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陈步森上菜市场买了几个大地瓜,开始雕刻地瓜车。这是陈步森小时候的拿手戏。那时候没有什么可以玩的玩具,陈步森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制作地瓜车的步骤是这样的:先把一个大地瓜削皮,然后用小刀雕出一台汽车的轮廓,轮子是用医院里的注射液的盖子做的,在轮子上扎洞,然后把一根棉签插过地瓜车连接两个轮子。陈步森还会用纸板剪一个国民党军官,插到驾驶座上,两手扶着方向盘,车头再用回形针糸上线,一台精美的地瓜车就诞生了。
蛇子一边喝着脾酒,一边看他做地瓜车。他从来没有看见陈步森做这玩艺儿。他问,你这是什么啊?陈步森说,地瓜车。蛇子很奇怪:你做这个干嘛?是无聊了吧?陈步森没吱声。你要是无聊了,我带你出去玩。蛇子说,好玩的地方多得是,窝在这里做什么地瓜车。他蹲下来仔细看着逐渐成形的地瓜车,说,你该不会是想做地瓜车卖吧?现在有谁玩这种东西啊,电动玩具都玩得不爱玩了,再者说了,这东西要是买不掉,两天就蔫了。陈步森听了他的话,还发了一下呆,后来他起身说,你怎么那么多话?我有说拿去卖吗?蛇子问他,今天去搓一把如何?刘春红说有一处好地方,警察挖开地也找不到的地方。陈步森说,不去。蛇子低着头说,别以为刘春红是你老婆,你不去我就不敢去。老蔫儿啊,你最近是越来越蔫,越来越奇怪了,成天不知道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陈步森做好了地瓜车,马上就出门往幼儿园去。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蛇子的话,有些紧张起来。他不知道经过这两天,有没有可怕的事情酝酿发生,也就是说,他不能断定淘淘和他的外婆是不是又想起来他是谁了。他犹豫起来,在公园边上的铁椅上坐了一会儿。可是陈步森觉得内心有很奇怪的冲动,需要去见淘淘,把地瓜车给他。陈步森知道这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淘淘,所以要做一辆车送给他,他还没到这种地步。陈步森心不软,自从离开父母一个人流浪后,他知道自己从此将心硬如钢。有一次他奉大马蹬之命剁一个弟兄的手指,刀太钝切了半天都切不开,在场的人都瘆了,连大马蹬都不想看。可是陈步森很认真地用那把钝刀锯,在那人的惨叫声中把手指切下来。从此,大家对陈步森刮目相看。所以,说陈步森是因为恐惧而不自觉地讨好被害人,是没有道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陈步森很想去找淘淘,把地瓜车给他,他有一种想和被害人儿子交朋友的欲望。虽然这欲望何其荒唐。但陈步森真的明确无误地朝幼儿园走去了。
他很准确地来到幼儿园门口的围墙外,陈步森对幼儿园的作息已经熟悉了。他一到,淘淘就出来了。隔着栏杆,淘淘拿到了地瓜车。他很高兴。陈步森教他如何使地瓜车在地上跑起来。淘淘就一遍一遍玩。陈步森问他,好玩吗?淘淘说,好玩,可我想吃了它。陈步森连忙说,不行,这是拿来玩的。淘淘不依,不嘛,你不是说可以吃的嘛。陈步森说,是可以吃,但要先玩,玩腻了再说。淘淘说,玩腻了就可以一口把它吃掉吗?陈步森摆手,玩腻了也不要吃。淘淘把车一扔,你说谎,你说地瓜车可以吃的,现在又说不能吃。陈步森不知怎么说才好,他搓着双手,说,本来是可以吃的,可是你玩脏了,脏东西是不能吃的,因为吃了会……会怎么样?淘淘说,会生病。陈步森高兴地说,对,会生病,你看淘淘多聪明。淘淘高兴了,说,那我就只玩它好了。
陈步森看着淘淘,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说出了自己隐藏好几天的疑问:你真的认识我是谁吗?淘淘。淘淘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是刘叔叔。陈步森说,我是问你,以前你见过刘叔叔没有?淘淘摇摇头,说,没有,可是我认识伟志的爸爸。陈步森又突然问,你爸爸呢?淘淘沉着脸不说话了。陈步森问了这话后心慌起来,起身说,淘淘,我走了。淘淘可能还在想爸爸的事,没有吱声。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陈步森。
