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患肝癌的诊断让冷薇完全失去了方向。回到家后,冷薇就不再哭泣,只是呆呆地想着这件事儿。反而是母亲不停地拭泪,她说,薇啊,你真是苦命的,丈夫死了,你又要得病,这老天是怎么样整我们家的啊,还有天理吗?冷薇看着李寂的遗像,一下子似乎和他接近了许多,但她还不能真正理解“死”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患上癌症的人马上想到的就是死,这是很自然的。冷薇无法更深入地想象死的含义,她只是想到离别,跟母亲的离别,跟儿子的离别。
想到要和自己的儿子分开,冷薇的眼泪就喷涌而出,她把淘淘紧紧抱在怀里,不断地亲他。这时候,冷薇产生一种强烈的求生的欲望,她不想离开儿子,不想离开母亲,甚至不想离开像周玲这样的朋友,她眼中浮现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她的亲人,还是她的仇人,她都不愿和他们分别,她不愿意跟这个世界分别。现在,她把希望寄托在周玲身上,因为周玲不相信检验结果是真的,她现在正在把CT结果送到大医院重新复核,冷薇便只有等待周玲带回的结果。
周玲把片子带到了省城的各大医院,她跑了省立医院、市立第一医院和肿瘤医院的检验科,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倾向于这是晚期肝癌的诊断,尤其是肿瘤医院的医生,他对周玲说,我可以对你说,百分之百是右肝癌肿,四公分左右,我看过上千张这样的片子,不会有差错,加上患者主诉的症状,应该属于晚期了。周玲说,可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医生说,这个患者一定是大意了,应该是有一些症状的,一般先有乙肝病史。周玲说,她这一年来死了丈夫,心情很压抑。医生说,我这么跟你说吧,其实每个人都可能患癌症,你我都是,人人体内都有癌症基因,可有的人体内的癌基因一对一对永远只在谈恋爱,老不结婚,就不患癌症,有的人的基因在某种特殊的时刻,比如由于过度压抑等原因,它们结婚了,就长癌了,明白了吗?周玲喃喃自语,你说得对,看来她是逃不过的。
周玲带着这样的结果回到了樟坂,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消息告诉冷薇,心里很犯愁。她找到了苏云起,苏云起得知冷薇患癌的消息,沉默了半天没说话,后来他说,万事互相效力,叫人得益处啊。周玲说,能不能告诉她呢?苏云起说,要有信心,我们安慰不了她,但她一定会得安慰的,你还是告诉她的好,再说也瞒不住啊。对了,这里有一封陈步森写给她的信,你先带给她。我找一个时间去看她。你可能要尽快安排她住院,看看是否还有手术的可能。
周玲带着陈步森的信和那几张片子回到了冷薇的家。老太太开的门,她刚进门的时候,看见有几个人在和冷薇谈话,气氛很严肃,不过他们好像快谈完了。他们走出来时,周玲看见了一共有四个人,夹着公文包,其中一共是女的,神情很严肃,走出来的时候没有跟周玲打招呼。老太太告诉周玲,是市纪委来的人。
周玲走进冷薇的房间,看见冷薇木然地躺在床上。周玲坐到她身边,问她:他们来干什么啊?冷薇突然抱住周玲痛哭……周玲摸着冷薇的头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啊?冷薇就是不说,直等到她哭完了,周玲递给她毛巾,冷薇擦了眼泪。周玲催促,你倒是说话啊。冷薇说,没什么说的了,没什么说的了。周玲说,他们是市里的吧?冷薇说,我和李寂等了好久,我们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他等不到了,他已经死了。周玲说,是不是为李寂讨了说法?冷薇笑了一声,说,你看吧。她把一纸公文递给周玲,周玲一看,是一份《对李寂渎职和受贿事实的认定和结论》。文字很短,大意是李寂在樟坂市副市长任内严重渎职,管理不善,直接导致西坑煤矿瓦斯爆炸事件的发生;他还收受贿胳四十万元,事发后为了逃脱责任,试图以辞职脱罪……现决定开除李寂的党籍,鉴于李寂已死亡,免于刑事追究。
周玲看了不说一句话,和冷薇一起沉默。冷薇说,他终于等到了,却是这样的结果。周玲说,只有你了解李寂,冷薇。冷薇眼神都呆滞了,说,没关糸,我现在很平静,当一切都失去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我万念俱灰了。周姐,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在我的身边。周玲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冷薇问,你的结果出来了吗?周玲难以启齿……冷薇说,你说吧,我不怕的,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可以一身轻地上路的……周玲突然抑制不住,也掉下泪来。冷薇说,是癌吧?……周玲点点头。冷薇想了想,笑起来了,说,来吧,该来的都来,我欢迎你们。
