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抢人
泾江口成了恐怖的世界。部队逃的逃,走的走,更有不听命令的,大白天行抢,百姓吓得四处逃难。
街上到处是抢掠的大兵。码头上战船争先开动,营地里拆掉了帐篷,只剩了埋锅灶的残灰、三块石。这都是胡惟庸揭贴的功效,泾江口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面对变成匪徒的溃兵,将领的命令已无约束力可言了。
李醒芳在经过十字街石牌坊时,看见了毛笔字写得很圆熟的揭贴,才明白了为何局面突然失去了控制。那揭贴是这样写的:
天茫茫,水茫茫,
皇帝死了不发丧,
灵柩偷运回武昌,
替死鬼儿留泾江……
李醒芳刚一走回租住房子的院里,立刻发现门前停着华丽的宫中大轿,十多个武装侍卫在门外等待着。他料定是达兰来了,忙向正房走去。不远处,胡惟庸带领着他的十几个人隐蔽在十字路口处,他们也都穿着陈友谅军的军服,全副武装。
李醒芳一迈进门槛,一直站在客厅里的达兰惊喜地迎过来,似有千言万语要说。达兰怀里抱着装玉玺的匣子,连坐都没坐,说:“我马上要上船走了。我希望你跟我走。”
李醒芳并不感到突然,他冷静地说:“我们就此分手吧,望你能保重。”达兰眼里含着泪,说:“谈什么保重?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但我决计不躲不藏,不管陈友谅对别人怎样,他对我是百依百顺,别人都可以骂他,唯我不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可惜呀,”李醒芳心里一动,长叹一声,说,“如果日后你有了难处,就去找我,我好歹是你的朋友。”
“谢谢,”达兰的泪水流了下来,说,“我再恳求一次,跟我一起走吧……”这时,楚方玉及时地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不能不出来救急了,她说:“这位是达兰皇后吗?”
达兰惊疑片刻,问:“这位是——”
李醒芳说:“是我的文友,江南女才子,并称楚苏的楚方玉。”
“我知道,我知道,”达兰的心一下子凉了,她说,“我看过你的《南国赋》呢,真有文采,更想不到是这样一位美女。”
她看了一眼李醒芳,似乎明白了一切,她说:“就此别过了,也许是天人永隔了。”说罢,泪水哗哗流下。
楚方玉也动了恻隐之心,劝她不要悲伤,愿冥冥之中的神护佑她。
达兰最后的希望被粉碎了,她说了声“多谢”,抱着玉玺匣子,毅然地掉头而去。李醒芳和楚方玉将达兰送到院外,道了珍重,他二人目送着达兰上轿。
轿子抬起来时,达兰又一次掀开轿帘,投过来凄伤哀怨的一瞥。李醒芳默默地伸出一只手,向她摇着,直到轿子走远,消失在十字路口。
达兰怎么也想不到噩梦正向她展开黑色羽翼。
当十几个带刀侍卫护送着达兰的大轿走到十字路口时,忽见有一个疯子在路中间躺着,挡住了轿子去路。轿子不得不停下来。疯子不怕带刀侍卫的驱赶,张牙舞爪地扭住轿杠,说:“我是玉皇大帝,你们不让我坐轿,谁敢坐!”
一个侍卫用马鞭子抽他:“臭疯子,滚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疯子嘻天哈地乱说,并且掀开了轿帘:“这不是玉皇大帝的玉女吗?我这金童来了!”竟然要往上登,吓得达兰尖叫。
早已混入围观人群中的胡惟庸等人开始趁乱往前挤。
胡惟庸忽然高喊:“打人了!”护卫轿子的人一时四顾,不知出了什么事,长官还催促踢开疯子。胡惟庸的人纷纷亮出兵器,只见手起刀落,已有几个侍卫遭了毒手,另外一些人醒过腔来急忙招架迎战。但寡不敌众,死的死伤的伤。胡惟庸一挥手,手下人抬起大轿。
达兰几次想从轿里跳下来,但胡惟庸跳上轿,用刀逼住了她。
达兰惊慌失色,问:“你们是山贼吗?为什么劫我?”
胡惟庸在颠簸的轿子里说:“达皇后息怒,我们绝非歹人,我们是奉命来接皇后到一个享福的地方去。”
达兰大叫:“胡说,放开我!我哪也不去!”并且要夺胡惟庸手里的刀,刀没夺下,手却被割破,满手鲜血直流。
爱江山也爱美人
被朱元璋誉为“混江龙”的廖永忠率他的水师大获全胜后,来向朱元璋禀报:“陈友谅的军队彻底土崩瓦解了,战船只跑了几艘。”
朱元璋问:“陈友谅手下大将张定边人在何方?”
廖永忠道:“张必先、张定边保着陈友谅的二儿子陈理,连夜逃回武昌去了,他们的小船差一点叫我抓住,陈友谅的尸首是头一天偷着运走的,根本没敢发丧。”
这时常遇春也来报告:“兵营里到处是无头帖子,人们奔走相告,陈友谅已死,这一下就乱了营了,不攻自乱。”
朱元璋问他们:“知道这帖子从何而来吗?”大家都说不知道。
刘基道:“这是胡惟庸所为,只有他有这样的心计。”
“正是他。”朱元璋说,“这人胆大心细,立功不小啊。”
胡惟庸虽没回来,已先后派出两伙人回来禀报了。
正在这时,云奇进来报告胡惟庸回来了。
朱元璋兴奋地站了起来,迎到了门口,一见疲惫不堪的胡惟庸露面,立刻拉住他的手,说:“辛苦了,方才还说到你立了大功呢!”
胡惟庸矜持地说:“虽说此行九死一生,可我并没有像佛性大师预料的那样必死无疑,已把十几个人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了。”
朱元璋从屏风上揭下一张纸条,笑道:“我早已有准备,从现在起,你就是从五品郎中,我已行文到滁阳去报告小明王了。”
胡惟庸说:“谢主公。升不升我事小,我已答应替我的随从请赏了,望主公成全。”说着送上名单。
朱元璋说:“这个自然,一定重赏!”