陈步森走在回家的路上。淘淘的眼神老是在他眼前晃动。他想,淘淘也许是认识他的,只是不说。因为在传说中,儿童是神秘的。鬼都是小孩子的样子。反过来说,小孩子也有鬼的样子。陈步森觉得他在和淘淘的眼神对视时,是一种较量。那时候的淘淘已经不是淘淘本人,也许是他的母亲看着丈夫死的眼神,也许它就是李寂临死前的眼神。陈步森正在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见好像有人叫他,接着就是一声惨叫,他定睛一看,前面五六米远有一个老太太摔进一个开了盖的下水道洞里,半个身体卡在那里。陈步森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淘淘的外婆,是来接淘淘的。陈步森转身想离开,不料外婆已经看见他了,她连声叫着刘先生刘先生。陈步森只好走过去,发现外婆的一只脚和一只手已经卡在井里。这时有几个人围上来了。陈步森有些慌,他迅速地把外婆扛上来,说,我们快上医院。因为陈步森怕在人多围观的地方,想尽快离开这里。他背着老太太截了一辆的士。外婆痛苦地哼哼着。陈步森问你怎么会摔进井里去呢?老太太说我看见您,就叫了一声,没在意脚下有个井盖。陈步森想,好了,这还是为了我摔的。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就近的铁路医院。
医生检查了一下,说要拍个片。陈步森走不了了,只好背着老太太去拍片。二十分钟后拍片结果出来了,是韧带拉伤加上轻微骨裂,医生对陈步森说,你妈的情况算相当不错了,没有骨折是很庆幸的,一般这把年纪的老人这样摔倒,大部份是要骨折的,不过呢,她必须在家休息一个月以上。医生把老太太说成他妈,陈步森觉得好笑,他已经二十年无父无母了。外婆没带那么多的钱拿药,陈步森只好代为垫上。他们拿好了药,陈步森知道可能还走不了。果然,老太太说,刘先生,你现在再帮我个忙,雇辆的士把淘淘一起接回家。我把钱还给你。
陈步森头大了。这意味着他要跟着老太太和淘淘回到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地方。陈步森告诉自己:那个地方是绝对不能去的。但现在马上强行溜掉更让人可疑。他决定先到幼儿园,走一步看一步,找个机会溜掉。
陈步森叫了一辆车,到幼儿园接淘淘。淘淘一看就说,外婆,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幼儿园的老师也出来了,说,你这样明天就不能送淘淘来上学了吧?外婆苦笑地摇头。老师说,你住那地儿还真没有我们的孩子,要不我们可以一起去接。外婆说,不用不用,我回家再想办法。陈步森想,该不会叫我来送吧?这可怎么是好。这时恰好老师转头问他,您是……?陈步森无言以对,淘淘说,他是刘叔叔。外婆说,刘先生在附近工作,今天多亏了他。老师看着他,说,我认识您,我看您总站在围墙外跟淘淘玩儿,都好几天了。外婆说,他是个好人。
陈步森硬着头皮把淘淘和外婆送到家,一路上他内心翻江倒海,一会儿他就要到他犯案的地方了。在那里他曾经杀死了淘淘的父亲。他觉得那是个绝对不能去的地方,是个忌讳之地。直到此刻,陈步森才发现自己这一周来完全是昏了头,他在做一件极度危险又匪夷所思的事情,不仅毫无价值而且最终会让他命丧黄泉。陈步森好像清醒过来了,在想着如何脱身,可是在老太太最需要帮助时贸然脱身反而可疑,但他又实在不想见到那幢楼。陈步森就这么在脑袋里疯狂想着对策,直到的士开到了楼下,他也没能够想出脱身的办法。但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上楼。可是,在老太太摔伤了腿的情况下,不背她上楼是不合情理的。
他付着车钱,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对司机说,师傅,我因为有急事儿,就不上楼了,能不能麻烦你背她上楼一下,我付给你十块钱,你只要扶着她就成,因为有电梯。司机一听这么好赚钱,就说,行啊。不料外婆摆手说,刘先生,怎么能叫您再花钱呢?有电梯你扶着我走就行,就几分钟时间你这么着急走吗?你非得上楼不可,我得把医院里的钱还你。陈步森说,那钱就算了。老太太对司机摆手让他走。司机说,这钱我不好意思赚,得,你扶老太太上去,我走了。
陈步森没辙,只好扶着老太太进了电梯。这时候,在陈步森心中涌起了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不像是害怕,也不像是烦躁,倒更像是一种忧伤,如风一样很轻微地从他的心上面吹过,使他突然显得无力。因为他想起了那一天在电梯里,他戴着一个大口罩。
既然已经上了楼,陈步森突然反而不害怕了。最危险的地方也许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切不像是一个阴谋。陈步森对自己说,没什么了不起。他反而陡然产生一种想进去重新看看这间屋子的愿望。
