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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白门柳2:秋露危城》->正文
第三章(1)

    一

    坐落在三山街的蔡益所书坊,在南京的同业中虽然算不上生意顶大,名声顶响,但也门面宽敞,品类丰盈。在占满三面墙壁的高大书架上,举凡经史子集、闱墨房稿、戏本小说,乃至医书画谱、酒录茶经,可谓一应俱全。同许多书坊一样,它除了贩售之外,还兼营出版和编书。店内附设有刻字和印刷的工场,每年还要聘请若干名家到坊里来选批八股文集。难得的是店主蔡益所为人不俗,喜好结交学者名流,同样编一部书,他店里的食宿和酬金比别处都要优厚些。所以像吴应箕、张自烈这些有名的选家都成了本坊的老房客。凭着这层关系,他们的住处,也自然而然成了圈子里一帮子社友的聚会之所。

    在史可法定策到广西去迎立桂王之后的第三天,陈贞慧应社友们的要求,来到蔡益所书坊参加一次小型的聚会。因为当天下午,史可法就要赶回江北的浦口去布置军务,陈贞慧也得随同前往,所以社友们都切望在他走之前,能了解一下政局进展的最新情况。另外,还有一个并非多余的原因,就是黄宗羲于昨天来到了南京,也急于要同陈贞慧见面。

    现在,社友们已经齐集在吴应箕下榻的西厢房里。这是一间陈设简朴,但收拾得颇为洁净的屋子。里面照例有床,有榻,有书案和立柜,还有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墙上没有字画,却显眼地挂着总是被吴应箕带在身边的一柄宝剑和一张古琴。

    如今,在一窗朝阳映照下,它们都在那里莹然生辉。隔着门上那面低垂的竹帘,可以望见东厢房那有点歪斜的黑瓦顶,以及天井里的盆景和翠竹。

    黄宗羲因为是新到,所以在开头一阵子,照例成了社友们包围的对象。大家听他谈起前一阵子的种种经历,都禁不住既感动,又愤慨。感动的是绍兴府的士民们,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后,居然纷纷自动齐集起来,在刘宗周的带领下,前往知府衙门,后来又到了省会杭州,泣血请愿,要求从军杀“贼”。这在江南各府县,还是头一次听说。而令人愤慨的是,无论是绍兴知府王庸,还是浙江巡抚黄鸣俊,对于士民的一片忠义之忱,竟然都置之不理,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则以守土待命为理由,干脆加以拒绝。结果,弄得刘宗周毫无办法,只好一面留下来继续催促,一面派黄宗羲前来留都,打探消息,向他报告。

    “哼,这一次,弟算是把那伙地方大员的嘴脸看透了!”黄宗羲瞪着眼睛,余愤未消地说,“貌似高深,实则庸陋;貌似持重,实则懦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可他们就偏不怕国破家亡!”

    “哎,那黄鸣俊虽不肯举兵北上,但应允率先举哀发丧,也算是难得了!”余怀摇摇头,声音里透着懊恼,“你不见留都?我辈花了如许力气,实指望能把潞藩拥立上去。不料闹了半天,到头来却弄成了上粤西去迎立桂藩。虽则适才定生兄说是迫不得已,但小弟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值!”

    “可不!”坐在他对面的侯方域立即附和,“若是潞藩得立,我东林、复社便是定策之功。何况他又是有名的‘潞佛子’,到其时,江南怕不是我辈的天下!如今闹出个桂藩来,天晓得是个什么脾性儿!”

    “不过,决策立‘桂’,也还不错。只要不是福藩就好。前一阵子,那帮‘乌鸦’们闹得如此厉害,弟真怕史道邻撑持不篆…“梅朗中小心地说。前几天,他在石城门外送别郑元勋时,曾参与过同拥“福”派的一场争论,对方的嚣张气焰,他想必记忆犹新。

    侯方域却不以为然:“哼,这也是疑虑太过!”他撇着嘴说,“大义当前,哪里还顾及得许多。要说怕闹,难道立‘桂’,他们就不闹么?听说那个刘诚意,还有吏科的李沾,直到昨日,还在清议堂里嚷嚷,非要立‘福’不可呢!”

    他说的这个“刘诚意”,就是指的现任江防提督的刘孔昭。此人是开国元勋刘基的后裔,袭封“诚意伯”的爵位。他一向骄横跋扈,专门同东林派人士作对,是阮大铖在南京的一座靠山。所以一提起他,大家顿时来了气。

    “刘孔昭?他何德何能!无非是仗着祖宗的余荫,在那里耀武扬威。别看他眼下挺神气,以为南京就靠他提督操江。哼,流贼不来则罢,若真个攻来时,头一个献江乞降的,没准儿就是他!”这是一位新到的社友,名叫左国楝。他是已故著名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儿子,平生最恨阉党。这种憎恨也推广到一切庇护阉党的人,所以立即带头发起攻击。

    坐在他旁边的张自烈点点头,老声老气地说:“据弟所知,这荫爵其实也轮不到他。他父亲本是婢女所生,而且被逐出了家门。

    他其实是出婢之孙,却冒袭封爵。听说他伯父为这事一直闹着要打官司呢!啊」〉苤坏拦湃擞小告疽病担创斯故恰婺告疽病晌匠豕湃肆恕!坝腥舜咏锹淅锱壮隼匆痪洌鞘且丫媸娣靥纸牛嶙铰藓洪缴系拇傧凉碛嗷场?“哈哈哈哈!”大家都被这句刻薄的挖苦逗乐了,解气地哄笑起来。

    “哼,还有徐、赵、汤那几个勋臣,我瞧都同刘孑L昭一个鼻孔出气,全不是什么好东西!”笑声中,吴应箕冷峻的声音冒了出来。他没有笑,黝黑瘦削的脸上显得怒气冲冲。

    于是,大家受了激发,又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不错,还有那一伙阉人大当,这些日子也蠢蠢欲动,想在定策大事上插上一手,看来都没安好心!”