刘基说:“提升这么小的官职也要报小明王,主公不嫌麻烦吗?”
朱元璋说:“我还是他治下的臣子,程序总得走啊!”
廖永忠说:“不可一世的陈友谅都完蛋了,小明王算个屁!爱理他理他,不爱理就废了他,告诉他回家放牛去得了。”
朱元璋说:“不得胡说。一日君臣一日恩情,怎么可以君不君、臣不臣呢。”但廖永忠并不往心里去,知道朱元璋并不认真生气。
灭了陈友谅,等于有了半壁江山,得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在朱元璋看来,不亚于有了另一半江山。他连刘伯温都瞒着,先让胡惟庸将达兰秘密藏到一处民宅中。民宅看上去很普通,但院里院外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朱元璋和胡惟庸率随从骑马而来。在大门口下马后,胡惟庸说:“我为了弄到达兰,和老朋友李醒芳也反目了,差点搭上了性命。”
朱元璋笑了笑,道:“我心里有数。”
胡惟庸说:“达兰夺刀想自杀时,手受了伤,主公可体恤她一点,为防她自杀,我用了四个丫环时时刻刻监视着她呢!”
朱元璋感叹:“这样一个美人又这样烈,难得!”
达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身后藏着玉玺匣子的包袱。面前放着冷了的饭菜,一口未动,两个丫环一左一右地站着。她并不害怕,早已料定朱元璋是“劫色”而已,并不想伤害她。
门开处,胡惟庸先进来,满脸赔笑地说:“达皇后,我们主公来看你了。”朱元璋走进来,见了她,眼睛一亮,她本人远比李醒芳画的还要妩媚,虽然看上去脸若冰霜,又没施脂粉,可比浓妆重彩还要楚楚动人。朱元璋庆幸自己有艳福,上天赐予他这样美的绝代佳人。
他喜不自胜,满脸堆笑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达兰闪了朱元璋一眼,问:“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丑男人就是朱元璋吗?”口气盛气凌人,目光也似两把刀,她反正无所惧,一死而已!倒先给朱元璋一个下马威。胡惟庸怕朱元璋脸上下不来,忙向两个丫环使眼色,带她们一起走了出去。
朱元璋没有恼,却说:“这都是他们办事糊涂,我是对皇后神往已久的,想一睹芳颜,把你从离乱中请过来,却没想到这帮蠢材,这样没礼貌,看,把你的手也弄伤了。”
他靠近达兰,试图拿起她的伤手看看,达兰躲开了。
朱元璋说:“你知道吗?这次大兵压境,我早已料到陈友谅大限已到,我唯一担心的是达皇后的安危,才特地派我身边最能干的胡惟庸去接你,真怕玉石俱焚啊!”
达兰冷笑一声说:“是接我,还是去抢我呀?陈友谅死了,你连让我守丧的机会都不给我,这像什么样子?这是一个仁人君子所为吗?”
“陈友谅是个不识时务的暴君,他死了,这也是天意,你这如花似玉的人,何必为了一匹夫而屈辱自己?我是替你着想。”
“他再坏,毕竟是我的丈夫。朱元璋,你明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想把你护送回金陵。你从前是皇后,日后一样是皇后。”
达兰讥刺地说:“就你?一个癞头和尚,也想当皇帝?”她竟然肆无忌惮地纵声狂笑起来。朱元璋皱了皱眉头,下巴也显得更大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发作,缓缓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
“你抢人妻女,不准别人守孝,你这叫有德者吗?”
“到了金陵,你尽可以为陈友谅守孝,愿守多久都行。”
“那你白养着我不是亏了吗?”
“我朱元璋仰慕你非止一日了。”他从宽袖里抖出一张画像,在达兰面前展开,“你看,我费尽心机,弄到你的画像,每天都要虔诚地看上一回,过去只是非分之想,这次有缘,朱元璋愿终生服侍你。”
这倒令达兰很意外,脸色平和多了,她想了想说:“我知道,你不会放我回武昌的。不过我提个条件,你能答应,我就随你回金陵。”
朱元璋说:“你提什么我都答应。”达兰的条件够苛刻的了:“安排一处静室,准许我为陈友谅守三年孝,到服满时再说。”
朱元璋一口应承:“我答应,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朱元璋虽然仰慕你,可绝无勉强的意思,只要你不愿意,我永远不存非分之想。”
攻守之道
帆樯如林的江面上,朱元璋大楼船格外威风,这是夺了陈友谅的龙凤船改造成的。朱元璋正率得胜之师返回金陵,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江而下。在楼船顶上,朱元璋与刘基悠闲地弈棋,吊着伤臂的郭宁莲在一旁观战。刘基执白,他把四个白子连成了一条线。
朱元璋说:“哎哟,你一连成棍子,就有十口气了,接成棍子气最长啊。”刘基一指右角的两个棋子,说:“我这无忧角才更厉害,我是占了地利的。”
朱元璋下了一个黑子,说:“我下这一个夹,你这两个子已无法逃生。我这棋局是金角银边草肚皮,我靠地利,更靠人和。”
刘基说:“这次的鄱阳湖大战,我们最终凭什么取胜?讲天时、地利,我们都在下风。自古以来,水战不得天时、地利,不可能取胜。周瑜破曹,就是借风水之利,陈友谅强大水师占据鄱阳,处在上游,先得地利,人家是在等我们来攻,以逸待劳,又占优势,结果却一败涂地,这是好多人百思不解的。”
朱元璋品着茶说:“先生一肚子烦忧,战前为什么不说?”
刘基笑笑,道:“那时说了,会动摇军心,挺也得挺着,心里却在打鼓,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当时主公心里不惧吗?”
