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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空旷荒凉的乡野小路上,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骑着一头小毛驴。小毛驴走得很慢,似乎是信马由缰。在小毛驴的后面,跟着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大概只有四五岁,路不平,她走得趔趔趄趄的。但是她依然顽强地走着,一步不离地跟着前面那头小毛驴。

    正是早春季节,大地上还看不见些许的绿色,田野上光秃秃的,坟地里的老树上栖息着几只蠢蠢欲动的乌鸦,似乎在等待着一种突兀而降的灾难。阳光照耀在黑黢黢的麦田上,驱赶着积存了一冬的严寒。严寒实在太厉害了,连阳光都沾染上了几分寒气。一个小旋风,很小,大概只有煎饼那么大。但是小旋风却旋转得很快,像一个小兔子似的从远远的沟沿上飞过来,追到了小女孩儿的身后便减慢了速度,又像一只忠诚的小巴狗似的尾随着。

    陈天伦看着这副画面有点儿怪,怪得有些神秘,有些恐怖。一个骑着毛驴的女人,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女孩儿,一个鬼头鬼脑的小旋风。

    这幅画面是出现在与陈天伦平行的一条田间小路上的,而他正在赶着一驾马车奔驰在乡村土路上。这副画面他看见之后便不肯放弃了,他勒勒缰绳,将马车的速度减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副奇怪的画面。那个女人没有带包袱,只身骑在驴背上,位置很靠后,差不多已经骑在驴屁股上。驴身子前轻后重,压得毛驴的脑袋一昂一昂的,样子更显得滑稽。陈天伦想,大概那头小毛驴很瘦,脊背尖棱尖角的,而春天到了,那女人只穿着单薄的衣裤,骑在驴背上肯定磨得很不舒服,才把屁股挪到驴屁股的位置上。不管怎么样,驴屁股要肥硕一点儿,平整一点儿。他突然想起一句歇后语,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他不禁哑然笑了。这个歇后语很形象,却有几分淫秽,读书人不该对此津津乐道。

    陈天伦看着想着琢磨着,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生发出来:拍花子?是不是拍花子?

    陈天伦也跟所有京畿的小孩儿一样,差不多从刚懂事的时候起就听到许许多多有关拍花子的故事。那是一种狼外婆一般的坏人,专门偷小孩儿,而且偷小孩儿的手段很阴险。他们将一种用小孩儿眼睛做成的迷幻药撒在小孩儿的眼前,小孩儿立刻便被迷幻了。被迷幻的小孩儿会产生一种错觉,身边是两条大河,后面有豺狼或老虎追着,他只有拼命地跟着前面的拍花子走。现在,跟在骑驴女人后面的小女孩儿是不是将两边的田野看成了滔滔河水,将后面的小旋风当做凶猛的虎狼了呢?拍花子将小孩儿偷走以后,便把小孩儿的眼珠子挖下来,用阴阳瓦醅干制成迷幻药,再用迷幻药去拍别的小孩儿。在听这些传说的时候,令陈天伦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拍花子拍小孩儿是为了炮制迷幻药,炮制出了迷幻药再去拍小孩儿,然后再去炮制迷幻药,再去拍小孩儿……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循环往复的坏事呢?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坏吗?

    陈天伦不能多想了,眼前这个骑驴的女人如果真的是拍花子,该想办法把这个小女孩儿救下来。可是……没有可是,这个骑驴的女人不是拍花子又是什么呢?是小女孩儿的母亲?绝对不可能!有哪个母亲自己骑着驴,让这么小的女儿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着跑呢?即便是后娘,也不会这么狠心。

    陈天伦认定他遇上拍花子了,他必须尽快将这个小女孩儿解救出来。他赶着的马车现在是跟骑驴女人平行向前的,到了前面的路口他就该拐向一条回城的路了,到那时候就要与骑驴女人分道扬镳,越离越远了。他抖动马缰绳,挥动鞭梢儿,催促着马车加快前行。驾车的小骒马甩起四蹄,土路上立刻扬起一片烟尘。

    他提前赶到了路口,停下马车,抱着鞭子跳下车辕。他大步流星地穿过田野,朝骑驴女人走的那条田间小路迎过去。骑驴女人看见了他,掉转了驴头朝相反的方向走。这一下露了馅,骑驴女人肯定是拍花子无疑。陈天伦撒开腿追了过去,边追边喊叫着:“站住……你给我站住……”