    “哼,今后朝廷之上,万万容不得这帮昏浊小人来掺和,否则中兴断乎无望!”

    “那当然。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喂,喂,列位,驱灭贼寇,光复神京,舍我东林、复社诸君子,试问尚有何人能当此大任?”

    这最末一句豪迈的自夸,像朝闷烧着的炉膛里捅进一根拨火棒,把大家的情绪一下子拨弄得高涨起来。的确,经历和目睹了这些天南京所发生的种种变化,特别是围绕拥立新君这件大事所展开的激烈论辩和紧张较量,他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北京的陷落固然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但是随着江南地区在政治上不可避免的崛起,又给他们创造了施展抱负的现实机会。如果说,在此之前,权力中心对于他们来说,毕竟还颇为遥远的话,那么眼下它却突然变得相当具体、实在,仿佛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得到似的……所以,有片刻工夫,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兴奋、自信,而又雄心勃勃的光芒,却从那一双双若有所思的眼睛里,分明地闪现出来。

    二

    在这一阵子交谈当中,只有两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一个是顾杲,他始终保持着冷漠而阴郁的态度,另一个就是陈贞慧。不过,他的情形与顾杲不同。事实上,在向社友们透露史可法决策迎立桂王的时候,陈贞慧也曾经有过顾虑,生怕大家想不通,还准备为此做一番解释说服的功夫。后来,看见大家尽管也发发牢骚,毕竟还是接受了下来,而且似乎并没有影响热情和斗志,他才又放了心。只是,作为这帮子人的头儿,陈贞慧的考虑却更多一些,也更深一些。他明白,自己和朋友们尽管满怀报国效死的热忱和壮志,但到底都是一些尚未取得功名和官位的读书人,不可能直接参与朝廷的决策,甚至连执行的资格都没有。而在眼前的形势下,又不容许再按部就班地慢慢等待。因此,陈贞慧已经设想了一个计划,就是让社友们学自己的样子,在取得正式功名之前,先设法进入各个重要衙门充当幕僚,以便凭借当权人物的信用,谋求对政局发挥影响。由于圈子内的这些社友,都是士林中的知名人物,有些还是官家子弟,在陈贞慧看来,这是不难办到的。不过几天前,他把这个设想去同复社的元老人物——周镳商量,老头儿却没有吭声。

    而当陈贞慧进一步表示,愿意把这件事全面承当起来,只希望对方能凭借在官场中的老关系,给予帮助时,周镳也只淡淡地说:“看看再说吧!贤范恼庵痔龋钩抡昊鄱嗌儆械闶⒚挥懈谋渌木鲂摹=裉欤抡昊劬褪谴拍且惶咨柘耄袄锤盎岬摹K詹琶挥新砩咸岢隼矗蔷醯每犊ぐ旱那樾鳎杂谙乱徊降纳桃楹苡泻么Γ幸馊么蠹曳⒒拥酶浞忠坏恪2还谝慌浴⑹贾绽浔谎圆环⒌墓岁剑词钩抡昊塾械愕P摹U庑┨炖矗舜舻那樾饕恢焙芑担缘帽人季谏ィ胰魏稳敖舛继唤ィ酝侵掷止酆缆跸啾龋袷峭耆涣艘桓鋈恕N朔乐顾蝗凰党鍪勾蠹疑ㄐ说幕埃苹盗搜矍暗钠眨抡昊劬龆ň】彀烟富耙爰榷ǖ纳柘胫腥ァK逡磺迳ぷ樱却蠹野簿蚕吕粗螅憧妓担骸傲形簧缧质什胖裕钚〉苌跷蟹埽」湃嗽疲喝梢远崴Вシ虿豢梢远嶂尽5艽娲艘欢沃酒行舜笠担斡遣怀桑?况且,眼下神京不幸陷于贼手,然而大江南北,大半仍属我大明之天下。就军力而言,留都守军及江北黄、高、二刘四总兵所辖者,当有三四十万之众,加上武昌左良玉的八十万大军,总数不下百一二十万。福建郑芝龙及两广、云、贵之兵,尚不在其内。只要朝野同心,匡扶社稷,定能光复神京,寸磔闯逆,以报先帝之仇!

    “

    陈贞慧不愧是这帮子人的领袖,不仅考虑事情更加全面深入,而且掌握情况也比大家更加清楚。别看社友们刚才慷慨激昂地嚷得挺欢,对于许多事情其实都不甚了了。他们的热情与其说是建立在对形势的清醒估计上,不如说是建立在盲目的自信上。所以,忽然听说明朝方面居然还有这么庞大的兵力,反而吃了一惊。

    “什么?光是江淮一线,就有一百多万!这可是真的?”

    “那么,何以不赶快出师北伐,趁流贼立足未稳,夺回神京?”

    “是呀,听说流贼之兵,不过三四十万。兵法有云:”倍则围之‘,我兵多于流贼何止两倍,大可将之重重围困,然后一鼓歼之!啊斑祝刹皇恰对蛭е恰蛭е?“十则围之‘……不,是’倍则围之‘。弟记得的!”

    “是‘十则围之’!”

    这争论的两位是梅朗中和余怀。吴应箕大约看见如不制止,他们便会争论个没完,于是把桌子一拍,不耐烦地说:“淡心说的对,是‘十则围之’!不过,先别管这个了。眼下还轮不着我辈去领兵打仗,倒是商量一下,如何管领这留都的清议是正经!”说着,他转过长着刺猬般胡子的脸:“定生,你且说下去!”

    陈贞慧点点头,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又继续说:“适才兄等曾言,时至今日,能砥柱中流,担当中兴大任者,舍我东林、复社而外,已无他人。此自是当然不易之理。惟是中兴之要务,当以何者为第一,兄等可曾思及么?”

