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陈步森睡到九点,被表姐的电话吵醒。她说有急事,要他马上到她的单位来一趟。陈步森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肯说,只是让他马上过来。陈步森只好起床穿衣。周玲的性格很急,无论做什么事都像冲锋似的,这一点上很像陈步森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因为一点小事情母亲会突然躺在地上撒野,甚至有一次把滚烫的汤泼在陈步森身上。陈步森弄不明白她跟父亲吵架关他什么事?他可是她的独子啊。周玲虽然性格也急,但为人热情,经常照顾陈步森的生活。陈步森出外流浪后,还常常得到她的接济。所以陈步森认她作亲姐姐,但不肯和她一起住。他不愿意给任何人增加负担。
在小学门口陈步森见到了表姐周玲。她说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见他没有反应,又说她身体不行了,要赶快去看她。陈步森问她的意思是不是那个人快死了?周玲很不高兴地说,是不是她死了你才去看?陈步森说,她要是死了,我去收拾。周玲说,那我就告诉你,她快死了。说完一个人径直往前走。
陈步森犹豫了一下,就跟着往前走了。周玲叫了一辆车,陈步森也跟着上了车。一路上周玲没有说话。周玲的母亲很早就因为高血压,有一次在浴室洗澡,突然就摔倒在地再也没起来。所以,她把陈步森的母亲当成亲妈。陈步森的母亲说不上对她有什么好,但周玲就是常常去关心她,也许这是由于她是虔诚的基督徒的缘故吧。
在角尾的老人院,陈步森见到了母亲。她正在跟几个老人打一种窄长的红纸牌,嘴里嚼着橄榄,发现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就立刻变化了表情,抱住陈步森恸哭起来。有许多老人在一旁看,陈步森觉得很不自在,挣脱了母亲的手。周玲说进房间吧。他们就进了母亲住的房间。母亲并不算太老,但走路已经是老态龙钟的样子,这是报应吧。陈步森边想边走进房间,这是一间很简陋的房间,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连个放衣服的柜子也没有,是放在箱子里的。桌上放着几个碗,碗里面甚至还有没洗干净的饭疤。陈步森想:母亲仍然没有改变她的习性,她是个不会生活的女人,也是一个不会照顾人的甚至不会爱的女人。陈步森虽然在黑道上混,但他觉得自己很会照顾自己,他的碗洗得比母亲的碗干净。
周玲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母亲,说这是陈步森买给她的。母亲又哭了,重新抱着儿子哭泣。陈步森很不高兴,已经显露在表情上了。他觉得表姐已经骗了他了,母亲并没有病,结实得像一头牛呢,这也算了,怎么又撒谎说他给母亲买东西呢。基督徒也撒谎,让陈步森很不以为然。但他没有当场否认,免得大家难堪。但他一句话也不想说,母亲说了很多话,还抓住他的手。陈步森眼睛望着窗外,慢慢地把手挣脱出来。窗外好像有一个老头一直偷偷往这里窥。陈步森觉得好笑。他判断这个老头可能是母亲的姘夫。她到哪里也不会闲着。陈步森想。
周玲要陈步森说些什么,故意引些他的话题,可是陈步森只是哼哼了两声。周玲只好自己滔滔不绝地对母亲讲福音,和跟陈步森讲的一回事,无非是要她信主得永生之类。可是母亲的眼神是涣散的,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又端详手中的纸包,就是没有再看儿子,也没有在听周玲讲什么。周玲最后说,我给你留下几本书。她把一本叫做《莫非就是你》的小册子放在桌上,这时陈步森才发现桌上还有几本这方面的小册子。
陈步森很庆幸时间到了,他可以走了。走出门的时候,周玲脸上出现愤怒的表情,他对陈步森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母亲?陈步森无言以对。周玲说她至少养活了你。陈步森想,这话不正确,她只养他到了十二岁。周玲让他进去道歉,陈步森很为难。后来陈步森走进屋,从兜里掏出一大叠钱放在桌上,但什么话也没说。母亲兴奋异常,抓住钱数起来,根本没有要送儿子的样子。陈步森走出来对周玲说,你看,她到底爱的谁。周玲沉着脸没有说话。两人一直沉默到上出租车。
出租车一直往城东方向去。陈步森问表姐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周玲说,我不会害你,去一个对你有好处的地方。陈步森觉得表姐生气了,就不再搭话。车子停在一间教堂前,陈步森认得这座教堂,叫东门福音堂,是英国人造的,房子是石头砌的,到现在还很结实,周玲是这间教堂的积极分子。小时候他被表姐拉来过几次,可是他什么也听不懂,后来就怎么也不来了。今天他也是被骗来的,不过陈步森也不生气,反正今天他也没事可做。