    骑驴女人不再那么优哉游哉地骑在驴屁股上了,也顾不得“严丝合缝”了,俯身骑在驴背上,使劲拍打着驴屁股,催着驴向前奔逃着。

    那个小女孩儿跟着她跑了几步,便跌倒了。陈天伦追上来,把小女孩儿抱起来。

    小女孩儿果然中了迷幻药,两只眼睛迷迷瞪瞪的,惊恐万分地看着陈天伦。

    陈天伦摇晃着小女孩儿,急着问:“你叫什么?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儿瞪着失神的眼睛看着陈天伦,一句话也不说。

    陈天伦抬头朝骑驴女人逃走的方向看了看,骑驴女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陈天伦无奈,抱着小女孩儿走到自己的马车前,将小女孩儿放在车上坐好,扬起鞭子朝城里的方向赶去。

    漕运码头上开始热闹起来,山东、河南的漕船已经于三月一日之前抵通。开漕在即,仓场总督衙门东科西科漕科详科印科堂房火房笔帖式经承门吏,坐粮厅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七十二行,以及五闸二坝十三仓都紧张忙碌起来。

    铁麟正为甘戎丢失了兰儿急得坐卧不宁,突然曹升进来说坐粮厅金大人和许大人来了。铁麟吩咐让在大堂等候,孙嬷嬷连忙送过来官服,为他换上。

    由于都穿着官服,按大清规矩,坐粮厅厅丞金简和许良年便向铁麟行跪拜之礼。礼毕,铁麟吩咐递茶让座,双方客套一番,便分宾主坐下。

    铁麟原以为金简和许良年是为甘戎丢失兰儿来的,虽说此事他没有通知坐粮厅,可是仓场总督衙门已经闹得天翻地覆,通州城都快掘地三尺了,坐粮厅能不知道吗?坐粮厅知道了,能袖手旁观吗?铁麟实在不愿意坐粮厅插手,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该如何婉言谢绝他们的效忠效力。没想到,两位厅丞却没有提及此事。他们是来向他禀报公事的,金简一招手,一名跟随而来的书办便将一大摞账簿清单摆在了铁麟面前。

    金简谦卑地说:“这是河南山东两省的漕帮呈送上来的明细账单,请大人过目。”

    铁麟看着那足有一尺厚的账单,盯着金简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些什么账目?”

    金简一时有点儿发毛,说实在的这些账目他是从来不看的。满正汉副,按说他是坐粮厅的正厅丞,可是他从来是图省心,怕麻烦,坐粮厅的大小事务,他都交给汉厅丞许良年处理。铁麟看着他,他忙转过头示意许良年向总督大人禀报。

    许良年是个慢性子,他明知道金简在用眼睛示意他,却不慌不忙,耷拉着眼皮沉吟起来,似乎是思索着该不该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向大人您禀报,河南直隶通州所帮船二十只,天津所帮船十七只,山东德州卫左帮船二十四只,任城卫帮船四十三只,平山前帮船四十三只,平山后帮船四十三只,临清卫河南前帮船二十九只,临清卫河南后帮船五十七只,江南徐州卫河南前帮船四十八只,江南徐州卫河南后帮船四十七只,共计漕船三百七十一只。所运漕粮正兑米十四万六千七百零九石,其中正米十一万五千六百九十八石,耗米三万一千零一十石;改兑米六万五千七百八十石,其中正米五万六千二百二十二石,耗米九千五百五十七石,正兑改兑总计二十一万二千四百八十九石。轻赍银九千三百一十两,易米折银一千五百一十二两,总计银一万零八百二十二两。船上还有行粮月粮九万九千八百六十四石,折色行粮月粮银三万三千四百两,贴役路费银八万八千五百六十两,进仓脚银二万三千六百三十两,芦席银六千七百八十两,松板银七千八百二十两,楞木银三千四百五十两,备料银七千八百两,浅船银四千五百两,总计银三十五万一千八百两。另外随船还有土宜总共……”

