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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场 深红道路

    1

    去往派乡的小巴车破旧拥挤。车厢里挤满当地的藏民,只有他们两个旅行者。半途上来年轻的妇人,穿碎花棉布上衣和藏袍,头发蓬乱干燥,辫子扎着丝线,手腕上戴着廉价而鲜艳的塑胶镯子。她们似乎长时间没有梳头洗澡,脸形却极为端正秀丽。一股混合着奶酪和脂肪酸味的浓厚体味充满了车厢。抽烟和昏睡的人群,被驮着颠簸地前行。

    车子经过岗嘎大桥,由雅鲁藏布江的南岸开到北岸。景色逐渐翠绿潮湿。车窗外可以看到江水缓缓奔腾,天边云层浓厚,雾气萦绕。与拉萨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未修葺过的车道,泥石混杂。越来越狭小颠簸。到最后,是一条被踏平的泥土路,逐渐通向山脉背后的隐蔽小村。派乡。通往墨脱的物资中转站,进出的背夫都会在此地歇脚整顿。在那里要翻越位于南侧的多雄拉。多雄拉地形复杂,属于喜马拉雅山东段群山的一部分。它是传统路线中进入墨脱的起点。

    派乡最好的小旅馆是四川人开的。所谓最好,也不过是木头阁楼,铺几张木板拼起来的低矮小床,叠着气味不洁的被子。厕所在很远的荒郊处。没有可能洗澡。楼下厅堂里人声喧哗,一个北京来的电视台摄制组在这里做考察,被区领导招待,摆了大桌饭菜。听到熟悉的来自大城市的普通话,使人觉得有些突兀。他们坐在一边等待空位,没有上去聊天。

    终于大帮人被越野吉普车接走。厅堂空落下来。天色漆黑。他们各自要了一碗热辣的面条,就着茶水吃完。她轻声说,哪来那么多考察,公款吃喝,拍些皮毛风景回去交差。旅馆已停电。店家点起白色蜡烛。黄色大狗进来寻找食物,她伸手抚摸它的头顶。她喜欢小动物,从不惧怕它们。对人却非常戒备。

    在某些细微的时刻,他很容易发现她身上所坚持的那种浓烈的社会边缘身份的认同感。她与集体、机构、团体、类别……一切群体身份保持着距离。对人情世故和社会周转规则的冷淡和漠视,使她有时候看起来很孤立。

    他们打了手电,走出旅馆散步。夜幕降临,群山沉寂。破落的小村有此起彼伏的狗吠。月亮很圆,在旷野中洒落光泽。周围绵延起伏的山谷轮廓,在幽蓝夜空的广袤画布里,显出醒目的黑影。其间挺立一座险峻雪峰,冰雪覆盖,线条简洁,在星空之下巍峨耸立。他们停下脚步,长久凝望着它。雪山的山顶,闪烁着被月光映衬的清冷光芒。

    这是多雄拉。她说,它终年积雪,大雪封山时,路径不能辨明,积雪深浅难测,再加上天气莫测,如果那时上这座山就必死无疑。明天我们须早起。当地人说,最好是在上午十一点之前翻过此山。否则天气容易发生变化。

    所有进山之路要通过的山口,在每年的十一月下旬至来年六月期间都会被皑皑白雪覆盖,山路也会被积雪和冰块覆盖,暴风雪骤然而至,所有的通道被封闭。不会有任何人进去。而春夏时分,雨季滂沱,塌方和滑坡造成道路险阻。只在每年的六月到九月,积雪才会融化,容许行人通过。所以,它与外界的交通,其实只有那么短短的几月。

    隐约地可听到远处雅鲁藏布江波涛汹涌的声音。在日光之下,将看到它白色浪花翻卷沉落,轰然有声,向远方呼啸而去,在交错重叠的喜马拉雅山脉间往北飞窜,到了北端扎曲,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弯,急转而下。它的大拐弯也许是地球上的峡谷河流中的一个奇迹。往南奔流到墨脱县再出境,穿过印度和孟加拉,最后的归宿是印度洋。一条大河的路途。壮阔诡异,跳脱自在。这是一条江河的生命所在。它的起源,是高山上融化的雪水。

    2

    他说,十三岁时去海岛的旅行。她深夜引诱我穿越迷途森林,洁白闪电如同伤口一样分割漆黑天空。找不到来时的路。我跟在她的后面,在高及腰部的灌木丛中穿梭,紧张而又激奋。从树上渗透下来的雨点,也是这样有力地击落在额头和嘴唇上。善生,善生。你害怕吗。她在前面轻声唤我。我们迷路了。只得决定找地方避雨和休息,等到天亮再赶路。

    岩石旁边有一块凹陷的平地,四周围绕巨大的樟树、柏树和栗子树。繁盛枝叶搭起封闭的宫殿。她在树根边侧躺下来,赤裸双脚,小腿上沾满泥浆。她说,善生,来,躺下,从背后抱住我。这样你不会感冒。她是一个以露水和花粉为生的小妖魔。他是被她催眠的猎物,一只被用红色丝缎蒙住了眼睛的幼小梅花鹿。她要和他相伴嬉戏。