    “这——自然是拥立新君,再造朝廷。”看见一时间没有人做声,梅朗中憋不住冒出一句。

    陈贞慧微微一笑:“弟是说新君登极之后。”

    “那就该出师北伐!”

    “该举哀发丧!”

    “该起用贤能!”

    好几个声音抢着回答。

    “不对!”,有人忽然大声反驳。大家回头看去,发现原来是黄宗羲,也许因为初来乍到,对留都的情形还不太了解,所以这一阵子,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插嘴;不过,此刻却分明地激动起来。

    “不对!”,他吵架似地重复说,“新君即位之后,第一等要务,乃在于痛下决断,力矫先朝积弊,博采良谟,颁行新政,以纾民困,固国本,如此,方能言图存,方可言中兴!”

    陈贞慧的目光闪亮了一下,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如此!惟是先朝之弊,积重已深,非以绝大之毅力心智,不能有济。如今虽有史、高、张、姜诸公,合力把持于上,恐犹未足当陈规腐说之扦格,须得我仁人君子,各展长才,群策群力,庶几能收拨乱反正之效。所以,时至今日,我辈若仍谨守既往,以主持清议为务,已不足以言应变,不足以言建功,必须更进一层,直预其事,方不致错失良机,空负此一腔忠贞热血!”

    复社历来的行动方式是主持清议,量裁人物,除此之外,大家还从未想到过有别的干政办法。所以忽然听陈贞慧说还要“更进一层”,大家都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又你看我,我看你,现出迷惑的样子。

    “只是,以我辈一介布衣,又何从直预其事?”有人迟迟疑疑地冒出一句。

    “唔,兄且听弟说!”陈贞慧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不由自主兴奋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说出自己的计划。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顾杲,忽然站起身,拱一拱手说:“列位社兄且坐,小弟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大家答应,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陈贞慧错愕了一下,连忙追问:“哎,子方兄,你要上哪儿去?”

    顾呆却不回答,转眼间已经走出门外。陈贞慧急了,匆匆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跟着追出去的还有黄宗羲和梅朗中。

    “子方、子方,别走啊!你这是做什么?”他们朝顾杲的背影一齐叫唤。

    顾杲站住了。他回过头来,阴郁而冰冷地望着朋友,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终于仍旧转过头,迈开大步,很快消失在通向书坊铺面的那扇门内。

    陈贞慧同黄、梅二人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拿不准是否要追他回来。黄宗羲因为同顾杲一向顶要好,自告奋勇地说:“我去!”

    随即,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跟了出去。

    陈贞慧无可奈何地目送着,正打算同梅朗中返回西厢,忽然,传来了一个兴冲冲的声音:“啊哈,小弟只道是谁,原来是二位社兄在此,幸会,幸会!”

    随着话音,走过来一位衣饰考究的绅士。当那张胖胖的、长着一双小眼睛的圆盘脸映人眼帘时,陈贞慧不由得一怔,认出那人原来是马士英的妹夫——罢职知县杨文骢。

    本来,论亲戚关系,杨文骢无疑属于马士英、阮大铖一派。但由于他为人随和,喜好结交,而且早年参加过复社,所以同陈贞慧他们也时有来往,遇到个什么消息也每每会透个风儿。譬如去年春天,驻扎在武昌的左良玉借口缺饷,曾一度打算拥兵东下,到江南来就食,把江南的臣民闹得很紧张。当时,阮大铖因为记着两年前托人说情、请求侯方域代他向复社疏通、遭到拒绝的旧恨,竞乘机散布谣言,诬蔑侯方域是左良玉东下的主谋和内应,企图加以陷害。结果,是杨文骢得到消息,通知侯方域预先做好防备,阮大铖的阴谋才没有得逞。所以,对于这位好好先生,就连陈贞慧也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对。倒是杨文骢本人,似乎丝毫也不为自己的立场感到为难;相反,觉得这种两边讨好的做人办法挺有味儿,并且打算继续做下去。现在,他一颠一颠地奔过来,朝陈贞慧和梅朗中挨个儿作着揖,喜孜孜地说:“适才,小弟在外间,请蔡老爸给瞧瞧他新收到的几部宋版,见黄太冲、顾子方二位社兄匆匆走出。小弟喊也没喊住,顺脚进来瞧瞧,方知二位原来也在,甚是失敬!”又问:“几位是一道来的,还是偶遇?怎么这等巧?”

    鉴于对方是那样一个人,陈、梅二人自然不肯以实情相告,于是各自还了礼,含糊地应了一声。

    “二位社兄都是忙人,难得一见,令小弟思之若渴,今日得此巧遇,何妨就借蔡老爸的静室小坐,一抒积悃,如何?”杨文骢显然不知西厢里还藏着好些人,所以热情地提出邀请。

    “多感杨兄盛情,只是弟等眼下尚有他事,无法久留,祈请见谅!”陈贞慧彬彬有礼地推辞着。

    “真的,定生兄的贵乡来了个人,弟是特意来寻他回去的。”梅朗中帮着扯了一个谎。

    杨文骢显然有点惋惜。他沉吟说:“那么,明儿晚上,小弟在媚香楼定一席酒,请二位赏光过去,还请上子方、太冲二兄,共谋一醉,如何?”

    “嗬嗬,眼下是什么时候,小弟岂有心思买醉寻欢!”陈贞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停了停,他又缓和地一笑,“仁兄厚意,贞慧心领,就此别过,改日再图答谢!”

    说完,他拱一拱手,向梅朗中使个眼色,转身就走,却不回西厢,反向铺面那边走去。

    杨文骢接连碰了两次钉子,却丝毫没有着恼。他大约只为这一次讨好未能成功,感到颇为惋惜。他那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目送着陈、梅二人的背影,突然瞳仁一亮,扬声招呼说:“哎,二位社兄,请留步!”