    许良年没完没了细水长流地说着,铁麟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想不到这个烟不出火不进寡言少语的蔫神却是如此心中有数,好像他肚子里就装着账本,嘴巴就是一只算盘。如此枯燥繁杂的账目,他居然能一笔一笔丝毫不差地报出来。这还只是河南的账目,还有山东的,江南的,浙江的,江西的,湖北的,湖南的,全漕一百零八帮,六千二百九十六只漕船,所载漕粮银两,他都能倒背如流吗?果真如此,他可真是个天才,不愧是吃漕粮这碗饭的。大清鸿运,皇上圣明,人才济济,真是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相比之下,金简却傻子似的看着许良年的精彩表演。这个镶黄旗出身的贵族子弟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脑满肠肥,本来就长得胖,胖得成了一堆成不了形的肉,再加上他呆呆愣愣的大肉头,更像个堆积得瘫软的泥胎。铁麟等一些胸怀宏图大志的宗室精英,早就意识到了汉族官员的精明强干和满族官员的堕落蜕化,金简和许良年对比得更加强烈了。如果把这两个人放在金銮宝殿上比较一下,不知道圣上该做何感想。

    铁麟挥了挥手,制止住了许良年的禀报,真诚地说:“本官初任仓场总督,人地两生,漕务不熟,还是请二位大人分心吧,这些具体的事务你们就按规矩办吧。”

    听了铁麟这句话,金简沉不住气地咧开大嘴笑了。其实,这正是他们给铁麟设计的一套迷魂阵。许良年一阵呼风唤雨,虽说来的不是疾风暴雨,可也是云山雾罩,让铁麟听得脑袋发胀。铁麟交代让他们按规矩办理,这正是他们所要的一句话。有了这句话,这漕运码头仍然可以由他们两人的四只手遮云盖日。铁麟嘛,知趣的您图个清闲,到时候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你的;不知趣呢,恐怕在这码头上没插进脚就得坐着轿子滚蛋。

    许良年没有理会金简的得意,他可不像金简想得那么简单,更没有金简那么乐观。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一见到铁麟那天起,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甚至是恐惧。他在铁麟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掂了又掂,生怕言多语失,有什么闪误。

    金简不管他那一套,他向来看不起许良年这像耗子一样的胆子,像娘们一样的■嗦。他又朝站在他身后的书办招了招手,书办上前将两个桑皮包儿放在了铁麟面前。

    铁麟问:“这是什么?”

    金简说:“您不是吩咐让我们按漕运的规矩办吗?漕船靠岸之前,都要先进献‘小包米’,让东西衙门尝尝鲜,也算是亲自验收一下吧。”

    金简所说的东西衙门,指的是仓场总督衙门和坐粮厅衙门。由于两个衙门紧挨着,东边是仓场总督衙门,便称东衙门;西边是坐粮厅衙门,便称西衙门。

    铁麟将桑皮包打开,这是一包上好的大米,有一斤多重。铁麟用手指扒拉着米粒查看着,粒粒饱满,晶莹玉润,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金简又看了一眼许良年,脸上更露出得意之色。

    许良年没有理睬他,他讨厌金简的浅薄,这种浅薄早晚会误了大事。

    铁麟问:“这是军粮吗?”

    金简说:“这是从军粮里挑出来的。”

    铁麟又问许良年:“许厅丞,你说呢?”

    许良年慢吞吞地说:“谁送‘小包米’都说是军粮,鬼才相信。就是从白粮里能挑出这么好的米,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金简没想到许良年却如此卖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许良年装作没看见。

    让两个人都感到意外的是,铁麟看完了米,却爽快地说:“管他是军粮白粮,只要是好米,咱就不妨尝一尝。近水楼台先得月,吃一两斤好米恐怕不过分吧?”

    连许良年都沉不住气了,忙说:“当然当然,咱在码头上辛辛苦苦,也就是沾这么一点儿光。”

    铁麟说:“这话我信,也不信。说信呢,沾没沾别的光我没看见;说不信呢,码头这么大,连耗子都比别处的肥,何况咱这些仓神爷呢?”

    许良年谨慎地说:“大人说的极是,俗话说,管粮的肚饱,管钱的腰圆。咱又管粮又管钱,腰圆不敢,这肚子还是不吃亏的。所谓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吧。这儿有一个饭局,不知道大人肯不肯赏光。”

    金简听许良年一说,忙把一张大红请柬掏出来,双手举到铁麟面前:“铁大人,您一定得赏个脸,都知道您正直廉洁,您来了我们连接风酒席都没敢摆。现在我们借花献佛,也算尽一尽我们的孝心。”

    铁麟接过那大红请柬,没说什么。

    金简和许良年的心里又打开了鼓。

    铁麟也揣摩起了眼前这两个人,他们为什么不问一问丢失兰儿的事呢?是他们真的消息闭塞,还是故意装糊涂呢?

