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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 黑暗回声

    1

    她曾教给他捕捉以及饲养蝴蝶的方法。蛹虫被放在青翠绿叶的树枝上,需要适宜的湿度和温度。透过封闭的纱罩,可以看到幼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树枝的新鲜汁液,抖动绽放的翅膀,尝试莽撞飞行。她对幼小的异体生命充满好奇,似乎是探索静默的同类。她渴望了解和沟通一切真实的事物。她对他说,我们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质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质与人类相同。

    他们一起饲养过一种灰绿色的小粉蝶。而她最为向往的是绿鸟翼蝶。这类蝴蝶有一对屏风般坚定的紫蓝色翅膀,只存活在巴西的热带雨林之中。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难以轻易寻觅和观望的事物,构建成她内心超越现实表象的信念。她从不服从任何生活的表面。

    十三岁。他说。她插班到我所在的学校读初中。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她是瘦而拘谨的女孩,右脸颊有一颗大而浑圆的黑痣。多年之后,他在一个电影女星的脸上,发现与她同样位置同样的黑痣。非常神奇。那个女星长得很漂亮,来自江南桃花般鲜活的面容。他一直觉得她们很像,经常观看她拍的电影,是她秘密的影迷。他始终不清楚她们哪里像,肯定不是漂亮。苏内河从来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从十六岁演戏演到三十岁,始终保持一种少女的姿态。她们不只有一颗相同位置的痣。她们的气质,都有一种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灵魂。这灵魂属于同一个时期和质地,在被封禁的时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长和成熟。只是在逐渐地死去。她们不会变老。不会衰竭。只会消失。

    虽然是小城市,所在的省级重点中学有百年历史,所以学生都有强烈的优越感。班里女生通常穿白棉袜子、擦得光亮的丁字皮鞋,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内河的皮肤不知为何,晒得黝黑光亮,最爱在夏天赤着脚。即使是白衣蓝裙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自行车骑得飞快,笑起来声音响亮。后来他才知道,六岁之前,她一直在海边村庄里长大。成年之后被寄养在城里舅舅家,接受学校教育。

    女生们不喜欢这个言行古怪的女孩子,对她采取孤立及漠视的态度。老师也都对她头疼。她上课睡觉,迟交作业,数学物理化学经常需要补考。没有礼貌,也不整洁,脾气桀骜,从不讨好任何人。但若参加知识竞赛作文比赛,就是非常好的选手,能拿回骄人的名次。语文、历史、生物、地理的成绩也都出人意料的好。她在班级里没有任何朋友。除了纪善生。

    他一直都受女生爱慕。已经有胆大的女生学会暗示,交作业本的时候,故意把本子重重地往他桌子上一撂,摞成一沓的本子就散落在桌面上。女生站在旁边挑衅地侧身等待,想他发话。他不动声色,伸手把本子一本一本重新叠整齐,非常镇定。围观的同学就此发出长长嘘声。嘘声中的纪善生,无可避免成为女生的暗恋对象。甚至连高年级的女生都闻名来教室外参观。善生在男生中的人缘因此更差,接近被孤立。

    男孩子聚众打篮球踢足球,从来不叫上他。他也不热衷任何体育运动。性格孤僻。是习惯把自己与身边的人隔离开来的少年。他的精神世界习惯了独自来往,没有同伴和呼应。某种使命感,像一条沾着火焰的鞭子抽打着灵魂,从未得到过安宁。母亲的严厉和强势使他觉得与女性之间没有亲近感,并且轻视身边那些轻浮且一脸蠢相的女生。

    他是学校里出类拔萃的男生。有严格的家教和被老师信赖的严肃品格。但这不能阻止他被她吸引。他很少意识到她是一个女孩。她特有的独立自在的中性气质使她像个没有性别的朋友。她不同于那些对他有模糊恋情萌动的女生。她们仰望他,设置他头顶的光圈,对他无所适从。而她一开始就自动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他们是彼此惟一的朋友。但这是属于他们的隐秘,不与任何人得知和分享。一直到他们初中毕业,在课堂或大众环境之中,从来都不交谈一语,连眼神的交流都杜绝。她具备引导他内心蠢蠢欲动的心灵的能力。很难说明这种能力所在。一种不容置疑的能力。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影响,接近一种分子组合导致的气流方向变动。这神秘的蕴意不属于理性判断范畴。它不能被解释。一切自然存在的规律,都是被事后注释。那是多余的。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驶,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她叫他一起坐在湖边闻不同植物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查阅辞典知道那些树的名字和习性。就像她会借阅厚厚的英国版本画册,看到恐龙化石绘图,前角龙、可畏龙、巨龙、梁龙……各种各样的恐龙骨骼,完整形状草图及说明,还有一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注解,整个人趴在书上,一边看一边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音,兴奋得难以自禁。他们的世界清净自在。一直坐到黄昏,看完湖面上血红的日落,才一起骑车回家.

    2

    他的母亲跟所有的人一样,不喜欢她,并有反感。她们只有过一次照面。母亲对他说,这个女孩子不是好好读书的人。太贪玩好奇。心根本就收不住。所以她每次去他家里玩,总是从后门的花园墙壁翻爬进去,直接进他的房间,从未让他母亲再发现。有时说着说着,天便黑了。她磨磨蹭蹭不提起要回家。他出去和母亲一起吃完晚饭,等母亲进了自己房间,就悄悄从厨房拿些食物,给躲在房间里的她吃。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只是厮守在一起。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长久的少年。

    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成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新村里,走路不过十分钟。回去挨骂是肯定的事情,但她并不慌张。她的舅舅家早已经习惯她的夜不归宿,知道她经常会住在朋友家。也知道她的独立,一定会安全回来。

    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睛过于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映衬淡色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有眼泪滴垂下来。他内心惘然,忍不住摊开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清凉晨风吹拂。天边浮现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插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发出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3

