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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失去了一切

    虽然包工头的儿子最后被诊断只是一过性休克、脑震荡和头部挫伤,但他坚持要起诉冷薇。最后由校长和教委出面协调,鉴于脑震荡日后将会对伤者产生什么影响无法预期,决定冷薇共赔偿了对方十三万元人民币,并亲自到伤者家中道歉,对方就不再要求起诉冷薇。冷薇患的只是失忆症,开不到精神分裂的诊断书,只好负一切责任。

    冷薇赔完这笔钱,几乎掏空了积蓄。老太太整天唉声叹气,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冷薇忍着怒火前往学生家中道歉,不料包工头要求冷薇对着他儿子跪下,冷薇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头炸了,有一种马上可以去死的感觉,同行的马校长也觉得这样做有些过分,他一方面暗示冷薇忍耐,一方面和包工头商量,可是包工头说,我要你跪,不是为我的儿子,他是傻是呆已经这样了,我是为别的学生,也为别的老师,因为从来没有老师这样对学生下手的,太狠毒了。马校长解释说,冷薇老师最近遇上自己家的烦恼心事儿,她精神受了刺激,上过精神病院。包工头说,精神病还能给学生上课?我看她不像有病,倒像是心中有恨,见谁都不舒服是吗?马校长说,她丈夫也死了。包工头说,谁都可能死丈夫,有像她的吗?马校长对冷薇说,你得过精神病,你向他解释,说你是病人。冷薇看着包工头,内心挣扎着,她突然对自己是精神病人的说法感到无比厌恶,因为她想起了陈步森。她说,不,我患的只是失忆,我病好了,我可以负责。包工头说,你看看,看看,好,那你就跪下吧。

    冷薇当场跪下了。那一刻,她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耻辱。显然,她不服,但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自己的荒唐行为。现在,她钱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下跪的第三天,她连工作也没有了。学校鉴于教委压力,准备开除她。

    冷薇殴打学生致脑震荡的消息终于见报了,虽然朴飞出于同情冷薇而手下留情,没有在电视台编播这条新闻,但《新樟坂报》还是登出了对这个事件的详细报道。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引发了众多学生家长的一片骂声,惊动了市教委。马校长为了保住冷薇,也联合学校老师在《新樟坂报》发表了《对冷薇老师的印象》一文,为她辩护,说冷薇老师这次的行为完全属反常举动,平时她对学生非常热情,很有爱心,有一次她替一个女学生交纳了全年学杂费,还有一次因为找一个出走的学生,差点身陷流氓的包围。冷薇老师在学校历来属于极有耐心的老师,如果不是因为受了刺激,决不会做出这种事。这篇文章的发表没有使情况缓解,反而召致人攻击,说这个学校的老师都是一伙儿的。十天后,教委作出决定,将开除改为自动离职,但冷薇还是被逐出了学校,而且得不到任何补偿。

    冷薇离开学校回到家的当晚,有了自杀的念头。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最重要的是,尊严没有了。现在谁都把她当恶魔老师,甚至有人在她门口贴纸,叫她凶手。冷薇第一次和陈步森同列,被人叫凶手。当她把这张纸揭下来时,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她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母亲和淘淘在旁边,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叫郑运林的保钓运动的人,他是冷薇的支持者。母亲见她醒来,就哭了,说,孩子啊,你可不能糊涂啊,要挺住啊,你可怜啊。她给冷薇喂压惊的中药汤,可她一点儿也不想喝。郑运林对她说,冷老师,你要好好养病,我们都是你的坚定支持者。冷薇说谢谢你们,可是我已经很累了。郑运林说,我们买了几箱陈步森的书,跑到郊外放一把火给烧了,目的就是要让群众知道,不要相信这个人的谎言。我们把现场拍了录像,现在我放给你看。