    陈天伦是漕运码头军粮经纪陈日修的儿子,今年二十四岁。这是一个自命不凡,胸怀大志,又满腹经纶的年轻人。他十三岁通过州试,十四岁通过府试,十六岁又通过了院试,成了一名生员,即老百姓所说的秀才或相公。十八岁的时候,由于岁试成绩优秀,被选为贡生,送到北京国子监学习。读书取仕,他立志要在仕途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争得个金榜题名,报效国家。两年前他参加了秋闱乡试,没有拿上名次。这并没有动摇他的信念,他更加刻苦地读书,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他有着十分的把握得中孝廉。这样再过一年,他就可以趾高气扬地参加春闱会试。就算一试未中,还可以再苦熬三年。无论如何,要在“而立”之前进入翰林院。进翰林院是他伟大的理想,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为了到达这步田地,吃多大苦,受多少罪,他都心甘情愿。

    陈天伦如此宏图大愿,不仅仅为了自己,更为了祖宗。不是光宗耀祖,而是为祖宗讨回一个公道。

    陈家原籍山西洪洞大槐树下,燕王扫北迁至通州,到陈天伦已经有十九代了。陈家的祖先世代吃的是漕运饭,先祖有的扛过大个儿卖过苦力,有的当过车户花户,有的在两坝上当过斛头,有的在坐粮厅当过巡社……几百年间,陈家从来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不读书便不能入仕,不入仕便永远是贱民。到了陈天伦曾祖父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些积蓄。曾祖父决心让祖父读书科考,以彻底改变陈家的命运。

    祖父是个有大聪明又有大志向的人,不到二十岁便通过了院试。二十二岁那年,准备参加秋闱大比。可是就在那一年,家里出现了巨大的变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陈家烧了个精光,曾祖父口吐鲜血气绝而亡。祖父为了重振家业,便与一个富家子弟进行了一笔交易。在进入考场以后,两个人互换名字,如果祖父能让那个富家子弟中举,就给他两千两银子。苍天果然不负祖父,大比下来,祖父让那个富家子弟中了孝廉。祖父拿到这两千两银子,没有盖房置田,而是买了个军粮经纪。祖父重整家业,积重难返,困难重重。他原本将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希望父亲能通过读书中举圆陈家的仕途梦。没想到轮到父亲准备大比的时候,祖父却积劳成疾赴了黄泉。他将军粮经纪的密符扇传给了父亲,父亲只好弃文从粮,吃起陈家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漕运饭。

    轮到陈天伦这一代,父亲又重提陈家夙愿,又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陈天伦的身上。陈天伦相信隔代遗传,他继承了祖父的聪明才智,也继承了祖父的宏图伟志。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像祖父那样,攀天有术,大展才华。可惜的是祖父时运不济,家里遭了如此浩劫,只好将自己埋没了。让他焦灼不安的是,马上就要开漕收粮了,父亲却在踩冰过河时摔了个跤,脚踝骨粉碎性骨折,躺在炕上不能动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到坝上收粮了。万般无奈,父亲只好把军粮经纪的密符扇传给了他。他如此年轻便当上了军粮经纪,在漕运码头上也可以耀武扬威。只是他当上军粮经纪,就会耽误他的读书,继则耽误他的秋闱大比。难道他的仕途梦也会因此而破灭吗?难道他在继承了祖父的聪明才智和宏图大志的同时,也继承了他倒霉的命运吗?

    想到这里,陈天伦竟不寒而栗了。

    给父亲看骨伤的是马驹桥镇上的魏大先生,闻名遐迩的骨外科医生。陈天伦每天赶着马车把他接来,他给父亲换好药打好夹板再把他送回去。这一天,他刚好把魏大先生送回马驹桥,回城的路上遇上拍花子的。小女孩儿大概是受了惊吓,陈天伦把她抱上车她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多会儿,她就躺在车上睡着了。陈天伦给她身下铺好,又脱下外衣给她盖在身上。

    现在,从拍花子手里救出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不知道给他带来的是福还是祸。

    甘戎在通州大街上已经转了一夜一天了,头天晚上她从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里跑出来,便谁也无法把她劝回去了。她像一头丢失了崽子的母狼,漫无目标地奔跑着、嗥叫着。她知道这也许是徒劳的,但她只能这样。她在奔跑和呼唤中消磨着时间,消磨着焦灼和悔恨。铁麟知道女儿的脾气,如果他令人将女儿硬拖回去,女儿会真的发疯的。万般无奈,他只好派了两个衙役悄悄地跟在女儿的后面,暗暗地跟随她,保护她。