    他在梦里见过她的家乡。她对他描述过她来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个海边的村庄,名字叫儒雅。她在儒雅出生,长大。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母亲生下她之后就消失踪影,杏无音信。五年之后带来消息,原来先去了毛里求斯劳务输出,后又辗转到了阿联酋、印度,最后在泰国独自旅行的时候,遇见一个英国男子,与他一起去了伦敦。颠沛的生活结束,也有了钱,终于可以照顾女儿的生活。她寄来抚养的外汇,让舅舅带她到城市接受教育。

    母亲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只蝴蝶,接近传奇的生涯,远走高飞,不见踪迹。而父亲,她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提起过他,仿佛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她的出生不是母亲经由与一个男子精血的结合,而是一条大河带来了一个注定要被离弃的女儿。

    母亲在分娩之前,在梦中曾见到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河。她说。这是外婆从小就对我说过多遍的回忆。母亲看到的河,由高山顶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静宽阔,闪烁宝石般璀璨的银亮光芒,跋涉过山峦平原,穿越村庄,漫过家里的门槛,当堂穿行而过。河面上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花,像粉红色的灯笼,漂浮着远行。大河就如蛇般缓慢滑行,出了后门,蜿蜒离去。诡异梦魇在酷暑午后发生,母亲醒来之后满头大汗。她跟的是母亲的姓。她在那一年的七月出生。

    她对他描述过这个东海边的村庄。并不遥远,只离城市三百多公里。它依旧存在。春天山坡开满紫色的木兰和洁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树、柑橘树,满山的杜鹃、海棠和野兰花。夏天有浓香扑鼻的栀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红色荷花。蜻蜒多得会飞进家里的庭院,停栖在晒衣架上休息。

    孩子们从小就一起结伴去海边摸螺蛳,捉螃蟹,捞鱼,晒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实,打鸟以及捕捉昆虫。他们站在岸边对着停靠过来的渔船和货船欢呼,它们带来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带来包装精美的上海饼干、电影海报、报纸、邮件和书籍。有时船夫会允许他们爬上船舱。

    他们习惯了一起走几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岭去另一个村庄交换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里休息,用竹筒舀清凉的山泉畅饮。所有的生活都敞开在天地大海之间,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这个村庄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一样。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常胜的将军,因为他的勇气和显赫战绩,被准许老了之后带着他的后代来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供奉他身着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断。历代家谱也在那里。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后代。她说。我们并不畏惧天地之间的变化无常。我们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是将军和大海的后代。

    因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繁盛之地,临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过来交换货品。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热闹的。她说。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挤满人群和摊贩。蔬菜、肉类、水果、海鲜,各类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种金银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点心,手工纺织的布匹……全都摆上街。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于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个如同天堂的记忆,是每年夏天的台风。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说。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涨,奔腾海水会漫过沙滩和堤岸,跨过木头房子的门坎,覆盖地板,穿越墙壁,直扑向村庄的主干街道。鹅卵石街道,全部被带着白色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没,漂浮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食物、物品,狗和鸭鹅在水面上游泳。整条街道成为海水汇集的河流,孩子们兴奋地冲到室外,淋着倾盆大雨,在缓缓涌动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交相辉映。村庄幽暗曲折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一次被雨水覆盖。

    大棵的樟树、梧桐树、柳树被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随潮水漂浮,散发出辛辣清香。晚上睡觉,床要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整个房间都在水波之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冲散而去。这样的台风天气,持续到雨过天晴。然后潮水就会迅疾消退。街道和台阶又浮现出现。烈日白光预示酷暑盛夏真正拉开序幕。

    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裙子,给他看她腿上的伤疤。卷起衬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头或石块撞伤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些零星分布的红色小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有一条长约五厘米的缝线疤痕,色泽倒是淡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她说,被一块木板上的铁钉划开的,缝针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针才好。这样的伤疤清算,让他那平淡无奇的巷子中的童年,显得相形见绌。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轻描淡写地推开她,说,好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于是结束这根本就不能对等的聊天。

    4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九月天体星座会发生如何的改变。候鸟如何飞越它们的漫长旅行。恐龙可以分为蜥臀目和鸟臀目,有五百七十一种种类,在中生代末期全部灭绝……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来彼此印证的分享者。也许她识别他并不自知的向往。她诱惑他。印证胜过结局。她不负责任的态度,在一开始就带着浪迹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带着无法被理性处置的痛苦进入任何一种可能性。纵身扑入。直到这种可能性成为她虚空的提前设定。所以她制造不同时段不同类型的牺牲品。她不为这分享设定权利,也无解释说明。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入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虽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并不确信这另一个自我是否被内心需要。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痛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缓缓拉起旗帜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这使他在很多年后,即使在成功的表象之下,也始终围绕着一股怀才不遇的惘然气质。仿佛他的生命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间犹豫不定,并未找到正确和安稳。

    5

    十六岁的夏天。他直升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绩太差,进入另一所以文科取胜的重点中学。两所学校在城市的两头。她来他家的院墙下面等他。炎热的夏日夜晚,蔷薇花开得正好。细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脚穿着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里,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上。自行车的链条还在哒哒地响,她踩着它们玩。

    一起骑车去书店买书看。她买了一整套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苏格拉底群岛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观》、《贝壳的自然史》、《荣格心理学》、《原子学说》……她的阅读面比他广泛得多。喜欢与他探讨问题,读完同一本书后互相交换意见,有时候甚至为此特意写很长的信给他。买完书,找了一家冷饮店,两个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讨论刚刚崛起的国内先锋派小说家的小说。他们同时痴迷上一个手法优美而阴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谈论他短篇小说中的暴力倾向和孤独偏激的少年。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岁月。单纯的年少时光。他们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生活的起伏变化错落,仿佛影影绰绰的风景在身边闪动。但一切似乎又与他们无关。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一个纯白的小天地。

    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十点多。他必须回家。她拖拖拉拉不愿走,说,善生,我去你家里再待一会儿。她照旧又爬了小花园的墙壁进去。他把她关在房间里,去客厅和母亲寒暄过场。在卫生间冲完澡,回到房间,发现她爬到他的床上,已经入睡。那一天她的话特别多,状态亢奋,所以累得也快。两个人躺在一起,依旧是两小无猜,照例背对背地,开始入睡。

