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薇从精神病院回到家后,已经渡过了恢复期。无论从医生的角度,或者从她工作的单位的角度,都认可她可以重新开始工作,给学校的学生上课。事实上,这种逆向失忆症是可以治愈的,不但可以治愈,而且恢复良好。冷薇的问题不在于失忆症带来的困扰,而在于陈步森案对她的刺激和留下的烙印。随着她的困扰在时间消逝之后并没有缓解的迹象,陈三木“时间能隐藏伤痛”的说法渐渐失去效力。冷薇从精神病院离开回到家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她的伤痛非但没有得到一丝丝的缓解,反而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性加重,来自于遗像上的李寂,以及自我暗示的双重压力,令冷薇的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和愤怒感,仿佛一个不能实践的合约渐渐到期一样:这是一个对谁许诺的合约呢?是对丈夫吗?还是对冷薇自己?这件事在公众中发生的影响,已经构成了对冷薇的压力,好比一个暧昧的老师给学生出了一道题,这道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就在这时候,学校通知她可以恢复上课了。冷薇觉得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来临。她答应学校马上就回去上班,并称自己的病已经完全康复。这个信号暗示那件事可能是一个结束。
冷薇坐在梳妆台前,开始仔细地为自己化妆。她这段时间都避免去照镜子,现在一坐回到镜子前面,冷薇才发现,自己就在这近一年的时间突然苍老了,她的眼睑下鼓起了肉,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像是一夜之间出现的,法令线更突出了她的悲哀表情。冷薇生完淘淘后,无论面貌或身材都恢复良好,成为学校女同事间议论的传奇。如果说先前她的容貌还算是姑娘的话,仅一年不到的时间她就跨进了中年妇女的行列。冷薇坐在梳妆台前,有一种通过重新工作走出那件可怕的痛苦之事的强烈渴望。
今天,冷薇就要上班了。但直到此刻,母亲仍然不能原谅她,为了她打孩子的事情,母亲已经长达一个星期和她打冷战,无论她如何恢复对淘淘的爱:天天自己亲自接送孩子,给淘淘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母亲始终不跟她说一句话。现在,冷薇终于忍不住了,她敲开了母亲的门,想和母亲恢复对话。当她打开母亲的房门时,惊奇地发现母亲正在床上看陈步森写的那本书。
母亲迅速地把书放在枕头下。冷薇走到母亲身边,坐在床边,说,你在看啊。母亲没有看她,后来她叹了一口气。冷薇说,淘淘都不生我的气了,你还生啊。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冷薇说,你知道,我都快疯了,你就当原谅一个病人,好不好?母亲说,病人也不会那样打孩子。冷薇说,你知道,我是爱淘淘的。老太太说,没有母亲不爱孩子,也没有母亲这样打孩子。冷薇抄起母亲的手,抚摸着,说,我说过我疯了,你还要说什么。老太太说,你病好了,反倒讨人嫌了,变得像恶鬼一样。冷薇想,我变得像鬼一样了吗?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让她心刺痛了一下。她问母亲,你刚才在看什么?母亲迟疑了一下,说,这人也可怜,那么懊悔自己做的事,又何必当初呢。冷薇说,你又要被他骗了,事情都是由你起的。母亲说,跟我有什么关糸?是他找上我们家的,由我起?你干嘛还跟他来往啊,我问你呢。冷薇见状就噤口了。老太太说,得,该活的活,该死的死,什么话也不说了。冷薇说,妈,我今天上班了。我好想上班了。母亲回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好啊,赶快上班,让家里清静些。
冷薇到了学校。她先被请到了校长室,马校长给她倒了茶,问了一下她的身体。他说,你的脸色还有些不太好,现在恢复上课能行吗?冷薇说我好了。马校长说,你的事弄得全城都知道,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不过呢,我们全体教职员工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你的一边。怎么说呢?杀人犯变英雄,这是让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事,现在的人都喜欢通过媒体炒作自己,我想不到连罪犯都来这一招了,影响很不好,你知道吗?校长凑近她小声说,你班上竟然有学生说,杀人也可以当英雄,他长大以后要把打他不及格的老师通通杀光,你看了得不了得?冷薇很吃惊,没吱声。马校长说,我听了都吓出一身冷汗来,这么鼻屎大的孩子就说这话了,这是怎么搞得嘛,所以,我们都是你的支持者。冷薇说,谢谢校长。校长说,好好干吧,要相信法律,会给这件事一个圆满结果的,放下包袱,好不好?
