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怎么成!妹妹怎么就忍受得了他?”由于想到床笫之间的这种可怕虐待,今后还将伴随着惠香,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柳如是忍不住喊叫起来。
惠香淡然一笑,把衣袖徐徐放下来:“怎样才成,怎样不成,莫非还能由得着我们?姐姐难道没听说如今到处都乱糟糟的,连皇上在北京都叫流贼害死了,江南不定哪天也会乱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若不赶紧找上一个人家,到时开起仗来,可怎么办?李老爷好歹也是个官,我跟了他,将来就是要逃难,也有个依靠,总比做断线风筝强。再说,夜里他那样子,也是疼我惜我,除了这点子苦,别的他还真是没有什么难为我。”
柳如是眨眨眼睛,还想劝对方掂量得清楚些,才好拿主意,可是,惠香却突然兴奋起来:“哎,管他呢!”她把手一挥,说,“好也罢,歹也罢,这辈子就是这样子了。
好在遇着了姐姐。姐姐待我这么好,但求菩萨保佑,让姐姐来生变作男身,妹子同姐姐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好不好?
来,快把这棋下完了吧!待会儿,姐姐还要跟我上河房去呢!傲缡峭徘橐晟蠲艿呐椋醯眯闹泻鋈槐涞糜械懵遥泻靡徽笞樱共恢偎凳裁床藕谩?五“牧老枉顾,不知有何见教?”杨文骢扶着椅子的把手,微微前倾着身子,好奇而恭敬地瞅着客人,问。
这是吕大器到魏国公府议事的同一天上午,钱谦益离开了柳如是和惠香,回到书房里,左思右想,对当前的局势到底放心不下,为着提防直到出了意外,自己仍旧蒙在鼓里,于是又急匆匆地跑到外面来,打算探听一下动静。他估计,以杨文骢的特殊身份,应当多少会知道一点马士英的动向。加上这位好好先生又是八面讨好的脾气,相信也肯向自己有所透露。不过,当发现主人的厅堂里此刻还坐着一位比他先到的客人——南昌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朱统镟,钱谦益就不禁踌躇起来了。
“噢,不敢!只因弟新近收了一件‘礼器’,据说是商、周之物,未敢自信,特地拿过来,请龙老的法眼鉴定鉴定!”钱谦益把疑惑的目光,从朱统镟那傲慢不逊的翘下巴上收回来,捋了捋花白胡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么?”听说有古董鉴赏,好好先生的圆脸顿时现出惊喜的神色,“牧老所收的东西,自必是稀世奇珍。有缘一开眼界,已是极感盛情,‘鉴定’二字,万不敢当!”一边说,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转动着小眼睛,四下里寻找。
钱谦益微微一笑:“龙老何必过谦?谁不知兄是此中行家。只怕芹曝之献,难免被兄哂笑呢!”说罢,向堂下招一招手,吩咐说:“拿上来吧!”
李宝正在台阶下伺候着,这时答应一声,双手捧着一个青布包袱,走了过来。
“哎,那儿,就搁在那儿好了!”杨文骢指着东窗下的一张半桌,兴冲冲地同钱谦益一道站起来,又回头招呼朱统镟:“大公子,不过来瞧瞧么?牧老说是‘商器’呢!”
看见那位“龙孙”仍旧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也就不再勉强,径自走到半桌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包袱,问:“牧老,你这是什么器皿?”
“哈,龙老不妨猜一猜!”
“这,小弟如何猜得出!”杨文骢为难地打量着,“瞧样子,此物个头不小,只怕不会是爵、觯、角之属,那么大抵便是尊、璺、盅、聋,或者,竟是鼎、卣、敦、甗也未可知!”
钱谦益呵呵笑起来:“龙老好眼力,此物果然就是一具铜甗!”
说着,做了一个手势,让李宝打开包袱,一个尺五见方的紫檀木匣便露了出来。
盖子揭开,里面是厚厚的棉褥和碎锦。李宝先取出碎锦,然后才把那件铜甗小心翼翼地搬到桌上来。
这是一件造型奇特的古代礼器。它由紧密相连的上下两部分构成。上部的样子像一口圆形的甗,是用来蒸食物的,下部的样子像鬲,有着三只袋形的足,则是煮食物用的。两部分之间隔着一道可以启闭的活门,并留有让蒸气通过的十字穿孔。
它属于古代的祭祀器皿之一。从那古朴的形制,斑斓的锈迹,一望而知必定是件千年古物无疑。
杨文骢的小眼睛顿时变大了,惊喜的光芒从一双瞳仁里热烈地闪射出来:“啊,瞧,瞧!这个三足饕餮袋足!这些夔龙纹样!铸工多精细,多么沉着飞动!“他情不自禁发出呼叫,双手按住桌面,弯下腰去,侧转着脑袋,长久地、津津有味地鉴赏着,嘴巴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正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似的。末了,他兴奋起来,忍不住把铜甗整个儿抱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细细察看。他看得那么仔细,几乎连器皿上的一个砂眼都没有放过。
“有位年友说,瞧这铜色和形制,说不定是件周器。”钱谦益介绍说。
杨文骢摇摇头:“不,是商器!”