门开了。他们进了屋。屋里的陈设没有太大变化。但李寂夫妇的卧室紧紧闭着。冷薇果然不在。陈步森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还是产生了一种窒息感。他觉得那扇门随时会打开:李寂出现在那里。但他很快把这种想象转换成更现实的危险:大门打开,警察出现,自己束手就擒。陈步森闭上眼睛,想,就这样结束也好。
淘淘开始满地玩地瓜车。老太太给陈步森泡了热茶,陈步森接过茶的时候,心里有一种羞愧感。老太太一瘸一拐进房间拿了钱要还给陈步森,陈步森不要。他觉得在这家抢的钱用在她身上,现在她却要还他钱,这是很好笑的,所以他坚决不要。老太太就流下泪来。她说,刘先生,你是好人,我们家是遇上坏人也遇上好人,淘淘的父亲不在了,让人杀了。他母亲也疯了,进了精神病院了。说罢她禁不住哭起来。陈步森心中一紧,竟坐在那里不会动了。
老太太抹了眼泪,说了那件事,一边说一边哭。陈步森坐着不动,只是看着她。他说不上有什么内疚,但他觉得这种气氛是怪诞的:被害人对着杀人者哭诉,让陈步森觉得很不舒服。陈步森始终认为,自己虽然在做法律上犯罪的事,但这世界上犯罪的人多得很,他父母把他扔了不算犯罪吗?所以,他偷东西杀人都不认为有什么大了不起。但此刻陈步森很不舒服,因为他觉得他这几天和淘淘一来一往产生了很不错的感觉,可是老太太一上楼就说起那事,实在很煞风景,把他的心情搞得一团糟。他对老太太敷衍了一句:你别难过。
说完就起身想走了。他对老太太说,我有点急事儿,我先走了。可是老太太还没把那件事情讲完,有点错谔的样子。淘淘问他,你走了我能把地瓜车吃了吗?陈步森说,不能,过两天它就蔫了,不能吃了。淘淘说,那你就再给我做一个。陈步森对淘淘说了声好,就匆匆出门下了电梯,迅速离开了那幢让他心惊肉跳的楼房。
陈步森昏睡了一整夜。做了无数的梦,都是有关他被捕的梦。他在梦中拚命地逃,可总是被抓住。然后他又逃脱,又被捕。这样反反复复,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让他精疲力竭。接着他梦见老太太端上一杯又一杯的热茶,陈步森只好不断地说谢谢谢谢,说得一直停不下来,就醒了。醒来得很早,七点都不到。蛇子还在沉沉地睡着。陈步森点了一支烟,呆呆地看着窗外。外边的高压电杆上停了几支鸟。陈步森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停在电线上也不会被电到。
他抽着烟,用了一点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心
情。陈步森觉得自己的确在冒险。虽然他们每次作业都很谨慎,尽量不留下痕迹,但他现在这样接近被害人家属,终有一天会有好果子吃。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作为一个凶手,如今能堂而皇之地坐到被害人家里的椅子上,喝上被害人家属端上来的热茶,陈步森心里竟划过一种幸福感。好像那件事一笔勾销了,现在,自己已经是这家人的朋友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陈步森下了床,往窗底下看,菜市场人头攒动。陈步森想,这老太太躺在床上,她怎么送淘淘上学呢。最有可能的是老太太请一个保姆,既照顾她自己,也能送淘淘上学。陈步森想去偷偷看一看,她请了什么样的保姆。
陈步森穿好衣服,很快地摸到淘淘的楼下,躲在树后面。他看了表,才七点二十分。几分钟后,他看到惊人的一幕:老太太竟然自己撑着拐棍带淘淘下了楼。过去她是骑小三轮,现在她似乎准备搭摩的前往幼儿园。陈步森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正当他想转身离去的时候,淘淘叫起来了:刘叔叔!刘叔叔!陈步森只好从树后面走出来。老太太看到他时很吃惊,说,刘先生您在这里干什么?这时,鬼使神差的事发生了,陈步森的话一张,竟然说,我离得近,是来送淘淘上学的。
很长时间后陈步森都无法理解当时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说,可以说是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因为没想,所以他不认为自己当时真想这样做。也许是情急之下不好意思,也许是要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楼下的理由,也许只是因为恐惧?反正陈步森当时是严厉劝说老太太回了房间,他对老太太说,你怎么能下楼呢?因为医生警告如果她不好好休息等待骨头长好,就要真瘸了。陈步森一副早已准备好来接送淘淘的样子,他说,我早就想好了,我会帮您接送淘淘一段时间,直到你腿长好,你摔得这么惨,还是为了我摔的,我怎么能不管呢。所以我今天很早起床,就是要来接淘淘的。没想到你已经下楼了。