朱元璋道:“古人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们是靠人和取胜。陈友谅虽人多势众,却上下不同心,各怀心腹事。他对部下刻薄,又是远征疲惫之师,刚刚围困洪都三个月,又来迎战我二十万大军,能无怨言吗?”
刘基道:“鄱阳一仗得胜,本不应给敌人苟延残喘之机,为什么不直下武昌,反而班师回金陵?等到武昌养精蓄锐后,岂不难攻了?”
朱元璋道:“兵贵无常势,本可以一鼓作气打下武昌,但此时我军过于疲劳,不是锐气正旺时,敌人也一定估计我会直下武昌,我返回,且已放出风去,伤亡过大,要休整半载方能恢复元气。这一来,他必松懈斗志,我们回金陵,要大赏有功之人,连士兵也都要从打胜仗中得到好处,下次誓师再来,不是猛虎下山一样吗?”
刘基很服气,称朱元璋把孙武子的兵书用得活了。
胡惟庸踌躇满志地坐在后面一条普通船的甲板上。舱中布置得很华丽,已经穿上重孝的达兰坐在舱中,眼望着外面滚动的江水。到现在为止,刘基、郭宁莲都不知达兰随军回金陵的事,瞒得铁桶一样。
朱元璋座船上,一盘棋的残局还摆在那里,刘基已不在舱面上,朱元璋站在帆篷下,回眸望着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船,看得见胡惟庸坐在船头。刘基多少有点疑惑,胡惟庸不守候在朱元璋跟前,很可疑,他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吗?必定与朱元璋有关。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郭宁莲打破了朱元璋的思绪。
朱元璋移开视线说:“你看,陈友谅花了这么大力气修造的高大楼船,现在都成了我的水师了。”
郭宁莲发现胡惟庸在另一条船上,就说:“很奇怪呀,胡惟庸怎么没在咱这条船上?他可是你寸步不离的人啊。”
“有云奇就行了。”朱元璋说,“胡惟庸如今是行中书省的郎中了,不宜当侍从。”
“你不说我倒忘了。他这次泾江口一行,回来你给他升了两级。”
“他的功劳可太大了,”朱元璋说,“他趁乱在敌营中散出陈友谅死讯,一下子弄成个树倒猢狲散的局面,我们省了很多力气。”
“功劳不止这些吧?”郭宁莲语带讽刺地说。
朱元璋转移话题:“也不知蓝玉到没到镇江,他总算去相亲了。”
“你对蓝玉够特别的了。”
“是啊,爱屋及乌啊!他是和常遇春一起来投奔我的,又是亲戚,从常遇春那边论,我也得多关照他呀!”
“可我看蓝玉并不高兴你为他择婚。”
“我怎么没看出来?我看他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这等于是我当大媒,我还从公库里拨五千两银子给他,谁有这个殊荣?”
“投这么大本钱,不赚点什么,不是太亏吗?”
朱元璋怕再说下去露马脚,便用笑声打断了谈话。
泪洒扬子江
与朱元璋班师同时,在同一条江上,一条船在江中向下游行进,舱中坐着换了民装的郭惠和她的丫环晓月,船夫摇橹声咿咿呀呀地响,江水无声东流,她们正向镇江方向驶进。
晓月说:“小姐这么一走,老夫人不定会急成什么样子呢。唉,将来都得怪罪到我头上,不揭了我皮才怪。”
郭惠说:“原来你关心我娘是假,怕你自己挨鞭子才是真的。”
晓月说:“其实……我不该说的,到了镇江又能怎么样?那个负心汉还能回心转意吗?”郭惠不耐烦地说:“你闭嘴吧,不知人家心里烦不烦。”郭惠做梦也想不到,在同一条江上,她的心上人也正乘坐着一条官船,泛舟东下,只不过演绎着不同的悲喜剧罢了。
蓝玉乘坐的是大帆船,又是顺风顺水,船速很快,不断把渔舟、民船甩在后面。脱去了盔甲的蓝玉临风站在主帆前,眺望着两岸移动的青山、绿树,佛寺、宝塔,满肚子惆怅,他将要去拜谒他的老泰山傅友文,还有叫他提不起兴致的新娘子。
一个侍卫从舱下升上来:“都督,开饭了,有新鲜江鱼。”
“我不饿,不吃。”蓝玉懒懒地说。侍卫愣了一下,说:“你上顿也没吃呀。”蓝玉摆了摆手,道:“别啰唆了,饿了我自己会吃。”
临时雇的摇橹的船工悄悄问一个侍卫:“从打开船,你家相公脸上就没开睛。这到镇江去干什么,莫非去奔丧吗?”
“你该死呀!”侍卫低声吓唬他说,“我们老爷是去相亲,下定礼,你敢胡说八道!”摇橹的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叫你多嘴!”
已是傍晚时分,长江上雾茫茫一片,偶尔有萤火虫一样的亮光在过往小舟上闪烁。看江北面出现一片灯火,丫环晓月问艄公:“那是什么地方?”
“瓜州啊!”艄公说,“离镇江很近了,只是夜晚不好走,问问你们小姐,我们在瓜州过夜行不行?”
郭惠已经听到了,从舱里走出来,说:“就依你,摇到岸边。不过不用去投宿,我们在船上将就一夜就是了。”
老艄公说了句“也好”,便咿咿呀呀摇向北岸。
蓝玉所乘坐的大官船如飞驰来,距离郭惠的船已相去不远,只是彼此并不知道。到了瓜州渡,在众多大小舟船中,郭惠的小芦篷船挤了个地方停下,艄公和晓月上了岸,晓月关照郭惠说:“小姐,我去买吃的,你可哪儿也别去呀!”
