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瑞家的急随玉钏去到上房。只见王夫人、琏二爷并琏二奶奶,都在那里议事,平儿也在一旁。原来是琏二奶奶等吴新登家的回事,以往总踩着时辰现身,今天却左等不来右等没影。问起平儿头天可请过假,平儿说头晚吴姐姐回家前还在夹道遇上过,满面春风的问好呢。吴新登在荣国府银库当总管十多年,经吴新登家的手出纳的银子也能堆座小山了。虽说夫妻二人在官中常被訾议抱怨,在主子跟前脸面还是有的,逢年过节,主子生辰,也曾设席表忠。忽然吴新登家的不在二奶奶跟前露面,岂不古怪。派人去银库房,只有副管,说吴总管想是外出办事去了。那吴新登夫妇原跟周瑞夫妇等一样,住在荣国府后门内排房中,后来攒了钱财,另在外面买了院子,原来排房里的那几间,只当作来府办事时暂歇的下处。凤姐命平儿找到那吴新登夫妇在府内的暂歇处,只见到铁将军把门。贾琏得知,先埋怨凤姐。凤姐说已派旺儿夫妇找到吴新登家去。贾琏一听旺儿心尖冒火。每月吴新登那里算出的月银,由吴新登家的支出来,交付旺儿,旺儿就拿到外头去放贷,总要耽搁十天半月,连本带利收回,交给凤姐,凤姐留下利银归己,再把那些银子按份关给各处。只有老太太太太两处,每月凤姐一到月头就先垫上,不敢稍有延宕,故老太太太太对他放贷取利一事浑然不觉。先时凤姐支使旺儿夫妇的事情只平儿知道,连贾琏亦瞒得铁紧,因贾琏自身漏洞亦多,有所发觉后,慑于凤姐威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计较。渐次凤姐爽性挑明,贾琏亦无可奈何。如今弄得吴新登夫妇竟双双不在府里露脸,贾琏估计那私下放贷之事恐已不止月银一项,搞不好凤姐是总后台,旺儿夫妇与吴新登夫妇勾结一起通同作弊,到昨日竟连血本亦追不回来,吴家两口子就卷逃匿藏了。果然旺儿夫妇来报,说吴家门房说主人并不在家,一早就骑马坐骡车外出了。事情闹大,只好报与王夫人,王夫人派玉钏去叫周瑞家的,因那吴新登夫妇原来的住处,就在周瑞夫妇家隔壁,周瑞家的或尚能想起昨日见到吴新登家的种种,可分晰出一些端倪。
周瑞家的见主子们问,如实呈报,说昨晚吴姐姐出后门坐车回家时还遇到过,没半点异常,还提起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说是有人给吴家送去翡翠把器,要烦冷子兴去给辨辨真假贵贱。王夫人面前,贾琏也不好即刻将凤姐违例取利的事揭出,况几句也说不清。凤姐慌了神,气促声颤,命旺儿再去寻找吴新登,倘若至晚饭前还不知踪迹,就去报官。旺儿转身要走,只听贾琏先对凤姐大喝一声:“闭嘴!”再对旺儿瞪圆眼睛吼:“不用你去!滚!到下处好生候着,随叫随到!若你敢逃,逮住管挑断你的脚筋!”又命平儿:“去把兴儿夫妇传来!我让他们去寻那姓吴的一对!”凤姐不敢作声。旺儿夫妇弯身退出,平儿忙去传兴儿夫妇。周瑞家的知趣要退出,王夫人叫住他,道:“你去把三姑娘请来。”
王夫人从不见贾琏夫妇如此反目。以往闹,都只关风月。眼下是处理府务,却是琏儿再不听从躲让凤姐,吆三喝四起来。府里再那里找臂膊去?只好把探春请出来暂时抵挡一阵。
探春已约聘南安郡王家。贾政王夫人前几日已召见他当面说明。按说娘家的事他只有关心的份儿并无理家之责了。但家事纠结如此,他到场略听脉络,责无旁贷,少不得参与梳理应变。
兴儿夫妇到来。贾琏问兴儿可知消息?兴儿跪下,他媳妇也随着跪下,兴儿说倒略知一二,但不敢出口。王夫人道:“只管说来。实话逆耳却无罪。”兴儿便说:“吴总管他们究竟那里去了,不敢乱诌。但他那心思,奴才倒知道一二。前些时一起吃酒赌牌,他议论起来,说府里怕有祸事临头了。”说到这句,只埋着头。贾琏催问:“他究竟怎么说的?”兴儿道:“不敢学舌。”王夫人道:“谁说的归谁,没你的事。”兴儿方说下去:“说是江南甄家来些婆子,运来好些东西。那甄家是圣上定的罪抄的家,咱们府不是帮着藏匿罪产么?霰弹打来鸟自飞,及时抽身为上策。他这么一说,好多人都慌了。要不怎么这些天府里谣言比夏天蚊子还多,乱象层出哩。吴总管他们今天怕就是抽身避祸去了。”王夫人叹道:“这就是我们宽待怜恤下人的报应么!”