    冷薇看到了熊熊的烈火,几百本书在火中扭曲,灰飞烟灭。陈步森的头像也在火中变形,看上去好像在咬牙切齿。郑运林说,我们给所有认识我们的人发了手机短信,让他们抵制购买这本书,也让他们转发这短信。现在很多人都收到短信了。冷薇感动地看着郑运林,说,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郑运林说,我这人就是旗帜鲜明地反对一切应该反对的,支持一切应该支持的。李寂是当官的,可是我听说他是好官,你是好老师,我就支持你们。冷薇问,那陈步森呢?郑运林想了一下,说,无论他做过什么,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去自首,别玩那么复杂的花招。冷薇说,谢谢你。你的话让我明白自己是对的。郑运林问,难道你还认为自己不对吗?冷薇说,我也不晓得,我的心最近太乱了。

    郑运林前脚出门,刘春红后脚就到了冷薇的家。冷薇见到她就很警惕地问她来做什么?刘春红看上去有备而来,她对冷薇说,你别问我为什么来,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冷薇说,什么感觉怎么样?刘春红说,你现在大概尝到了陈步森的滋味儿了吧?瞧,无论你怎么解释,人家还是把你开除了,你被踢出门了,从今往后,你再也没有资格当老师了,也就是说,你的名誉没了,谁还敢把学生交到你手里?冷薇不吱声。刘春红说,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一定会说,这不是我冷薇做的,这是我一时冲动,可是有谁相信?除了我,我知道,因为我在精神病院见过你,我知道你很可怜,你有压力,你都快被这压力压垮了,你不是打人的人,可是有谁这样替你想?没有,谁都不会帮你,就像你不帮陈步森一样,你现在得了报应,你多狠毒啊,虽然陈步森犯了罪,但是他已经向你认罪,也有了行动,可是你却这样对他,这就是报应!你再也不能做老师了,我告诉你,你已经毁了。

    冷薇呆在那里,连一句话都无法反驳。好久,她才轻声问,刘春红,你来就是要骂我吗?刘春红说,我才懒得骂你,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是个坏蛋,比陈步森更坏,坏一百倍!冷薇听了,突然扑过去抓刘春红的头发,“比陈步森更坏”这句话利箭一样刺透了她。刘春红反扑过去。这时,门外进来另外一个人,是周玲。她提着一大筐水果,一见刘春红就把她往外拖,说,我叫你不要来你怎么还来?回去啊。刘春红大喊,我就要来,我就要来!冷薇的母亲抱着淘淘走过来,说,怎么啦?到人家家里杀人啦?周玲对刘春红说,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看人热闹还是要添乱啊?刘春红挣扎说,我就是看她热闹,就看,怎么着?我就是为陈步森出气来的!周玲扭着刘春红一直往门外推,终于把她挤出门去,然后她关上门,对冷薇说,对不起,她失去理智了。

    老太太说,你们这帮人怎么那么恶呢?杀了人还敢到人家家里来闹?周玲说,我替她向你们道歉,她脾气急,昏了头了,我是来看冷薇老师的。冷薇说,你不要再骗我们了。周玲说,我不骗你,我真是要来看你的,刘春红听说我要来看你,就先过来闹,她气我来看你。冷薇问她,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周玲说,我知道你发生了一些事,我想你可能心情不好,所以想过来和你谈谈。冷薇说,我不相信,你一定有目的的,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周玲低下头停了一会儿,说,就算陈步森杀了你丈夫,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朋友呢?冷薇奇怪地注视着她,没有回话。她在思忖周玲为什么对她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周玲说,你想不想知道陈步森的情况?冷薇看了她一眼,说,不想。周玲说,有一段时间,他天天为你哭。冷薇听了笑了一声,骗谁呢。周玲说,他这本书其实是写给你看的。可是你不看,你写那样的文章反对他,他的确很伤心。冷薇说,你丈夫给改的文章,你问你丈夫去。周玲说,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其实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李寂很爱你,我看得出你们夫妻关糸很好,你才会这样为着他的权利,我真的非常理解。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因为我的婚姻是失败的。冷薇沉默着,她想,这女人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周玲说,我今天来也是为着了一件事,就是我要向你道歉,因为陈步森刚被捕那会儿,我确实挺着急,我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后,就觉得你不够宽容,所以,我可能对你要求太过分了一些,没有多想想你的难处,你毕竟是受害者,我向你道歉。