郭惠说:“你去吧,我能上哪去。”晓月和老艄公上岸后,消失在人群中,码头上人来人往很热闹。郭惠闲得发慌,便走出舱来,站在船前看邻船的船主抬着大秤在卖鱼,不时与买主讨价还价。
忽然她受到了剧烈的震荡,小船乱摇乱晃,她险些被晃倒,连忙扶住芦篷的门柱子。对面大船上散射过来的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便抬起一只胳膊挡着光。她逐渐看清,是一条点着无数大灯笼的官船,正向岸上停靠,又恰恰停靠在小船的右侧。
郭惠决定回舱里去,一只脚已经踏到梯子了,忽然惊愕地停住,她看见,每个大灯笼上都有副都督蓝的字样。
她用手捂住狂跳的心口,踮起脚尖张望,蓝玉不是升了副都督吗?难道是他?对了,他在信里不是说,他近日要带聘礼到镇江去相亲吗?想不到在这里碰上!她此行就是赶到镇江去见上他最后一面,当面鼓对面锣地问个明白,也就死了心,没想到在这里猝然相逢,她反倒有点张皇不知所措了,不知是喜是忧还是惧。
官船上人声嘈杂,侍卫和随从们频繁上下。郭惠在船上搜索着,企图发现她所要找的人,却没有。她鼓足了勇气,问站在船舷边的一个士兵:“请问,这条船是蓝玉将军的吗?”
那士兵很惊讶:“是呀,你认识将军?”
郭惠急切地问:“他在吗?”
“上岸去了,”那士兵说罢不再理睬她。她的心怦怦跳着,回到小船舱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像长草了一样。
小小的舷窗开着,正对着对面大船,那里也有一扇窗,舱中无人,绿色的窗帷随风摆动着,舱中豪华陈设历历在目。郭惠坐在窗前小桌旁,手托香腮出神。
忽然她听到了对面有说话声:“请都督用茶,晚餐一会就到。”
郭惠激灵一下,举眸望过去,只见一个人正把窗帷子挽起来,也坐到了窗前,喝着茶,漫无目的地向外看着。
郭惠的呼吸一下子几乎停止了!那不是蓝玉吗?她实在无法控制了,带着哭声叫了出来:“蓝玉!”蓝玉向对面一望,惊得手中茶杯落了地,他探出半身问:“郭惠,你去哪呀?”
郭惠掩面呜呜地哭起来。蓝玉大声说:“你别哭,我马上过来!”
郭惠急忙说:“不,不,你别过来!”但对面大船窗子里的蓝玉已经消失了,郭惠双手捂着胸口,又惊又怕,又喜又忧,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郭惠觉得小船像要倾翻一样拼命摇荡起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在头顶舱板响起,不一会,蓝玉出现了。
二人像不认识似地怔怔地看着对方。郭惠扭过头去说了句:“你既已负心,还过来干什么?我不想见你,你走开!”她又伤心地哭起来。
蓝玉坐在舱梯子上,双手抱头,说:“你骂吧,我是个狗都不如的负心汉。”郭惠仍不理他,说:“你不是负心汉是什么?你到镇江来不是相亲来吗?你还有脸来见我?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吗?”
蓝玉说:“你杀了我吧,只有这样,你才解气,我才能剖白我的心。”说着从身上抽出宝剑,当的一声扔在舱中。
郭惠真的拾起那剑,挥了个闪光的弧形,嗖一下架到蓝玉的脖子上,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以为我没有杀你之心吗?”
蓝玉丝毫不惧,闭上眼睛说:“你动手吧,我死了,也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也不会再恨我了。”
当啷一声,利剑被郭惠掷到了地下,她又失声痛哭起来。蓝玉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她,良久,一步步走下楼梯。
伏在桌上哭泣的郭惠感到手背湿了,抬头一看,是蓝玉掉下来的泪水。她心软了,她说:“你还来见我干什么?我们本来不该再见了,你那封信已经把我们最后一根相连的情丝也砍断了。”
蓝玉一个箭步走了回来,忘情地把郭惠紧紧抱住,在她耳后、腮上、口唇疯狂地吻着。郭惠手足无措地拼命推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对不起。”蓝玉垂下头说,“我该死。”
他默默地转过身,一步步踏着楼梯往外走。
迷上打仗
早晨起来,马秀英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她不大迷信,不信鬼神,却免不了心里犯疑。她查验了各处,都没发现什么不对,朱元璋得胜班师,正在犒赏将士,整个金陵都沉浸在喜悦气氛之中。
吃早饭时她没看见郭惠,她没在意,吃午饭时、晚饭时又没见到郭惠,她心里有点不落底,忙叫金菊去看看,自己来到学堂。
几个孩子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写文章,花云的儿子花炜也在。宋濂倒背着手在巡阅,时而说朱标:“心正,字才正,这字怎么是歪的?”
朱樉调皮地说:“手不正字才歪呢,和心有什么关系?”
马秀英嘘了一声,低声说:“写你的文章吧,别到时候挨板子。”
宋濂说:“这篇文章的题目是《鱼我所欲也》,孟子的《谷子》上篇我讲过了,意思都明白了,文章先要破题。”
“我破题了!”朱樉说。
“你念念!”宋濂说。
朱樉向弟弟朱棡噤噤鼻子,念道:“鱼我想吃,熊掌更想吃,两样都吃,不是比吃一样好吗?”
几个孩子大笑起来,宋濂拍了一下戒尺,说:“罚站,站起来。”朱樉看了马秀英一眼,不得不站起来。马秀英说:“你这么顽皮,你父亲回来饶不了你。”
这时,金菊回来了,站在门口摆手示意。马秀英悄悄出去。
“她在吗?”马秀英急切地问。
金菊说:“坏了,小丫环说,半夜和晓月悄悄走的,谁也没告诉。”马秀英皱起了眉头。金菊说:“不会去寻短见吧?”
马秀英说:“那倒不至于。我看,是上镇江会蓝玉去了。不是说蓝玉最近要去相亲吗?”