    甘戎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寻觅着,见到人便问:“看见一个小孩儿吗……女孩儿……四岁……昨天丢的……”

    开始的时候,她是一个铺面一个铺面地找,一家一家地问。后来,差不多把所有的铺面和住户都问到了,她就问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就这样走着问着,整整一夜一天了。一天多食水未进,她的体力快要消耗光了。她的步子越来越零乱,声音越来越沙哑。孙嬷嬷派人给她送来参汤,求她喝两口,她理也不理。她现在只是寻找,她真的下了死心,就这样寻找下去,直到找到兰儿为止。找不到兰儿,她就在寻找中把自己丢失,或者死掉。

    不少好心的人都劝慰她,没用,她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非你能告诉她兰儿在哪儿。

    走来走去,她走到了沙竹巷那个独门小院。就是前不久父亲来寻找坐粮厅书办黄槐岸时敲开的那两面合扇小门。出来的不是耳朵有点儿背的老家丁,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这个女佣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态度温和。甘戎奔跑了一夜一天了,很少见到如此可以信赖的人。她没有像对待别人那样简单地问是否见到一个小女孩儿,而是像见了亲人那样跟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女佣见甘戎都急得变了形,心疼地说:“姑娘,进来,进来说,进来坐下慢慢说,我也许能帮助你。”

    说也奇怪,甘戎就这样信任这个陌生的女人,居然跟着她进了那个独门小院。

    女佣把甘戎领到厨房里,拉过一只凳子让她坐下。

    甘戎顺从地坐下来,睁大疲惫而企求的眼睛看着女人。

    女佣正在做饭,锅里煮着米,案板上切着菜。女佣从煮开的锅里盛出一碗米汤,递给甘戎:“姑娘,喝点儿米汤润润嗓子吧。”

    甘戎感激地接过米汤,吹着热气,张开干裂的嘴唇吮吸着。

    女佣说:“姑娘,别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急也没用。我的饭快做好了,等吃点儿东西,你再接着去找。”

    甘戎腾地把米汤碗蹾在案板上,噌地站起来:“你不急,我急,我都快急死了。我不吃饭,这米汤我也不喝了。你不是说能帮助我吗?快告诉我兰儿在哪儿,我要走了。”

    看着甘戎的倔强劲儿,女佣不再勉强,她关切地说:“你干吗不去找找唐大姑?”

    甘戎问:“唐大姑是谁?”

    女佣说:“唐大姑是个半仙之体,常常料事如神,许多人遇到难处都去找她。”

    甘戎问:“唐大姑在哪儿?”

    女佣摇起了头:“这就不好说了,她像一个游神,整天在码头上转悠。想找她,也许很难;不想找她,也许来回来去碰上她。不过,你跟通州城里的人打听,肯定能找到她的下落。”

    甘戎听后,急忙谢过女佣,出了那个独门小院,又朝通州大街上走。

    这一回,她见到人不再问是否见到一个小女孩儿,而是问唐大姑在哪儿了。

    女佣给她出的这个主意无疑是好心,可是好心未必能办好事。就是因为甘戎打听的是唐大姑而不是小女孩儿,她错过了上天赐给她的找到兰儿的唯一的机会。

    陈天伦家里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千顷地一株苗儿。这也是命里注定,陈家祖祖辈辈一枝独秀,一脉单传。尽管心高志远,家境殷实,可就是人丁不旺,使陈家祖祖辈辈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地度着岁月。

    父亲病了,陈天伦被从国子监叫回来一是照顾父亲,二是接替父亲的军粮经纪。陈天伦每天都要接送一次医生,医生开好药方之后还要到药房抓药。军粮经纪的事情也很多,码头上的规矩他也是一知半解。他要跟别的军粮经纪沟通,特别是还要到“盈”字号军粮经纪家去拜门槛;他要到坐粮厅去注册报到,然后挂牌排序,准备走马上任;他还要选派好斛头、督管、扛夫、运夫等等,好在这些父亲都筹备好了,到时候跟他们协调一下就行了,难的是那把密符扇,不但要把上面的密符记牢,还要把自己使用的密符画熟画好,这需要练,勤学苦练。