    冷薇看着这个让她奇怪的人,说,你这话怎么听着让人觉得那么假啊?周玲说,我有什么说什么,你觉得假,是因为你还不够信任我。冷薇问,我凭什么信任你?你是不是要感化我,然后达到你的目的?周玲叹了一口气,说,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你的话不一定能为陈步森做什么,其实,我早已把陈步森的生死交托出去了,说白了吧,我来一方面是因为我明白了,我不能因为陈步森而对你做不正确的事。另一方面,是受陈步森委托,他要我来看你。

    他要你来看我?冷薇反问了一句。他想干什么?周玲说,我见不到他,是律师交代的。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周玲递上一本圣诗,其中一页是打折的,就是《奇异恩典》那首歌。周玲说,他送不出东西来,也不能写信,这是我的诗歌本,代他送给你,按他的意思在这首歌上打了折。周玲把诗歌放在桌上,说,你多多保重,我还会来看你。

    周玲走了。老太太提着那筐水果走进来,对冷薇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有什么鬼啊?又送水果又送书的。冷薇说,妈,我才不管她想干什么呢,我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什么也不想管。老太太叹气,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赶快把那陈步森判了吧,我们也消停些,这家都不像家了。冷薇只是抱紧了淘淘,说,淘淘,妈妈对不起你。老太太说,为了淘淘,你也要坚强起来,别让人家看笑话。好了,淘淘,跟外婆出去,让你妈好好休息。

    母亲和儿子出去后,冷薇一个人注视李寂的遗像,她慢慢取下遗像,眼泪流在遗像上,说,李寂,我该为你做的都做了,你还要什么?……我快不行了,让我跟你去,好不好?……我不想再那样了,你自己回来吧,你自己去处理,你自己去报仇,我那样恨陈步森,你都看见了,我清白了,我对得起你,我问心无愧了,李寂,我好寂寞啊,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了,可是你也是空的……她抱着遗像,泣不成声。

    陈步森在看守所度过了将近四个月了,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注视被铁丝网分割的天空。虽然他已经被号子里的人拥戴为新的牢头,但他仍然坚持自己洗衣服和打饭,这就让别人更加对他肃然起敬。号子里的人都先睹为快,看了他写的书稿,他们认为陈步森是天下难得的好人。陈步森把管理号子的任务交还给原来的牢头,自己成了号子里的精神领袖,成天就趴在小桌板上写那本书。号子里只有巴掌大的小塑料椅子,大家就把自己的椅子贡献出来拼在一起给他坐,然后他就趴在翻盖式的小木板上写。

    陈步森从沈全律师口中得知了外面的一些消息。他在号子里的黑白电视上也看到了郑运林烧书的新闻。那一整天他都闷闷不乐。潘警官问他,是不是看到书被烧了不高兴啊?陈步森没吱声。过了几天苏云起来看他,陈步森问冷薇看到书没有?苏云起说我送给她了,我想她一定会看。陈步森问,她有说什么?苏云起说,你太在意她了,这样你心中可能会很不安宁,其实你要在意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上帝,就好了,其他都是次要的。陈步森没再问了,但心中想知道冷薇情况的欲望却有增无减。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打乱了陈步森的心绪。这天上午八九点的时候,监房门突然被打开了,潘警官带进来一个新的嫌犯,陈步森一看,就呆住了:是土炮。潘警官说,这是新来的胡土根,陈步森,你应该认得他吧,不要欺负他,我把他交给你了。说完就锁上门走了。

    大家都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陈步森没想到他竟然也被捕了。土炮提着一个蛇皮袋,径自走到床前,把袋子往空位上一扔,大家一看就不干了。猪头说,你这人没规矩啊,来,给他端菜,吃一顿吧。大家一哄而上要揍他,陈步森手一挥,说,算了。大家才住手。陈步森走到他面前,说,怎么进来的?土炮说,问你呢。