“噢,商器?”钱谦益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生怕对方不留神,把宝贝摔了,便顺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回铜甗,重新放回桌面上。
“瞧这锈色!”杨文骢不舍地跟了过来,兴冲冲指点说,“纯青如翠,莹润如玉,非入土已千年者,绝不能到此地步。还有器内这铭文——”羊父辛‘,乃是殷人当时以日为名的古风!不过,顶难得的是此物保存极之完好。瞧这关钮——“他拨弄了一下甗内一个连接活门的心形铜箅,”还启闭自如。较之许多古物,不是朽烂败坏,就是零散残缺,也可算是罕见得很了!扒婷藕樱阕磐罚俺隽羯袂闾难印O衷冢蛋蹈械铰猓嚎蠢矗研陆盏降恼饧哦崂矗魑绺星榈拿浇椋闶亲龆粤恕6苑降男酥乱丫笪哒恰U庋乱徊骄涂梢栽谟淇斓慕惶钢校宦逗奂5匕鸦疤獬兜铰硎坑⒆罱亩蛏先ァP睦镎饷磁趟阕牛妥恚蛩惆阎魅讼纫刈弧?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了刺耳的嗓音:“嘻,什么‘商器’,八成是假货!”
钱谦益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朱统镟已经来到身旁,正倒背着手,瞅着半桌上的铜甗直撇嘴。
钱谦益本不认识朱统镟,刚才经主人介绍,他才知道这位鼓脑门、钩下巴,长相古怪的公子哥儿,原来是一位皇族子弟。钱谦益发现,朱统镟似乎早就知道他,而且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分明怀着某种敌意。钱谦益是饱经世故的人,懂得对这一类“龙子龙孙”,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尽可能别跟他们纠缠。所以,听朱统缬这么说,他只是报以蔼然一笑,并不回答。
“分明是假的。我说就是假的!”朱统镟提高了嗓门,而且挑衅地眯起眼睛。
钱谦益暗暗吃惊,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于是,他愈加抱定不予招架的宗旨,彬彬有礼地赔了一笑,转过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谁知,那位花花太岁反而像是给激怒了。他大步跟了过来,往椅子上一坐,双手盘在胸前,盯着钱谦益,气哼哼地说:“喂,听说你是什么东林领袖,文坛祭酒。不过本公子爷压根儿不买这本账!
现今,你倒说一说,前一阵子,你们东林闹得挺欢,什么‘舍亲立疏’、‘七不可立’,到底所据何来,又是谁捣的鬼?啊?
还有,你今日巴巴地跑来找龙老,什么鉴定古董,鬼才相信你有这份闲心。分明是眼见大事不好,意欲刺探消息。你老实说,是也不是?“他气势汹汹地质问着,而且每一句话都戳在要害上,钱谦益被弄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朱统镟却越发上劲。他鄙夷地瞅着不知所措的对手,说话更加没有忌惮:“哼,你们东林要舍亲立疏,包揽朝政,一手遮天,想得倒美!
可惜忘了问我们肯不肯。告诉你,别以为凭着史道邻、姜居之、吕俨若几个,你们就能横行无忌,为所欲为。我们的人多得是,岂容你们爱怎办就怎办!你们既然不仁不义,想独霸独吞,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那么对不起,也休想我们会对你们客气!你只管等着瞧,到头来倒霉的是谁!扒嬉酝苌偻饫嗳宋锎蚪坏溃绕涿挥信龅焦庵址绞降奶富啊K萑挥行姆床担降谆沟霉思吧矸莺屠Γ乇鹪谘巯抡庵殖『希荒芟穸苑侥茄咽裁炊汲嗦懵愕亓脸隼础5焱崇拥那钭泛荼疲词顾卮鸩皇牵换卮鹨膊皇牵蛑蔽薹ㄕ屑堋?于是,他只好不断回过头去,求援地望着杨文骢。
杨文骢显然也没料到那花花太岁会突然发难,一时间同样给闹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无疑,这位公子爷的脾气,他到底熟悉得多,于是开口劝阻说:“大公子,牧老是客人,不要如此!”
看见朱统镟把脖子一挺,像是表示不服,他又连忙抚慰说:“自然,兄的话也不全错。只是拿来这当口上说,却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圣驾都到仪征了,难道还不是时候?”
“这——也并非不是时候,惟是王舟虽则到了仪征,留都群公却尚未定议,大事也还不算得定下来,万一……”“怎么不算定下来?有老马、老卢他们定策主持,有高、王、二刘诸总戎举兵护送,谁敢不听从?不听从就先把他们抓起来!”朱统镟越加盛气凌人。
钱谦益起初只是呆呆听着,指望杨文骢帮他解脱困境。蓦地,他心中一动:“什么?圣驾已经到了仪征?还有诸总戎举兵护送——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忘记了刚才的尴尬,连忙插进去问:“龙老,方才你是说……”杨文骢瞧了瞧客人,随即垂下眼皮:“嗯,马瑶草在凤阳已同守备卢太监商定,奉福藩为三军之主,并移书留都群公,请立为君。
眼下福藩舟抵仪征了。“
他这么解释的时候,神情显得有点惭愧和抱歉,声音也放得相当低。倒是听力不佳的钱谦益全神贯注,凭借对方的口形翕张,仍旧听清了说话的内容,并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什么……马瑶草当真要改立福藩!这、这怎么成?
不成!”
