账。敢是他们把这些个蒿杆席子都卖给我们了,七七以后不来拆不运走了?”赖大家的道:“我也是这么说哩。人家说满大街的人都在说府里亏空,怕晚来结账拿不到银子。”尤氏道:“满大街的谣言听得么?告诉他没这个规矩。拆棚时候自然不差他分毫!”忽然觉得耳朵空虚,贾芹来报:“家庙的僧人此刻歇息,外请的僧人说斋饭供的不好,撂下木鱼罢经了。”尤氏道:“斋饭何以不好?”银蝶报告:“这次斋饭林之孝家的派的是秦显家的,他原没经营过这个。”尤氏道:“原来给园子里作饭的柳家媳妇不是熟稔么,为何不指派给他?”派给尤氏支使的丰儿因道:“那柳家媳妇一窝前些时花银子把自己赎出去了。”尤氏就对贾芹道:“糊涂油蒙了心。既然外请的和尚不好好念经,就该即刻把你麾下的僧尼找来救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当口还讲究什么轮班歇息?你看我这一日何曾有喘气的工夫?连茶也顾不得喝。”银蝶忙捧过茶锺去,尤氏这才呷了一口。忽然诵经声大作。侧耳细听,是清虚观的道士在吟唱。那张道士见贾母灵前竟沉寂起来,忙召唤绕灵唱经累了暂歇的弟子再站起来绕棺高唱救场。尤氏听了,方松口气。
丧事安排在荣府正堂大院操办。宝玉、黛玉迁到正堂后面的房子里居住。鸳鸯等亦挪到凤姐院后的房子里暂住。那鸳鸯只在贾母灵前守着,茶饭不思,哭一阵,停一阵。王夫人分派平儿领着几个丫头婆子去看守贾母大院。
那平儿领命后,贾琏王熙凤分别叮嘱他,须将贾母遗留下的装金银家伙的箱子究竟有多少粗点一下,以便心中有数。平儿支开别人,在各处转了转,略揭开几箱验了一下,才知贾母遗产十分殷实。这还不算别的细软,及那外头每年的地亩收入。四七头日,平儿正守在贾母院正房,只见贾环贾琮结伴晃了进来。平儿迎上去问好,又问他们不在那边待客祭奠,却到这里来作什么?贾环道:“来取点我亲奶奶的东西好用。”平儿道:“老爷太太吩咐过,老太太这边东西一点不能动。待白喜完了,他们自有安排。”贾琮道:“那个老爷太太说的不能动?我们老爷太太就让我来且取些好摆设过去,说我那屋里跟猪圈似的,亲奶奶这里随便取几件拿去摆上,都能蓬荜生辉。”说着就指那多宝格里的翡翠丝瓜,问贾环:“你看这件如何?”贾环道:“我不稀罕。我娘跟我说过,那边那个拳头大的夜明珠是个镇宅之宝。”贾琮道:“那要拿到我们那边镇宅。我们原是大房。”贾环道:“放屁!荣禧堂在你们那边还是这边?夜明珠就该挪到荣禧堂去!”贾琮道:“荣禧堂本该大房使用。袭爵的是谁?是你家老爷还是我家老爷?”贾环道:“咦,原说好一起来要同仇敌忾的,你怎么竟跟我争夺起来了?”贾琮因对平儿道:“我们太太深恶二爷二奶奶还有你平儿吃里扒外的,如今靠山没了,看你们横行到几时!”贾环也道:“我娘受你们辖制受够了,如今要过翻身日子!”两个人说得平儿目瞪口呆。平儿早命一起守屋的琥珀去飞报两位太太,说两位小爷到贾母院聒噪,王夫人便命凤姐去解围,邢夫人道:“二奶奶劳乏,二奶奶且回屋歇歇。”就派王善保家的过去。王夫人又命丫头知会探春去。
平儿先见王善保家的过来,不免灰心。那王善保家的来了跟平儿说:“小爷也是主子。咱们只有听哈的没有顶撞的。”平儿道:“没有顶撞。只是这边东西,怕还得七七过后,大主子们作主分派。”贾环贾琮道:“我们不过白议论几句自己家的东西,平姑娘他倒犯酸了。”王善保家的道:“犯什么酸?葡萄架都倒了,那里找葡萄珠去?”平儿正没主意,只见待书先到,接着探春款款进来。那王善保家的原尝过探春的巴掌待书的讥讽,又知如今府里独探春前景看好,将来会是南安少妃,少不得闭嘴低头,探春也不拿正眼看他,只对贾环说:“我当是谁在这里聒噪,原是三爷。”贾环嚅嚅的说:“是娘让我过来看看。”探春就道:“谁是你娘?谁是你母亲?我刚从太太那里来,他是你母亲,何尝让你过这里来的?让你过来的,是赵姨娘吧?那姨娘原是太太派去服侍你的奴才。你须在他面前有些个主子威严才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太太是咱们亲祖母,这一去如大厦倾倒,未来有多少事情须我们担待。只恨我不是男儿身,明春就要出阁了。这边须你跟宝二爷,跟随老爷,提携着兰儿,先维护,再发达。就是这白喜里尽不上力,也不该到这里来瞎转悠,有这工夫在屋里读几篇书也是好的。”那贾琮见贾环在姐姐面前一声不敢吭,忙说:“三姐姐,我却是三爷叫我跟过来的,与大太太无干。”探春因道:“还不离开。这里要等两位老爷太太发话,召唤我们了,再过来。”贾环贾琮知难而退。那王善保家的也随着一溜烟去了。探春安慰平儿道:“正是艰难时世,大家多尽心吧。”