    父亲一病,里里外外的家务事都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身体也不好,哮喘病,一冬都不敢出门。现在虽说春天到了,可大运河还飘着冰凌,朔风还刀子似的剌人。母亲为了照顾父亲,也顾不得许多了。家里的事本来够多够乱够烦心了,没想到陈天伦又拣来了一个孩子。母亲又要照顾父亲,又要照顾这个孩子,累得哮喘病又犯了起来。

    这个女孩儿自从被陈天伦救回来以后,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的时候,陈天伦还以为她是个聋哑人。后来发现你说话她听得见,听得明白。可她就是不说话,你跟她说什么,她都瞪着两只迷迷瞪瞪的大眼睛看着你,似乎她对谁都不信任,对谁都百倍警惕一样。更令人不安的是,这女孩儿那两只迷迷瞪瞪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光,一种绿幽幽的、恶狠狠的光亮,这光亮让人想到狼或者其他什么凶猛的动物。陈天伦的母亲怕看这个孩子,总是躲避着她那双迷迷瞪瞪的眼睛。她把这个发现跟丈夫说了,陈日修开始不信,说老伴是犯神经。后来他跟这个女孩儿独自待在屋子里的时候,也感觉到这个孩子的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这东西让人觉得是危险,又让人觉得是尊贵。总之,跟这个孩子待在一起很不自在。

    陈母说:“这个孩子看来是中了邪了,要不要找唐大姑给她驱驱邪?”

    陈日修从来不信这些邪祟之道,可是他信鬼神,信天命。他觉得这是个非凡的女孩儿,这女孩儿不应该待在他这小门小户的家里,得想办法把她送走。可是送走,往哪儿送呢?最好是能找到她的家人,找不到家人也该报官,让官府帮助找。想到报官,他就为难了。官是谁?当今的知州是夏雨轩,他还没有正式上任。就算是上了任,也有许多棘手的政务要处理,你能把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扔给他吗?你让他怎么办?放在官府里养着,谁那么精心,谁那么负责任?

    这天傍晚,陈天伦赶着马车送魏大先生回来,刚一进门,母亲就慌忙地叫了起来:“哎呀天伦,你可回来了,你快来看看吧。”

    陈天伦心里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

    陈母说:“你快看看那孩子,发起烧来了,浑身烫得跟火炭似的。”

    陈天伦赶紧跑进屋,父亲正用一条湿毛巾给孩子敷着额头。女孩儿紧紧地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小脸蛋儿烧得通红,鲜嫩的嘴唇都干裂了。

    陈日修对儿子说:“你快赶着车把北大街的小孩儿张请来。”

    小孩儿张是张医生,以看儿科著称,所以码头上的人都称他为小孩儿张。

    陈天伦说:“车已经卸了,再说把小孩儿张请来再给她看病耽误时间,我还是背着她直接到小孩儿张家里去吧。”

    陈母一听,立刻赞成儿子的主意,催促着说:“对对对,你快背着她去吧,千万别耽误了。”

    说着,母亲七手八脚把女孩儿包裹好,抱起来放在陈天伦的肩上。

    陈天伦背着女孩儿出了家门,大步流星地朝北大街走去。

    陈天伦进门的时候是傍晚,这么一折腾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月亮,街灯又零零落落,陈天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着。心急腿急,不一会儿头上便冒了汗。

    从陈天伦对面深一脚浅一脚走来的是甘戎。两个人都步履匆匆,又是黑灯瞎火,几乎谁也没有注意谁。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甘戎突然问:“大哥,唐大姑在哪儿?”

    陈天伦一愣,随口说:“啊……我没看见。”

    甘戎也不■嗦,既然人家不知道她就继续朝前走去了。

    甘戎的这句话却惊醒了昏睡中的兰儿,她使劲拨浪着脑袋,抖开了裹在她头上的衣服,冲着甘戎喊了起来:“甘戎姐姐……甘戎姐姐……”

    这声音太微弱了,甘戎早已经走远了。

    陈天伦听着女孩儿的呼叫,更加紧张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女孩儿的嘴里发出声音来,他扭着头急切地问:“小妹妹,你在说什么?”

    兰儿还在用嘶哑的声音呼叫着:“甘戎姐姐,甘戎姐姐……”

    陈天伦知道女孩儿烧得很厉害,已经说起了胡话。他加快脚步,朝北大街的方向走去。

    就在甘戎奔波在通州大街上失魂落魄地寻找兰儿的时候,铁麟又来到了通州衙门。

    才一天多的时间,铁麟被折腾得失去了形骸。他脸黄了,发辫乱了,嘴角裂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夏雨轩吩咐下人在花厅里准备了几个菜,打开一坛花雕酒,给铁麟倒了个满杯。

    铁麟怕夏雨轩误会他是来催促寻找兰儿的,那样的话好像夏雨轩没有尽力似的。因此往酒桌上一坐,便抢先说:“有件事我得请你帮助我拿拿主意。”

    夏雨轩忙问:“什么事?”