    她的辫子太长,拖在他的枕头上。他压住了她辫子的一角,一整夜都闻到她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气息。发丝上的汗味。清香的孩童味道,又像一种小小的幼兽气息。她的毛发长得浓密。半夜清醒过来,发丝的气息变得清淡,已经倏忽不见。他浑身是汗,T恤是湿的。房间里黑暗炎热,只有电风扇叶片摇动着的声音。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正在用梳子梳理长发,一股一股编好辫子。腕上佩戴着的银镯碰在桌面上,叮当作响。细微声音让他恍惚,以为依旧是在梦中。天空隐约发蓝,还是一片昏暗,墙上的蔷薇花开得如火如荼。是以前每次临走之前的样子。他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支起身来问她,你要走了吗?她背对着他,答非所问,低声说,我非常不喜欢自己。

    他隐隐感觉她经常不愿意回到舅舅家,而宁可在外面逗留。英国的生母不断寄钱过来,舅舅又是知名商人。她比他有钱得多,出去的时候经常豪爽地主动付账,虽然他坚持要各自分担。她的经济富裕,生活安稳,没有像他这样的心理压力。那是她第一次对他流露出内心的彷徨。也许是从未被亲生父母抚养、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她自卑。而这种自卑构建了她少女阶段隐秘羞耻的精神层面。

    她说,善生,舅舅对我素来温和慷慨,但无法代替我对一个男子的期许。一个可以扑到他的背上,骑到他脖子上,对他撒娇,向他需素食物、玩具、感情的男子。我一直想得到这个人:不管我做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我,不会离开我。有时候我故意激怒别人,疏远别人,发脾气。没有缘故地哭。我是不容易被讨好的孩子,喜欢摆出恶劣的姿态使别人为难,以此认证自己对感情的向往。

    她说,我需要感情。善生。很多很多的感情。我对感情有过度的贪心和嫉妒心。我幻想某天能够见到亲生父母,能够与舅舅舅母表妹和睦相处,能够喜欢身边的很多人,与他们有亲密的关系……但我知道这很难。我看到自己心里那个黑色的大洞,总想用力来填,又因为敏感害羞,不愿意让他们观望和触碰到这个洞。我对别人不够亲近。重复地要别人做出证明,但从没有得到满足。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在黑暗中听着她轻声的话语,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她说,长大之后,也许我不会觉得这样是种无能为力。你有想过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吗?除了如你母亲所愿地考上重点大学。以后呢?再以后呢?

    他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暂时什么也不想。

    她说,你给自己设置的只是目标,你想使它成为你惟一想要追寻的,因为它使你感觉安全。理性使你能够把需求和付出做对应。我们是相似的人,如同充满了激烈渴望的空瓶子,你在其中填充的意志要比情感多,也许你相信意志比情感有力。你这样优秀,善生。但是你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爱自己。

    6

    他们并没有对即将开始的旅途做周密的计划。他带了一本西藏的自助旅行书,其中有二十页讲解墨脱,但内容空洞含糊,实际可遵循的资讯不多。她在小书店里找了一本旅行者撰写的书,复印下来其中一张地图。是墨脱的路线图。她用红色粗线画出徒步的路线,绿色细线画出雅鲁藏布江,然后用手指轻轻掠过那些地名。

    拉萨,八一镇,派乡,多雄拉,拉格,汗密,背崩,雅让,墨脱,108K,80K,波密。从波密回到拉萨。需徒步的行程是两百多公里。大概每天平均走三十五到四十公里。她说,你看,有一段路途,会与这条大江如影随形。雅鲁藏布峡谷是欧亚板块和印度板块的交界带。我们每天将会在清晨七点起程,走到中午,在树林和河边休息。下午上路,走到晚上六点左右。只有抵达目的地,才能获得食物和住宿。

    在出发前夕,购买了睡袋、雨衣、排汗内衣等必要的物品。北京东路两旁,有大量价格便宜的旅行用品小店。为了减少行李,必须去掉一些装备,比如防潮垫、指南针、绳子、刀具、一部分药品。而必需的物品是:手电筒、电池、睡袋、香烟、绑腿、巧克力、白酒,以及创可贴和消炎药。她对装备的想法是能省就省。虽然路途上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情况发生,但可以随机应变。最后她在文具店买了五十支自动铅笔,用皮筋捆起来塞入行囊。这是给峡谷里的孩子们的。她说。惟一遗憾的是书太重,不能带书给那些难以有机会走出高山的孩子。

    军胶鞋是走墨脱最合适的鞋子,不怕泥泞雨水,随时可以用炭火烤干,穿坏一双就可换新的。六块钱一双。各自买了三双塞入旅行包里。他说,我在北京,有些朋友穿了两千多块钱的进口运动鞋,只用来双休日攀爬一下长城。

    她说,安逸而富裕的旅行爱好者,需要的是良好的自我暗示的心理状态。他们拉帮结伙,喧嚣娱乐,留下一堆空易拉罐和塑料袋的垃圾之后,满足而归。他们并不需要大自然,在其中也一无所获。事实上,穿越大峡谷最基本的设备,也就只是三双胶鞋。这是旅行的本质:你的意愿,然后站起来启动脚步出发。如此而已。

    她说,我喜欢那些喜马拉雅山的云游修行者的传说。他们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上跋涉,据说一天只吃一餐。随身只带着一张毡子、一根手杖,背着虎皮和水壶,赤脚走路。

    天色黑得快,转眼已经入夜。他们去餐厅吃晚饭。有一桌子日本来的年轻男子和一个漂亮女生,坐在角落里,一边吃着简陋的食物,一边用日语小声交谈。房间里的灯光昏暗。一个背着行囊的欧洲男子,特意走过来与她打招呼,热烈地用英语告诉她,他在大昭寺外的广场上曾经见过她。她微笑着,冷淡而放松地与他应答。他看到她几乎不和任何陌生人说话。