杨文骢似乎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朱统镟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歪着脑袋,得意洋洋地说:“怎么不成?莫非……”“不!”钱谦益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说。由于气愤,也由于惶急,他的眼睛和鼻孔全都大张着,黝黑的脸膛憋成深紫,花白胡子在激烈地抖动着。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吵架似的吼叫:?“这是自食其言,背信弃义!是胡闹!须知立君大事,必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为正则!似这等凭借武力,强行迎立,置祖宗家法何地?还成何体统!况且眼下社稷危倾,强寇压境,更须力持安定,以备不虞。你们这等兴兵迫胁,倘使众人不服,闹将起来,被流寇乘虚南下,这一份罪责,又有谁承当得起?有谁承当得起!”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使劲地跺着脚。可是当吼叫了一阵,发现两位听众——杨文骢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而朱统撷则靠在椅子上,古怪的脸孔挂着冷笑,钱谦益就闭上嘴巴,呆立了一会,最后,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上。
六
“不,不成!我得赶快回去,瞧瞧吕俨若他们今日集议,结果到底怎样!”茫然中,一个声音在钱谦益心中响起。于是,他挣扎着,打算站起身。就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走进来,低着头报告说:“禀老爷,阮老爷来拜!”
“哪个阮老爷?”杨文骢似乎没有听明白。
“就是平日常来的那位胡子老爷!”
“什么?阮圆海!阮圆海回来了?“惊讶的杨文骢一下子离开了椅子,”他在哪里?快,快请!罢饷匆焕矗婧椭焱筹嘁沧帕嗣Γ辉级卣酒鹕恚庞雒湃ァ?刚跨出门槛,他们就看见,阮大铖正挺着那肥胖的身躯沿着回廊大步走过来。
“哎呀,圆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弟等都不知道?”杨文骢连忙迎上前去,大声招呼着。
“哈哈,回来了,回来了!你当然不知道。我刚下的船,连家门也没进,就访你来了!哈哈哈哈!”阮大铖用响亮的、兴冲冲的声音回答着,老远就拱着手。他那肉乎乎的胖脸显得容光焕发,乌黑油亮的大胡子在肚皮上欢快地摆动着。他一阵风似地来到杨文骢跟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老马决计拥立福藩的事,你们可都……”“圆老,一切进屋再谈!”杨文骢拦住他,微笑着说。
“哦,对,对,进屋再谈,进屋再谈!”阮大铖马上表示同意,随即按照杨文骢的示意,转过身,同朱统镟行礼。然而,当看清第三个等着同他相见的原来是钱谦益,阮大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接着,脸就拉了下来:“噢,原来牧老也在,失瞻了!”
这么冷冷地招呼了一句之后,他就背过身,只顾同杨、朱二人继续大说大笑地寒暄着,摇摇摆摆地走进厅堂去。
对方这种有意的冷落,无疑使钱谦益颇为难堪。要在平时,他自必会立即辞出。
可是眼下的情势却不同——阮大铖是从凤阳回来的。而且,作为马士英这次毁约背盟,悍然以武力拥立福王的主谋者,这个狡诈悍鸷的胡子,很可能就是跟随那些护送福王的军队一道回来的,他这么急急忙忙来访杨文骢,自然有许多机密紧急的事宜要向主人通传。而这些事宜,说不定每一件都攸关着他钱某人今后的命运和生死——“嗯,无论如何,我也该设法刺探一下。
既然他们还不曾下逐客令,我又何必急着要走!罢饷匆幌耄筒淮苑秸泻簦蹲愿诤竺妫匦伦呋靥美铩?这时,阮大铖等人已经分宾主坐下,忽然看见钱谦益跟了进来,倒错愕了一下。
不过,冲着钱谦益到底是一位有点身份的客人,他们大抵觉得也不便立即撵他走。
相反,好好先生杨文骢还赶紧站起来,殷勤地招呼他坐下。只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暂时变得没有话说,厅堂里出现了一阵子静默。
钱谦益当然意识到这种场面对自己最不利。因为无话可说的下一步,照例应当是不相干的客人告退。所以,他决心赶紧把话头牵扯起来。
“圆老,多年不见,想不到兄不止风采如昔,而且气色似觉更胜,真乃可慰可喜呀!”他满脸堆笑地说。这句话,倒不全是胡乱恭维。事实上,刚才同阮大铖骤然相见,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过人精力,确实让钱谦益暗暗惊异。
阮大铖却没有被这句恭维所打动。他低着脑袋,把大胡子搁在圆滚滚的肚皮上,眼皮儿也不动一动,只含糊地答应:“嗯,嗯!”
“虽然与圆老久违,但大作《燕子笺》,弟却是早就拜观了的。
真是清辞丽句,妙想奇思,便是汤若士复生,弟以为也不过如此!扒婊涣艘桓龌疤狻U獯问浅遄哦苑揭宰院赖南肪缱髌范裕兰迫畲箢裼Φ被嵊兴从Α?“嗯,嗯。”
“记得周阁老在世时,曾移书于弟,对圆老极为推许,且甚以未得其用为可惜,弟亦深然之!孰料未几周阁老即不幸辞世,良可慨叹。当时弟曾作诗挽他,不知圆老亦有作否?”钱谦益又说。他心想:“前年为了帮你开脱恶名,我钱某也曾出过大力,并且招惹了一身是非。虽然事没办成,但那一番劳苦,你总不能不认账吧?”