    他闭上眼睛。他说,清晨我们在从浓密树阴间洒落下来的阳光之中醒来,.听到森林的一侧有流水清脆的声响,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嗡嗡的空气流动声,那种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后,残留下来的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最后的回响。她说,去看一看。于是,我们起身,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再次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3

    十八岁。他带着母亲欢天喜地地装备好的行囊,胸口口袋里揣着一张入学通知书,坐上开往遥远北方的长途火车。那列火车在由南往北的原野上奔驰了三天三夜。他以全省第二名的高考成绩,得以换来进入北京的资格。野心勃勃的人如过河之鲫一样汇集于那个城市。它将是他的营地和战场,是他过渡的桥,越过困守的河流,是对岸的大路,去往心中的广袤疆域。

    终于离开。彻底厌倦家乡,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它。逃离琐碎庸碌的生活表面,逃离狭小逼仄和人影憧憧,逃离南方的梅雨和酷暑,逃离在此发生的十八年的压抑生活。逃离它。不惜一切代价。

    我看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并在老去的男子。他说。年少时,他被母亲逼迫用成年男人的标准面对现实,直接丧失青春期,做一个想象中的父性男子。童年以及少年被搁置,缺少应有的自得其乐。他站在岸边,观望生命的渡河,从明的此岸,过到暗的对岸。此间缺少至亲给予的解释说明。他所需索的合理性,在时间中承转起合。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漫长成长。

    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北方城市里,得以断绝一切历史。无须也不会告知任何人关于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删除过往空白全新的男子,这是他的期求。个人风格更为明显。短发,平素只穿白色或深蓝色的衬衣,洗旧的布裤。一双球鞋。身形并不似北方男子高大,但轮廓鲜明冷淡。浓黑眼睫低垂下来,似有千言万语。来自江南小城的纪善生,在校园里是出色的男生。寡言却卓尔不群的男子。

    深夜独自出去长跑,围绕着大操场跑上四五圈。他把注意力关注在自己的身体上。他一直觉得是恋慕自己的。对他人很淡漠,也无任何兴趣和重视。依旧喜欢阅读。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春天,图书馆窗外古老的泡桐,开出紫色硕大花朵,一朵一朵,在空气中钝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绕之不去。时间似乎停顿,却又在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大学四年,没有任何感情经历。身边同学不免有猜测疑惑,不知他是否在心理生理或性向上有难言之隐。但一切猜想,因为他的端然,最后不免自惭形秽。他的价值观自成一个体系,逾越这个世间有几寸的距离,足够他不在乎身边任何旁人的感受。不介意他们如何观望、亲近或疏远。

    更频繁地收到同系或外系女生的情书。一封一封的信。夹在他的课本里,出现在他的课桌里,甚至上体育课的时候,外套脱在一边,再穿上的时候,衣服袋子里已被装入了信。他不闻不问,完全置身事外。有胆色略壮的女生,写了信不见回音,就直接在他宿舍楼下面堵他。而这往往会成为围观同学的笑柄和趣闻。

    比如能歌善舞的系花,仗着一直被男生宠爱,站在他宿舍门口直接询问,善生,周五能不能请你一起看电影?善生温和地回应她,我没有空。女生紧逼不舍,那周六日呢?没空。周一呢?没空。那你哪天有空?一直都会没空。背后的男生早就笑翻了天。他的神情却看起来相当无辜,似乎并不觉得这些话是一种推搪。他不在乎这样会伤一个漂亮女孩的心。

    有很多女子迷恋过我。他说。她们像皎洁的山茶绽放在我的面前。穿着各色精心剪裁的裙子,高跟鞋使她们走路的姿态摇曳多姿。丝缎般的肌肤,头发间散发出来的香气,面容、手、脖子、肩、锁骨、胸部、臀部、腰肢、腿、脚趾……闪烁明亮的光泽。可是我对她们的身体和心不抱好奇和憧憬。不想让她们靠近。不发生精神和情感上的关联。不让自己依赖和信任她们。

    在少年时,他曾经控制自己内心的爱欲,如同一株收紧了花蕾的树,闷声地往上伸展,积蓄力量。即使觉得压抑,也不愿意轻易释放它。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任何一个人。他甚至还没有试图握过一个与之恋爱的女孩子的柔软双手,就被迫面对情欲的真相:一个流产女子的器官。血肉模糊。血散发热辣气味。子宫里被刮除的组织,无法获得生存机会的受精卵。她赤裸残损的身体。

    他被迫在瞬间被提拔成一个成熟男子。看到来自一个女性的身体的恶。年少时的遭遇,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粗暴地剥夺了他的童贞。直到二十四岁他才发生第一次性关系。荷年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如此保守。未曾识别爱欲欢愉的表象,却被迫进入它黑暗沉痛的内心。他似知道它的真相,所以不会被迷惑引诱。他根本不爱惜她们。他对她们没有怜悯。