“这可麻烦了,”金菊说,“告不告诉老夫人?老爷也班师回城了,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马秀英叫她沉住气,先别声张。
郭宁莲带着七巧拿了几包东西进来了,马秀英说:“哎呀,你是受伤的功臣,理应我去看你,你怎么倒先来看我了?”
郭宁莲说:“伤都快好了,没事。”又指着七巧手里的纸包,道:“这是鄱阳湖的一点土产,你品品滋味怎样。”
“你总是惦念着我。”马秀英叫金菊给她倒茶,拉着她的胳膊,问伤口还疼不疼。郭宁莲说刚伤那时候疼得她直想哭,晚上睡不着,用牙咬着被子,也挺过来了。
马秀英说:“元璋也是,我捎信去,叫他送你回金陵来养伤,可他一拖再拖。”郭宁莲说这不怪他,是她自己不想回来,在外面打仗,惯了,听不到号角声、战鼓声,心里空落落的。
“这可坏了。将来到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时,你还受不了啦?”
几个人都乐了,郭宁莲问:“怎么没见惠丫头?”
马秀英遮掩地说:“前些天张罗要回老家去给父亲上坟,也许去了。”郭宁莲便没再说什么。
马秀英问:“元璋在哪儿?回来一天了,我还没见他人影呢!”
郭宁莲说:“谁知道,也许张罗称王称帝的事吧!陈皇帝死了,朱皇帝该接过平天冠了!”说毕咯咯地乐。
马秀英埋怨地说:“疯丫头,你真是什么玩笑都开。”
其实我最想杀的是朱元璋
瓜州渡的夜市十分热闹。
老艄公和晓月手里提着篮子,里面装着肉粽、板鸭和水果,在拥挤的人群中东瞧西望。老艄公建议再买点鱼圆,“瓜州的鱼圆天下第一,不吃等于没到过瓜州。”
不远处有人在叫卖:“鱼圆!鱼圆咧!”
二人向那里走去。不一会,手里又多提了一瓶酒的老艄公十分高兴,说:“你们这个主顾不错,还供我酒喝。”
晓月说:“你可别喝醉了,把船弄翻呀!”
“这姑娘,江上不能说这话。”老艄公说,“不管喝多少酒,我从没误过事,再说,今晚还要住一夜嘛。”
晓月说:“快走吧,小姐大概饿坏了。”
此时小船上的郭惠对蓝玉说:“你快回你的官船上去吧,晓月出去买吃的快回来了。”
“我不走。”蓝玉说,“你私自离开金陵来干什么?你不是知道我下镇江才来的吗?”
郭惠心里怦怦乱跳,却故意赌气地说:“你别自作多情,我出来干什么和你无关,你无情我也无义,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何苦呢!我知道你的心,可你却不知道我的心。”
“你什么心!喜新厌旧的花心!”她恨恨地说。
“我对不起你,却对得起我自己的心。”蓝玉说,“我真不如一死了干净。”他的目光痴呆呆的。
郭惠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去娶傅家的小姐呀!你死了,朱元璋不是南天折柱,少了个大将军了吗?”
“你不要提他!我告诉你,其实我最想杀的是朱元璋,你信吗?”
吃惊之余,郭惠很受震动,也深为感动,他为什么杀朱元璋的心都有?还不是因为我吗?
她忽然缓和了口气,说:“你坐吧。”蓝玉刚要坐,她想到了上岸去买吃食的艄公和晓月,便叫了起来,“不行,他们马上要回来了。”
蓝玉说:“走,我们把船摇到别的地方去,躲开任何人!”他咚咚地跑了上去。
蓝玉在舱面上拾起老艄公的大斗笠,往头上一扣,开始摇橹。
郭惠也跑了上来,口中说着“你别胡来”,跑过去夺橹。她没有力气,大橹照样在蓝玉手中用力地摇。
芦篷船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挤出了船丛,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驶了出去。这时郭惠也不再阻挡了,生气地坐在他脚下,心跳得不行了,她捂住了心口。
当艄公和晓月提着食品赶回停船码头时,晓月东张西望,找不到他们的船,便说:“船在哪?我怎么看着每条船都一个模样呢?”
老艄公喝了一大口酒,吹嘘地说:“在我眼里可就大不一样了。我这船,在几百条船里混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像谁都认得自己孩子一样。”他二人沿着码头走着,老艄公渐渐着急了:“怪呀,明明是停在这里的呀!”
“找不着了吧?”晓月说,“方才还说大话呢。慢慢找,船上还有大活人呢,丢不了。”老艄公又认真地转了几圈,颓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糟糕,船不见了!这可怎么好!这是我一家人吃饭的本钱啊!”
晓月生气了:“你一条船知道心疼,你船上的人你不当回事?快找船,找不着船我冲你要人。”她把老头从地上扯衣领提了起来。
老头也顾不得吃喝了,颠簸着来回跑,把吃食都洒了满地。
晓月则一路大叫:“小姐,小姐,你在哪?”
偷香窃玉
掌灯后的平章府里静悄悄的,朱元璋有饭后办公的习惯,或批公事或看书,很晚才能回去休息,有时就睡在公事房里。
朱元璋又在往屏风上贴纸条,胡惟庸进来,见他新写的一条是“问宋濂,改正朔否?”
胡惟庸面露惊喜,改正朔不就是称帝吗?他马上恭喜朱元璋:“早该有自己的年号了,早该登极称帝了,部下都等不及了。”
“称王与不称王,各有利弊,我还没有想好。李善长、陶安、徐达、汤和,几十人的联名劝进表都递上来了。”
胡惟庸说:“这是天意。天意赐予而不取,也是大不敬的。”
朱元璋笑笑,他更关心的是达兰那里安排得怎么样了。
“我已把从前元朝行台御史大夫福寿的宅第弄过来了,派了几十号男女去服侍达兰,这排场也不比她当大汉皇后时差呀!”
朱元璋叮嘱他:“人家是惊弓之鸟,又是新寡,要好好待人家。”
“主公盼了这么久,才把她盼到手了,就这样让她守孝三年?”