谁知,阮大铖的回答,仍旧是那两个字:“嗯,嗯。”
这么一来,钱谦益就给弄得束手无策,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捋着那郡花白胡子。
倒是主人杨文骢瞧着这情景,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开始出来打圆场,主动挑起各种话题,向大家说道:前一阵子,驻扎在南京城外的守军,由于粮饷拖欠太久,心怀怨望,加上奸人从中煽惑,有哗变闹事的迹象,形势颇为紧张。幸亏前几日从广东押解来的饷银到了,户部立即予以发放,才把局面稳定下来。他接着又说道:近日南京宫城里的太监传出一件怪事,说三月十九那天,乾清宫的地基发生塌陷,露出来一方石碑,上面凿着几个字,道是:“一小又一了,目上一刀丁戊搅,平明骑马入宫门,散在皇极京城扰。”当时大家不解何意,现在才明白,那头两句指的正是“李自成”三字。此碑出现,实乃上天示警。随后,他又向大家说起:另一支“流寇”——张献忠所率的农民军,自今年正月经荆州十三隘口进人四川后,已经袭破夔州,准备进兵成都、重庆,看来,蜀中从此不得安宁了!末了,杨文骢还说到旧院的名妓顾眉,自从去年嫁给兵科给事中龚鼎孳后,便移居北京。这次同丈夫一道陷于贼手,不知生死如何。等等。钱谦益为着摆脱冷场的困境,自然竭力凑兴,不断地插话、微笑,表示叹息或惊奇。然而,这一招依然无效。相反,阮大铖显得愈加不耐烦。他先是装聋作哑,不参与谈话,接着就呵欠连连;最后,干脆斜着眼睛朝朱统镟直打暗号。
那位花花太岁会意了。只见他离开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往钱谦益身边一坐,伸手轻轻拍了拍老头儿的胳臂,咬着耳朵低声问:“您老今日来这儿,可是为的送古董让龙老鉴定?”
“哦,是,是的!”钱谦益连忙点点头。同时,对那公子哥儿的亲呢态度颇感意外。
“古董看过没有?”朱统领仍旧小声问。
“看过了呀,刚才不是……”
“您老还带来什么别的没有?”
“别的?没有了。”
“既然刚才那件假玩艺儿早已看过,阁下又没带来别的,那为何还赖着不走?”
“这……”
“嗯,要是您老还赖着不走,小爷我可得往外轰人啦!您瞧,这合适不合适?”
一直说到这儿,朱统缬始终是悄声细语,而且面带微笑,可是比起前一阵子那种大吼大叫来,却更加透着阴损狠辣,让人禁受不了。钱谦益像冷不防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心中一抖,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
“这,我……”
“噢!”朱统缬马上跟着站起来,截住说,“您老是聪明人,想必不肯自讨没趣。那很好,彼此方便!”
说完,他回头招呼主人:“龙老,您这位‘贵客’可是要走了,赶快送送他!”
钱谦益狠狠盯了朱统缬一眼,心中极其愤怒,但又不便否认,看见杨文骢已经信以为真地站起来,摆出一副恭谨相送的样子,他自觉无法再赖下去,只好不胜懊恨地拱一拱手,沉着脸,转身就走。
正在门外呆等的李宝见了,赶紧走过来,把那件已经收拾好的古董带上,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哈哈哈哈!”等钱谦益和杨文骢的背影沿着屋外的回廊,走得看不见了,朱统缬收回鄙夷的目光,同阮大铖对望一下,一齐放声大笑。
“哎,好,好,大公子,真有你的!也没见你费什么劲儿,怎地就把那伪君子的头儿给乖乖打发走啦?”阮大铖乐呵呵地问。
朱统镟大咧咧地一挥胳臂:“容易!别瞧这些老伪君子又奸又滑,讨厌得很,却是死要面子。只须悄悄儿捅他一下,他就坐不住,吓得没命地跑啦!”
“噢,原来如此!”
两人说着,又开怀大笑起来。
“嗯,弟走了这些天,留都的情形如何?”当笑得差不多之后,阮大铖用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对方,探究地问。
“没事!”朱统镟挥一挥手,”自从史道邻同老马定议迎立桂藩之后,那伙书呆子便以为大局已定,又是忙着征发民夫修整宫室,又是派人持法物到广西去迎驾——都在做他们定策升官的清秋大梦呢!啊澳敲词返懒凇薄袄鲜吩缇凸私祷仄挚谡伪砣チ恕!?“噢,老史不在留都?”
“不在!”
“好,好哇!”阮大铖顿时兴奋起来,“史道邻不在留都,我辈大事必成矣!”
“怎么?”