    等陈、梅二人迟疑着,转过脸来,他就赶紧迎上去,瞅着对方的眼睛,压低声音说:“嗯,二位兄台可知道,这迎立桂王之事,只怕未必能成呢!”

    看见陈、梅二人对望了一下,没有做声,他又急急地补充说:“日前史公和马瑶草虽然已经定策,惟是用心纵好,只怕远水难敌近火!”

    “你、你说什么?”陈贞慧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脸上的淡漠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杨文骢迟疑了一下,似乎一时拿不准主意,到底该不该说。不过,讨好的愿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做了一个手势,把陈、梅二人引到竹树丛旁,这才神色郑重地说:“好教兄等得知,虽然史大司马已定策立‘桂’,迎驾使臣亦打点法物乘舆,不日前往广西。惟是操江刘诚意、司礼监韩赞周等勋臣大踏仍力主立‘福’,决计联络江北四镇共襄其事。日前,阮圆海已带着他们的书信过江,到凤阳去见守备太监卢九德商议。结果怎样,还不知晓呢!”

    这消息实在过于骇人。陈贞慧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紧张地问:“这、这事可是真的?”

    杨文骢不高兴了。他鼓着腮帮子说:“小弟何曾诓骗兄来!”

    陈贞慧自知失态。他松开对方的袖子,摆一摆手,表示不是这个意思,同时紧皱眉毛,思索起来。末了,他喃喃地问:“那么,凤督马公之意如何?”

    杨文骢摇摇头:“马瑶草尚未闻知此事。徒弟得知时,他已启程回任,离开留都了。”

    三

    “子方,子方!”黄宗羲一边招呼着,一边从后面赶了上来。

    这当儿,顾呆已经离开了蔡益所书坊,在三山街上走出好远一段路了。听见朋友叫唤,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住脚步,相反,却咬紧牙关,走得更急。这种情形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纷纷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

    “嗨,子方!”黄宗羲终于赶上了朋友,同他并肩走着,气喘吁吁地追问,“你这、这是做什么?”

    顾杲仍旧一言不发,只管往前走。

    黄宗羲急了,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兄到底意欲何往?不说明白,那就别走!”

    顾杲转过长鼻子,冷冷地瞅着朋友,随即用了一个坚决的动作,把袖子挣脱,扭头又走。

    “嘿,站下!”黄宗羲跺着脚大嚷,一张脸气得发白,“兄这样子不成!不该如此!知道么!”

    然而,顾杲仿佛没有听见,他紧皱着墨黑的眉毛,咬紧嘴唇,像一匹性情固执的驴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黄宗羲不知所措地愕住了。诚然,从昨天彼此见面的一刻起,他就发现顾杲的情绪消沉得异常,尽管是久别重逢,顾呆却似乎连话都不太愿意同自己说,刚才在书坊里那大半天,对方的神情也丝毫未变。这都使黄宗羲感到纳闷不解。眼下,他自告奋勇前来追赶,以为凭着彼此的亲密交谊,至少能把朋友挽留祝谁知顾呆竟冰冷决绝到不近情理的地步,这就使黄宗羲开始感到不对头了。

    “嗯,莫非他因北都之变痛愤过度,打算去走那一条路?”这个不祥的猜测一闪现,黄宗羲顿时紧张起来。本来,他很想听听陈贞慧那个参预改革朝政的计划,这时也顾不得了,只慌忙迈开大步,迅速跟上去,并在一条街巷的入口处又一次赶上了朋友。

    “好,兄若不愿明言,弟不追问便是。”他妥协说,“不过,弟也不回书坊了。

    在屋子里窝了半天,此刻就陪兄走走,散散心也好。”

    说完,也不管对方同意与否,他只管紧紧相跟着,一起朝巷子深处走去。

    南京虽说是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都会,而且有六朝金粉地之称,繁华奢侈的景况,甚至连京师也比它不上,但是真正说到热闹拥挤,其实也就是城里城外那一二十处主要的大街和市集。何况偌大一座城,只住着三四十万居民,比起别的城镇,自然算是多得不得了,其实到底并不过于稠密。所以一旦转入普通的街巷,整个气氛就冷清下来。只见一幢接一幢的木板平房,沿着巷子两侧向前延伸,上面覆盖着清一色的黑瓦顶。大多数人家的门前,都围着一道竹篱笆。里面的居民,照例是些寻常老百姓。境况稍好的,门面照例整齐些,大都会用红绿油漆装饰一下;那些家境贫寒的,房子也就难免东倒西歪,显得破败而灰暗了。

    现在,两个朋友默默地走在狭长而寒伧的街巷里,谁也没有说话。就黄宗羲而言,并非不想开口,只因顾杲始终保持着阴郁的沉默,使他失去了交谈的对象。不过,越是这样,黄宗羲就越觉得,老朋友今天的情形相当反常,说不定当真会出事。

    虽然在绍兴那一次,他费了好大的劲,总算促使老师刘宗周放弃了殉国的念头,但在前来南京的途中,仍然不断听说有人因为悲痛过度而自寻短见的。直到昨天,他还听说南京的兵备副使梁亭表,至今还在痛哭绝食,决心追随先帝于地下。本来,以顾杲平日的精明强干,应当不会轻易走上那条路。但北京的事变对人心的冲击实在太大,任何意外的情形都有可能发生。所以,见朋友始终不肯吐露口风,黄宗羲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以防万一。

    不过,渐渐地黄宗羲就疑惑起来。因为走着走着,他发觉不知怎么一来,街巷上的景况变得愈来愈眼熟。再走上一阵,他心中一动,蓦地明白,顾杲其实正在朝他们借寓的地方——周镳的宅子走去!