周玲说,我们还有希望的,要进行进一步的检查,说不定可以动手术的。我们马上联糸好的医院。冷薇说,算了吧。周玲说,对了,陈步森有一封信要给你。她把那封信拿出来。陈步森?冷薇抖了一下,她想不到这个时候突然会有陈步森的信来,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传出信来的。冷薇接过陈步森的信,展开,信这样写的:
冷薇,您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写信给你,实际上到我进看守所,我们的故事应该就结束了。或者说我的故事结束了。现在,我在等待最后的判决,不过,这也是不重要的,因为我上诉成功的可能性极小,所以,就把这封信当作一封遗书吧。至于我的遗书为什么是写给你的,不是写给我另外的亲人,连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在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最想对她说话的就是你。
进看守所的几个月,我仍然被深深的愧疚感包围,我对你的伤害是永远的事实,我知道事情做下了,就不会改变。虽然上帝赦免了我的罪,但罪的结果还在,这是苏云起说的,它还会产生影响,它伤害了你、你的家庭,伤害了淘淘,他永远失去父亲,所以,我知道,就是把我枪毙一万次我也不会埋怨,我是罪有应得。不要说对你和我的家庭,就是对我自己,也产生了我意料不到的伤害,我虽然被主赦免,但我知道自己是犯过罪的人,我现在每一想到我犯过的罪,心就像被扎一样。现在我才知道,我其实是在娘胎里就有了罪的人,否则怎么会那么残忍!我真的像被压伤的芦苇那样,伤口的疼痛永远都在那里。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从我娘肚子里开始就是认识神的人,我这一辈子要少犯多少罪啊!冷薇,我要对你说,不犯罪多好啊!我现在才明白,我是按神的形像和样式造的,不是按照鬼的形像造的,我高贵不是因为我有钱,穿好衣服戴贵重首饰,我高贵是因为我是按神的形像造的,走在街上就像神走在街上,我对人笑就像神对人笑,人家会说,那个人多圣洁啊,因为他是按神的形像和样式造的。
可是,我却在另一个黑暗的地方活了三十年,就像在猪圈里滚了三十年,在这些年月中,我以为终有一天我会找到幸福,会自由,会快乐,可是,我最后却双手空空,直到看见你的那一天。从看见你,到追随你到精神病院,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才知道,什么叫快乐,什么叫幸福,原来幸福是这样子的,跟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我以前认为有钱花不完是幸福,可是现在我却发现,在精神病院为你做事是幸福,我以前认为没有人管我,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幸福,现在我才发现,被爱的人管着才是幸福。冷薇,你不愿意为我作证是对的,我并没为你做什么,我是伤害你的人,你却为我提供了一个我生命转折的机会,让我可以在那个小小的医院来明白生命的意义,我要谢谢你。
很快,我们要分开了,冷薇,我真希望还能为你做什么,但我知道不可能了。我只有衷心地祝福你,虽然因为我的罪使你永远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但我心里知道,即使像我这样的人渣,最终也会获得幸福,你今后的幸福一定会比我更多,因为我即使是人渣中的人渣,仍得到了大家这样多的爱,我算什么,配得这样的爱吗?但我得到了。所以,我相信你会得到的,会得到比我更多的爱。
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遇到一些事,求你听我这个罪人的话,要好好活下去。我即使无法为你做任何事,也会心中安慰,因为我相信,你会重新得到幸福。冷薇,最后我要对你说,对淘淘说,对奶奶说,对不起了,我伤害了你们全家,我现在知罪了,我现在虽然身在牢狱,却比任何时候都自由,我体会到生命真的有更高的一面,可以克服悲伤、忧愁和仇恨,可以炼净灵魂,这样的生命才是有尊严的。不然,人出现在这个世上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也不值得活了。冷薇,我的心无时不刻在想念你,我想,即使我死了,被烧成一团烟,也会变成一个向你认罪的爱你的灵魂,请你最后接受一个真诚的伤害过你的人的悔改吧,因为他过去所做的,他不知道,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陈步森。
冷薇看完信,把信贴在脸上,久久无法说话。
陈步森案在中级法院为补充证据开庭。主任急忙派出朴飞在法庭跟踪采访:你要给我拍仔细点儿,今天可能会有好戏看。朴飞问,什么叫好戏?主任说,因为今天冷薇要到场说话,最好看的戏还是她和陈步森当场闹起来,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博。朴飞说,可能会相反,冷薇如果愿意给陈步森作证呢?主任说,这也是大新闻啊,但我看不容易,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一个被害者作对加害者有利的证据。