贾琏命兴儿夫妇起来,说也不用大海里捞针了,立刻去报官要紧。王夫人和凤姐也说事到如今别无良策了。探春此时站起来言道:“竟且慢报官。一来吴总管吴姐姐究竟为何失踪,并无负罪的实据。二来府里乱象的根源,还是谣诼乱心,就算把吴总管吴姐姐找回来,责了罚了,也只算是头疼医头,并非把全身经络疏通。”王夫人问:“你有何良策?”探春道:“谣诼止于安民。要安民,先顺心。欲顺心,打开天窗说亮话。”凤姐问:“好妹妹,说那些个亮话?”探春道:“依我的主意,这里合议妥了,就把府里大小头目悉数传来,狠下一安民告示。”王夫人等问:“如何安民?”探春道:“第一桩,索性道明白,那甄家送来的东西,原是我们府里存在甄家的,他们物归原主,顺理成章。你们不是耽心圣上追究吗?第二桩,前日宫里夏太监派小太监来府里,送来元妃娘娘所赐的凤藻宫大石榴,现就在那边正堂里,足摆满三个银盘,有的那石榴,都裂了口子,露出珊瑚般的籽粒。可见我大姐姐在宫里,圣眷日隆,更有天大喜事,孕育其中。与其蝎蝎螫螫传那什么藏匿罪产的谣言,莫若观观这恩赐的满籽满福的大石榴。第三桩,越性把话说破,月有阴晴圆缺,家有盛衰起伏,事有翻覆消长,人有旦夕祸福。趋利避祸,人之常情。如今吴新登夫妇擅离职守,或自有他们的私心算盘。只是大家想想清楚,若说害怕甄家的事情落到贾家头上,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说臣下本有过失,就是无瑕无疵,圣上的责罚惩戒,只在一念之间,不管你投靠在那家,终究都是一道一理,来则承受,无可抱怨。只是眼下宫赐石榴俨然,无风无雨更无雷,放着太平日子,为何不多沐些阳光雨露,同舟共济,慎终追远?”凤姐先赞道:“真真三姑娘好大心胸,更好口才,我先心服口服!”王夫人贾琏频频颔首,就是周瑞家的兴儿等,亦心内光亮许多。探春又道:“道理讲完,且须务实。第一件,那吴新登若果真是卷逃匿藏,先把账查清,把亏空算准,再报官追究,就是人一时找不到,先把他宅子罚没,少补亏空也罢。第二件,谕示所有人等,心走人不留。凡聘来的,愿离府另攀高枝的,好说好散。凡府里花银子买来,愿赎身的,皆予放行。就是府里家生家养的,只要道出真心话,想离府的,亦度情循理,乐得施恩。前些时,凤姐姐不就允了林之孝的请求,放那林红玉出去,嫁给西廊下我们本家五嫂子的儿子贾芸了吗?”凤姐道:“正是。饶没要赎银,我们还陪送了许多。”探春道:“第三件,甘心留下的,我们也把话撂清楚,府里原摊子太大,靡费过甚,今后精兵简政,银子力气皆要用在刀刃上。少不得大家辛苦些。那减员省下的月银,拿出五成,专奖励那些不信谣不传谣忠心耿耿维护太平的人物。大家看如此疏通治理可好?”王夫人贾琏夫妇听了,皆称至妥至善。当即按探春所言行事。大小头目听谕后传达各处,果然人心趋稳,谣言渐息,怠慢混乱有所遏止。
贾政朝中归来,王夫人细说端详,赞毕探春又叹:“可惜偏是女儿身,眼看就是别家人了。”贾政道:“南安郡王那边择的吉日,是明春惊蛰后。趁他出阁前这段日子,还可发挥他理家之长。就是出了阁,同在一城,归宁也是容易的。他在那边理家之余,娘家这边,仍有用武之地。”王夫人趁便提出:“娘娘已有身孕,更不能省亲。大观园摊子太大,且迎姑娘去了,蘅芜苑荒了,剩下的病的病、怪的怪,再说宝玉大了,更不比从前,依我的想法,莫若把他,还有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还都接到这边来住。宝玉就住这正房西边那几间,林姑娘仍随老太太住,三姑娘、四姑娘仍住这正房后头,就是明春三姑娘出了阁,四姑娘一个人住后头也无碍。珠儿媳妇和贾兰,因稻香村的地亩还要按时耕种收获,须就近管理,他们又常自己起伙,那外厨房撤了于他们无碍,我的意思,就把他们还留在园子里。还有拢翠庵,他们一贯自己弄斋饭,也且保留。如此一来,省许多人手费用,更省许多是非口舌。”贾政道:“迁出园子是正理。只是宝玉还不忙婚娶,老太太更愿意他在眼前,就还暂安插在老太太那边为宜。”王夫人本不愿宝玉、黛玉归于一处,贾政既指示了,也只好照办。