    4

    没有怜悯。是的。他的怜悯是被扭曲挤压成小小的火种,隐藏的黑暗团块。他感觉不到也捕捉不到它。他用尽了它,知道不会带来拯救。怜悯不能填补任何损伤。他说。有些人的生命若发生了某些事,便有一道门被永久地关闭。这就是损伤。

    他看见穿着肥大的医院白色病号服的她,畏缩地低头走路,光着脚。善生。善生。她在会见室玻璃窗后面见到他,眼睛里露出欣喜的光泽,一闪而过。她的声音因为长久封闭生活的压抑,轻而微弱。身边坐着一排目光呆滞、神情僵硬的病人。这些有精神疾患的病人,将长久地停留在各自的黑色洞穴之中。

    那一年她在青冈医院。上学时,同学最爱以青冈医院互相恐吓取笑,因为精神病患者始终是恐惧的载体,意味着突然而至的疯狂和不可控,也许还会有人身攻击。她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十八岁,是在此地度过。

    她出事之后就被沉落。经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不洗脸梳头,任何事情都不想做。沉默,或者无缘故地哭泣,哭得全身颤抖直到昏厥过去。失眠。举止动作僵硬,眼神发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能被送进医院强制治疗。服用药物,做心理辅助指导。

    她身边的那些同龄人,已纷纷考上大学,争先恐后,奔赴前往。在不见天日的幽闭日子里她以阅读度日。他一直送书给她。读完一批再换一批。她恢复得还算顺利。

    他在临行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她。他们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夏末,花园里的蔷薇和月季即将开败,泥地上都是枯萎发黄的粉色花瓣。她给他看医院里的时间表。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接受检查,七点半早餐,中午十一点半午餐,一点半午睡,五点半晚餐,七点加餐,九点上床。要吞服护士送来的大把药丸,接受注射、检查、化验。

    她说,我现在和农民一样早睡早起,随太阳出落而作息。这里的生活很规律。有时候半夜醒来,偶尔听到走廊其他房间里,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余音回绕不散,片刻也就停息。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彻底沦陷下去。停留在这里的,都是无力自拔的人。我必须要忍耐。生命在此刻太煎熬。善生。

    他看到她手背上被输液针头扎得发硬的蓝色静脉,粗大地挺起来。手腕上有伤疤,是刀片自残后留下的痕迹。新鲜的一道伤口裹着纱布,渗出血凝固之后的黑色痕迹。因为吃激素类药物,副作用明显,以前瘦削清秀的睑鼓胀起来,身形也显臃肿。一头黑发旺盛地生长,因没有经常清洗,显得油腻邋遢。脸色苍白,皮肤上生出粉刺。她仿佛被突然抛进一个装满了消毒热水的大木桶里,粗暴地清洗掉了所有的灵气和活力。整个人呆滞而无力。

    她说,刚刚外逃回来的时候,我做梦,经常看到在外面租的房子,出门就是桃花树和流淌着河水的田野。半夜惊醒,看到窗外路灯投射的光影打在墙壁上,影影绰绰,仿佛是屋外桃花开得花枝繁盛,以为依旧停留在苏州小镇。但那不过是对门的杂物轮廓。

    是我对他说,带我走吧。把我带走。我们要远走高飞。离开,离开一切束缚的人和事,离开他的家庭、妻子、孩子,他并不爱他们。他谁都不爱。他只爱自己。我让他更爱自己。我与他要离开规则,离开不自由。

    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慢慢花光带出来的钱。住在一起,隔绝在孤岛上。没有任何朋友,没有外界的消息。每天两个人相守,除了做爱就是吵架,彼此折磨。他最后变成一只坠入陷阱的困兽,睡觉都会发出呻吟。

    一个月后,他开始动手打我,打完之后,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裙子忏悔。他经常半夜惊醒,抱住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他说,他爱我,因为我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但是现在他只是恨我,因为那些灼伤的火焰,早已被现实的失望扑灭,只是再次毁灭他的生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后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别。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见。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邻居用手抓砖头砸我。我只想问问他,为何他突然如此决绝。我执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见到他,想让他亲口对我说话。我曾经不让自己面对现实:我们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晚春一定会凋谢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劳无功。最终走投无路。再无生还的机会。

    我终于能够对你说起这件事情。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提起。我不信任他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不愿意他们给我任何误解或粗暴的评判。在我被送进医院之后的某一天,我醒过来,忘记了他的名字。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起来。我还记得那些事情,却想不起那个人了。也许我的记忆在自动清除对一个人的回忆。他已经彻底走出我的生命。

    现在我感觉到了遗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经结束了,后半生却还未开始,现在只是一个被虚设的时段。我被停滞了。这一段时间无法被逾越。我只能度完它。