朴飞到了法庭现场,发现有关的人都悉数到场。冷薇坐在第一排,脸色灰暗,没有表情。当陈步森被押进来的时候,他看了冷薇一眼,但冷薇没有看他。法庭进行完一些规定的程序之后,进行证据补充。法官宣布证人冷薇需要补充证据。冷薇站到了证人席,她站上去的时候突然身体软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然后她低头沉默了一下,说,我是冷薇。李寂的妻子。今天来法庭作证。她从衣袋里拿出一份东西,好像是她写好的。以下是冷薇的证词:
我是被害人家属,今天却站在了证人席上,是很奇怪的。但我今天之所以要求站在证人席上,是因为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这个案件已经从单纯的的杀人案变成了更复杂的事件,我是当事人,又是旁观者。这半年我看到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我现在觉得,如何判决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死对每一个人都是会来到的话,那么法庭的判决绝不会比灵魂的审判更重要,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
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这个人,我恨过他,也爱过他,在我失去记忆的日子,我真的爱过这个人,当我醒来的,我开始恨他。无论是爱还是恨,也许都不是真实的,因为我并不了解自己。当我不了解一个活了三十年的自己的时候,所有感觉都可能是假的,否则我就不会在最近一个月内完全改变我的看法。说明白点,就是我突然怀疑我过去所活过的日子是不是真实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丈夫死了,我痛苦得想要寻死,我后来发现,我怎么会跟杀害丈夫的人在一起?我背上了更沉重的枷锁,整天对着丈夫的像忏悔,可是他不开口对我说一句话。陈三木老师说,时间可以带走回忆和伤痛,可是我过了这么久,伤痛却越来越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春红劝我说,算了吧,不要再恨陈步森,是的,我愿意,我再也不想恨一个人,你们知道恨一个人是多么痛苦和可怕的事情?就像成天被放在火上烤一样,谁想这样?恨人并不快乐,可是我能“算了吗”?谁有本事帮助我,让我真的“算了”?如果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算了,我去到阴间,李寂会把我撕了。但如果不“算了”,又能怎样?我牢记着陈步森的罪,我不想放弃它,我要他死,死后还要剥层皮,可是我这样想,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这一年来我过得比任何时候都痛苦,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精神病院当病人的时候还比这要快乐?我甚至要装病,重回精神病院,想回到那个梦中,但我发觉回不去了。陈三木老师说,时间可以让我“隐藏伤痛”,可是这样做的结果不但伤痛无法忘记,而且更加痛苦。感谢命运,没有把我的伤痛隐藏起来,反而拿到阳光下,反而把我带到问题中来,让我把我所有的伤痕亮出来,这就是我后来经历的,本来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祸不单行,遭遇到一件又一件的事,现在我明白了,是命运不让我过去,因为我还不明白很多东西,它让我直接面对问题。
我心里知道陈步森做了什么,我知道他已经悔改,其实这个事实是人人皆知的,可是我不想承认。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我在电视上看到对陈步森的采访,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张笑脸,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妒忌,我想,他为什么那么平静?而我却这样痛苦?他不是被抓起来了吗?他不是马上要被枪毙了吗?他凭什么高兴呢?他有什么资格比我更快乐?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是我知道这是事实,我非常妒忌,后来一看到他的电视我就关机。我不明白一个要死了的人有什么好乐的。