那宝玉得王夫人迁出大观园之命,对怡红院恋恋不舍。及至想到今后与黛玉仍住到贾母处,两人更比在园子里近,耳鬓厮磨,愈加便利,也就转嗔为喜,搬了过去。众人搬出,只剩稻香村拢翠庵二处人烟。园内当年果蔬花木的收益已结,明年不再经营,人员大减。只留十几个小厮婆子分别换班看守园门并园内定时巡逻,怡红院潇湘馆秋爽斋暖香坞等处与紫菱洲蘅芜苑一般,皆闭户封门,也不派专人留守空屋。没几时,园里就只有稻香村拢翠庵两处及所通园门的路径保持齐整,其余地方落叶不扫、灰尘不掸,引来许多寒鸦筑窝聚会,更有狐狸鼬鼠频频出没。庵里的人清静惯了,李纨安之若素,那贾兰得潜心读书,有时更到园子荆榛纠结处去习射练武,只可怜素云等白天无聊,晚上更疑神疑鬼,又不敢抱怨,只盼着得机会出园子传话取东西或有鸳鸯平儿等来问安送东西,方能稍增几分活趣。
那日平儿到稻香村替凤姐嘘寒问暖,兼自己给李纨请安,又送来茶叶等物。素云碧月等围着平儿说话。素云见平儿身穿粉底红花夹袄,赞道:“好鲜丽!”平儿道:“特为赴婚宴制的。二奶奶的,比这更华彩精致哩。”碧月道:“三姑娘不是明年才出阁么,你这就穿上了?”平儿道:“三姑娘固然要出阁,只是还有赶在他前头的呢。”素云碧月一时想不起来,玩笑道:“敢是你要出阁了?”平儿只望着李纨:“大嫂子你也不管管他们,欺负起我来了!”李纨道:“你可怜可怜他们吧。跟着我,花儿朵儿都比你们插得少。更别说穿身艳荷的衣服随主子外出赴喜宴了。我须回避,他们自然只好随我。”又转向素云等说:“难道只有一个三姑娘要出阁了么?真是岁月如梭,展眼小姑娘们都要当新媳妇了!就是我那绮妹子纹妹子,婶娘也张罗上了。那天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说是琴姑娘的聘期定在明年春分前后,正跟三妹妹前后脚上轿。可眼下就有办喜事的。云姑娘啊!”素云等道:“他倒早定了人家。只是怎么前些时没有动静,这下说上轿就上轿?”平儿道:“你们是知道的。史大姑娘打小没了爹娘,只轮流在两个叔叔婶婶家过活。老太太虽疼爱他,他那婚事究竟还须叔婶作主。许的是卫家公子卫若兰。那卫公子我原是远远见过的。”素云问:“你到那里去见的啊?”平儿道:“那年蓉大奶奶过世,我随二奶奶到东府理事,来祭奠的王孙公子不计其数,我见宝玉独跟四位热络,一位是锦乡伯公子韩琦,一位常来咱们府里,大奶奶必是知道,叫冯紫英。”李纨点头:“冯家原是贾家世交。老爷跟冯紫英父亲神武将军冯唐来往密切自不必说,就是你们珠大爷在世时候,冯紫英也是我们屋里的常客。”平儿道:“那两位,后来知道一位叫陈也俊,一位就是卫若兰,都是模样端庄、作派大方的王孙公子。史大姑娘叔婶把他聘去卫家,他是有福了!原定的迎娶日子听说是元宵节后,一下提前了,想必两家合计过自有道理。我须随二奶奶去两天,吉服作了三身,这件穿出来只为攒攒喜气。你们看可还喜兴?”素云道:“花瓣儿再大些更好。”碧月道:“金线绣的花蕊何不再长些。”