    深夜她听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发出声响。她坐起来问他,不舒服吗?他说,感觉有些发烧,滓身燥热,头痛,呼吸困难,无法入睡。她下床,走到他身边,抚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她说,可能是累了,所以有些反应。她递给他药丸和水,说,吃点药,会有些用处。在这里不要硬撑。

    他吞服了药丸,说,我想去楼下洗一下脸。

    他们下了楼。天井的洗脸台需要压泵取水,她帮他压出水来,看他用清凉的井水洗了脸,把头发淋湿。走廊里有睡得惺忪的住客,起身去上公用卫生间。房间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她说,我们可以在走廊里坐一会儿。房间里闷热干燥,你会更难受。

    这是出发之前在拉萨停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凌晨一点多。山野间的大风刮得猛烈。深蓝色天空,大团云层被吹掉,显出千干净净的光泽。一轮黄色的月亮圆而寂静。夜晚美好得似乎并不真实。月光暗淡的庭院里,盛开着大簇大簇鲜红色的大丽花。招贴墙上的留言纸在风中发出嘈杂声音,依旧是一堆繁杂的邀请、电邮和手机号码。没有任何回音。

    他们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她拿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靠在墙壁上,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动的大丽花。她穿着白衬衣,光脚穿一双木底人字拖鞋。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出来旅行吗?我看到你的旅行包和防风衣都是新的。

    他说,工作的时候,也算到过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飞人是职业需要。有时上午还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东半球。也有度假。马尔代夫的碧蓝海滩,苏梅岛的高级酒店,或者去巴黎的咖啡馆里闲坐半天……你知道,仅仅如此。我不知道旅行的具体概念。我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做一些事情:辞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一本自助旅行书开始起程。前往一个一无所知的荒凉的高原城市。

    你是不是经常出去旅行?他说。

    一年里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出去。大部分时间我在城市里居住。长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会成为依赖性的城市动物,需索城市提供的丰富功能来建构生活,使生活在熟悉的表象之下,按照惯性顺水而去。但我习惯与它保持距离。

    离群索居吗?

    是。几乎闭门不出。在网上购物、与人交谈,下载书、音乐和电影。很少与别人约会见面。夜深人静时,出去漫步,会嗅到冬日树叶和河流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肤和头发上,所散发出来的老去和孤独的气味……

    在北京,有一段时期,她即使服用药物,也整夜无法入睡。她一直希望城市里能够开张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这样在凌晨一两点,也可以走出家门,寻找灯光明亮的地方,买咖啡、看书,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时各奔东西。在没有任何声音的房间里,不存在对照的失眠生涯,仿佛置身于坟墓。她在散步时用数码相机拍下城市黑夜中如丛林般矗立的高楼大厦。

    我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喜欢有荒芜感的粗糙的城市。拉萨的荒芜感来自它独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芜感来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习惯住在城市里,享用它,却不沉浸入它的生活。能够隐匿在一个隔膜的无人可以对谈的城市中,也觉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须习惯身体伴随物理空间的移动。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识和景象,更感觉到它的内向思省……经常在天还未亮的时刻起床赶路。苍茫天地之间,星光暗淡,雾气潮湿,人依旧觉得瑟缩,但必须出发前往下一路。

    那年冬天。凌晨五点抵达云南大理。走在古老巷道里,背着行囊,冷风呼啸,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苍山山脉高大灰色的轮廓依稀可见。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小饭馆,门帘上悬挂着红灯笼。一个中年男子在屋子里揉面团,大锅里有热气腾腾的绿豆稀饭和豆浆。坐下来要了热的食物。冻得浑身麻木,把手指焐在热烫之后迅速变凉的大瓷碗上。门外尚未散尽的茫茫晨雾。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慢慢地,就开始有大狗进来。开始有早起上学的幼小孩子在门口奔跑而过。街道开始恢复了声响、人影和色彩……那样的时段。独自坐在小饭馆里,一边抽烟一边做笔记,看到这个世间的寂寥。这是内心真实沉着的时刻。不属于喧嚣热腾的人群和白日。是只能在旅途中发生的事。

    她说,我并不总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个经常在旅行的人,没有秩序和原则,喜新厌旧,充满不安全感,随时变换方向。显得既执著又有太多无情。我只是觉得从一个城市跳脱出来,也许可以打破惯性。人在习惯中获得太多禁忌。这是不好的。

    她再次从烟盒里拔出一根香烟。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她的脸庞,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她的脸像一枚洁净扁平的月亮。她是一个病人与修行者的结合体,关注的两个极端是内心深处及开放性的万物世界,完全过滤掉相隔中间的人世繁杂地段。就像神话中西藏人认为自己是森林猕猴与岩罗刹女结合的后代。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随她一起上路。一个长年流落在高原静默等死的女子。一个终结旧日生活准备出发的疲惫男人。他们之间的世界被截然封闭,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结成同盟的基础所在。

    他拿出那本《辩证法史》,翻到其中一页,旧而薄脆的纸页被风吹得发出声响。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纸张,说,这本书是她留给我的旧书。上面有一些她写的诗歌。她总是把诗写在能够抓到的任何一张纸上,所以那些诗注定一边写一边失踪。她并非一个诗人,却认为写诗是人从世间得以回归天上的路径。他把书交给她,说,念一下这首。

    她拿过书,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页,有潦草的铅笔字迹,犹如幼童所写的字,拙朴天真,笔画洁净。那首诗落款的时间是在七年之前,题目是《出发》。她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在起风的夜里,朗读起一行一行的诗句。他把在一阵一阵疼痛冲击之中涨裂般的头靠在墙壁上。闭起眼睛,仿佛已经入睡。

    7

    无可置疑,我的爱人

    这一刻你必须信任我

    黑暗覆盖之前

    世界变成火海,灰尘和石像之前

    当我们出发的时候,请带上枪支

    在肉体屈服在虚空之前,把它自决

    带上光年,用以计算你将被忘却的时间

    带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带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带上失去踪迹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因为妄图的权柄不在我们手里