    她对着他,轻轻微笑,善生,你恨我吗。

    他的眼睛慢慢蓄住泪水,说,不要着急,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最糟糕最困难最危险的,都已经过去了。一切只会慢慢好起来。我给你带来一箱书。一些七十年代的欧洲小说,哲学心理学艺术方面的书,中国古代笔记和唱本……你可以看很长时间。

    我知道。我在写诗和画画。我要做这些事情,它们让我保持头脑清醒……她微微惘然地抬起头看他,对他微笑。因为保留着强迫症一样的高强度阅读,她的眼神依旧显得清澈,恍若没有成年的孩子。她说,你要走了。你终于离开这里。等我病好了,我也会离开。我会去看望你。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她。自从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他已经不再碰触她的肌肤,总是与她保持空间上的距离。他看到她就是看到自己。他们被彼此孤立。充满禁忌,心怀怜悯。但她依旧是他惟一的朋友。他们所共有的逃逸和损伤的少年生活。彼此的核对者。

    他没有伸出手去拥抱她,起身与她道别。

    5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盘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苍翠的树木,铁杉、香樟、楠木、刺栲、乔木杜鹃……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植物生态也在发生变化。从矮小的灌木丛,到单薄的地衣,越往上走越荒芜,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层。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峰顶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却又高不可攀。天色阴沉,乌云凛冽。笼罩在雨雾中的整座陡峭山崖,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天际。上山的路,接近乱石荒滩。有时巨大的石块层层叠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择路而走。盘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们在上山之前已经打好绑腿。用两块钱一副的细长布条,顺着小腿紧紧地包裹起来。这样可以防止小腿因为长时间徒步而产生静脉曲张,过蚂蟥区的时候也可有所预防。有一小队马帮同时和他们出发。马匹上放着沉重的货物,背夫身上的行李高高叠起,起码有一百斤以上。但他们走路的姿势却极为沉稳熟练。

    这是当地人走过无数遍的路。他们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对自己所处的峡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峡谷,他们也许将无法生存。

    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庆昭,几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紧跟着他们往前走去。步势踏实有序,身形沉稳。她的表现,虽然是想象之中的坚定,但仍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完全被落在最后面。大风堵住喉咙。胸腔里的呼吸,剧烈窜动,似要顶破隔膜。他控制呼吸,睁大眼睛,奋力向他们走去。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以及对寒冷、潮湿和疲惫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单纯得近乎消失。

    随着山势的拔高,寒风刺骨,阵阵狂风夹带着雨雪迎面扑打。头发和脸已经完全被浇湿。防水外套虽然挡住雨水,但身体的热量无法发散,大汗淋漓,把内衣、衬衣、裤子全部渗透,里外潮湿。人就在这浑身的湿漉漉中奋力往上攀登。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动。他知道自己在路上。冰冷的雨水。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它们打在眼睛上,有力度的重。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被雨雪冼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中剧烈翻飞。山顶覆盖无法融解的坚硬冰雪,气温低寒。风雨的阵势更为猛烈,仿佛一个旋涡中心,人多站立一会儿也将被吹刮而去。他看到庆昭站在一块大石头边上,强忍着严寒,在等待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靠近。

    她说,马帮们要赶路,先走了。帮我们指了路。说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会通往茫茫峡谷,会迷路。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正确地下山。她的头发和脸完全湿透,颧骨有两团红晕,是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血气。垭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但已是和风细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汇集成瀑布急流。水深处没有石头垫底,只能涉水而过。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绿色山谷,悬挂着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瀑布,激起沉闷的震动声音。扬起细密湿润的小水珠,在淡淡阳光下,出现若隐若现的彩虹。他们在一个平缓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会儿。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瀑布。英国探险家沃德曾经在二十年代出过一本书,介绍他在峡谷中发现的一个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一九五O年八月五日在当地发生过8.5级的大地震,造成山体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毁掉了。后来的人再没有见到。

    她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看着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它们遥遥相望。

    6

    他大三的冬天,她来北京看望他。那一年,他和她二十一岁。她独自前来,没有任何告知,出现在他上课的教室窗外。跳跃起来张望着,忽而伸直双臂,高高举起一张白纸,上面用圆珠笔大大地写着他的名字:纪善生。他在同学的窃窃低笑中向外面走去,看到站在走廊里的年轻女子,是阔别三年的她。

    呵,善生。她放下手里的军用布行李包,向他走过来,略带拘谨地看着他。她穿着一双红色单薄球鞋,戴一顶毛线帽子。鼻子冻得发红。也许是服用药物的副作用还未完全消退,脸颊略显苍白肿胀,身形已清瘦下来。她不敢过去拥抱他。只是侧过头深深呼吸一下,说,我又闻到你的味道。善生。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他的手臂,这时才轻轻地微笑起来。

    他用自行车带着她穿越操场。去学校的小餐馆吃饭,顺道参观校园。天色阴冷。即将有一场大雪要降临北京。拥挤狭小的饭馆里坐满了学生。她一落座就伸手要白酒,点了一根Kent牌香烟,吐出烟雾。嘴唇上有艳丽口红,涂得不经意,如同突兀伤口。