    周镳的这所宅子,坐落在两条巷子的交接处,是一幢带院墙的庭院式住宅。周镳是金坛人,一应的产业全在那边。这宅子是最近来南京后才赁下的。他因为单身一人,只带着几个家丁,住不了许多地方,便把顾呆招进去住了东厢,待到昨天黄宗羲来到南京,他又腾出西厢的房子让他居祝这除了因为周镳对黄宗羲,也如同对顾杲一样,感情历来比较亲密之外,还因为他知道黄宗羲的家境不宽裕,这样子可以使黄宗羲省却一笔开支。

    发现朋友哪儿也不去,却领着自己回到住处来,黄宗羲那颗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一点。“行,只要回到这里,事情就好办。

    我总有法子把你劝解过来,不再去胡思乱想!翱醇舜艚嗣牛吨背嶙呷ィ哺斯ァ?顾杲走进起居室,就站住了。

    “顾长,顾长!”他大声叫唤。等又高又瘦的仆人应声奔进来,他就阴郁地望着他的下巴,吩咐说:“你去——即刻收拾行李,然后再去船行瞧瞧,看几时有船去无锡——快点!”

    顾长显然毫无思想准备,但主人那冰冷的神情使他不敢多问,只眨眨眼睛,躬身答应说:“是!”

    黄宗羲却吃了一惊。

    “怎么,兄这、这就要回无锡?”他忙不迭追问。

    也就是到了这时,顾杲的神色才缓和下来。他把长鼻子转向朋友,平静地说:“正是。眼下留都立君之局已定,弟再留无益,是以打算束装归里,以慰双亲悬念。

    只是与兄一别二载,今日幸得相会,弟却未能奉陪,甚觉歉疚,惟有在此谢过了!”

    说完,深深作了一揖。

    黄宗羲迟迟疑疑地回着礼。“怎么,闹了半天,原来他反倒是打算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当此社稷危倾之际,身为仁人君子,又岂可畏死逃责,自弃所求?”他不以为然地想,口气随之变得严峻起来:“子方,你说的可是实话?你当真要回无锡?”

    “……”

    “莫非兄以为,眼下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别的?”顾杲望了望朋友,随即又移开了眼睛,神情显得有点激动,“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别的可干?”

    “怎么会没有?”黄宗羲反驳说,“眼下神京不幸陷于贼手,可大江南北仍是我大明的天下,元气未竭,民心可用,兼以迎立之议已成,新君不日便可即位。此正是我志士仁人戮力同心,匡扶社稷,扫灭流寇,再整乾坤之时,又怎会无事可为?”

    顾杲冷笑一声,恶意地说:“兄以为,只须立了新君,江南就靠得住,大明就能中兴么?或者以为,只须我东林、复社戮力同心,就能扫灭流寇、光复神京?依弟看,这全是做梦!适才在书坊里,朝宗、淡心、次尾他们一个劲儿起哄,还有定生,说得煞有介事,其实统统是做梦!”

    “啊,做梦?”

    “哼,北都所以有今日之变,是因圣上昏庸么?是因百姓贪乱么?都不是!皆因我朝二百七十年间,种种弊端苛政,已至积重难返。非厉行改革,不足以图存。

    惟是先帝在位十七载,宵衣旰食,欲谋社稷之安,却独不以改革为急务,遂致国事大坏,终不可救。

    时至今日,诸君子纵有改弦更张之想,到底还有什么用!譬如广厦巨舟,当其飘摇风雨之际,不急图抢救,及至倾覆过半,裹伤逃死尚且不暇,复有何改革之可言?而不行改革,却谓恢复不远,中兴可期,岂非痴人说梦!啊翱墒恰薄靶痔宜担惫舜舸直┑鼗恿艘幌率郑叭粑氏鹊劾贾危我愿母镏詹荒苄校看宋匏砸蛳鹊鬯渲治樱匆蛩栏秸卟淮课佣芍凰渲ザ终呶∪耍匆云淇梢郧V贫侄斡弥渲辆泳∪ィ∪硕来妗J枪叔始肮洌瘴薷母镏模辔拗鞒种耍司印⑿∪肆搅⒅蠛σ玻∪粑侥隙夹铝ⅲ闯⒉皇歉南乙渍拗┦嵌值钡乐罟灰韵瘸股逵谟怠!芍妫牧⒐鸱司偕讨诼硌荩÷硌菔鞘裁炊?阮胡子的一个死党!十足的奸险小人!今后朝政,竞容此辈掺和,试问还有什么指望?又有什么可为!肮岁酱笊亍⒁а狼谐莸厮底牛袂槭悄茄し撸抗馐悄茄纯唷?蠢矗杂诘鼻暗木质迫肥狄丫揪龆ü橐缋铮彩俏薹ǜ谋涞牧恕?黄宗羲不由得沉默下来。不错,在得知朋友并非打算寻死,而是试图一走了之的当儿,他确实大为反感。然而,顾杲这一番尖锐得近乎刺耳的分析,却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事实上,老朋友的不少看法,包括其中说到的许多话,都是黄宗羲平日所想到、并且经常提出来同对方讨论的。有一些,简直就是出于黄宗羲自己口中的原话。然而,最近这些天来,由于某种复杂的、混乱的、说不清的原因,他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不愿意深入地去想它。如今,由朋友之口毫不容情地指出来,使他像被一下子扯掉了蒙在眼前的黑布,对时局再也无法不加以正视了。

    “倘使兄必定要走,”终于,他沮丧地低声说,“那就走吧。趁早走了,或许还能免于到时玉石俱焚!”

    顾杲正挑衅地盯着朋友,分明在心里憋足了劲,准备迎接必然爆发的激烈争论。

    听了这句话,他怔了一下,兴奋的神态消失了。

    他收回视线,默默转过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随即站住,悻悻然问:“既然如此,兄为何不走?”

    黄宗羲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弟不走。”

    “为什么?”

    “弟不能走。”

    “有什么不能?”顾呆突然跺了一下脚,愤怒地大嚷起来,“啊,有什么不能?