    带上眼泪和失望,这是力量所在

    带上光,并且相信它的终结

    8

    在黑暗之中,他又看到那个小旅馆房间。靠近火车站。窗户朝向铁轨。夜行火车汽笛长鸣,轰隆隆呼啸而过。火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发出刺耳呜叫。剧烈声音贯穿身体。这样的间歇,半小时左右就重复一次。他在浑身黏稠的汗水里醒来。睁开眼睛。耀眼亮光直射进来。桌子上的热水瓶、洗脸盆、药瓶、水杯……轻微震动,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彼此交错。直到白光退去,火车开出很远。仍无法平息。

    房间如同空洞的容器,过滤掉一切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留下嗡嗡回响。空气中有房间长年未清洗干净的肮脏气味,混杂着淡而酸涩的血腥味。另一张床上,背向他而躺的女孩发出沉闷呻吟。这被挤出来的声音,顺着脊椎一路微凉蔓延。他的心是一片裸露着的空地,任谁都可以踩上去践踏。所以他害怕。身体轻微颤抖。眼睛中都是灼热的泪水。

    他看到少年在暗中起身,走向女孩的床。她仰躺过来看着他,黑色发辫压在枕头上,被汗水浸泡发出深蓝色光泽。她的脸像一片月光之下的水印,轻轻颤动,额头上渗出细密汗水。好痛,善生……抱抱我。抱住我。她轻声恳求他,伸出手指抓住他的衬衣胸襟。他躺在她的身边,触碰到她瘦而柔软的身体。她的皮肤非常烫。两具年少的肉体拥抱在一起。她一直喃喃地对他说话。因为疼痛,她不能停止说话。

    他说,我们似乎注定要在一起互相毁灭。要离开这里。顺着潮湿黑暗的隧道往前赶路,奔向远处的微光。一起逃窜至自由的无人之地。她牵着我的手飞速地跑向对方,使我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径,被她引领。我不想追随她的脚步。试图竭力挣脱她。我一直内心疑惑,我所看到的光,是否与她所认同的,其实根本不同。

    他坐在去往杭州的夜行火车上。对母亲说了谎。说这个星期六日不回家,要留校复习。然而他换下校服之后,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买了车票,与她一起去往一个陌生城市。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从未离开过学校、家庭的固定路线。短途的出走使他忧患,所以他在四个小时里一直非常清醒。

    玻璃窗外沉浸在夜雾之中的田野呼啸而过。时而闪掠过大片零星的村庄灯火。有光照耀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脸。少年瘦而孤僻的脸,眼神中有阴影一样的怅惘。她侧躺在座位上,蜷缩起身体,把脸枕在他的腿上,闭起眼睛入睡。她发出深沉的呼吸,仿佛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无知无觉。或者说,她并不喜欢暴露出自己的恐惧。她在年少的时候,就展示出一种无所畏惧的镇定性格。这是另一种对自己做出承担的方式。

    凌晨时分到达杭州。他们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身边不时有到站播报,大堆熙攘人群来回涌动,呼啦啦,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仿佛兵荒马乱。空气中有皮肤和行李的气味。她起身去水房用凉水洗了脸。她说,我已经找好医院的地址。我进去之后你只要在外面等我。大概半小时,会很快。不要离开。要等着我出来。

    可是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她出来。等待手术的时间很长,走进手术室之后的时间更长。他是一大堆面目浑浊的成年男人当中,惟一清新干净的少年,无端引起纷纷侧目。他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没有喝过一口水,没有吃过食物。阳光直射,照得他眼睛发花。手术室的门一次一次地被推开,女孩子一个一个地出来。一直没有她。

    他努力控制呼吸,告诉自己,如果再过十分钟,她还没有出来,那么他将踢开门,进去找她。就在此刻。护士走出来大声叫喊苏内河的家属。他腾地直立起来,双腿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睛紧盯着护士手上戴着的一双沾满血迹的橡胶手套。

    他跟她进入。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医生,手里拿着一只白色搪瓷盆,把它直接送到他的眼前。她用镊子拨弄里面一堆暗红的血块,说,你看,看清楚了。吸取物里没有绒毛。她有宫外孕的可能。要小心观察。如果大出血或腹痛,必须马上送到医院来。一股从血块上散发出来的热腥气味,猛然间直扑到他的脸上,熏得他眼冒热泪,一阵恶心,只能匆促后退。忽然听到白布帐帘后面有人发出模糊的呻吟。他听出来是她的声音。脑子里没有反应,径直走了过去。就这样,他看到了她。

    她仰躺在妇科手术台上。身边有缠连着电线的仪器,透明橡胶吸管里尚有滞留的血迹。地上扔着吸血用的棉团,散发酸涩浓重的血腥味。下半身赤裸,两条细瘦的腿被分开架起,固定在搁脚架上。她的大腿上沽着几缕鲜血,顺着皮肤淡淡地滑落。抬起脸来看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水,刘海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清亮的眼泪从眼角毫无知觉地掉落下来,但她的眼神并不悲痛。只是轻声说,过来扶我。善生。我好痛,我没有力气,站不起来。

    他的眼睛猝不及防,看到她两腿之间禁忌的器官。黑暗羞耻的内核,呈现在眼前。突如其来的恶,出击如此重力,仿佛被两只锤子猛然敲在眼睛上。他疼痛地闭上眼皮,眼前一阵发黑,几欲站立不稳。

    9

    拉萨到林芝八一镇。四百二十多公里。将近八个小时的路途。劳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车上。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放下行囊,先去办理边防通行证的申请。墨脱靠近印度边境。拿到证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去派乡。

    他在卫生间里剃须,用冷水把脸冲洗干净,对着镜子,轻轻拍上一层带着青草香味的爽肤水。这是十年高级管理层职业生涯保留下来的习惯。很多生活细节最后会被定型成习惯。一个经常需要谈判、开会、交际应酬的男人,必须护理好自己的脸面。他对着镜子,换了一件白色棉衬衣,对着肩膀上方的空气稍微喷出一点古龙水,然后拿上外套,走出房间。