    于是铁麟便把金简和许良年到他那儿去的事情说了一遍,还拿出了那大红请柬。他说:“那‘小包米’我收下了,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试探我,我也不能让他们觉得我烟火不进是不是?那样反而把他们吓跑了,就会对我封锁更严。”

    夏雨轩说:“大人圣明,他们的确在用这‘小包米’投石问路。无所谓,就算这米再好,也值不得一吊钱。大清律上还没有把一斤米算作贪污受贿的,所以这米呢,您尽管吃就是了。”

    铁麟问:“那饭局呢?”

    夏雨轩说:“饭局您万万不可去。”

    铁麟问:“为什么?大清律上不是也没有把吃顿饭算作贪污受贿吗?”

    夏雨轩说:“饭局的名堂太大了,以后我再慢慢跟您说吧。实话告诉您,这张请柬我也收到一份。”

    铁麟说:“这么说,你也不去了。”

    夏雨轩说:“不,我要去。”

    铁麟说:“你说饭局的名堂多,不让我去,你就不怕那些名堂?”

    夏雨轩说:“大人有所不知,他们用这‘小包米’向您投石问路,我呢,拿着这张请柬去给您探探深浅。”

    铁麟看了看夏雨轩,感动得点了点头。

    夏雨轩举起了酒杯说:“好了,咱今天先不谈这些,我踏踏实实地陪您喝两杯酒吧。”

    铁麟摇了摇头,把面前的酒杯推开,叹了一口气。他不想谈寻找兰儿的事,夏雨轩难道就看不出来吗?

    夏雨轩说:“铁兄,我如果告诉您一件事,您保证把这杯酒一饮而尽。”

    铁麟问:“什么事?”

    夏雨轩神秘地说:“兰儿找到了。”

    铁麟腾地站起身来:“真的?在哪儿?”

    夏雨轩冲他挥着手说:“铁兄先请坐,我保证咱没喝完这杯酒,就会有人把兰儿给您送过来。”

    铁麟急不可待地说:“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雨轩有点儿得意地说:“我有一个刑名师爷,叫金汝林,此公非常能干。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将兰儿找到了,现在带着人去接兰儿了。”

    铁麟看着夏雨轩,突然抄起面前的酒杯,激动万分地说:“雨轩,我得好好谢谢你,来,我先敬你一杯!”

    两个人同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铁麟心里突然一动,想起了一件事:“雨轩,你久居通州,见多识广,跟你打听一个人。”

    夏雨轩放下酒杯:“铁兄请讲。”

    铁麟说:“小鹌鹑。”

    夏雨轩愣住了:“这名字怪怪的,是个女人吧?”

    铁麟点了点头。

    夏雨轩问:“这肯定是个绰号,她本名叫什么?”

    铁麟说:“不知道。”

    夏雨轩又问:“多大年纪?”

    铁麟说:“不知道。”

    夏雨轩再问:“哪里人氏?”

    铁麟说:“不知道。”

    夏雨轩说:“铁兄,您这三个不知道,知道能从我这儿换来什么吗?”

    铁麟摇了摇头。

    夏雨轩说:“不知道。”

    铁麟哈哈大笑起来,这几天他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响亮。

    此刻,刑名师爷金汝林和典史张魁元带着四名快班来到了陈家。听到急促的敲门,陈天伦的母亲打开院门,看见提刀持枷的官人,吓得啊了一声,差点儿瘫软在地上。

    陈日修听到动静,急忙爬起来,蹭到窗子前面,隔着窗子朝外看着。

    金汝林怕快班的衙役狐假虎威,忙挥手让他们后退,自己进门对陈母说:“老人家,别害怕,我们来问您一件事,听说您这儿拣了个小女孩儿,有没有这么回事?”

    陈母确实已经被吓得失了魂,一听说官府上的人来问这事,忙老老实实地承认说:“啊啊……是……是拣到一个小孩儿,小女孩儿……四五岁……是我儿子从拍花子手里把孩子救出来的。”

    金汝林急着问:“小女孩儿在哪儿?”