    周围惊奇目光纷纷围拢过来,似猜测这个举止落拓的女孩与他之间的关系。他虽然早已习惯这么多年来外界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质疑,但每一次依旧心里忐忑,并不坦然。她看出他的窘迫。本来要拔出第二根香烟,又放了回去。

    她说,我喜欢这个学校。古老清雅的建筑,银杏树的黄叶落满一地,白杨突兀的树枝横掠天空……要进入名校多么不容易。善生,你真令我们觉得骄傲。

    他说,我放假回家,去你舅舅家找过你。说你去了上海,失去音讯。你没有信件也没有电话。为什么要这样失踪。我们都很挂念你。

    我在上海过得不好。需要时间整顿我的生活,只能躲起来不见.人……但是我一直想来看望你。花时间去平息内心的失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一直在工作,换了不同的工作:广告文案、诗歌网站编辑、英文儿童书翻译、男性杂志记者……日日朝九晚五,会议不断。有时候加班到凌晨。有时又要与老板同事斗智斗勇,看谁比谁更猥琐。琐碎事务像强有力的鞭子抽打着陀螺,想停下来都不能。直接扑向外部世界,与它们对抗揪斗,似乎其乐无穷。但是这一切不能使我平息内心的疑问。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做。我并未满足。它们只是令我的脑子暂时运行着琐碎的指令,而停止掉思考。

    这是在大城市生活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你需要谋生。

    百货公司里铺满奢侈品,地铁车厢里的小白领正津津乐道他们的房子、孩子、工资、家事……沉浸在中产阶级的虚拟愿望里,沉闷自得,没有自知。身边的人,生活模式千篇一律,每年买固定的欧洲牌子的衣服,追求奢侈品,食物不能有农药化肥或任何的基因转化成分,以娱乐明星电视肥皂剧商业大片漫画书填充精神生活……物质精益求精,精神苍白贫瘠。努力工作,用薪水贷款,买大房子住,买好车开。信奉形式和虚荣的价值观,疲于奔命的恶性循环,生生不息。他们似乎没有内心所好。也不想其他的事。人与人之间始终隔离,感情充满设防。城市缺少脱离常规的人和事。有时让人无法透气。

    她喝完一小瓶白酒。餐馆里最便宜的红星二锅头。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眼皮微微发红。踢掉球鞋,把双脚放上凳子。抱着膝盖,整个人蹲在上面。这是他们少年时聊天她经常采用的姿势。也许是觉得放松自在,两小无猜的感觉又缓慢地回来了。她再次摸出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她激奋地滔滔不绝。抽烟很凶。

    她说,我又恋爱了。还是已婚男子,比我大十五岁,是我的上司。这始终是他们喜欢的游戏,外表出色、事业有成、优雅有情趣的中年男子,一般均早婚早育。偶尔邂逅田野里的蝴蝶,愿意与之玩赏逗留,疲惫之后回转家里……我总是在原来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

    因为你幻想找到一个感情角色来代替从未出现过的父亲。但那是不可能的。内河。有一些破损的关系,只能维持最初的残缺轮廓。以什么样的姿势被挖走,就以什么样的姿势始终需索。没有任何复原和试图填补。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会给你。当他离开的时候,你一样只留下难过崩溃。你必须停止。如果这一切最终带来的只是离弃和伤害,就该拒绝开始。人的欲望和缺陷,该有自控。不是饿了就吃,累了就躺,这一切需要意志来克服。

    你不应该把对感情的需索,当成弥补内心空缺的方式。那块空缺是你的黑洞,吸收一切进入的光线。你没有可能得逞,内河。你的身体里有与飞蛾扑火相似的化学元素,需索光和热量。不过是按照本能行事。你只能再次付出代价。

    她说,所有的人都以我为耻,都觉得我活该,咎由自取。你走之后,我在医院里无人探望,舅舅舅母来送衣物,只到护士办公室,不与我见面。我犯罪了吗?我让他们觉得被羞辱了吗?那么多人对着我指点评判,仿怫他们是理所应当的道德法庭。我知道你厌恶我做某些事情,但它们对我来说,是我要去往对岸必须渡过的河流。人怎么可能因为怕浸湿自己而不过河。

    男人并不是你踩着过河的石头。你同样伤害别人。我去年过年回家,同学对我说,他已经被辞退。他离婚了,两个孩子跟他老婆。他在家里开煤气自杀,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你最终令他走到绝路。你并不如你自己所认定的那般无辜。你总是有理由说服自己。因为事实上,你需说服的也只是自己。你不在乎别人是否难过或尴尬。

    他说完这些话,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那年独自来到教师宿舍,想拼尽全力揍那个男子一顿,不管之后结果如何,不管死活。必须要做完这件朝思暮想的事情。她在雨水泥地上满脸鲜血受人践踏的样子,是他自身的耻辱。这是他的仇恨,需要亲自来清洗和了结。但是男子家的门窗紧闭,没有了人烟。时间给予最终审判。而在她的内心,这份创伤无法释然。她对感情接近偏执的渴求和失望,还在像火焰一样燃烧,灼伤自己,并一直企图引燃他人。