阮大铖正要回答,忽然看见杨文骢匆匆走回来,便临时顿住了。他做了个手势,招呼朱、杨二人回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把十根手指交叠在肚皮上,洋洋得意地说起来。
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自从得知马士英同史可法定议迎立桂王之后,阮大铖便立即带上南京江防提督诚意伯刘孔昭的亲笔信,抢先到了凤阳,果然发现守备太监卢九德正在忿忿不平。这个卢九德,小时候曾经服侍过光宗皇帝,号称“胎里红”。大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成了郑贵妃的一名心腹。虽然事隔多年,卢九德仍旧记着女主子的恩典。听说南京方面打算排斥福王,他便凭借自身的权势,暗地里把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刘泽清四总兵召到凤阳商议,打算有所行动。阮大铖的意外到来,使卢九德十分高兴,彼此一拍即合。经过一番密谋,他们认为马士英虽然同史可法定议拥立桂王,但那只是由于他还没有意识到,可以凭借武力强行拥立福王。而一旦成功,马士英就将成为大臣中无可争议的定策元勋,并可以最终取代史可法的地位。只要把这一层利害得失陈述清楚,是不难促使这位刚愎自负的老头儿倒过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判断完全正确。当马士英回到凤阳,得知卢九德准备与江北四镇联盟拥立福王,先是十分吃惊,继而又表示生气;但经过阮大铖反复劝导,打消了他的顾虑,马老头儿也就横下一条心,同意加入拥“福”的阵营,并且俨然成为这一计划的领导者,积极行动起来……“昨日夜间,”阮大铖最后得意洋洋地说,“马、卢二位及江北四总戎的联名公启已着人连夜送来留都,请司礼韩公即速召集群臣公议,具启前往仪征迎接圣驾。
弟只担心史道邻如果固执强项,东林那伙人自必也会跟着起哄。如今老史不在留都,真乃天助我辈,大事可成了!”
朱统镟“噢”了一声,说:“怪不得我早先去访刘诚意,他家里的人说他早早就出门,上魏国公府议事去了。想必议的就是这件事!”
“圆老,”杨文骢插了进来,圆圆的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老马这样动刀动枪地干,弟总觉着是否太过了些。万一东林方面不肯就范,闹将起来,这局面怎么收拾?况且他们有左良玉撑腰,老左在武昌有七八十万兵马,若然也兴兵东下,与我相抗,可不是好玩的!”
“哈哈,龙老只管放心!”阮大铖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这一层弟与老马他们早计议过了。别瞧那伙伪君子平日吵吵嚷嚷的挺凶,其实一个个全是硬不起来的鸟!装腔作势,捶胸顿足地嚎上几句是会的,若说招左兵东下——哼,谅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老兄就等着瞧吧,哈哈!”
说完,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又问:“咦,前几日有几位从北边逃下来的内监,是弟在淮安碰上的。弟让他们拿了我的信来见兄,可来了不曾?“杨文骢点点头:“已经来了。弟按兄的嘱咐,先留他们在寒舍住下,如今都在东偏院里哩!”
“好,多谢,多谢!”阮大铖满意地拱一拱手,站起来,“那么,弟这就过去瞧一瞧。,‘等杨、朱二人跟着离开椅子,移动脚步之后,他又关心地问:”这几日,兄不曾薄待他们吧?唔,这是顶要紧的。须知这些人日后都要进宫里去服侍新君。你我将来的前程,一半就挂在他们那张嘴巴上!”
七
“太冲,太冲!”几声惶急的叫唤在天井里传来。
正在西厢里给刘宗周写信的黄宗羲不由得一怔。当听出那是顾呆,他就放下笔,疑疑惑惑地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太冲,快来!”顾呆神色慌张地招着手,“不好了,仲老吐、吐血了!”
黄宗羲吃了一惊,连忙跨出门槛:“啊,吐血——仲老?为什么?怎么会?”
顾杲顾不上回答,一转身,又匆匆奔回堂屋里。黄宗羲紧张起来,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当他踏入堂屋,发现里面已经聚了好几个仆人,正七手八脚地帮着客人——前武德道佥事雷演祚,把主人扶到椅子上。黄宗羲来不及再问,先奔上前去,果然看见周镳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嘴角和胡须都沾上了殷红的鲜血,而且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微微摇着手,似乎表示并不要紧,让大家不必惊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待到与大家一道把周镳安顿到椅子上之后,黄宗羲趁着仆人们忙着替主人擦拭血迹、递茶送水的当儿,满腹狐疑地转过身来,望着顾杲问。
顾杲正吩咐一名仆人赶快去请医生,他回头看了看椅子上的病人,随即把朋友扯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适才雷介公来,说刚刚从钱牧斋处得知,马瑶草已经背毁与史公的成约,内结刘孔昭、李沾,外连江北四镇,意欲以武力拥立福藩。留都群臣为势所挟,已于昨日在中山王府定议以福藩告庙(告庙:到陈列着明朝历代皇帝牌位的太庙里去,举行祭告仪式。),并已前往仪征接驾了。仲老骤闻此事,急怒攻心,所以……”“什么?”黄宗羲的眼睛蓦地睁圆了。他情急地一把揪住朋友的衣袖,“定议改立福藩!这、这可是真的?”
“此事已确定无疑!”一个低沉的嗓音传来。黄宗羲转过身去,发现雷演祚那张胡须虬结的脸,正在两尺开外的地方对着他。
“是吕少司马亲口告知钱牧老的。”雷演祚神情沮丧地说,“昨日中山王府的集议,显见是规布已定才召诸臣去的,由司礼韩太监出头主持,徐魏国、刘诚意诸勋臣及吏科的李沾互相唱和,一到就开读马瑶草及卢九德的公启,然后不待群臣公议,就即时宣布以福藩告庙。当时吕少司马坚执不允,并与李沾相争于堂上。无奈群臣慑于马瑶草的军威,虑生内变,俱噤不敢言。吕少司马孤掌难鸣,最后不得已而从之。闻得钱牧老为这事极其愤慨,与吕公好吵了一场,并说日内便要整装回常熟去了!”