周玲带他进到教堂,里面正在唱圣歌。周玲给他找了个前排的位置,让他坐下,然后就忙自己的事了。陈步森不习惯坐前排,周玲一走,他就溜到后排。这时,一个中年人递给他一本诗歌集,大家正在唱的是一首叫《奇异恩典》的歌。这首歌一下子就把陈步森吸引了。因为它的旋律非常优美。陈步森唱过很多流行歌曲,可是都不如这一首歌好听,跟他唱过的歌都不一样。陈步森听了一遍就记住了旋律。他不会识谱,但记性很好。他必须听别人先唱一遍,他就会识这首歌的谱了。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会识谱。
唱歌结束。牧师上台讲道。陈步森发现他就是刚才递诗歌本给他的中年人。旁边一个人告诉他,这个牧师是这个堂最好的牧师,叫苏云起。这个姓苏的牧师在祷告之后开始讲道。他今天讲的是《罗马书》,说普天下的人都是有罪的。苏牧师学着上帝的口吻:上帝要看看这地上有义人没有,结果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苏牧师还学上帝的模样,弯着身子满地找义人,结果义人没找着,却把眼镜掉到地上去了,满地找一直找不着。陈步森哈哈大笑起来,引起众人侧目。陈步森不是故意笑的,他真的是觉得很好笑。
接下来陈步森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或者说干脆听不懂,满脑子想冷薇的事情。那天冷薇死死抓住儿子的情景老在陈步森面前打转。今天他去看了母亲,就更想着这件事情。陈步森觉得冷薇都已经疯了,患了健忘症了,还能记得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的母亲什么病也没有,却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儿子。从他十二岁开始,她就把他扔了,也把他忘了。父亲和母亲离婚后,谁都不要他,都说自己没有能力培养他,把他扔在祖母家里。在祖母家过不到一个月,陈步森就跑出家门,开始了流浪生活。虽然时间过去已经很长,陈步森一想起这些心里还是很难过,有一种眼泪要夺眶而出的感觉。在这一点上,陈步森对冷薇有很好的印象。离上一次见她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陈步森心里老是有一种空空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在想着这个疯女人,不是喜欢她,只是对她感兴趣。
苏牧师又开始祷告,大约是已经讲完了。陈步森听不懂他讲的道,但他承认这个牧师的的祷告很好听,让陈步森心里有一种颤抖的感觉。刚才他在想小时候的事,心里很难过,现在听到祷告,不料心里更难过,好象要哭的样子,因为苏牧师祷告说,主啊,请你擦去我们暗中的一切眼泪,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哭号、疼痛,因为一切都变成新的了!陈步森就是在听到这句话时,眼泪差一点要流出来。陈步森不想在教堂出丑,更不想等到结束,因为周玲会把他留下来。所以陈步森没等最后的唱诗结束就悄悄地溜出了教堂。临走时他偷了一本诗歌集揣在兜里,因为他喜欢刚才唱的那首歌。
下午,陈步森一个人来到了凤凰岭的精神病院。他用在云南做的名叫刘勇的假身份证进了医院,门卫认出他是上一次来看过冷薇的人,以为他就是亲属,就放了他进来看她。
冷薇见到陈步森的时候,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她居然记得他叫小刘,让陈步森惊异不已,同时心中也不免惊慌,她怎么会记得我叫小刘呢?她不是失去记忆了吗?她是不是会认出我呢?陈步森心中开始打鼓。
冷薇现在看上去像正常人一样,只是脸色疲惫。她说,小刘,你守信用,记得来看我。她又问她的儿子淘淘为什么没来。陈步森说他要上课所以没来。冷薇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我的好儿子,他要上课,他是全幼儿园最好的孩子。陈步森把买来送她的两瓶蜂王浆放在桌子上。冷薇说,小刘,你对我真好,给我买这些东西,我要谢谢你。陈步森心里想,我是用在你家抢的钱给你买的,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陈步森突然问冷薇,你不认得我是谁吗?这一句因为问得突然,冷薇就楞了一下,直直地看着陈步森,看得他心里发毛。后来冷薇说,你是个好人。陈步森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冷薇说,你来看我,你是个好人。陈步森进一步试探说,你记得你是因为什么进医院来的吗?冷薇想了好久,突然用手按住太阳穴,好像很痛的样子。陈步森想,她是要记起什么来了吗?冷薇抬起头来对他说,我病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陈步森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冷薇说,儿子。