    他制止她。但她并不想停息,她的话非常多。她继续喝酒,继续说话。已经完全喝醉,手碰翻桌子上的空酒瓶和酒杯,哗啦啦碰撞成一片。整个人几欲倾倒在桌子上。

    他令我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无地自容,只能背井离乡。对付我的手法,弃若敝屣。只不过是他的欲望和寂寞,顶着爱的名义来寻找我。我恨他。憎恨这一切。深夜失眠,想起往事,历历在目,仍恨得浑身颤抖。我试图去爱。但是爱虚弱无力,总是成为我们最先放弃的牺牲品。最终它给予我的是一顶荆棘王冠,让我明白我对人的感情,并不是我的王国却是我的耻辱……

    闭嘴。内河。你给我闭上嘴巴。他在周围人群惊诧的视线中,猛力站起来,再次大声而暴躁地打断了她。

    他说,他因为自身绝望,把你当做对抗虚无的工具。你也是如此。你们没有能力理解对方。对彼此的需要不能解决自身的问题,最终只能丢弃了事。对结局无法承担,始终存活在这阴影里。你们都是相同的人。你们并不相爱,你们只是爱着自己。

    7

    这一天的目的地拉格,是穿出山下森林之后,在泥浆山路旁边搭起来的几座棚子。房间是用粗坯木条拼起来的简易木板棚,铺两张光秃秃的窄小床板,上面扔着一条肮脏潮湿的被单。房顶上裹着塑料布。一对四川夫妇经营着这个简陋的小旅馆,给过往的背夫们落脚。此时是下午三点多。他们已在滂沱大雨中走了六个小时。

    换了干净衣服。在柴房里点燃木柴,烧起一堆火。要把湿透的胶鞋、外套、衬衣、背囊全部烤干。否则明天上路的时候,身上的行李将重量倍增。她湿湿的黑发松散下来,垂在胸前,穿一件大大的白色棉恤,俯下身拨火。不自知露出裸露肌肤。没有穿束胸衣。形状美好的胸部,呈现出坦诚无邪的自然,仿佛那并不是被她自己所忽略和过滤的肉体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静默。

    她就着火苗点燃了香烟,一边抽烟,一边在柴堆上铺开湿衣服。干柴被雨水湿气浸染,不够干燥,冒出浓浓黑烟,非常呛人。坐久了,眼睛刺痛,流泪不止。你去休息。善生。这里我来管。睡觉之前,争取把衣服都烤干。她用一件衬衣堵住自己的口鼻,一边把光脚放在火堆旁边的泥砖上。砖块传递出来的炙热能量渗透脚底的皮肤,她发出愉悦的呻吟,轻轻说,真舒服啊。以后这脚就会慢慢走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完全能够苦中作乐,又懂得照顾他人。稀少而珍贵的品质,在旅途中日益表现得明显。他站起来说,那我去休息一下。谢谢你,庆昭。

    小房间的木板床上已经铺开的蓝色羽绒睡袋,散发着依旧簇新的气味。他转过脸凝望木窗之外的天空。阴沉雨天。苍翠莽远的峡谷层层云雾缭绕,神秘的地图已经铺展。山峦中披挂下来一道一道白色的瀑布。如此美景,映衬着他们处境的窘迫和狼狈。烂泥沼泽路延伸向不知道尽头的远处,灌木丛密密麻麻。木屋被阴冷的空气包裹。一整天与风雨大作的多雄拉搏斗后的身体,感觉非常疲惫。不能用热水畅快地洗澡。没有舒适温暖的床铺。只有强忍着疲惫和不适,在床上暂时闭起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看到她手持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在轻轻唤他。善生,善生。起来吃晚饭。她的脸低俯下来,就着跳动火焰在暗中看着他。夜色中的木头棚子,响彻雨声。他突然内心惘然,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她轻声说,吃完晚饭再睡吧。她把他已经烤干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床尾处。外面天色已经一片漆黑。

    厨房木桌子上点着白色蜡烛。有热的食物:卷心菜、腊肉炒辣椒、鸡蛋汤以及一大盆白米饭。她说,我们得吃光所有的东西,这里的饭菜价格太贵。店主是一对四川夫妇。皮肤黝黑的老板娘热心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是考察队的吗?