黄宗羲呆住了,局势竟然发生这样的突变,是他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事实上,刚才在西厢里写信时,他还给在杭州等候消息的老师描绘了一幅颇为乐观的前景,认为由于史可法等大臣的明智决策,留都的局面可望较快地稳定下来。如果新君即位后,能够与民更始,励精图治,事情看来还是有可为的。谁知,马士英之流竞出尔反尔,使出如此卑鄙横暴的手段……“可是,可是,史道邻——莫非也随波逐流不成?”他心神激荡地颤声问。
“听说史道邻也是事后才得知此事。所以昨日连夜从浦口赶回留都。“雷演祚说。
“哦,那么定生也回来了?”顾杲连忙问——几天前的那个上午,虽然周镳曾经令人吃惊地对陈贞慧大表不满,指责他怀有野心,不过,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口上,顾杲大约已经忘记了那件事。
雷演祚摇摇头:“今日一早,弟便上兵部打探消息,也问及定生,说是还在浦口,未曾回来。”
“出了这等大事,他怎么不回来?”顾杲颇为着急。
雷演祚苦笑了一下:“只怕定生还未知此事哩!”
“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黄宗羲咬着牙问。由于激愤,他那张小脸涨得通红。
没有人回答。显然,雷演祚正是感到束手无策,才找到周镳这儿来的。至于顾杲,这两天还未能从消沉绝望中彻底摆脱出来,就更拿不出什么主意。
“……史道邻,只有、去见史……史道邻!”一个低沉、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周镳。他已经睁开眼睛,并挣扎着试图坐正身子。
黄宗羲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疑惑地问:“去见史道邻?”
“嗯,快去,我也去!”
黄宗羲望了望委顿不堪的病人,摇摇头:“先生如何去得?况且,医生就要来了——这样吧,由介老、子方二位同弟一起去,向史公泣血直陈,务请他设法主持。
仲老就在家将息,等候音讯。”
“不错,仲老万万再动不得,不能去!”顾杲和雷演祚也同声劝止。
周镳抬起须发蓬松的脑袋,虚弱地望着他们。突然,那一双隐藏在浓眉下的眼睛闪射出愤怒的光芒:“别哕嗦了,这是什么时候!
我的病自己知道,快、快走!?
说着,他伸出双手,让仆人搀扶着,强挣着站立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位于洪武门东侧的兵部衙门外。顾杲让大家先在外面等着,径自上前要求通传。谁知,门公回答说,史可法今日不得空,已经吩咐门上,不拘什么客人,一律谢绝不见。顾杲起初以为他嫌银子少,又添了几钱,但对方却死活不肯收,弄得顾杲毫无办法,只得懊丧地走回来。
黄宗羲一听,不禁急红了脸,气冲冲要上前吵闹。倒是周镳摇手,把他拦住了。
“史公既已得知此事,”他歪在轿座上,苦笑地说,“眼下想必正在筹思对策,倒是个进言之机。门公不给通传,我等可以寻别人——嗯,就寻杨遇蕃好了!”
杨遇蕃是史可法的一位亲信幕僚。他父亲曾任舒城县令,因抗御农民军,城破被杀,久久未获恤典。是史可法代他一再申报,才把事情办成。杨遇蕃为此十分感激,便投到史可法的幕中来效力,论资历和受信用的程度,他都比陈贞慧更深一层。
如今经周镳提醒,顾杲便点点头,重新前去交涉。这一次,果然比较顺利。片刻之后,杨遇蕃匆匆出现了。他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下,当发现周镳被黄宗羲和顾杲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走下轿来的时候,他那张舒朗秀气的脸孔就现出惊讶的神色,慌忙迎上前来,一边同大家行礼,一边关切地问:“仲老,这是……”周镳摇一摇头:“没事,老毛病了!”停了停,等喘过一口气之后,他又抬起眼睛,瞅着幕僚:“弟等有紧急之事,须即刻面陈史公,相烦通报一声!”因为他平日同杨遇蕃常有来往,所以也就不再讲究客套。
“杨兄,”看见对方面有难色,雷演祚也插了进来,“弟等本也不敢劳烦大驾,只为贵门公不肯通传,而弟等欲面陈史公之事又甚急迫,是以不得已出此冒昧之举。”
“哦,介公兄何出此言!难得列位见顾,小弟不胜感幸!”杨遇蕃连忙谦逊地说,“只是眼下史公确实不得空,也曾吩咐谢客,所以门上适才也并非有意怠慢……‘他沉吟了一下,”不如这样吧,先请列位进内奉茶,一俟史公了却公事,弟便即时通报,只是有劳列位守候,甚是不恭,不知列位……“雷演祚等人互相望了望,知道对方所说的确是实情,而且他肯这么办,已是十分之帮忙,说不定还担待着被史可法责备的干系,于是一齐拱手称谢说:“如此,甚感美意!”
说完,黄宗羲便同顾呆扶起周镳,雷演祚在旁边相帮着,随杨遇蕃进了侧门,朝私衙走去。
“弟等此来,是想探询一事——马瑶草勾联江北四镇,强行拥立福藩,大司马可已知道?”