冷薇第一天上课应该算是正常。学生看上去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但冷薇自己却一直压抑着一种不易觉察的烦躁。今天上的课是作文,她出的题目是《你最恨的那个人》和《你最爱的那个人》,任选一题。这个刺眼的题目是冷薇突然想到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或者干脆说她有一种好奇,想看看这些鼻屎大的孩子是怎么样看待爱和恨的。
学生们开始当堂写作文。冷薇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们,产生了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感觉:在她发病前,她也是这样站在讲台后面,以通常注视学生的目光注视他们,她大可以骂他们,但她心里清楚,这是她的学生,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可是今天,冷薇注视着他们,心里老想着校长和她说过的那个学生讲的话,她不想当着学生的面问那个要把老师杀光的学生是谁,她只是用目光一个一个地扫描,不断地在猜测,当她把目光留驻在一个她认为有可能说这话的学生身上时,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就涌上来。冷薇第一次觉得孩子有时也是很可恶的。她想,我会知道是谁说的,然后我就打这个学生零分,看他怎么把我杀了。
整个上午冷薇都在胡思乱想,她把所有学生都仔细看过了一遍,个个都像说那句话的人。
电视台记者朴飞今天早早地来到台里上班。他是陈步森事件的主要记录者,他拍摄的对冷薇的采访有一部份画面已经作为《观察》栏目的新片头使用,所以樟坂人天天都可以看到冷薇对着镜头泣不在声的画面和声音,这种不断滚动的信息冲击形成强大的刺激效果——天天看到一个可怜的人对着你哭,相信谁也受不了:而伤害她的人却很有可能逍遥法外。
朴飞有点担心会出现他意想不到的结果——全社会都站到了冷薇一边。毫无疑问,她是弱者,这比较好懂。要理解加害人同时也可能是弱者就相当费力,或者干脆说难以理解。每天晚上都有冷薇对着镜头哭诉的画面,极大地加强了冷薇作为弱者的印象。
在朴飞的后续报道中,只要有话筒伸到被访观众的嘴边,大部份都是支持冷薇的,要求重判陈步森。尤其是朴飞在一次采访广场扭秧歌的社区老大妈时,形成了人人控诉陈步森的场面,被采访的七八个老大妈,都一致要保护那个“妹子”的权利,说到陈步森时她们用了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词汇:千刀万剐。朴飞知道这只是一个加重语气的动词,在中国古代的确有这样一种刑罚:用刀慢慢将罪犯身体上的肉一小块一小块地挖下来,直到他死亡。显然这些老大妈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到它所指向的刑罚的真正意义,只是表达恨的一种方式。朴飞对他的主任说,我现在明白陈三木教授的文章什么意思了,这恐怕就是所谓“民愤”吧,看来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主任说,这不很清楚吗?当有人要挑战这种民愤时,大家都不会放过他,口水就要把他淹死了。朴飞叹了口气,说,不过说实在的,我很为陈步森可惜,他毕竟作过努力,做了那些事,可是没人理会。主任笑了,说,他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又不是没长眼睛,但解释起来就太难懂,中国没有那么费脑子的人,你杀人就要偿命,这很好懂,你再罗嗦就要起误会,以为你要逃罪。朴飞就问主任,陈步森是不是真的要逃罪?主任说我又不是陈步森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也许他真的要逃罪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朴飞呆呆地想着,后来他说,主任啊,我作为跟踪这个案件的记者,有时同情冷薇,有时同情陈步森,我都糊涂了,不过呢,我还是要说,应该让人家有一个悔改的机会,真的把陈步森杀了,这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不如判个死缓,以免人头落地,就什么也没法说了。