朱元璋说:“我不过说说而已,那就由不得她了。我顾及的倒不是达兰从不从,她又不是个黄花处女,我这样对她,已经是捧上青云了,发点小脾气邀宠,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胡惟庸眨眨眼,问:“主公担心的是大夫人、二夫人那里不好交代,对不对?”
朱元璋笑了:“知我者胡惟庸也。”
胡惟庸献策:“如果主公称帝就好了,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后宫广置妃嫔,置它一千个也不为过,谁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话显然打动了朱元璋。他笑吟吟地站起身,胡惟庸料定说到他心里去了。他马上鼓动朱元璋该去看看达兰,以免人家有受冷落之感。
朱元璋听后心猿意马起来,便叫马上备轿,又嘱咐轻车简从,胡惟庸当然心领神会,只叫人开后角门,不惊动侍卫们。
几乘轿子来到行台御史豪宅前,打前站的云奇对把门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大门开启。一片灯笼移近,簇拥着朱元璋的大轿进去。
朱元璋在第二进院子落轿后,骑马的胡惟庸说:“主公自己进去吧,我们在门房那里等。”
朱元璋点了点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面静悄悄的。
豪宅大厅里几乎成了灵堂,这令朱元璋很不快。靠墙一张桌上供奉着:“大汉皇帝陈公讳友谅之灵位”,点着香,供着果品,达兰穿孝衫,面无表情,见朱元璋进来,她也没站起来。
朱元璋勉强露出笑容问:“这里怎么样?满意吗?”
达兰说:“这么一所豪宅一个人住,像一个空旷的坟墓。”
朱元璋说:“我是怕不安静。”
达兰讥刺他花这么大工本,会后悔的。
朱元璋说:“后悔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达兰凄然一笑,没有解释。朱元璋告诉她,“要什么,叫他们来告诉我。如果感到寂寞,可以把你家人接来作陪。”
“有我一个人当人质就够了。”达兰冷冷地说。
“这你误会了。我是一片真心对你。”
达兰说:“你不要报偿吗?如果有,你现在告诉我。”
朱元璋沉吟一下说:“我实在渴慕你,如果你愿意,我会好好待你,陈友谅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陈友谅做不到的我也能。”
“我已是残花败柳了,不敢承蒙错爱。”
“你千万别这样说,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
达兰问:“我若不答应呢?”朱元璋一时没法回答。
达兰说:“你可以杀死我,可以放逐我,对不对?”
朱元璋说:“我想我能感化你。”
“用你的权力?我现在是笼中鸟,是你的阶下囚,你想干的事情肯定能干成。可是一个人心不在你这,给了你一个空壳,那有用吗?”
朱元璋感到无比沮丧,他向外走的时候,达兰连站都没站起来。
朱元璋简直受不了这种打击,这是对他多年来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权威的挑战和蔑视,幸而他只栽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果是在文武官僚面前令他如此难堪,他会杀了她。
朱元璋受了冷遇,便出来坐在行台御史豪宅院子里听雨亭的石凳上,仰头望着苍茫河汉出神,失落,自卑,更多的是颓丧。
胡惟庸过来察言观色地问:“她不识抬举?”
朱元璋悻悻地说,他不明白,陈友谅给了达兰多大的好处、多少恩典,值得她如此为他守节。
胡惟庸劝慰他,过些天就好了。他听说,陈友谅救过达兰的全家人性命,在家乡为她家买了房子置了地,所以她感恩戴德。
朱元璋说他可以做得更到家,将来甚至可以封他家人公、侯。
胡惟庸道:“她口口声声要等三年孝满再说,这是推托之词。养一个贤士,还能图个礼贤下士、不耻下问的名声,而养她这么一个人,时间久了,没有传不出去的,反倒会坏了主公的名声。”
朱元璋向他问计:“怎么能让她回心转意、移船就岸呢?”
胡惟庸一笑,道:“只有生米煮成熟饭,她也就不会再闹了。”
朱元璋有几分意外:“你的意思是……”胡惟庸笑了起来。
朱元璋有点犹豫,道:“总有点强梁之嫌,不好吧?”
胡惟庸说:“主公别管了,你今天别走了,我一会儿把轿子、车马都打发回去。”朱元璋心存感激,却故意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胡惟庸说:“此事须快刀斩乱麻。主公也可以慢慢感化她,她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终会移船就岸的。但是,时间久了,怕大夫人、二夫人来发难,就不好收拾了。”
“怎么会有污名声呢?”朱元璋问。
“人家会说主公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卑躬折节太不自爱。”
“她若是不从呢?传出去反而更不好吧?”
“想做,就必须做成。”胡惟庸说,“只需交给我办就是了。”
朱元璋还有点犹豫:“这样不更让她反感吗?”
“有几个女人不是水性杨花?等到木已成舟,她就服服帖帖了,不巴结主公才怪呢。“
朱元璋不禁笑了:“你倒像个偷香窃玉的老手。”
胡惟庸说:“那倒不敢当。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着,尽琢磨这事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憋出这么个法子来。”
他一下子又变得软下来
瓜州渡大水车下,江南特有的大水车巨大的轮叶慢悠悠地转动着,底下有一星灯火的水磨坊也隆隆地响着。
小芦篷船就停在大水车下面不远的地方,这里是江水转弯的地方,没有浪涛,水面平静。小船舱中,两个人现在都平静得多了。郭惠滴着泪说:“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问完了,死了也行。”
“那你问吧。”蓝玉说。
“还用我问出来吗?”她深情地注视着他,说:“如果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你一句什么,那我真的白认识你了,也全都不值得了。”
蓝玉当然知道,她会问他,扔下心上人另娶别人,是出自本心,还是为人所逼迫。
郭惠满意地点了点头,泪珠如断线珠子一样流。她很感动,她没有猜错,蓝玉给她写那封绝情的信,是违心,是让她死了这条心。
蓝玉说:“我是让你恨我,只要你恨我,就不会再难过了,为了你不再为我牵肠挂肚,你把我当坏人我也认了。”
“你不是坏人,也并不是什么好人。”郭惠说,“天下有大路、有小路,你都不走,却走一条死路。”
蓝玉长叹一声:“在你看来,我走的是死路,可别人看,我走的是一条活路。”
郭惠说:“你告诉我,你的信是不是朱元璋逼你写的?是不是?”