    你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既然我说什么他们都不当一回事,既然他们……”“可贤契乃东林之后!”一个严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黄宗羲愕然回过头去,发现门槛外,站着一位脸孔瘦小,却须发蓬然的长者,正用那双黑中带绿的眼睛,从浓密的眉毛下直望着顾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周镳已经闻声来到了。

    “当初,”周镳跨进门槛,继续说,“二位贤契之先人生逢朝政浊乱,纲纪倒置之世,为谋社稷之安,曾不惜以颈血一溅权奸,终致沉冤诏狱。幸赖大行皇帝英睿神武,诛戮客、魏,穷治阉党,为东林昭雪表旌,我辈君子方能有今日。目下国难方殷,君仇未复,莫非贤契竟忘却先人之志,竞欲避艰逃责耶?”

    在复社士子们的心目当中,周镳的话一向有着很重的分量,何况此刻他又是一副疾言厉色的神情,所以,不仅顾杲像是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呆着脸噎住了,就连黄宗羲也讪讪地低下了头。

    “学生还记得,”周镳收回责备的目光,口气也稍稍缓和下来,“戊辰那一年,贤契与太冲等一班东林子弟进京讼冤,聚哭于午门之外,声闻禁中。当时,先帝特遣内臣传谕日:”此忠臣孝子之声也,朕心甚哀!参揖樱龃寺谝簦胁桓卸耄行匾苷摺T妇让谴擞铮萦星淹蛳眨灿嘟诩嵝校拿鹂窨埽员ㄏ鹊墼僭熘《鳎“这么说完之后,大约认为已经足以使顾杲幡然醒悟,周镳就不再理会。他把须发蓬然的脸转向黄宗羲,问:“嗯,今日兄上书坊去,可见到陈定生?他对兄等说了些什么?”

    黄宗羲正默默地注视着神情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在椅子上的顾杲。“啊,也、也没有说什么。”他回过头来慌忙回答。

    “难道他没有说让你们都去当幕僚的事?”周镳紧盯不放,显得十分关切。

    “当幕僚?没有呀!”黄宗羲迷惑地摇摇头,随即又“哦”了一声,说,“他是说过,让我们不只要管领清议,还要参预朝政,可如何参预,他尚未及说,小侄便随子方出来了,是以不曾听见。”

    周镳点点头:“这便是了。他说参预朝政,无非是让你们都去当幕僚!昨日他把这事拿来问我,还要我相助于他。我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没有即时驳回。其实,我复社之所以有今日之声威,全凭以在野之身,在士林中主持清议,使当道有所忌惮。一旦都去当幕僚,便得听命于人,言行俱受所制,还主持得了什么清议?况且,幕僚也者,充其量不过是书办杂役的角色,又哪里轮得着你参预朝政!俺抡昊墼谔岢霾卧こ纳柘胧保捎谠魅繁硎荆康脑谟谟跋斓比ㄕ撸酝贫⒏锍祝湫行抡曰谱隰吮揪醯闷亩宰约旱男乃肌H缃裉酥茱鹨煌馊竦闹赋猓挥傻贸烈髌鹄础2还母锍腔谱隰硕嗄昀醋巫我郧蟮闹髡牛橇⑹砸幌碌幕岫挤牌拐嬗械闵岵坏谩K裕僖闪艘幌拢滩蛔∈蕴剿担骸耙孕≈吨蛐聿环潦宰诺币徽笞樱咳艨醋挪怀桑傩写浅觥彼坏人低辏茱鹨丫┡鹄矗骸罢馐嵌虾醪豢傻模彼岬匕咽忠换樱魃担澳阋晕露ㄉ嬉母锍矗∷窍氲蔽髡欧蜃樱∠氚涯忝且桓龈鋈笤谑中睦铮舅诓迹『撸以缇颓瞥龃巳斯び谛募啤2还灰抑苣郴钭乓惶欤褪峭鞣研幕?说完,他怒气冲冲地往椅子上一坐,把黄宗羲和顾杲惊得像给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瞪视着,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四

    杨文骢在蔡益所书坊里所透露的消息,固然使陈贞慧和他的社友们感到紧张不安,但到了钱谦益那里,所引起的震惊就更加强烈。虽然,经过包括史可法在内的决策核心反复商议,认为卢九德充其量只是一名太监,江北四总兵作为武人,按制度也无权干预朝政。尽管他们手中有军队,但企图把持拥立新君这么一件大事,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缺乏必要的号召力。只要马士英回到凤阳后,能坚持南京方面的既定决策,估计那伙人到底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为了保险,史可法当即写了一封信,郑重重申福王有“七不可立”,敦促马士英信守前约,切勿动遥此外,史可法还马上前往江北的浦口,整备军事,以防变故。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忧心忡忡,一天到晚心惊肉跳,生怕当真出现什么事变。因为很清楚,那个“七不可立”的说法,是他首先提出来的,正如吕大器当初指出的:要是闹到末了,这皇帝的宝座仍旧由福王继承,那么,他钱谦益别说复职升官,只怕连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什,都得准备随时搬家。所以,此后一连几天,钱谦益可以说食不甘味,睡不安寝。而对于史可法坚持远道迢迢地去迎请桂王,不肯当机立断地把潞王立即接来南京,他更是怨恨得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把方砖地跺得咚咚响。

    眼下,已经到了四月二十七日。钱谦益用过早膳,照例离开下榻的小院,踱过吕大器的书房里去。他发现,老朋友已经穿好出门的大衣服,正由仆人相帮着,最后扶正头上那顶乌纱帽。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吕大器点点头,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

    “俨老,今日可有消息么?”发觉不是可以从容交谈的时候,钱谦益只拱一拱手,没有坐下来。

    “没有。”吕大器摇摇头,“并无新消息。”

    “弟不是说江北,是城里……”由于根据所得的情报,江北四镇的动向,同住在南京的诚意伯刘孔昭、司礼太监韩赞周等人颇有关系,钱谦益一直主张密切注意这些“内应”的动静。

    “城里?城里也没——哦,适才魏国公府着人来,请弟过去议事。到时或者会有些消息也未可知。”

    “议事?会不会是马瑶草——”钱谦益马上敏感起来。

    吕大器望了他一眼:“来人没说,只怕不会吧,马瑶草——他不是已经回复史道邻,说他信守前约么!”“弟所虑者,正是此事!若他马瑶草真心守约,何以不堂堂正正地复书,只着来人带回口信?此中必定有诈!”