且说贾母那边,因史湘云婚事也频添了许多喜气。宝玉黛玉都要去祝贺半日。宝玉过到黛玉那边,问黛玉带件什么贺礼去?黛玉秘而不宣。紫鹃道:“我们姑娘能有什么?不过是自绣的荷包装几首诗罢了。史大姑娘见我们姑娘去,必高兴得不行。你想想,回乡探病送葬不算,我们姑娘这些年通共只出过一回府门,就是那年去清虚观打醮。现在更比那时候病病歪歪,竟破例亲去贺喜,史大姑娘见了该怎么个情景儿?我们姑娘亲去,什么贺礼比得了?就是天大的礼物!”黛玉笑道:“你这么夸张,我倒不敢去了。”又问宝玉:“你送云妹妹什么贺礼呢?”宝玉话到唇边,因怕黛玉起疑生气,又了回去。黛玉笑道:“我替你说出来吧。那年清虚观打醮得的金麒麟,岂不是最好的贺礼?”宝玉见他已并无丝毫疑虑,心内大畅,也笑道:“正是这个。史大妹妹本有一只小的,应是雌的。我这里的这只大,应是雄的。正好拿去让卫若兰带起。岂不是麒麟胜会?过两年生下个麒麟儿,我们再送去只小小的!”黛玉啐道:“凡事别拉扯上我!知那时我还在不在?你要送只管自己送!”紫鹃道:“宝二爷说得没有什么不对。喜上加喜么!”说着雪雁跑来,指着自己身上问:“平姐姐让丰儿送过来的。你们看可合我身?”原来他也试穿吉服,自是快活。黛玉宝玉紫鹃都道:“合身好看。既缝了两件,这件你且穿着吧。”
宝玉回到自己那边,就问袭人:“那金麒麟在那里?须取出好送卫公子。”袭人见宝玉又跑到黛玉那边亲密许久,心中不悦,便道:“什么金麒麟?我却不知。”宝玉道:“你怎不知?前年张道士那里得来,我不慎掉在园子里,云妹妹翠缕拾到,归还给我,我让你收起来的。”袭人道:“我当是什么宝贝。人带的金东西也见多了,能都记得?我只记得那要紧的。”宝玉问:“你记得那样要紧的?”袭人道:“你就不该忘。人家家里有些个锅铲碰锅沿的事儿,少来几趟,你就生分了。”宝玉笑道:“原来你说宝姐姐带的那金锁。你知道我们几个素来最好,就是天上掉下铁栅栏来,隔开我们,我们也不会生分。云妹妹大喜,把我们全请了,到那里一聚,更亲密了。”袭人道:“你几时长大?我们我们的。史大姑娘今后就是卫娘子了,你当还能跟你玩笑淘气?”宝玉道:“我只想把那金麒麟送给卫公子。云妹妹原有一只小的,这只大。他们各佩一只,岂不吉利有趣?”袭人道:“有什么趣?你不是最不愿女儿出嫁么?连三姑娘要嫁南安郡王世子,日后当王妃,你都声叹气的。”宝玉道:“我竟不觉得云妹妹是出嫁。卫若兰跟冯紫英一样,原是朋友。云妹妹跟了他,只觉得是又入了一个诗社似的。你且把金麒麟找出是正经。”袭人道:“先时还记得在那个箱子里。又大搬大迁的,难得给你找出来。”麝月过来说:“不难找。记得搬过来整理箱子时候我见过。多半在那个装闲物的箱子头层屉格里。”秋纹去开箱,果然找出。宝玉接过,喜不自禁。袭人因道:“你去,说话举动可量好尺寸。那是别人娘子。”宝玉道:“我尺寸不准,你一旁提醒。”袭人道:“我又不去,如何提醒?”宝玉道:“你如何不去?你原是服侍他的,末后才又来服侍我。他对你从来在意。”袭人不语。麝月道:“二爷怎么糊涂了。姐姐的月银早不从官中领,是太太那里直接划拨,跟赵、周二位一般数量。”宝玉也就不言语。