陈步森说,你的丈夫呢?冷薇疑惑地看他:丈夫?陈步森点点头,问,你有丈夫的,你没有丈夫怎么会有儿子?陈步森问完这句话时有些后悔,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往一个可能的深渊里跳,他知道自己其实从来就没有忘记对那件事情的恐惧,实际上他是在用各种办法求证: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当事人认出。这是一个大胆而荒谬的试验,危险本身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想冒险的人。陈步森落入了一个怪圈:要证明自己真的完全脱离危险,或者干脆说他要证明自己跟此事无关,即使这只是一种想象,也算是个美好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切是不可能实现的,无论是淘淘还是老太太,无论是冷薇还是陈步森自己,即使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陈步森,我不认识你,你放心好了。陈步森也不可能彻底放心,因为事实俱在。那么陈步森是在干什么呢?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接近被害人到底是要达到什么目的?难道他想要被害人对他说,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凶手,你不要难过?要被害人对加害者说,你不是杀手,这何其荒唐。可是如果不这样联想,就无法解释陈步森的反常,他一次又一次接近冷薇和她一家的行为,或者只能说疯的不是冷薇,而是陈步森,他的确完全疯了。
就像眼下,双方在接近刀锋,陈步森问冷薇有没有丈夫,冷薇抱着头想了好久,她大概意识到了,她应该是有丈夫的,因为没有丈夫就没有儿子。她大约费力地要解释这个矛盾的问题……最后她抬起头来对陈步森说出了一句让他无言以对的话:我有丈夫,离婚了。
陈步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后来他问,你丈夫叫什么名字?冷薇又抱着头,这回她没再抬头,说,你别再问我了,我头痛了,我头痛了。
这时,旁边有一个病人开始砸核桃吃。冷薇的眼睛开始直直地看着她砸,突然她双手捂着耳朵,眼睛恐怖地放大,嘴里发出长长的撕心裂肺的惨叫。陈步森吓坏了,他弄不清楚冷薇为什么会突然惨叫起来,他吓得几步就闪到门外去。陈步森想,完了,她是不是认出我来了?因为李寂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惨叫。陈步森对自己的试验后悔不迭。他准备迅速离开精神病院。
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把冷薇控制住了。一个男护士骂刚才砸核桃的病人:让你不要在她面前砸东西,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一个护士向陈步森解释:没事儿,她受了刺激,听不得砸东西的声音,看见人一砸东西她就抓狂。你不要害怕。陈步森惊魂未定,冷薇一定是把核桃当成李寂的头了。医生给冷薇注射了一针,她稍微安静下来了。陈步森站在门口没动,护士说,把你吓坏了吧?没事儿的,她常常这样,不会伤人的。你去安慰安慰她吧。
陈步森慢慢走上前去,重新坐回到冷薇身边。冷薇出了一身大汗,但她什么也记不起来的样子。陈步森轻声问,你为什么害怕?冷薇看着陈步森,似乎在凝视他,说,你不要走,我害怕。陈步森低下头,你怕砸东西吗?冷薇一把抓住他的手,陈步森感觉到了她的手可怕的力量,难怪淘淘会觉得疼,她的手像铁筘一样死死地握住陈步森的手,让他心惊肉跳。陈步森体会到了一种身陷险境的快感,在危险和得救之间摇摆的奇怪幸福。
冷薇突然哭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小刘,除了淘淘,没有别人来看过我,你是第一个。我很感谢你。陈步森感到一股热热的眼泪流到他的肩膀上,浸入他的衣服,达到肉里。这时陈步森才知道,眼泪原本是这样热的,几乎发烫。冷薇的表情十分悲伤,她热泪盈眶地看着陈步森,嘴唇颤抖着,心中聚集着巨大的痛苦,但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把它忘了。一个人胸中藏着巨大的悲痛,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痛,这才是更大的可悲。