    她洗了头发,点着一根烟,站在走廊里等他。穿着一件埃及蓝深绿芍药花图案的棉上衣,宽大的印度麻裤子,头发盘在脑后,戴着银耳环。她的装束一直像个东南亚风格的乡下女子。素面朝天,从不化妆和保养。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去四川小餐馆吃一顿饺子。

    他们要了半斤四川老板娘亲手制作的饺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肠,还有一小瓶白酒。狭小的餐馆灯火昏暗,高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正播放一部粗劣过时的港台剧,声音喧扰嘈杂。做完饺子之后,老板和伙计也都开始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大狗在门口徘徊。晚上的天气阴凉,云层浓重。林芝地区是多雨的,和拉萨的干燥不同。云朵笼罩了月亮,并不能看得分明。

    她说,其实我根本不注重节日。几乎从不过生日。经常会忘记日期,不知道几月几日星期几,因为从不戴手表。但这是一个需要分享的节日的夜晚。因为这是我们流连在干净繁华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后一晚。

    从明天起,他们就要正式踏上进入大峡谷的路线。进入原始森林无人区,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带着卫生间的舒服旅馆房间、食物储备丰富且口味精致的餐馆、热闹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货币交换的物质资源。没有信息、商业、娱乐、偶像、新闻、时尚、经济、政治……所有现代社会派生出来的产物。

    她对他举起杯子,说,为古老的森林干杯。

    一个用白酒和饺子庆祝的中秋节。两个人吃完饭,在微凉的细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一个简陋的桌球店里,他们打了几个回合。没有遇见任何旅客。店里冷清开敞,空荡荡的,亮着一盏淡白日光灯。她俯下身体击球的动作利落干脆,把色球砰然有声地打入洞中。

    此时窗外的雨变大,已经哗然有声。他们并未对彼此就雨水发表更多想法。九月末已经处在墨脱雨季的末期,它即将结束。但也有可能会延后。持续的大雨会造成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将使峡谷中那些惟一的徒步小路因这些变化而消失。他们心里明白,但不想交流这些会带来负面想象的事情。

    她支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滂沱雨水,点燃了一根香烟,说,这是我在西藏这么久,第一次亲眼看到大雨。我们可以跑着回旅馆。

    10

    她说,善生,我觉得自己心智日益丰盛,点滴细微事物都会动心动容,心里充满激荡,却又觉得心之所至,如同陷入黑暗牢狱,无法动弹,感觉窒息。觉得自己在损耗生命。

    她说,善生,我追寻感情。我渴望得到感情。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待这个世间。

    她所看到的男子,不过是与她一起搭上轮渡的过客,夜色中面目不清。她孤身出航,认定这是他们彼此约定的旅程。他俯下身来看她所画的小幅油画。他是她所报名参加的美术辅导课的老师。她没有做实景练习,画的是她想象中的海:用蓝色颜料涂抹出来的波浪掺杂了深紫的泡沫。太阳是明黄色的圆球,没有光泽。在炎热中扭曲和颤动的空气。它们被一根一根地画上起伏的线条。

    他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被这浓烈的画面轻轻击中。他说,你最喜欢的画家是梵高?

    是。他的画有一种儿童画的特征。

    在艺术的领域里,创作者跨越一定境界之后,风格会回复简单拙朴。准确的东西,一定是简洁的。他说。

    他经常穿一件白色衬衣,袖子松松挽着,不修边幅。头发油腻而邋遢。她为他俯身下来的尊重所吸引。听着他的脚步慢慢走过身边。教室里的木地板陈旧,发出咯咯的轻声裂响。空气中充盈着成年男子的温度和剃须水的气味。

    如果有悲剧,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废墟之上。他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已婚男子。美术学院毕业之后,回到小城市担任教职。微薄薪水使家庭经济总是捉襟见肘,争执不断。妻子性格迟钝,少有言语,下岗已经很长时间。结婚十四年,有两个孩子。十二岁的女孩和五岁的男孩。

    男子眼看自己日渐庸碌、发胖,肉身即将被无望的碎片和尘土埋葬。人生有一些眼睁睁进退两难的事情。他说。一个人坠入深渊,跌落的加速度在耳边呼呼生风,知道已经没有挽回之力,除非身旁有某根树枝或藤蔓得以被抓获。或者。她对他而言。一棵春天萌芽的幼嫩枝桠,开着花朵,绽放汁液充沛的绿叶,探入他的空崖绝壁。只是不能够承受这沉堕之重,不过是一起下沉。

    她是幼小的完美主义者。不要靠近。不要带着火焰走向我。可是你与我已经抵达。这内心被藏匿起来的煤炭,期许粉身碎骨地燃烧,以此完成自我。她迅猛扑向他。扑向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情,不过是拥抱镜子中那个寻求自我认同以及感情的女子。把玩镜子里的自己。把玩获得的第一只玩具。无法制止的毒药和麻醉。巨大幻觉中的繁华盛世,花好月圆。

    他被这幼小的站立在镜子前的女子引诱。内河。内河。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仰望他的年轻脸颊,如同伸展出浓香花瓣的栀子花,一夜之间就要枯谢般的浓烈急躁。丝毫不犹豫。无所畏惧。她凝望他的眼睛,眼神灼热,漆黑明亮,要与之相恋,紧追不舍。她的期许早已启动。像一头幼小的野兽,默默跟踪和注视。你知道,对感情的欲望不能被接近。是。不要靠近。不要带着火焰走向我。可是你与我已经抵达。

    她爱上这个男子。他们决定私奔。离开这个城市。不知所踪。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对她说。人的命运有时候被自己瞬间的抉择改变。我少年时获得的所有教训和经验都来自于她。也许她注定是一个始终会被第一个派上战场的士兵。她停不下来。她有危险的使命。她的天性里无法逃脱对战争的嗜血倾向。有时候是对外界的战争。有时候是对她自己的内心。