蓝玉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凶焰。他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眼前蓦然再现了朱元璋与他在湖边谈话的情景。
朱元璋的话打雷一样在他耳畔震响:你投我时是什么?一个不能混饱一日三餐的穷小子!你现在是谁?是指挥水陆大军的元帅!我可以让你由元帅再升为大将军、大都督,我也可以把你的官袍剥个精光,让贫穷和死亡伴着你和你的美人!蓝玉脑门冷汗如雨,两眼发直。朱元璋不是危言耸听,他是办得到的。
“你怎么了?”郭惠问,“你不舒服吗?”
“啊,没有。”蓝玉说,“朱元璋除了说你父亲有那个遗嘱而外,什么也没说过,更没逼我写信给你,他也是一片好心……”
他一下子又变得软下来。
“这么说,是你自己要娶镇江的姑娘了?”
“是。”他只能这样应承。
但她不信:“你怕朱元璋,是不是?不就是要丢官吗?你若是真心对我好,现在就一起摇着这条小船,从这个世界消失,你有胆量吗?”
“我倒无所谓,”蓝玉言不由衷地说,“你是金枝玉叶,今后让你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一生都不会安宁。”
“好日子、苦日子都是一生,看是不是舒心。”郭惠打开一口包金木箱,里面是满满一箱银子,她说:“好日子过不上,温饱是可以的,我只要你一句话。”她的目光利剑一样刺着蓝玉的双目。
蓝玉不敢看她,他耳畔又响起朱元璋的声音:这可是你蓝玉大将自己的选择……不要在后面说,朱元璋以势压人……
他好像一下子又清醒了,说:“不,不是有没有银子的事,我也不怕贫穷,我不能连累你……”郭惠蛾眉倒竖,说:“我并不怕你连累,是我甘心情愿,我问你,你是不是舍不得扔掉荣华富贵?”
蓝玉咬了咬牙,说:“是,我觉得不可能两全了……”
他只有这样彻底冷了她的心,才能让她恨自己了。
郭惠仿佛冷静多了,她冷笑着一指岸上说:“你走吧,就当你我是路人,我从来不认识你!”郭惠果然把他当负心汉了。
蓝玉显得很狼狈,连叫了几声“郭惠”。
她急了,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把船弄沉,咱们一起死。”她真的找来一把斧子,开始凿船。
蓝玉急得倒退着上岸,说:“别,别这样。”蓝玉上了岸,没有马上离开,他听到小船里传出一阵哭声。
此时他又后悔了。也许不该这样伤一个女孩子的心,可不这样,他就得永生永世在火上煎熬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他猜得不错,朱元璋也看上了自己的小姨子,那他蓝玉就随时有杀身之祸。
退一步说,为了一个女人,断送锦绣前程,那也实在是不值得的。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再也不敢回眸看那小船一眼,大踏步走了。
伤心已极的郭惠一直哭着,岸边的芦苇凄凉地摇曳着,飒飒作响。
忽听岸上有人喊:“哎呀,我的船在这呢!”郭惠赶紧揩了一把泪,向舷窗外望去。她看见晓月跑下堤坡,喊着:“小姐——”
郭惠擦干了泪水,走出舱来,见一大群人打着灯笼来寻找,有些是官府衙役。一见她出来,晓月说:“天呐,可找到你了,你怎么把船弄这来了?”郭惠支吾着,说她睡着了,可能船顺水漂走了吧。老艄公一边上船看了看缆绳,一边说不可能,缆绳没断。
衙役说:“找着就好。”晓月拿了些散碎银子给衙役让他们买杯酒吃。那些衙役走后,老艄公埋怨连声地说:“你这姑娘,害得我不浅,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上。”
晓月让他把船往回摇,再一起上岸去找地方吃饭去。答应多给他买酒喝。郭惠说:“什么镇江,回金陵!”晓月审视着她的脸,说:“小姐,风一阵雨一阵的,你这又是犯的哪股风啊?”
郭惠平静而又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了,回金陵去。”
“阿弥陀佛,”晓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好歹醒了腔了。”老艄公已经摇着船又向拥挤的码头驶来。
站在船舱上面的郭惠看到,蓝玉乘坐的那条灯火通明的大官船已经起锚,此时正顺水向镇江开去。一丝冷笑浮上她的嘴角。一个小箱打开,里面有厚厚的一沓信。郭惠拣起一封,一点点扯碎,一松手,碎纸片雪片一样飘洒到空中,又落到水中,漂走。后面的她连撕的兴趣都没有了,一股脑扔入江中,那些信件只在漩涡上打了个漩,便永远沉入了江底。晓月看着她,说了句:“早该这样了,天下的好男人有的是。”
迷奸
金陵行台御史豪宅院子里静悄悄的,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溜到第二进院子正房窗下,捅开窗纸向里面张望着,这人正是胡惟庸。朦胧的微光下,只见达兰仍没睡,呆呆地面壁坐着,屋子里的灯火半明半灭。
黑影向身后的人摆摆手。一个丫环托着方盘,上面有茶壶、茶碗。她敲敲门,说:“我来给夫人送茶来了。”
丫环推门进去后不久,就拿着空方盘出来了。胡惟庸又走近窗子向里窥视,只见达兰拿起茶杯,喝着茶。一刻钟后,只见她踉跄欲倒,喘息着扶着床栏,身不由己地扑倒在床上。
胡惟庸大步离去,他在达兰喝的茶中,放了蒙汗药。
这间睡房里流淌着氤氲之气,在床上睡着的达兰显然已失去了知觉。朱元璋轻手轻脚走进来,他端起床头的灯向床上照去,达兰憨态可掬的睡相使他忘乎所以。
他噗一下吹灭了灯,来到床边,动手去解达兰的衣服。
胡惟庸像完成了一件关乎一生荣辱的大事一样,心满意足地走了。如果说烧河豚使他得以进身的话,那他送给朱元璋一个令人销魂的达兰,就足以令他平步青云,这么一来,他在宁国县造就的轰轰烈烈的政声也都相形见绌了。
朱元璋恣意地享用了他梦寐以求的美女。
天大亮后,达兰从梦中醒来,她睁开眼望望天花板,忽然记起了什么,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全被剥光了,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她坐起来又惊又怒又羞,她看到了桌子底下她昨晚上摔碎的茶壶,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刷一下流出来,她大叫一声:“朱元璋,你这个猪猡!”