    她说,不。我们只是想进来看看。

    看看?这里很危险哪……妇人显然很难理解这种行为。当地人进出峡谷是为了背运货物来谋生。一对来自城市的男女,却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地进入峡谷。她也觉得很难对老板娘解说清楚,只是笑笑,拿起墙角一只旧塑料盆。它一定曾被无数个经过这里的背夫使用过,她顾不上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倒上一盆热水,把脚泡进去。她看起来怡然自得。她能够把发生过的和尚未发生的事情,全部抛在脑后。

    他在临睡之前,看到她从背囊里找出一只开口的搪瓷盆,往里面倒满热水。她的神情略有犹豫,说,你去门外站一会儿。我要处理一点事情,一会儿就好。

    他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出水声搅动的声音。门打开之后,他看到泥地上略有一些水迹。她把一个装着废弃纸巾的塑料袋子拿出来,扎紧后放在门边上。她说,我在清洗身体,善生。我来了月经。

    他一时有些发愣,说,这样的话,走长路和爬山会对身体不妥当。

    在拉萨我一直希望它能够来完结束,但偏偏迟来。也不能因为它就在原地停留。恐怕拖延了,路上的地势会变化得很快。雨水这样大,很容易加剧塌方。

    如果身体不舒服,还是先不要赶路。

    不用。我的身体耐力很强,恐怕别人觉得难以忍受的,我还是可以继续抵抗。没问题,善生。她安慰他。我们会如期抵达墨脱。幸好带了这水盆和消毒湿纸巾过来。有热水清洗干净,就很好。

    明天从拉格到汗密的路程,会比今天长。天一发亮,就要起来赶路。他说。

    她坐在床头,就着烛火,用木梳慢慢地梳透一头黑亮的长发。她说,我以前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年给自己重新列一张单子,写上死去之前要做完的事情。一条一条地列下来。经常会发现,自己想做的还没有做到的事情,总是有那么多。

    会有重复的吗?

    有。比如想给多年失去联络的童年好朋友写封信,想有一个孩子……我发现最终渴望解决的都是一些基础问题。它们朴素、平实,却总是被忽略。也许生活被剥掉层层假想和幻觉之后,就是那么简单。

    内河知道你要过去看望她吗?

    她应该知道。

    我从未尝试过与另外一个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关系。爱人、朋友、同事或者伙伴。无法相信能够与别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关系。现在的关系都是快速充饥,大家只能吃快餐,没有耐心等着大餐一道一道上菜。如何探测彼此心意,并确定他一直在此地等候。这需要太漫长的时间来检验。

    我把蜡烛吹灭吧。她说。她探过身体,轻轻地把那一缕在风中摇摆不定的火焰吹熄。空气里有烛芯燃烧之后的焦味。夜色漆黑。山崖上的瀑布,巨大轰鸣声无法停息,仿佛就在后脑勺处回响。外面又开始下起大雨。雨水敲打在包裹塑料布的屋顶上,如同无数颗珠子在不断来回泻落碰撞。炒豆一样的喧嚣。它将不会休止。会下足一天一夜。会每一天都下。

    8

    她说,我六岁的时候,在一户郊外人家里寄养。就读的学校是设置在附近废弃祠堂里的小学。寄养家庭,有两个女儿。其中的一个小女儿,比我大三岁,童年贪玩,被轧稻机削去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们两个人晚上睡在一起。她喜欢让我抚摸左臂皮肉愈合之后的部位。

    没有小臂,没有手。从肩部拖延下来的残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后的向日葵粗枝,孤立无援。我用手指轻轻包裹和摩擦那一处圆形愈合创面。她侧过脸去不露声色,发出如同呻吟的呼吸。仿佛这抚摸在彻底抹去曾经两臂健全的记忆。然后,突然之间,她的焦躁爆发,开始与我激烈争吵,并扭打在一起。

    有一次追赶到楼梯口,她的身体不能控制平衡,从楼梯上直摔下去,跌落在楼梯底处的木地板上。残臂软绵绵地耷拉着,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与她用力支撑的右手及被擦破出血的右臂形成鲜明对比。我看着她的手臂,觉得害怕。跨过她的身体,打开门,飞快跑了出去。用力抡动双臂,感觉自己跑得多么坚定有力。就像一只鸟儿一样,马上就要飞起来。

    她说,后来我知道,必须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和难以如愿的部分。要接受那些被禁忌的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

    他说,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在巷子里邂逅一只被丢弃的狸猫。它很小,虎斑纹绿眼睛。见到我之后,一直轻声叫唤跟随在身后。于是我决定抱它回家。藏在房间里。喂它稀饭和鱼肉。蹲在旁边观望它进食和睡眠,让它沙沙的舌头舔我的手心,感到微痒和柔情,甚至遗忘了功课。晚上抱着它睡觉,这团温热的肉体蠕动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如此痴迷而鬼魅的感情,是不曾感受过的温柔欣喜。一直自闭的世界,为此而露出破绽。

    三天后午睡过头,着急赶去学校上课,忘记把放着小猫的纸盒子塞入床底。没有关上房门。路上突然警觉,已没有时间回头去找。心神不宁地挨过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就飞快往家里赶。在路上,跑得那么快,心脏疼痛得就要跳出喉咙。打开门,看到母亲坐在书桌边备课,抬起头平静地询问,你满头大汗跑回来干什么?我看到房间的门关着,知道小猫一定已被母亲送走。伤心欲绝。在那里站着哭出声来。