老太太说,真的?刘先生,可……你让我怎么谢您呢?你是好人,这我知道,可是你也对我们太好了,我真的不好意思,上次的钱你不收,我就过意不去。陈步森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我上班下班每天要走这条路,刚好接送淘淘。
老太太说,要不这样好了,你上次不收我的钱,这不成,如果你帮我接送淘淘,我还是算钱给你。陈步森说,再说吧,再说吧,我先送淘淘上学吧。
……这天,陈步森送一个被自己杀害的人的儿子上了学。这是发生在樟坂的事。听上去像是天方夜潭,但这是真的。不相信奇迹的人不会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事,但相信奇迹的人就会知道,奇迹是用来相信的,相信是内心的故事,相信的人只要一听就相信了。我们去分析一件事是否可能,那件事就绝对不是奇迹。连陈步森自己都是靠相信做下这件事的,用他后来自己的话说:傻瓜才会干这样的事。不错,当时的陈步森可能已经入了迷魂阵,他没有分析这件事的利害,只是接受了这件事本身。好像被什么引导,渐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老太太一个月的疗伤过程中,陈步森一共接送淘淘上下学二十天时间。他做了十几只地瓜车。有卡车、小轿车和军车。随着他进出李寂家的次数越来越多,陈步森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他觉得最危险的地方真的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事实证明就是这样,这一个月他非常安全,没有警察找上门,也没有警察登过李寂家的门。那件事好像永远过去了一样。
星期五那天,老太太觉得自己的腿好了,她对陈步森说,小刘,我的腿好了,从明天开始,我接淘淘放学。淘淘不肯,我要刘叔叔。陈步森说,反正我也没事儿。老太太说,那不行。她突然拿出一叠钱塞给陈步森,陈步森不要,双方一直推。最后老太太推不过陈步森,说,小刘,后天是星期天,我要去精神病院看淘淘他妈,我想你跟我一起去一趟,我想让他妈亲自谢谢您。陈步森听了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老太太说,你不是刚说后天有空嘛。陈步森低着头说,我……看看再说吧。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最可怜的是我女儿,她只认得淘淘,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医生说她的脑子完全坏了。陈步森说,是吗?……
陈步森回到红星新村,有好一阵像丢了魂一样。他曾经捕捉到的某种隐秘的幸福感:明明是加害者,却能和被害人如此亲密来往的奇怪的幸福感,现在有可能失去。陈步森一步一步陷入这个家庭,完全是被这种幸福感迷惑了:好像他无须任何过程,在瞬间就丢掉了凶手的身份,他和淘淘跟老太太再也不是仇人,那次的杀戮只是一个梦,或者是一个幻觉,或许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种便宜的脱罪感的确有致命的吸引力,把陈步森迷住了。在接送淘淘的一个月里,陈步森夜里的确不再做被捕的梦,反而做一些让他高兴的梦。
但现在老太太让他见一个人,这个人叫冷薇,这个女人就在两米远的地方看他如何帮土炮把丈夫的脑袋砸碎。陈步森好像看到她现在正站在他意识的十米深处看着他,对他说,你得了吧。
陈步森不能很好地解释“你得了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能体会到这句话让他非常难受。因为有一次他父亲在抛弃他五年后来看他,要给他买一个冰淇淋,他也是这样对父亲说,你得了吧。
现在,我就停止了吧。陈步森对自己说,不是冷薇疯了,而是我疯了,让这场闹剧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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