    吕大器不说话了。这个问题,近两天来他们其实已经讨论过好几次,对于马士英这种违背常礼的做法,钱谦益坚持认为存在着重大疑点,说不定成心要把史可法那封重申福王“七不可立”的信函扣下来,作为将来的把柄,所以才故意拿一句口说无凭的“信守前约”来敷衍。这个判断如果属实,那么不用问,马士英必定已经背信弃义,彻底倒向了拥“福”派的一边。不过,对于这种揣测,吕大器却始终有所保留,认为以马士英平日的刚愎自负,大约还不至于如此。

    “哼,这件事,都怪史道邻当初心志不坚,该断不断,才闹成这等太阿倒持的局面!”钱谦益愤愤地说。由于担忧,也由于怨恨,他的五官扭成了一团,变得十分难看。

    吕大器无言地望着朋友。他显然不想再争论,所以,只淡淡地说:“眼下江北尚未闻有异动之象,或者是我等过虑也未可知。何况——”他停了停,抿紧了嘴唇,使小铲子似的下巴显得更加强横突出,然后才接着说,“即使马瑶草当真背信弃义,意欲改立福藩,只须我留都诸君子合力把持,坚拒不纳,他也无法得逞!”

    “怕就怕事到临头,诸公未必有胆魄与之相抗。”

    “哼,兄只管瞧着好了!”吕大器捏紧了拳头,一双眼睛在耸拔的眉毛下闪射出坚定的光芒。随即,他拱一拱手,“时辰不早了,弟这便要过去。请兄自便,失陪了!”

    说完,他略略提起官服的下摆,跨出门槛,径直向外走去。

    钱谦益照例跟出院子,然后站住脚,目送着吕大器那瘦小倔强的背影匆匆远去,消失在交荫着芭蕉和玉兰的长廊深处,他才默默转过身来。

    由于得到了老朋友的坚定保证,现在,钱谦益稍稍宽心了一点。他仰起脸,瞅了瞅东边屋脊上的日影,随即记起柳如是说过,今天要出门访友。于是,他暂时把眼前的心事放下,离开月洞门,走回自己下榻的院子去。

    柳如是是四天前,带着红情、绿意和几名男女仆人从常熟来到南京的。事前她并没有征得丈夫的许可,直到见了面,才说因为在家里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自拿主意赶来了。钱谦益自然明白如夫人对他这次出山谋事的关切,只是,一来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成果;二来像这么一件关系社稷前途的头等大事,他也不愿意让侍妾来指手画脚。所以,尽管他装出高兴的样子,安排柳如是住下来,但有许多内情,就不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更别说深入商量了。这种心思,自然瞒不过绝顶聪明的柳如是,她于是冷笑一声,不再追问,不过,从此也就不肯安安分分地守在家里。一连两天,她都撇下老头儿,管自领着仆人跑到外头去,说是要烧香还愿,还要寻亲访友。

    钱谦益刚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左侧的一个亭子里传来女人哧哧的笑声,钱谦益知道,今天柳如是要上秦淮河房去。因她那顶要好的手帕姐妹惠香,半年前来了南京,一直租住在那里。听柳如是说,惠香昨天已经前来拜访过,并约好今天亲自过来接她上那边去一说起来,自从前年夏天在常熟有过几天相处之后,钱谦益就再没有见过惠香。不过这个年轻女子的娇嫩和妩媚,却仍旧在钱谦益的心里留存着颇为新鲜美好的印象。所以,这会儿听见那熟悉的笑声,他就不由自主转过身,穿过交荫的花树,径直朝亭子走去。

    果然,惠香正坐在一个石墩上,同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柳如是在那里静静地下棋。

    蓦地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放下棋子,站起身子,把衣袖交叠在腰际的一侧,迎着他行礼说:“姐夫……”钱谦益眨眨眼睛,暂时顾不上回答,只急切地把对方打量了一下,同时,由于意识到柳如是的在场,又迅速地移开了眼睛,心里却有点纳闷:怎么,她就是惠香?何以看上去不大像?正想着,柳如是的嗓音已经轻飘飘地送了过来:“相公,人家在给你行礼呢!”

    钱谦益“哦‘’了一声,连忙抬起头,恰巧同惠香再次打了个照面。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看清了,眼前站着的,确实就是那个惠香,只不过两年没见,她明显地长大了,也成熟了许多。虽然依旧那么妩媚,却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老练。此刻,她正眯缝着那双酷肖柳如是的细长眼睛,亲切而坦然地瞅着自己。

    “哎,小娘子不必多礼!”钱谦益做了一个手势,含糊的答了句,同时止不住有点失望——仿佛他要寻找一个人,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似的。于是,原先那股子热情,不知怎么一来就消失了。

    他踌躇了一下,转向柳如是,用纯粹是凑兴的口吻问:“那么,你们这就要过去?”

    柳如是正留意着丈夫的动静,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讪笑。这时,她伸出一只手,让红情扶着,站起来。

    “若是钱老爷嫌我们姐妹在这儿碍事,这就过去也未尝不可。”

    她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哦,绝无此意!媪λ担比缛舴蛉瞬幌氤雒牛蔷捅鹑チ耍菹阋脖鸹厝ィ粝吕醋×饺眨忝墙忝靡埠们捉捉!傲缡瞧财沧欤吡艘簧骸叭没菽镒∠拢喙档眠崆桑⌒胫舛潜垦妹牛皇前胍疤茫≡偎担思一菽镌缤肀闶抢罡傻娜肆耍箍侠磁菽阏馕炎踊胨俊?“啊,李给谏?哪个李给谏?”