    母亲不喜欢我哭,霍然站起来,把手里的书用力扔向墙角,撞到橱柜发出巨响,大声斥责我,善生,你玩物丧志,真让我失望。忘记这件事情。你给我回去上课。我转身出了门。那是夏天的午后,太阳热辣辣的,我一边哭一边走着回学校,泪流满面,抬不起眼睛,只觉得内心无比羞愧,如此软弱……我后来再不曾养过任何小动物。认定自己不再喜欢它们。不再对它们有任何感情。

    在这个世间,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占有的感情。无法修复的缺陷。

    她因为疲累,已经在床上发出均匀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畅睡眠。是婴儿一样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为白日的长途跋涉,体力消耗极大,她放弃了睡前阅读的习惯。她不想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费心。她比他有着更为坦然的心态。他有对明日路程的隐约担忧,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感觉到腿部肌肉的酸胀疲累。需要时间适应。也许耐力在之后的漫长路途中会慢慢发挥出来。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轰响不绝于耳,声势惊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颤动。漆黑深夜大雨瓢泼而下。明天能够晴朗的可能性接近为零。雨季果然并未结束。而绵延无休的雨水只会使他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是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没有了。高楼大厦、汽车、行人、咖啡店、百货公司、美食锦衣、报纸、电台、戏剧、新闻……所有生活的附加产物消失无踪迹。只剩下可以栖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边的惟一一个旅伴。他们在峡谷之中见不到其他的外来者,除了当地的背夫。支撑下来的,只有单纯的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9

    她喝醉的时候,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直呵呵地微笑,似乎很快活,或者就是哭泣。那是真正的沉重的痛哭。眼睛和脸颊,全部红通通地肿胀起来。仿佛她一生的无法甘愿就此得以发泄。他不喜欢她那时候的反应。也从来不觉得她是美的女子。人的生活为何无法自控,内河。他对她的质问,仿佛带着对自己的质疑和羞耻。

    她在北京停留的惟一的一个夜晚,他们喝酒,争执,彼此沉默,时而又激烈地抢着说话。她醉得不像样子。回到旅馆,他拧干热毛巾,帮她擦洗睑和手心,脱下她的衣服、鞋子,用被子裹住她的身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仰脸看他,眼睛里都是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和太阳穴源源不绝地往头发里渗透,但脸上却并无悲戚,依旧带着笑容。

    她说,善生,你去哪里?

    我要回宿舍。明天一早过来送你。

    留下来。让我们继续说话。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之间并不生分。

    他脱掉衣服,与她一起挤在招待所的单人床上。单薄的床垫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玻璃窗外映出雪花飘落的疏落影子。下雪了。干燥的雪花发出刷刷的声音,这是那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他们各自侧身而睡,脊背贴着脊背。她长长的发辫压在他的睑下。熟悉的发丝清香。

    他说,原谅我,内河。我对你态度不好。

    她轻声说话,来时的路上,在火车卧铺上一夜无眠。担心见到你的时候,无法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你。但是见到时,似乎不过是三五天未见。我一直幻想着这一天,能够与你喝酒,说说笑笑,把心里所有的负担,暂时搁置下来,获得片刻休息。

    对不起,内河。

    我们从来都有各自立场,只是现在更加分明。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辩驳和阻止我,没有对错之分。在青冈的那一年,我每天写诗歌,一遍一遍地洗头。把头发洗得好薄。早上梳头时掉落很多头发。我要保全脑子,所以写了很多诗歌。白天病人会被带去拆棉纱手套,这种劳作为医院增加效益,也用来镇定焦躁的分裂症病人。我经常一边拆手套,一边在心里写着那些诗,等待晚上可以把它们记录下来……善生。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那么好。但是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你也是如此。沦陷其中。不能靠近。

    她转动身体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镯发出叮当的碰击声。她背对着他,开始安心入睡,很快发出深沉的呼吸。

    他从来都不属于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规则的被量化的没有瑕疵的。遵守时间的递进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她。她跌跌撞撞,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看个究竟,问个清楚。从不懂得疏离的界限,纵身投入,带着命定的盲目的激情,要靠近这热与光,补充她躯体中的某种元素的缺乏……不计较粉身碎骨。她的行事原则一向以自我为中心,做她喜欢的事情,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甘愿的勇气。他比她多的是他的自保。在事物之间出入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尘埃。

    他们注定各奔东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凌晨的北京火车站,他与她告别。他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不想与周遭世间产生任何关系的清净索然。而这个抽烟的邋遢的女子,站在车窗后面,用手指抹掉玻璃窗上白茫茫的雾气,用力地对他挥手,脸上有一如既往的笑容。

    他被她身上捉摸不定的脆弱而坚定的流浪气质所迷惑。他不准备跟随她,也并不蔑视她。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惘然之中,并不希望被提醒。那一时刻只觉得无言以对,转身离开了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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