等大家重新叙过礼,在小花厅内坐下之后,周镳乏力地靠在椅背上,开门见山地问。
“这个——”杨遇蕃收起客套的笑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史公已知道了。”
“那么,史公打算如何对付这个奸贼?”黄宗羲咬牙切齿地插了进来。
杨遇蕃瞧了客人一眼,对于这种过分激烈的言辞,似乎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安。
他摇摇头,含糊地说:“如何处置,这个,小弟却未曾得知。”
“不知?阁下怎么……咳,不知!”周镳焦急地说,随即猛烈咳嗽起来。
大家不由得转过脸,关切地望着他。
“弟因曾将马瑶草与四镇的联名公启送呈史公,是以得知此事。至于史公如何处置,确非小弟所敢与闻。”等周镳的咳嗽稍稍平复之后,杨遇蕃解释说。
“哼,兄是不肯说!”黄宗羲又一次插进来,停了停,他突然提高声音,怒冲冲地质问:“兄以为弟等人微位卑,不足以与谋此事?”
杨遇蕃脸孔一红,显然有点着恼,但他还是忍住了,不急不燥地说:“兄台言重了。弟岂敢藐视兄等?若说人微位卑,弟才是人微位卑。所以列位虽有以垂询,弟竟茫然不知所应,其实抱愧,尚祈见恕!”说着,举手当胸,作了一揖。
雷演祚在旁边瞧着,知道再让黄宗羲说下去,只会把场面彻底弄僵,于是连忙拱着手,一边还礼,一边打着圆场说:“杨兄,马瑶草出尔反尔,轻毁成议,强行改立,此事非同小可,实乃攸关江左之安危!是以太冲兄如此焦虑。弟等今日来谒,实欲向史大人奉陈所见,不料适逢史大人谢客,若非杨兄通融,弟等哪得从容入候?只是复劳杨兄在此相陪,令弟等十分不安!”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告诫黄宗羲别忘了人家已经十分帮忙,不可率性胡来;另一方面也是意在打探史可法迟迟不能出见的原因。
果然,由于黄宗羲不再做声,杨遇蕃的气也就消了。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不瞒列位说,马瑶草此番突然变卦,事先全无征兆,显见是有谋而来。史公也觉甚为棘手。昨日大半夜,今日直到这时,都在同高大人、姜大人、张大人商议,至今未有结果。所以弟确实不知将如何应变……”“听说,前些日子,史公曾致书马瑶草,力持福藩‘七不可立’,不知可有此事?”一直没有开口的顾杲问了一句。
杨遇蕃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姓马的可有回书?”顾杲紧盯不放。
杨遇蕃摇摇头,苦笑说:“他只派人来口头回复,表示信守前约,还请史公不要听信谣言。所以史公一直很放心,谁知如今……”大家“氨了一声,脸色顿时变了。因为马士英这么做的险恶居心实在太明显,而一旦让他的阴谋得逞,南京的政局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也已经不问可知。所以顾杲眼睛里那两星亮光闪烁了一下,顿时暗淡卜去。
黄宗羲却把椅子的扶手一拍,猛地站起来:“那么,史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莫非打算把江南拱手让给马瑶草不成!”
“是呀,不成,说什么也不成!”雷演祚紧皱着眉毛,喃喃地说。
杨遇蕃也有点激动。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厅外的过道里传来了橐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跨了进来。
大家旋过脸去,不禁“氨的一声,纷纷站了起来——原来,兵部尚书史可法意外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大约是连夜磋商那件非常事变的缘故,这会儿史可法的神情显得严峻而冰冷,本来就黑瘦的脸看上去更加瘦小了,一双眼睛却灼灼地放出光来。他显然没有估计到厅堂里的客人是周镳他们几位,而且他进来也不是为的见客,所以倒怔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态,同大家一一行过礼,淡淡地寒暄了两句,便转向幕僚说:“昨日回来时,学生曾托陈定生把每日的塘报汇齐,派人送过江来。先生若收到时,即速拿来给我!”
交代了之后,他朝大家点点头,又做了个“失陪”的手势,便转过身,打算离开。
好不容易才盼到主人露面,雷演祚等人自然不肯放过,连忙一个劲儿朝杨遇蕃使眼色。后者会意,便拱着手说:“大人,仲老、介老和子方、太冲几位是专诚来访,有要事面禀大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哦?”史可法停住脚,侧过身来。
“大人!”雷演祚本来要让周镳出面主持,但看见后者刚才这么一动弹,已是面色发白,有点支持不住,只得代他说了,“闻得马瑶草背信弃义,竞联络四镇,意欲以武力推戴福藩,不知大人如何处置?”他故意不提留都诸大臣已经商定到仪征接驾,无疑出于一种深刻的考虑。因为那一节史可法并未参与,完全有权要求诸大臣重新集议。如果遭到拒绝,作为最高军事长官,史可法就有充分的理由采取非常手段进行干预。这正是雷演祚——也是周镳、黄宗羲、顾呆等人所希望的。不过,那已经是更深一步的话题,在尚未摸清主人的态度之前,还不能提出来讨论。
听说他们有要事禀告,史可法起初倒十分留神,及至弄清是为这件事而来,脸色便冷淡下来。他严厉地瞥了幕僚一眼,似乎责怪对方不该在这当口上,还牵扯这些人来打扰他。
“这个,嗯,也谈不上背信弃义吧。既有异议,大家商量着办就是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怎么不是背信弃义!”看见史可法从一开始,对自己这些人来访就显得不太耐烦,而且态度敷衍,黄宗羲的自尊心早就有一种受到轻侮的感觉,于是直冲冲的插进去说,“半月前大人与他定策立桂,这事已是人人皆知。如今忽然变卦,悍然派兵拥福藩南来,分明是图谋不轨。若恃此而可得逞,纲纪何在,南都之威严何在!”