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身心俱焚:胡土根在法庭上讲出的事实,让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只讲了一半,但他讲的事是真的,所以我很痛苦,这是我和李寂的秘密。我想,我要说出另一半,我要为李寂辩护,让所有人知道李寂不是那样的坏人,他是有理想的,他只是个失败者,他有错,但他是真诚的。当我说出真实的李寂后,我好像完成了我的使命。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身上的重担并没有脱去,我仍然不快乐。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我恨,我的恨就像火一样从来就没有灭过,我甚至打了儿子,打了学生,过去我从来没打过学生,现在为什么会打学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冷薇?我被恨困住了,我开始恨所有人,讨厌所有人,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在这种时候,其实我心中没有一天是放下陈步森这个人的。我很少能得到他的消息,但我知道,他做完了他应该做的,现在在等着我。他是一个要死的人,却比我还平静,比我还幸福,我恨了他那么久,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现在,我在这个人身上拿不到任何东西了,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陈步森也要因罪而死,再也不会存在,法律对人的最高量刑就是剥夺生命,那还能向他索要什么?什么也没有了。我除了无休止地表达我的恨,愤怒,无休止地骂,什么也没有了,我不会得到任何东西,我失败了,没有希望了。
我开始感到自己可怜。尤其是李寂的事情暴露后,大家唾弃我了。我从一个被害者变成加害者,虽然事情是李寂做的,但他死了,所有的咒骂都落到我身上。我真的绝望了。在我最可怜的那一天夜里,我想到了自杀,也想到了罪。我第一次知道,我也许该承受这样的指责,我死了丈夫就这样痛苦,胡土根的双亲都失去了,他有一千个理由来骂李寂,来骂我。我无话可说。当时我记得,自己望着苍天说,老天,你能不能把我们的罪抹去?我和李寂如果没有这样的罪,我们就有理由向陈步森讨还公道,现在,我们却无话可说。过去,我总以为牢记罪是公正的,现在,我才知道,抹去罪可能更公正,只是没人能有这样的办法。
苏云起先生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没有义务要赦免陈步森,但因为苦难是加在你头上的,所以你有权力赦免陈步森。这句话让我震动,现在我要说,我不但有权力,也有责任来赦免他。我只有赦免的选择,因为他已经认罪了。当然,我可以不这样做,没人能逼我做,但我知道,即使没有人逼我,我的心会控告我,我已经挺了半年多,结果并不好,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出来作这个证,不管它对陈步森的判决有没有效果,我不出来,我心里就没有快乐,就会黑暗。我今天要公开在这里说:陈步森是一个已经悔改的人,他在精神病院照顾我,帮助我恢复了记忆,他不惜让我认出他,只为了我能恢复健康。他犯了罪,应该受审判,但他已经认罪悔改,应该减轻处罚。
昨天晚上,我在决定要来这里作证之前,抱着李寂的遗像哭了好久,我对他说,我要去作证了,你不要责怪我。我好像听到他说,没关糸。我很爱李寂,我们后来有时会有一些争吵,是因为他的工作。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真的是有罪的,我们比陈步森好不了多少,我们只在法律的意义上比他好一儿,他只杀了一个人,可是西坑煤矿却死了几十个人,无论如何,李寂是有责任的。他在死前不断梦见被水泡过的蓝色的尸体,一直为这个接受良心煎熬。今天,我要借这个机会,代表李寂也代表我自己,对那些死去的人表示我们最难过的悔意,因为李寂的疏失,造成了那么多人的死亡,我要向胡土根认罪,当然有人会说,你干嘛认罪,还有别的人要负责任,可是我现在觉得,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一个集体,推给一个谁也找不到的集团,那就永远没有人出来认这个罪,负这个责任,个人是有责任的,因为罪是个人犯的,否则李寂就不会那么痛苦。在此,我向胡土根和所有被伤害的人认罪。
冷薇深深躹躬。全场突然响起了掌声,这是过去从未听过的——法庭上的掌声。冷薇听到掌声,泪从掩住脸的指缝中掉下来,她说,我看过一个电视,说到爱斯基摩人是怎么猎熊的,他们把锋利的刀冻在大冰块里,放上诱铒,熊就来吃,熊一直舔大冰块,舌头被割伤了,它却没有知觉,血流出来,它嗅到了血的味道,却以为是猎物的味道,其实是它自己舌头流的血,就一直舔,一直失血,最后慢慢死掉。恨,就像这血的气味一样,如果我今天不出来说这些话,我就会像这只熊一样,被自己的恨弄死掉。所以,我真正要原谅的,不是陈步森,而是我自己,我的心是我的仇敌,害我最深的是我的心。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