    她说,那个男子又如何会跟随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子的决定。

    他说,一个失败的人最容易受幻觉诱惑。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一定会扑向他在沙漠中邂逅的海市蜃楼。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也许只有两个相似的危险的人才会互相吸引。也许他是和她一样等待火焰的人。

    11

    母亲把从报纸上剪下的报道连同寻人启事,一并寄给他。上级把此事当做一个事故,下了文件要求严肃处理。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他看到登在报上的她的学生证照片,穿着白衬衣,长长麻花辫子。虽然色泽模糊不清,但足够分辨面容。

    母亲没有写上只言片语。她相信这个报道已经能够带来强烈的说服力:证明她曾经对他们友情的阻止是正确无误的。证明他少年时结交的的确是一个有缺陷的不走正道的女子。

    也许所有的人都已风闻和谈论这件事情。他所在的重点中学,那些优等生们茶余饭后,偷偷围在一起议论,脸上无不带有震惊。在食堂或阶梯教室等场合里,一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他的全身血液就汹涌地往脸上奔蹿,心惊肉跳,无地自容。仿佛他是被当场抓住的凶手。他的压力深重。闷闷地半夜去跑步,围着操场跑上一大圈又一大圈。一个人在浴室洗澡,忍不住流下泪来,觉得心里有恨意。她最终撇下他,没有任何解释与说明。

    上级部门派人来学校找他谈话。有初中同学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密切,一直通信。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对着两三个表情冷漠的男子,沉默不语,再怎么劝诱,只说他不知道,拒绝承认他与她之间有通信,不提供信件。

    巨大的丑闻。在一个保守而有历史的小城市里,这种糅合着色情、肮脏、羞耻和罪孽的事件几近突破想象的界限。心惊胆战。浮想联翩。所有的人在屏声静气等待结果。等待这一对私奔男女自动浮现。等待时间给他们最终的审判。

    三个月之后,男人回到了学校。

    男人向校方承认错误,希望能够恢复公职。回归家庭,企求妻儿原谅。他的妻子几欲疯狂,和一对孩子一起,抱住他哀哀哭泣。学校领导在旁目睹,暗自动容。男子显得比之前更为萎靡不振,整张脸颓唐失色,眼睛中没有了光亮。他的确是老了。三个月的情感事故,令他加快了衰老的进程。仿佛一个被推入深渊之后绝处逢生又被拖上平地的人,所有的恐惧都还写在脸上。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愤怒的妻子猛掴一掌。所有的人冷眼旁观,并不劝阻。一切指向都很明确:他是循规蹈矩庸碌无为的男教师,她是桀骜不驯早有劣迹的女生。是她引诱了他。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个女孩子受这种羞辱,虽然有点过分,但闯下的祸必须要负担。她已经被学校勒令退学。她虽然回来,但已经不能再走回正常的轨道。善生,你不能再与她见面。

    她来找他。大雨滂沱的黄昏。瑟缩地站在男生宿舍楼道口,球鞋泡在雨水中,辫子梳得很整齐,脸色苍白。身边有进进出出的学生,纷纷侧目。有人认出了她,怪叫一声:苏内河,男教师。于是便有吃吃的笑声传来。她虽然落魄潦倒,神情却依旧孤傲,一脸漠然,直直地站在那里,置若罔闻。传达室的小广播已经叫响:507的纪善生,苏内河找你。507的纪善生,苏内河找你。他从宿舍里带着狼狈和尴尬走出来,顶着那些惊诧猜测的目光,下楼,走近这个已经臭名昭著的女生。并不与她说话,转身就往图书馆方向走。

    他在大雨中迅疾地走路。雨水冰冷而剧烈地扑打在他的脸上。衣服已经完全湿透。她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不离不弃,坚持到底。他们穿越整片空旷的操场,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后门走廊。他转过头看她,没有说话。她主动开口。

    善生,舅舅要我对学校申辩,告他诱奸。我不想对任何无关的人说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愿意解释和说明。我知道外界不见得会用善意来理解。

    他说,你做事情的时候,从未曾想过别人的感受吗?自己想着怎么痛快就怎么去做。这不是你为所欲为的世界。你要遵守规则。

    她说,我知道。我只是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又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她的眼神平静,不流露丝毫表情。她在巨大压力之中如同岩石一般坚硬,仿佛她早已经不知道难过和恐惧是什么。她只能如此保护自己。

    我只是要你帮助我。善生。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他说,以后怎么办。你不能上学,并且失去了名誉。

    她轻轻地说,这些都不重要。我顾不着这些。我怀孕了,善生。我不能够让别人知道,需要你帮助我。你要陪我去省城里的医院。

    12

    那年夏天已经即将结束。从医院出来之后,她被舅舅关在家里软禁。如果家里无人,就把门窗都锁起来。她的精神状况发生变化,举止动作僵硬,形容邋遢,经常忘记洗脸梳头。眼神发直,不能集中注意力。衣服不自知地反穿,皮肤头发散出不洁气味。她一直执意要找美术老师。不甘愿像火焰一样炙烤,无法平息下来。欲与之同归于尽。

    那一天黄昏闷热阴沉,天气预报说会有一场雷雨即将降临。他在宿舍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的舅舅来找,她又逃脱去找美术老师,在他家门口纠缠,不听人劝。要他过去帮着劝阻。母亲说,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样,赶紧过去看一下,以防止意外发生。他挂掉电话,转身往校门口跑。只看到街道上人群慌张地疾步行走。天空已经有雷电沉闷地掠过,雨点重重坠落。

    教师住宅楼前面人群骚动。她蓬头垢面,跪在他家门口,拿了一把菜刀奋力劈砍着防盗门。房子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们躲避在里面,只有小男孩被惊吓,大声哭泣。钢与钢碰撞的钝响刺耳惊心。

    门突然被打开。那个男子隔着防盗铁门与她相对。他离开之后,一直躲避不见。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他的脸。