且说紫鹃让雪雁去上房取丸药。府里自配的丸散膏丹,每月打总由官中送往王夫人处,彩霞没出去前,由他收管,那时赵姨娘常掺合其中。来旺儿子强娶彩霞后,由彩霞妹子小霞接替,赵姨娘说小霞眼手皆生,他少不得再辛苦点,一旁监督指点。王夫人虽深恶赵姨娘,但这等事项,自己那有精力次次过问,赵姨娘得隙便入,多次插手。官中负责配药的,是荣府近支贾菖、贾菱两兄弟。赵姨娘因此与菖、菱两兄弟扳厚。菖、菱二人配好的药,各处依所需认领。黛玉常日所吃的人参养荣丸,还有据太医所开方子配的,都是雪雁去领。那日雪雁走去,赵姨娘已然离开,只小霞和小吉祥儿在那里。小霞因道:“就剩你们一家没来领了。你作什么玩去了?”雪雁得意的说:“看我这新衣服如何?不止一件,可不让我试累了,就耽搁到现在。”小吉祥儿不忿:“衣服恁多,也舍不得借人。”雪雁道:“你不也新作了吗?三姑娘出阁,还少得了你的红菱袄儿?”小吉祥儿只是撇嘴:“谁让我分到这一房?那三姑娘,他只认老爷太太是爹妈,根本不认环爷他妈是他娘!你看平姐姐给我们这房送吉服了吗?三姑娘出阁,从这府到那南安郡王府,我们姨娘别说混不成主子身份,就是服侍太太,人家也不派。他混不出人样儿,我们越发没人待见了!”雪雁就说:“这回的红菱袄儿就让我自己保管,你用得着,我借你一件穿半日!”小霞划脸皮:“知道人家没穿处,说便宜话不打嗝儿。”小吉祥儿把巴掌一拍,对雪雁道:“你可说话算话。我还真用得着!过几日问你要,你别赖!”小霞雪雁问:“你去吃谁的喜酒?”小吉祥儿道:“虽没那么大的席面,也正经是红喜!你们知道贾菖跟我们姨娘甚好。他住在火神庙边上,离咱们府不远。我们姨娘兄弟赵国基,跟贾菖住邻居。赵国基虽死了,他媳妇还在,闺女到出阁的岁数了,我们姨娘就作媒,把他那侄女儿说给贾菖了。”小霞道:“这就奇了。赵家跟我们家一样,原是府里世仆,那赵国基要有跟我姐姐那般大的女儿,怎没见到府里来当过差?又怎么能不由主子配对儿私自嫁人?”小吉祥儿道:“因他们夫妇不生育,这个女儿原是抱养的,当时我们姨娘求过老爷,老爷应允了,所以不把他算在里头,一直在外头长大。这不就要嫁给贾菖,竟成本家重孙子媳妇了!我们姨娘只要在太太跟前告下假,保定带我去吃那席。”雪雁道:“你那吃相,我是见过的,什么衣服不落上些个荤油点子!”小吉祥儿道:“这就说话不算话啦?”小霞说:“依我看,太太怕准不了这个假!”正说着,隔着窗玻璃看见,赵姨娘从那边偏院门里露出半个身子,望见这边小吉祥儿就狠招手,嘴里不敢大声,那嘴张张闭闭分明是在狠骂小吉祥儿:“挺尸哩!还不快给我滚回来!”小吉祥儿一溜烟去了。雪雁拿着配好的药回去。
小吉祥儿回到赵姨娘屋里,赵姨娘问:“那雪雁说了些什么?”小吉祥儿道:“没说什么。”赵姨娘又问:“他没说林姑娘吃药什么的吗?”小吉祥儿道:“说那个干什么,林姑娘一向吃药比吃饭还多。”赵姨娘骂:“那你跟他嚼什么舌?你嘴上带个嚼子才对。见着猫儿问声主人,这礼数也不懂!”小吉祥儿道:“上月问过。雪雁说林姑娘吃了药丸反更气促发热。如今左不过还是那样。”赵姨娘道:“这就对了。”见小吉祥儿还站在跟前,又道:“我是说你回回见到雪雁,那怕虚情假意哩,也问声林姑娘大安才对。”就叫小吉祥儿出去炖茶。忽见贾环跑进来,脚跟未稳就伸手要钱。赵姨娘骂道:“败丧鬼!怎么又输了?你当我是钱串子?那来那么多脚爪子任你掰拆?”贾环道:“多少抓一把就好。我不信今天捞不回来。”赵姨娘问:“又是跟谁在较劲?”贾环道:“琮儿从大老爷那边过来,都在仓上戴大哥那里耍呢。”赵姨娘道:“那戴良是个什么好东西!跟吴新登有什么两样!姓吴的拍屁股颠了,留下一地稀屎够他们收拾的!指不定戴良钱华他们那天也戏法一变活人化烟。”贾环道:“我管他谁化烟。你不给我自己找了。”赵姨娘把他额头一戳:“等这些个奸人把府里掏空了,你只承继个壳儿,我跟你喝西北风?”贾环道:“我承继?除非那宝玉嗝儿屁朝凉大海棠了!就是他死了,老太太太太不死,他们也容不得我!你有本事先让他们都死!”赵姨娘忙握住他的嘴,眼只望着窗户,狠狠咬牙道:“缺心眼儿!有的那想法是只能存心里头万不能说出来的!”又叹口气,抓出一把钱给贾环装衣兜里。贾环忙去捞本。