    大家在猜测土炮的身份。后来他们才知道他是陈步森的同案。既然陈步森说了话,大家就免了给他一顿见面礼,但对他那种谁也不鸟的样子很讨厌。土炮跟谁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陈步森特批给他的床位上(按规矩新的犯人必须在地上睡够十天以上才能上床),目光蛮横地看着窗外,长达一个钟头,眼神十分可怕。有时他的目光会朝陈步森这边横过来一下,又迅速地转开。陈步森找他说话,他也不理。号子里的人烦他,想修理他,但每一次都被陈步森用目光止住。

    土炮每次提审都一言不发,所以很快就被解回来了。有一天他从提审室解回来,脸色是黑的。那天睡到半夜,大家被一阵骚乱惊醒,土炮把陈步森压在身下,用衣服卷成绳子要勒他的颈,陈步森快要被勒死了。大家扑过去把土炮拉开,摁倒在地一顿猛揍,土炮口里吐出血来。陈步森说,停下。猪头说,他要勒死你,为什么停下?陈步森一边咳嗽一边说,放了他!

    这时武警从天台上走过来,让他们老实点儿。大家散开回到各自床位。土炮恶狠狠地看着陈步森。猪头问他,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找死啊?土炮对陈步森说,我一定要杀了你。猪头问,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土炮说,他吿发了我……大家一齐看陈步森,吿发同案在这里是一件羞耻的事情。陈步森说,我没有吿发你。土炮说,要不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地方?陈步森说,我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了,我怎么晓得你在哪里。土炮说,你知道我那个地方。陈步森说,算了,我不跟你说。他对大家说,你们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你们自己看着办。说完自己钻进被子。

    第二天,沈全律师进到看守所,陈步森见到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到冷薇的消息,她被开除了。沈全点点头,说,她的情绪很不稳定。陈步森说,我相信她不是这种人。沈全笑道,你相信什么?你相信她,可是她不相信你。陈步森就低头不吱声。沈全说,她要是肯说出在精神病院的那些事,对你还是有利的。因为有些事只发生在你们之间,没有旁证,如果被害人能说出对被吿有利的话,一般容易被认定为真实有效的证词。陈步森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放弃希望了。沈全让他不要放弃,只是她需要时间。陈步森说,我恐怕来不及了。沈全知道他说什么,就说,对,现在很多人都在努力,你的时间和她的时间在赛跑。陈步森说,有一点我真的没想到。沈全问,什么?陈步森说,我没想到……一个人悔改比犯罪还难。沈全纠正道,不如这样说,一个人的悔改要别人相信,比犯罪还难。不过,你还有机会,过几天胡土根要和你一同出庭,法庭要再做一次法庭调查,所以你的判决会拖一阵子,我们还能争取一些时间,我希望你在几天后出庭时努力争取一下,就是自己把在精神病院的事说得更清楚一些。陈步森点了点头。沈全最后说,另外有一事,我愿意做胡土根的辩护律师,免费的,你可以问他愿不愿意。陈步森说,好的。

    陈步森回到号子里。土炮被大家不轻不重地修理了一下,把他的头摁进了粪坑。陈步森说,搞什么嘛,给他洗干净。大家只好给他洗了。猪头说,老大,这小子看不起我们,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懂规矩的,操他妈的,硬得跟一块石头一样。陈步森走到土炮面前,说,我今天见到我的律师了,他叫沈全,是很有名的,他愿意为你辩护,不要钱。土炮问,你的律师?我为什么要他辩护?他算老几?猪头指着他说,你看看,这欠操的不知好歹!陈步森说,他是出于好心。土炮冷笑道,我不像你,我不是软脚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陈步森问,那你要请谁辩护?

    谁?土炮说,我自己。

    “我们爱你”这种白杀杀的字也许只有像周玲这样的人才会这样直接说出口,在一般人说出来就像滑稽矫情的肉麻之语,可是对于周玲这样的连眼睛都像狗的眼睛一样单纯的人,这四个字犹如神迹一样打在冷薇心上,让也不得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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