主任拍拍他的肩,拉长了声音说,你小子真是太嫩了嘛,要不为什么我当主任你当兵呢,你还没看出来吗?不是冷薇要他死,是全社会要他死,你见过一个人因为什么很难懂的忏悔而逃掉一死的吗?没有,那帮教徒真是帮倒忙,把事情越描越黑,出什么书嘛,这是搅浑水嘛,净整那没用的。要我看,不如就好好地做冷薇的工作,从证据上找到陈步森认罪悔改的表现而从轻处罚,弄什么……向上帝悔改,谁知道上帝是什么东东?把这么难懂的东西搅在一起,自讨苦吃嘛。朴飞被主任的开导弄得稀里糊涂,因为他从没想过这些。他说,这样说来,陈步森真的没有悔改的机会了?主任说,中国人本来就活得他妈的够累的了,成天烦着呢,你报道了这么些时间了,还没看出来?不是冷薇,是全社会要“报复”,这个社会需要一个“恨”的对象,陈步森犯了什么罪?大罪,不单因为他杀人,他还挑战人的智力,我实话告诉你,这句话可能你这年轻人听了不舒服——一个大罪是不可以悔改的,不允许,说白了就是这样。你犯那么大的罪却悔改了,让人不舒服,陈步森是在作无意义的挣扎,无论他是有意悔改还是抱有目的,结果都是一样。
朴飞被主任的一番话整得目瞪口呆。主任说,这是我们私下聊的话,为了给你上上课,别瞎传。朴飞说,我连听着都费力,怎么传啊。
朴飞和主任的聊天还没结束,有人接到电话报来的新闻线索,说发生了一件大事:冷薇第一天恢复上班,就把一个她班上的学生打成重伤,要求他们尽快到场采访。朴飞听了不敢相信:冷薇怎么会打人呢?你们有没有听错啊?主任说,你问个什么劲儿啊,还不快去啊。朴飞说,主任,报道这个合适吗?主任拍他的屁股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的立场是客观的嘛,你是这个案件的跟踪记者,你不去谁去?你什么话都不要多说,把东西拍回来给我就行。
朴飞赶到学校时,被场面吓了一跳。大约有将近一百人围在学校门口,学校的大铁门已经关上了,但人群在一波一波地推挤铁门。几个警察正在维持秩序。朴飞认识的一个教育局的人告诉他,那个叫冷薇的女老师把一个她班上的男生打了,那个男生有先天性心脏病,她可能一时气起,出手重了些,那个学生当场昏厥过去,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但预后不知道会怎么样。这个男生的父亲是砂石厂的老板,把工人都叫上了冲击学校,冷薇现在被校长藏在学校里。警察正在取证。
那个朋友从学校后门把朴飞引进去,在校长的宿舍里见到了冷薇。她脸色苍白,眼神是呆滞的,警察问三句她答一句。校长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搓着双手。情形大概是这样的:冷薇今天刚一开始上课,就显得和以往不同,她不但很烦躁,而且布置了一篇题目很怪的作文。如果说冷薇出《你最恨的人》这个作文题,可以在她的个人情绪上找到依据的话,接下来她做的事就让人匪夷所思了:整个上午冷薇都在找那个说要把老师杀光的学生,她没明问,而是在猜测。后来她猜不出来,强烈的好奇终于使她开始向一些学生打听,到底谁说过这句话。她终于打听到了,是一个叫蔡和平的学生说的。
冷薇拿起他的作文看都没看,当场在上面打了零分,还展示给全班看。这个学生非常诧异,他问老师,你为什么给我零分?冷薇反问他,你是不是说过,要把给你打零分的老师通通杀光?这个学生说,你给我打零分,我就把你杀掉。冷薇说,果然是你说的,我现在就打你零分,你现在过来杀我。这个学生就站在那里不动……说,你看都没看,为什么打我零分?冷薇说,我不用看了,凭你说的这句话,就可以给你零分。那个学生就说,你是个坏老师,难怪老公要被人杀了,臭婆娘!