史湘云吉日,平儿丰儿随着凤姐去,麝月焙茗随着宝玉去,雪雁随着黛玉去,莺儿随着宝钗去,探春因自己定了人家不合适去,惜春懒怠去,老辈分的则等着以后湘云和姑爷择时来请安。贾母虽十分疼爱这个侄孙女儿,向来与宝玉黛玉等嫡孙一视同仁,论起来究竟不过是堂祖姑,史鼐史鼎两家给多少消息,就只那点消息。故宝玉黛玉归来后,贾母对湘云种种情形询问十分详细,闻知卫家殷实姑爷倜傥婚事风光,自是欢喜。
倏忽年底将至。那赵姨娘请了假,去吃了贾菖的喜宴,带去的丫头却不是小吉祥儿。席上偏有原在史鼎家的清客,道出最新消息,就是圣上一怒之下,削了保龄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的爵位。众人多有问他们何以惹怒圣上的。那清客道:“天怒难测。只是史家怕从此一蹶不振了。”有的道:“不过是削爵,令其闭门思过,还不是抄家治罪。回黄转绿,也是有的。”有的说:“怪不得他们早早把寄养的一个大侄女儿嫁出去了。原定是明年开春才办事的。想是他们自己心里早揣着鬼。”有的就问:“那贾府的老太太,就是史家的吧?听见这噩耗还不得背过去!”赵姨娘听了,却颇称愿,倒多喝了两杯。席散,贾菱替兄嫂送客,因对赵姨娘说:“史家两侯被削一事,只当谣言。就是府里有人漏给了老太太,不与我们相干。”赵姨娘道:“那个自然。”
几日后赵姨娘服侍贾政安歇,见贾政心事重重,也不敢问。那贾政虽多要赵姨娘服侍,却从不议及仕途经济,更不容其询问府外诸事,就是府里的大事,也从不许赵姨娘插嘴伸手。十多日过去,赵姨娘在府里四处察言观色,无人窃议史家削爵的事,贾母王夫人等皆气色如常,他倒如热锅上蚂蚁般,十分难耐。
小雪那日未时三刻,赵姨娘手里捧个果盘,蝎蝎螫螫进了贾母院,迈进堂屋,静寂无声,只有琥珀在那暖阁外扇边坐着绣东西。琥珀朝赵姨娘摆手,意思是让他先出去。二人出屋,赵姨娘小声道:“老太太还歇中觉么?原也不敢此时来请安,只是我那寡了的兄弟媳妇,他们院那房东,从南边带来些新奇的果子,叫释迦,你看这模样,可不像带一圈圈发髻的释迦牟尼佛头。房东送了弟妹,弟妹孝敬了我。我想老太太什么没见过没尝过?怕也不稀奇。只是我实实未闻未见过。只尝了一个,果肉说不出的甜软滑腻,最合老人家牙口。实在不敢自己吃了,特特的来献给老太太,恳请他笑纳吧!”琥珀一看,果然新奇。接过果盘道:“我且拿去给鸳鸯姐姐看看。你请回吧。老太太睡新鲜了,我替你问安吧。”赵姨娘答应着。琥珀将那盘释迦端走,没了身影,赵姨娘左右望望,并无别的人影,便在暖阁窗外高声说:“圣上大怒,那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双双被削爵了!”稍停,又高声道:“谣言如何信得!”随即一溜烟跑出贾母院,幸喜院里、穿堂门并夹道都空无一人。转身回到王夫人院,立刻进正房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那时已经歇过中觉,正嘱咐玉钏收拾东西,赵姨娘挽挽袖子,把镯子往上推推,上去帮忙,王夫人也没理他。
贾母那边,琥珀回到暖阁外头,听里面仍无动静,心想老太太今日怎么这样能睡?睡多了也不好。便进去。一瞅,惊得出不来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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