七七过后,隆重发丧,贾母灵柩送往家庙铁槛寺暂厝,待明年开春再送往原籍金陵安葬。诸事收尾,已是年关。那荣国府那里还能照常过年?宁国府倒还按例铺排种种。祭过宗祠,混过元宵,一日贾赦贾政唤过贾珍,尤氏亦随其来到荣府,只见邢王二夫人并贾琏王熙凤亦在。贾珍尤氏请安毕,贾赦对贾珍道:“老太太既撒手仙去,哀思之余,少不得亲兄弟、明算账。老太太中风前,未及留下遗嘱,虽百般求医问药,终究还是不能开口说话。今天请你来,你虽晚辈,却担任现届族长,你须将我们两房分那老太太余资的事宜,担当起来。”贾珍早有准备,便道:“只是这分法,祖上的例,原有两种。一种是按房均分,一种是按人头均分。不知两位叔叔取那种分法?”贾赦便让贾政先说。贾政谦让。贾赦也暂不发话。贾珍便面朝邢王二夫人道:“婶婶们亦可议议。”那邢夫人心中掂掇,若按人头分,则自己这边只老爷、贾琏、贾琮三份,王夫人那边却有二老爷、宝玉、贾环、贾兰四份,若把贾珠算上则李纨还享有一份,如此一来,大房岂不吃亏大发了,便道:“我们两房原是分爨不分家,谁会细掰穷抠的算计,岂不劳神伤情?依我的愚见,就对劈的分吧,分起来也便当。自然还是老爷们作主。珍哥儿只听老爷们的吧。”贾珍因问王夫人:“二婶婶的意思呢?”王夫人心里不愿意,嘴上却说:“简便些也好。总是听老爷们的吧。”贾珍再请示贾赦贾政,贾赦道:“就各分一半吧。”贾政接道:“狠是。”
那贾母余下的,外头地亩及院落房所商定不分,每年春秋二季地亩租子等收益对分;贾母余下的金锞银两、十几箱金银餐具用器、珠宝首饰、古物摆设、名贵字画、自鸣钟等西洋奇器,皆搭配对分;所遗四季衣物,除送灵时焚去的,各房少留作为想念,其余赏给下人;至于家具,则暂按原样不动,因清点分派搬运繁琐;除两房多派男仆小厮丫头婆子使唤外,王夫人恐贾琏夫妇监督指挥忙不过来,提出烦请薛姨妈并宝钗来帮助照看,邢夫人听了便道:“若那样,亦可让我兄弟邢德全来照应。”贾珍便道:“又何必麻烦亲戚?少不得我和媳妇,再让蓉儿和他媳妇,过来协理协理,辛苦点也是应当的。”
贾赦又道:“老太太留下的活财,亦要对分。那鸳鸯、琥珀、翡翠、玛瑙、玻璃,还有补上的珍珠,原是咱们家生家养的活财,我要那鸳鸯、翡翠、珍珠。”众人都不吱声。贾赦因道:“老太太在世时,我跟他讨过鸳鸯。那时候鸳鸯是老太太的私物,他不给我,我只能孝顺服从。如今老太太去了,我要鸳鸯到我那边去,如同琮儿要那老太太屋里遗下的夜明珠,是沾老太太的余福,你们说是不?”众人只能点头。贾赦再道:“如今也不用去问鸳鸯,什么愿意不愿意,没那个门槛了。他若知趣,先使唤一阵,末后把他收了,竟可排在嫣红前头。他若不知趣,也要供我消遣,却捞不上一点名分。我知那鸳鸯糊涂孤拐。他若说要殉老太太,跟他讲个明白,我们儿孙倒有殉的资格,他系一个家生家养的活财,如同这桌上的细瓷茶锺,只有主子把他砸了的,岂容他自己碎了的?他并无殉葬的资格!他若说要出家当尼姑去,其实也没那个资格。唯有老老实实听主子发放,才是出路。想必他还要觅死觅活,我这里发话了,且给我牢牢看守住,不让他接近刀剪等物,就是腰带,也剪短了再给他用,夜里也派人监管着他,他是活财,岂有随便损失掉的道理?”邢王二夫人只得照贾赦吩咐办理。因贾母余财的清点分配缺了鸳鸯无法进行,故在分割贾母财产前只好暂不宣布对他的发落,但多派婆子看守,将刀剪绦带等物皆收走让鸳鸯无法取用。