就在这一刹那,冷薇好像被一个人推了一下,离开讲台径直走到他面前,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揪住那个学生的头往墙上猛撞,全班学生都看呆了:学生的血从脑袋溅到白色的墙上,痛得大喊大叫,但冷薇不撒手,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眼神是直的,一边撞他的头一边喊叫:杀了我吗?快杀啊,快杀啊!
等到那个学生身体发软她才放手,学生立即倒在地上。当学校的老师和校长赶过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学生,以及双手沾着血的冷薇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冷薇清醒了,扑倒在桌子上哭泣。校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朴飞试图采访冷薇,她什么话都不讲,只是哭。朴飞只好采访校长,校长把他拉到门口,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你问我有什么用?她大概发了疯才会这样哪,这不是被鬼跟了吗?刚上班就给我整这个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嘛,差点出人命嘛。朴飞问他,冷薇老师过去脾气就不好吗?校长说,不会啊,她过去从来没有对学生动过手啊,很温柔啊,就算是让那件事给刺激的,病不是好了嘛。旁边的教导主任说,我看没好,就是病,没好,肯定是没好,否则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朴飞问,她患的不就是失忆症吗?教导主任说,不对,她进了那个地方还能有好的吗?那里都是些什么人啊?没病都能给整出病来,今天早上我看她一进来,眼神就不对,怪怪的。校长对他说,你就别在这里瞎掺乎了好不好?朴飞问对冷薇将会如何处理?校长说,人在医院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教导主任说,听候教育局指示。校长对朴飞说,请你们媒体手下留情,这事情没有调查清楚,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就向你们报告,在这之前,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先不要曝光,好不好?拜托了。
警察作完笔录,并没有把她带到派出所,学校派了几个老师,把冷薇从后门出去,护送回了家。朴飞跟着她到了家,等到护送的老师离开。朴飞趁机进了冷薇的家,冷薇认识他,她没有拒绝。朴飞向她解释,我不是要报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冷薇没说什么,她的表情还是有些呆滞。老太太哀声叹气地对朴飞说,她怎么会害学生呢?她从小到大,连一只鸡也不敢杀,怎么会打学生呢?朴飞说,是啊是啊,是不是情绪不好。老太太说,她不是打学生,她是打自己的孩子,你知道吗?前几天她打自己的儿子来着,她怎么会存心打别人的孩子呢?打别人孩子的人,会打自己的孩子吗?朴飞听了感到很疑惑,是这样啊。老太太说,为打孩子的事我跟她一人星期不说话,谁知道今天刚一上班,你怎么就打别人的孩子了呢?你还不如把淘淘再打一顿,也比打别人的孩子强啊。冷薇说,妈,你别说了,我做的事我负责。老太太问她,你怎么负责啊?人还躺在医院里呢。朴飞说,你们消消气,大家都知道冷老师最近心情不好,我们找找原因。
冷薇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朴飞问她,你当时没多想就……冷薇说,我的脑子坏了,被陈步森这个王八蛋弄坏了,我一肚子的气,但我真的没想过要打学生,可是他那话一说,说我老公该杀,我突然头就晕了。朴飞说,那是一个小屁孩儿说的话,你干嘛当真啊。冷薇说,我也不知道,谁也不要跟我提李寂,否则我就昏了,他这话一出,我就根本忘记了他是学生还是谁,我头很痛,只想上去撞他的头,让他住嘴。朴飞听了就说,你的压力真的太大了,你需要休息。冷薇摇头,休息没用,我都休息三个月了,一点用也没有。我以为自己可以上班了,我这几个月被这个案子弄得精疲力竭,我好想上课,用工作来忘记这些事儿,看来我错了,我不如呆在家里。我想,也许陈步森伏法那一天,我才会好些。我会给李寂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你要好好保重。朴飞说,其实,大多数人是站在你一边的。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急着上班,再休息一段时间。
你放心,我会去向学生和他的家人道歉。冷薇说,我会负责,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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