    这个男子。她要花费余生的时间去忘记他的脸。忘记曾经与之相爱及彼此摧毁的幻觉。忘记他半夜惊醒,抱住她泪流满面不能自制。忘记那一刻的花好月圆,走投无路。忘记她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出现的烟火,蹿至高空,灰飞烟灭。忘记如此的不甘心不情愿,执拗地把彼此逼到绝路,丑态毕露。人性不容如此之拷问追究。忘记年少气盛,忘记内心深处的火焰,而一切终究会熄灭腐朽。忘记对爱的探索和质疑。感情。这是你要的感情。原来它不过如此而已。

    她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他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中年男子,虚弱落魄,只余自保。他看着她,轻声似自言自语,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算完。我只是犯了一次错。你不依不饶,要把我的生活赶尽杀绝。

    她说,老师,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说,闭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和恐惧。

    就在这一瞬间。他拉开门,飞快地夺掉她手里的刀扔在地上。揪住她的头发,倒拖进客厅里,开始揍她。他的拳头击打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上。恨之入骨的重量。忍耐太久,只有全盘崩溃。她被推翻在地上,他的脚盲目而用力地踩她的肚子。鲜血糊满她的脸。她尖叫起来。他的孩子在一边被吓得哭叫不停。邻居们围过来劝阻。

    大雨滂沱。被血腥和丑闻激奋的人群看着热闹,不愿散去。有人报了警。她被邻居拉出房间,跌倒在泥地上。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衣服被撕破,浑身湿透。她在瓢泼大雨中像野兽一样挣扎喘息,嗓子喑哑,发出一种类似于干嚎的声音。再次试图扑向防盗门。同样陷入癫狂之中的男子,被众人劝阻着,一边用力挣扎,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她。

    他的母亲及时拽住了他。他的脑子混沌一片。惟一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厉声命令他,没你的事了。善生。你给我立即回学校。她把他强行推到出租车里面,放低了声音,说,以后你再也不许与她来往。再不用管她的事情。这个女孩子没救了。她已经疯了。

    人的意志何时开始崩塌,尊严踩在烂泥里无人收拾。这种沉堕败落。内河,等你成长之后,是否会觉得羞愧,无知无觉还是处之坦然。因这是你必须穿越的漫长隧道,否则你无法捕捉远处闪烁的微光。你必须信任这一切。光的真实性。它的发生。

    那时他的灯照在我的头上,我借他的光行过黑暗。这是我们的罪。内河。我们的罪,一定会在走过的黑暗里湮灭。

    火车的白光和轰鸣,呼啸而过。他看到他们在廉价肮脏的小旅馆里拥抱在一起。她被打败了,而他要与她一起分担她的苦难。他碰到她的下体,温热的血使他肚子上的皮肤变得黏稠。她痛楚受损的身体他无法进入。他们的对峙没有效果。她的伤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血液、小叶动脉,是他温柔而羞耻的黏膜。分裂出来,没有来得及清除断裂边缘,血肉模糊。他们不能交媾,不能接近和联结。被彼此隔绝孤立。

    他的身体浸泡在她的血泊之中,像被浸透的薄纸软弱无力。他从她的腰下抽出手,看到手掌上也都是血。黏稠的褐色血块簌簌地掉落下来。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用手抱住头,蜷缩起身体泣不成声。

    他从睡梦中被梦魇惊醒。眼睛充满血丝,心跳得剧烈,依旧沉浸在窒息般的回忆之中。努力平静不稳定的呼吸,擦掉额头上的汗。夜雨依旧浙沥有声。房间里已经熄灯。他在被子里打开手电筒,轻轻翻开旧书。书里夹着几页信纸。他经常随身携带着她的一些信件,有时候没有看完就随手夹入书中。

    这封信写在印刷粗劣的学生练习本的纸页上。信封上的邮戳,来自波密。墨脱不通邮,她在那里写的信,都是托人带到波密,然后寄到上海。她用B型绘画铅笔写下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难辨。邮戳上的日期,显示这封信写在四年之前的春天。

    善生:

    这个山丘顶上的村庄,土地肥沃,地广人稀。附近有大片桃花。

    春天来临,花开的阵势极其猛烈,一棵树就开成一大片花海,映衬雪

    山和蓝天,这样的美景只能是上天的杰作。桃子成熟的时候,没有人

    采摘,静静地熟透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就堆了一尺多厚,几十里

    外能闻到香甜气味。太多桃子。他们只好用来喂牲畜。

    我从未觉得生活像现在这样的清醒自觉。不看电视,不看报纸,

    没有任何娱乐。像田地里的麦子,有了安然的生息。我知道自己并

    未老去。也许是因为开始与孩子们相处。孩子们经常光脚走很长的

    山路。没有封山的时候,我与他们一起去附近的德兴、雅让、背崩,

    收集植物标本,郊游。也随他们一起回家,进行家访。孩子们来自

    附近的门巴人村寨,心智聪明活泼,如同繁盛的野草野花,在地上

    自由生长。他们走出峡谷的机会很少,即使成人之后,也许命运不

    过依旧是做个背夫或农民。但即使是光着脚的少年,也应该有获得

    知识的权利。

    你邮寄到波密的书,已有村民帮我背运过来。这里生活简单,物质匮乏,因所有的东西都要靠背运而入。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再留下来一年、两年、三年……或者更久。这个高原上的孤岛,与世隔绝,进入它和离开它,都一样路途艰难。惟独它自身,花好月圆,存在于此,仿佛与人间无甚关联和依傍。这里的一切都成全了它的完好。

    信上的字迹在手电光线下,越看越残损。他放下信纸,觉得睡意全无。雨声已经停息。他在暗中走到窗边,打开玻璃窗,看到楼下路灯光下潮湿的街道空无一人。远处有淡而灰暗的山峦影子。

    她并没有入睡。把头埋在枕头里,侧过脸,看着这个在夜色中伫立的男子。他的辗转反侧和读信翻动纸张的声音,她都听到。但是她知道,他们不能彼此安慰。天色即将发亮。他们的旅途也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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