目前的局面确实是如此,所以一时间,史可法倒也哑口无言。
但他似乎仍旧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张扬,所以迟疑了一下,又说:“福藩原本也在选内,而且以伦以序,诸藩之中,数他最亲最长,立他也无不可……”这话一出口,不止黄宗羲,连雷演祚、顾杲也都顿时大惊失色:“啊,莫非大人决意屈从马瑶草,改立福藩不成?”
史可法挥挥手,显得有点烦躁:“此事并非如列位设想那般简易。总之万事都须以社稷大局为重,从长计议!”
说着,他转身想走。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周镳忽然离开了椅子,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着头说:“大人,且听、咳,且听学生,咳咳,一言!”
史可法连忙停住脚步:“哎,仲老快请起来!有话只管直说,学生必定恭听!”
周镳却无论如何不肯起来。而且不管史可法往哪边躲开,他都艰难地移动着身躯,把头朝着对方,一边喘息着,一边极力争辩说:“江左安危,大明中兴,全赖我君子合力护持;我君子能否尽力于朝,又全赖立君得贤。此事至大至重!今马瑶草奸邪成性,鹰狼为心,一旦得志,必尽逐我君子而后已。大人万不能因一念之犹豫,而任奸邪得逞,致使仁人君子报国之志,终成画饼之恨。望大人三思复三思!”
雷演祚也激动地参加进来:“大人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中兴之成败,江南臣民无不仰大人如嵩岱,是故深为奸邪所忌,处心积虑以谋大人。大人日前斥福藩不立,已贻奸人以口实,今若复勉强立之,适足授彼以柄。是雷演祚等深为大人危之!大人纵不自惜,莫非大明之社稷、江南之百姓,亦不足惜么!”
史可法呆呆地望着他们,分明被这两番恳切的陈辞打动了。
半晌,他喃喃说:“二位之言,自是有理。只是,唉……”“哦,莫非因马瑶草有江北四镇之助,致使大人踌躇为难么?”
黄宗羲急急地问。由于这一阵子,史可法流露出了真情,他内心的不满也随之消解了,“其实,此又何足惧哉!只要大人授命,小生愿即刻西赴武昌,征左良玉之兵东下,看他四镇还敢猖狂否!”
“不错,”一直显得神态消沉的顾杲,也突然冲动起来,大声附和说,“左良玉心存忠义,深恶小人奸佞之所为,而素与我东林君子交好。为今之计,只有征他东下,方能阻禁马瑶草之奸谋!”
史可法起初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还尽自沉吟着。然而,当终于醒悟过来之后,他分明吃了一惊:“什么,你们说什么?征、征左兵东下?”
“事不宜迟,望大人当机立断!”黄宗羲和顾呆同声说,一齐跪了下去。
史可法没有立即说话,但表情明显地起了变化。一种不胜震惊、反感和气急的混合表情,分明地从他那张黑瘦的脸上呈现出来。
“胡说!”他勃然大怒地呵斥说,“尔等好大的胆子,怎敢出此狂悖祸国之议!
你们莫非不知,眼下大乱方殷,人心浮荡,闯贼随时都会倾师南下,我辈如不同舟共济,先自闹将起来,局面将如何收拾?江南还要不要维持?中兴还要不要再造?
哼,简直胡说八道!
不可,此议断乎不可!?
黄宗羲所提出的这个建议,其实是周镳的主意,雷演祚也赞同。事实上,鉴于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在他们看来,搬出左良玉来吓唬马士英,是惟一能够挽回败局的办法。没想到,刚一提出,就招致史可法的严厉训斥。一时间倒把大家给镇住了。不过,雷演祚似乎有点不甘心,他解释说:“适才太冲之意,也并非要左兵当真东下,无非让他做此声势,令马瑶草等辈畏惧而已。”
“不成!断断不成!”史可法蛮横地把手一挥,看来不仅毫无商量余地,而且连听都不想再听。
“可是,倘使奸人借拥立之功,把持了朝政,莫非江南就不会乱么?莫非中兴就能有望么?”黄宗羲忍不住争辩说。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尔等所虑,亦是太过!彼辈纵欲把持朝政,哪里就这么容易了?只要我君子同心协力,公心谋国,彼辈又安能为所欲为!”
这么说完之后,他微微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飘荡着朵朵白云的一角碧空,用沉思的、坚毅的口吻说:“可法立身处世,但问无愧于心。至于成败得失,惟有付之于天,非可法所能问,亦非可法所敢问!”
听着这种坚执异常的口气,大家知道再说也无用,不禁沮丧地沉默下来。惟独周镳不肯罢休,仍旧趴在地上,一边叩着头,一边绝望地叫:“史公,史公,还望三思,三思啊!”
史可法的神情本来已经有点缓和,这时又一下子严峻得令人生畏。
“没有什么可三思的!”他厉声说,“君等此议悖谬已极。我史可法在此一日,断不许实行!左良玉若敢不遵约束,提兵东下,我必率先击讨之,死而后已!言尽于此,望诸君好自为之!”说完,猛地一拂袖子,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雷演祚、黄宗羲和顾呆呆了半晌,怀着绝望的心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把目光集中到周镳身上——却吃惊地发现,周镳歪坐在地上,脸色变得一片死灰,十分难看。突然,他全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哇”的一声,又吐出一摊子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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