探视时间到了。医生把陈步森叫到办公室,医生姓钱,他向陈步森说明了冷薇最近的病情。他显然把陈步森当亲属了。钱医生说,冷薇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但最严重的是失忆症。陈步森问,是不是她过去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钱医生说,是的,她是由于受到强烈刺激导致发病的心因性失忆症。陈步森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她把事情全都忘记了吗?钱医生解释:她的情形是逆向失忆,就是说在那个导致发病的事件之前的事,她都忘记了,但从此以后的事她都记得。陈步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记得他叫小刘。陈步森又问医生,是不是她的病不会好了,就是说她永远也记不起那件事情?陈步森希望如此,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和冷薇以及淘淘来往又永远不会被发现。但医生说,没有治不好的失忆症,只有很难治的失忆症。陈步森听了竟有些失望,他问冷薇的病严重吗?钱医生说,从症状上看比较严重。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你是她的什么人?陈步森支吾道……远房亲戚。钱医生笑道:难得您这么关心她,她家就剩一老一小,没有你还真不行。陈步森笑了一下。钱医生说,现在她处于发作期,听到敲击声就会受刺激,我们病房有单间,如果她能换到单间,对她目前的病情控制很有好处,就是房间的费用会贵一些,不过也贵不到哪里去。陈步森立即说,你把她换到单间吧。钱我来付。他想,她换到了单间,对自己也会安全些。钱医生说,好,那就这样吧。
冷薇没什么行李,所以房间很快就换完了。陈步森帮冷薇整理完房间,她竟不让他走。陈步森很为难。男护士们要强拉她,陈步森阻止了,他让护士先出去。护士出去以后,他对冷薇说,我还会回来看你,但我现在要走了。冷薇说,这个房间真好。她的手紧紧攒着陈步森的手不放。陈步森说,要不,我给你唱首歌,你就让我走。冷薇说,你会唱歌?陈步森说,我会唱很多歌。冷薇问,你会唱什么歌?陈步森说,我什么歌都会唱,你点什么我唱什么。冷薇就说,我想听辛晓祺的《味道》。陈步森说,这是女人唱的。冷薇说,我就想听这首歌。陈步森说,好,我唱给你听。
陈步森轻声地唱了一遍。他唱得很轻,但很准,陈步森想不到他还能记住这首歌的歌词。这时,陈步森感到肩膀热得发烫,知道她又流泪了。陈步森起身要走,他想,他要是再不走,就有可能走不脱了。陈步森说,我唱了歌,你说了我唱歌,你就放我走。他起身的时候,冷薇没拦他,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回到城里,一连好几天,陈步森都忘不了冷薇的眼神,那是一种奇怪的他从未看到过的眼神:眼中饱含着热泪,心中装满了巨大的悲伤,但她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悲伤,所以她的表情更令人心碎,仿佛一个聋哑人心中装满了不能呼喊的语言。冷薇的表情让陈步森难过,如果说在此之前陈步森只是出于恐惧或好奇,冒险和这一家人接触;那么从这一刻开始,陈步森真的为自己给冷薇带来的痛苦难过了,因为他亲眼见到了她不能呼喊的痛苦,因为她不能认出他,所以无法责备他,这就使陈步森更难受。陈步森觉得不能抛下这家人不管,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陈步森想,至少要等到冷薇病好出院才离开她们。虽然有危险,但也未必一定会被抓住。陈步森有办法使自己在她病好前安全脱身,他脱身后,就再也无法看到她们了。从愿望上说,陈步森愿意冷薇的病永远不好,但陈步森知道,这对冷薇是很痛苦和不公平的,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操蛋。
不过,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陈步森不再去想它。但从这天从精神病院回来,陈步森真的和冷薇一家成了朋友。他几乎隔两三天就去看冷薇,给她买各种各样的东西。陈步森也经常带淘淘出去玩,每周肯德鸡、麦当劳或者必胜客轮着吃。陈步森拚了命地想把那笔赃款花完,好像在被害人身上花完这笔钱,他的担子就会轻省些。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让陈步森感到奇怪的:他和冷薇一家交往这么久,没有遇上任何危险。没有警察找到她家,也没有警察上过红星新村。陈步森不知道为什么警方会那么快就放弃对李寂案真凶的追缉,好像整个侦察过程突然莫明其妙地停止了。一个平民百姓的命也不会像李寂的命那样不值钱。陈步森想不明白,却越来越胆大,以至于他有时会产生幻觉:那个杀人案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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