    “这留都有几个李给谏?能让我这位妹妹瞧得上的,也就只有吏科那一位罢咧!”

    她这么说,分明是指的吏科给事中李沾。此人在南京也算得上是个顶能活动的角色,而且前一阵子伙着刘孔昭等人,力主拥立福王,闹得挺欢。所以钱谦益听了,颇为意外,连忙转身对惠香说:“原来小娘子要从良了,可喜可贺!”

    惠香红着脸儿,忸怩地微笑说:“还不定哩,钱老爷莫听姐姐起哄。”

    “我可没起哄!”柳如是说,“李老爷已经答应替她落籍了。哼,人家李老爷可是聪明人,也不用求爹告娘,也不用赠诗送礼,就有本事让那等勋臣大当、都督总戎,全都奉他为上宾,言听计从的。

    不似相公,枉自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到如今仍旧攀不上几个真正靠得住的,白费了浑身力气,还不知道人家买账呢,不买账!啊澳恪鼻娴哪抗馍炼艘幌隆J艿绞替庋霓陕洌业弊磐馊说拿妫械接械隳芽埃植槐憬馐汀L乇鹗翘祷菹憬薷钫矗钫从质怯怠案!迸傻闹屑岱肿樱巯戮质普τ谖⒚钅巡獾牡笨冢魏未笠夂褪а裕急匦刖员苊猓运缓醚銎鹆常蚋龉骸胺蛉苏婊崴敌Γ?然后,略一踌躇,他又做着手势,说:“嗯,你们接着下,接着下!

    眼下我尚有些杂务,须得即速料理,那么,暂且失陪了!八低辏妥恚肟ぷ樱刈湃髀橐竦淖┢鲂【叮掖页榉康姆较蜃呷ァ?“姐姐,”惠香一边重新在棋盘前坐下,一边微笑地说,“两三年不见,姐姐像是益发把姐夫摆布得顺溜服帖了!”

    柳如是正用纤纤玉指拈起一枚棋子,在寻找落子的方位。她不在意地说:“是么,我怎么没觉出来?”

    惠香嗤地一笑:“还说没觉出来呢!我瞧姐夫那张脸都快挂不住了,慌得我心里直扑腾,生怕他要当场发作。你们两口子拌嘴不打紧,可叫我这个外人怎么呆下去?还成,姐夫的脾气硬是好得不得了,一声哈哈就打发过去了!”

    柳如是把那枚白色的棋子“笃”地按到棋盘上,得意地哼了一声:“也就是这年把好点儿罢啦!起初他可不是这个样儿。记得那时节,他一点儿小事就直冲我嚷嚷,又吹胡子又瞪眼睛。你想姐姐何曾受过这份窝囊气?后来,着实让他吃了几回苦头,他才慢慢儿老实了!啊芭叮坎恢憬闶沽耸裁捶ǘ拐獍懔檠椋俊?“什么法儿?不理他呀!我也不用同他吵,不用同他争,只须把他撂在一边,不同他说,不同他笑。夜里到了床上,他再怎么着,我偏不兜搭他,扯过被儿只管蒙头自睡。这么几天下来,他便得乖乖儿颠倒过来求我了!”

    “这、不过……”

    柳如是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哇——他低声下气求我吧,哼,还不成!我还必定让他光着身子,跪在床头,自个儿一根一根地拔胡子,一桩一桩地认不是!古人不是有‘擢发难数’的话么,我就让他擢须自数!这么几回下来,老头儿就不敢再跟我犯横啦——哎,你别光顾着听,下子儿呀!”

    惠香正在睁大眼睛发呆,被柳如是提醒,她“氨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朝棋盘打量一下,把手中一枚黑子放到了格子上。

    柳如是眼珠子一转,笑着说:“啊哈,你这一着可下得不是地方!⒓茨槠鹨幻栋灼澹唇衔У囊桓鋈笨谔钌希蹦憧汕魄宄耍庖黄扇俏业睦玻“说着,她就喜孜孜地伸出手去,把已经被围死在中腹的十多枚黑子一一取了出来,放回惠香的盒子里去。

    “对了,方才我还不曾把话说完呢!”发现惠香望着棋盘,一脸懊恼的样子,柳如是随即抚慰地引开话题,“我正想问问你,你那李老爷——对你可还好?”

    惠香正低着头,满棋盘寻找反击的空隙,冷不防被问,她微微一怔,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只是垂下眼睛,粉嫩的两颊却随之涨红起来。

    “咦,莫非他对妹妹不好?”柳如是疑惑地问。

    惠香摇摇头,没有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

    这么一来,愈加引起了柳如是的好奇。她歪着头儿,斜瞅着女伴说:“不是为姐的多嘴,依我瞧,妹妹也是白混了这些年纪!汉子么,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就瞧你自己有没有手段,把他的脾性儿拿捏得准不准。要不,哪有降他不住之理?就拿今儿个姐姐对你说的法儿,妹妹何妨也试一试,没准儿少则三个月,多则半载,你那李老爷也同我这老头儿一般,讨你的好儿都怕来不及哩!”

    “讨好?”惠香冷笑着摇摇头,“妹子要真有姐姐那份大福气就好了!”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疑惑地睁着眼睛,她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用一个迅速的动作,把左边的衣袖一下子捋到肩头:“哼,姐姐瞧瞧吧!”

    “啊,这、这都是他掐出来的?”看见惠香那只雪白丰腴的美丽胳臂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柳如是吃了一惊。

    “掐,还有咬。他就喜欢这样!你不肯吧,还不行。”

    “那么说,妹子身上……”

    “身上么,也一样。”惠香毫无表情地回答。仿佛她此刻展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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