听见叫声,胡惟庸推门进来。达兰连忙用被子盖住身子,说:“胡惟庸!你这个为虎作伥的畜生,你不得好死!”
胡惟庸却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娘娘息怒,气大伤身啊。其实,我们主公实在是太爱慕你了,这不关他的事,主意是我出的,我也是一片好心,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这样,我宁愿死。”达兰泪如雨下。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胡惟庸说,“陈友谅已经不在人世,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了,娘娘不为自己后半生着想?我告诉你吧,当今崛起的天下群雄中,唯有朱元璋一枝独秀,很快要当皇帝了,那你不又是娘娘、贵妃了?”
达兰说:“你们用这样卑污的手段,与禽兽何异?”
胡惟庸劝她:“不管怎么样,木已成舟,你若想得开呢,就高高兴兴的,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不然,既委身于他,又让他讨厌,岂不是更不合算吗?”
达兰沉默片刻,问:“他想拿我怎么办?玩一玩呢,还是——”
“包在我身上。”胡惟庸明白她的意思,马上表态,告诉她朱元璋不久就要称吴王了,她不是元妃娘娘,也是妃子,将来他是皇上,达兰就是贵妃,凭她的模样、才气,还不得宠!胡惟庸说他还没见过朱元璋对哪个夫人这样痴迷呢。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况且达兰也并非冰清玉洁的人,她贪图的是荣华富贵,并不想为谁守身如玉。只是她由一个贫贱民女到了拜封皇后的地步,她真正感激的是陈友谅。
陈友谅狂妄、凶残,唯有对她百依百顺,且救过她全家,她自从怀了他的孩子,就决心为他守节,今天守节是守不成了,她面临的是荣与辱、生与死的考验,既然朱元璋也喜欢自己,何不暂且安身……
这么一想,她便对胡惟庸说,她要求朱元璋亲口对她许诺,而不是由别人来转告。胡惟庸说:“我这就去说,今晚上他再来时,会亲口说给你听,只要你哄得他高兴,天下都有你一半。”
君子协定
朱元璋显得容光焕发,他把一份用黄绫装裱的劝进表拿给刘基看,刘基面露微笑,不看他也知道,这是李善长联络了七十多文武大员上的劝进表,希望朱元璋登极,朱元璋征询刘伯温的意见,问行得行不得。
刘基心想:“你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早已把一切准备停当了,问我的意见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从大局来说,刘基也赞成,确实水到渠成了,称王后可凝聚人心,所以刘基回答,已顺乎天意民情。
“这么简单一句话?”朱元璋笑道,“我却等了这么多年,都是你老师的九字真言闹的。”
“说缓称王,不等于不称王。”刘基说。
朱元璋说:“小明王还在,我不忍心在人家衰落时乘人之危,所以想来想去,先不登基只称王,还在小明王治下,你觉得怎么样?”
刘基说:“这样也好,这是应天顺人之事。称王后即可分封百官了,大家也有个奔头。”
朱元璋果然早有准备,他从屏风上揭下一张字条,说:“国之所重,莫先庙社,明年为吴元年,我想在钟山之阳建圜丘,冬至那天祭祀昊天上帝。再建方丘于钟山之阴,每年夏至祭地神。”回手又揭下一张字条,他认为太庙也是不可少的。
李善长道:“我已经谋划好了,建王城内三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左右为文武楼。”他再揭下一张图,上面有王宫图式,他指给刘基看:“殿后为后宫,前面称乾清宫,后面为坤宁宫。”
“名字起得好。”刘基抚掌笑道,“乾坤清宁!这官制也该有个想法了。”
朱元璋从屏风上揭下一个大单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朱元璋说这是陶安、宋濂他们琢磨了好久才写出来的。
刘基大略看了看,说:“好。”朱元璋征询地说:“在你和李善长之间,我是很费一点周折的,亏了哪个都于心不安。”
刘基早明白他是为相位归属发愁,便说:“咱们不是有君子协定吗?你永远称我为先生,不是免于流俗吗?”
朱元璋强调:“那是先生初来之时,这几年先生大功屡建,应当不受原来的约束了。”刘基表示,他绝不会接受品位,李善长老成谋国,相位非他莫属。停了一下,刘基又建议,“当务之急是攻下武昌,也就去了一块心病,可全力对付东面的张士诚了。”
朱元璋也正忧虑武昌,常遇春、康茂才、廖永忠、胡廷瑞诸将虽扫除了汉阳、德安各州郡,但武昌久围不下,朱元璋决定再次亲征。
刘基点头。朱元璋说:“等建国大事毕,就启程,还留李善长、邓愈守金陵。”
至正二十四年(公元1364年)正月,37岁的朱元璋自立为吴王,建百司官属,仍奉小明王为帝,公文开头还是“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因张士诚此前自立为吴王,故史称张士诚为东吴,朱元璋为西吴。(更多精彩内容,敬请阅读《权力野兽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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