那鸳鸯在清理贾母财物时,交代指点十分清楚。邢夫人对王夫人道:“鸳鸯神色似无异常。想是在老太太灵前左思右想,彻底通了。大老爷收去,正经成了姨娘,这前途多少他那样的丫头饶羡慕还只是春梦。老太太在时他那样抗拒发誓,原是没料到果有今天。我们大老爷是不讲究什么三年丁忧的,其实我们这样人家,并那些公侯人家,主子老爷有几个真守那规矩的,不过是明面上不娶不纳,谁真持戒吃素?还不是得乐且乐?大老爷那里等得许久,名分可以三年以后再给,到得我们那边必定立刻开脸进屋。只是那嫣红已够淘气,不知他过去是否安稳?你这边周姨娘倒罢了,那赵姨娘谁不知道难缠!”王夫人因道:“鸳鸯若能答应,大约是周姨娘的路数罢,安静下来,也就好处。那赵姨娘岂止难缠。那是个蛇蝎心肠。老太太中风,只怕是他捣的鬼,只是没捉住他把柄。我每日光是防他害宝玉,就须费多少精神!”两位夫人难得长篇大论的谈心。
且说那日邢王二夫人将鸳鸯琥珀翡翠玻璃玛瑙珍珠唤去,宣布鸳鸯翡翠珍珠归到大老爷那边,琥珀玻璃玛瑙留在王夫人这边使唤。凤姐站在一边,只见鸳鸯等皆认命,其他几个认命却也罢了,鸳鸯怎的也面容平静?心中不免诧异。邢夫人便命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来领走鸳鸯翡翠珍珠。鸳鸯因跪在两位夫人前道:“只求过那边前,容我回老太太那边屋里,跟老太太在天之灵跪别。”邢夫人道:“老太太灵柩已安厝在铁槛寺。你回那屋子作甚?还是早早过去吧。”鸳鸯只跪地不起。王夫人道:“他服侍老太太许多年,想回老太太屋里拜拜,情有可原。”凤姐一旁道:“老太太灵柩虽在铁槛寺,那魂魄却能回来转悠。我昨日就梦见老太太仍在那边屋里抹骨牌哩。鸳鸯姑娘过去,或许就能遇上老太太灵魂,容他拜别祝祷一番也罢。”邢夫人只得交代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就带他过去一下吧,只是别耽搁久了。”
那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监管着鸳鸯回到贾母那院。彼时只有两个婆子看守空房。回廊里鸟雀笼子早无踪影,院落里花木皆已光秃。掀开堂屋棉门帘,推开两扇门,屋里十分阴暗。屋里多宝格及桌案上空空的。只是家具仍在。那鸳鸯进去后,跪在正面大桌前,先默默祝祷,后大声言道:“老太太,我这就要随你去了。只是我去到那里,不能再服侍你了。在阳间,我是府里家生家养的奴才,在阴间,我是自在自活的魂儿。”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也没听真,只觉口气不对,便去拉他起来,谁知鸳鸯猛一欠身,便从桌旁椅子坐垫下,飞快取出一把小剪子来,甩开拉他的人,站起来,仰起脖颈,用那剪刀弩力将喉刺破,登时鲜血四溅,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先吓得往后躲,再冲上去夺那剪子,那里夺得下来,鸳鸯又用那剪子刺破颈旁血管,那鲜血直喷了出来,正是:惨烈玫瑰开满地,宁为玉碎别阳间。
鸳鸯剪喉自尽,贾赦暴跳如雷。严命查清那刺喉的剪子从何而来?邢夫人王夫人并凤姐也诧异,这些日子原是严防刀剪等被鸳鸯摸拿的,连簪子勾针等亦在防范之列。原来那鸳鸯早有打算,贾母殡天后,他就趁人不备,藏起两把剪子,一把藏在贾母正房堂屋的椅子垫下面,一把藏在荣禧堂院落的太湖石缝隙里。他知自己必被贾赦掳去,发落时必是在王夫人正房宣示,设若不准他回贾母院祷别,直接从那里带走,出屋后设法到那太湖石缝隙里摸出剪子,把握也是有的。贾赦让把鸳鸯席子裹了扔至乱葬岗去。倒是贾政叹息说:“算他是殉了老太太吧。”知不便送往铁槛寺,即命贾琏择地正经埋葬。贾琏自去办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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