    陈母说:“小女孩儿发烧了……烧得很厉害,浑身上下热得跟火炭似的。”

    金汝林不耐烦了:“我问您小女孩儿在哪儿,快说。”

    见金汝林提高了嗓门,衙役们也喊叫起来:“快把孩子交出来!”

    陈母见衙役们挥刀嗥叫,更加害怕了,哆哆嗦嗦的竟说不出话来。

    陈日修隔着窗子见了,高声说:“各位太爷,你们是来寻那小女孩儿的吗?别急,先进来喝杯茶,我腿受了伤,不能下地伺候各位,你们进来稍候。我儿子带着她看病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大清国的习惯,一般老百姓称知州知县为老爷,称下面的吏胥为太爷。处官府职簿书者为吏,任奔走供役使者为胥。这是一种尊称。金汝林见屋内的老人出口文雅,知道是位有身份的人,便走过去说:“老人家,我们是来寻那个小女孩儿的,此事耽搁不得。快告诉我们,贵公子带着她到哪儿看病去了?”

    陈日修说:“北大街有位先生姓张,专门看小孩儿病症的,人称小孩儿张,你们知道吗?”

    金汝林摇了摇头。

    张魁元说:“我倒是听说过,是不是住在鼓楼后面?”

    陈日修说:“鼓楼后面的绥福寺胡同,到了附近一打听都知道。”

    金汝林立刻吩咐,让典史带着两个快班衙役去北大街小孩儿张家去迎接,自己则带着两个衙役在这儿守候着。

    张魁元带着衙役走了。

    金汝林怕有闪失,没有应陈日修的邀请进屋喝茶,而是站在院子里等候着。

    陈日修忙让老伴给他们搬板凳坐下,又让老伴把茶水沏好送到院子里。

    小孩儿张已经不年轻了,五十多岁,长得精精瘦瘦,留着一把银须。多年给小孩儿看病,对人说话总是轻声慢语,和蔼可亲。人们背地里叫他小孩儿张,见了面总是叫他张爷爷。张爷爷这称呼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年了,开始时可能是指着孩子叫的,久而久之,人们叫顺了口,无论男女老幼,统称他为张爷爷。这是对他高明医术的尊重,也是对他亲近患者的回报。

    小孩儿张给小女孩儿检查着,翻眼皮,切脉象,看舌苔,问病情。

    陈天伦在一边紧张地看着,仔细回答着小孩儿张的提问,忍不住问:“张爷爷,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小孩儿张说:“看来是由惊厥风寒所致,这孩子受过什么刺激吗?”

    陈天伦见小孩儿张这么一说,更加佩服他诊断的准确,简要地说这孩子是他从拍花子手里救出来的。小孩儿张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陈天伦问:“张爷爷,不要紧吧?”

    小孩儿张说:“这孩子病得不轻,我先得给她扎几针,使她镇静下来,然后还要吃几副药。”

    小孩儿张给小女孩儿做着针灸,陈天伦在一边等候着。等针灸完了,陈天伦摸了摸小女孩儿的额头,果然清凉了许多。小孩儿张又给开了药方,嘱咐陈天伦回去以后立即将药煎好,抓紧时间给小女孩儿灌药。陈天伦小心记着医嘱,一一答应着。

    陈天伦背着退了烧的小女孩儿出来,惦记着去抓药,便抄一条近路,从静安寺大街走过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除了大街的买卖家门口,无论胡同还是大街小巷都没有灯光。陈天伦背着小女孩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小女孩儿伏在他的肩上,喃喃地嘟囔着:“甘戎姐姐……甘戎姐姐……”这声音很细弱,像是呼唤着,又像是梦中的呓语。陈天伦只顾朝前赶路,没在意小女孩儿的嘴里发出的声音。

    到了静安寺后面,那里是一个拐角,堆放着附近人家倾倒的垃圾。陈天伦将小女孩儿往背上颠了颠,举起脚步,要迈过垃圾。正在这时,他只觉得身子像被什么冲撞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两个蒙面大汉冲到了他面前。还没容他喊叫,脑袋又被击了一下,他脚一滑,眼睛一黑,便摔倒了。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开双手朝四下摸索着,寻找着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儿。他觉得他摔倒以后,小女孩儿一定从他的背上滑落下来。可是,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小女孩儿不见了。

    正在这个时候,典史张魁元带着两个快班赶到了,他们来晚了一步,小女孩儿被人家劫持走了。

    通州衙门,夏雨轩和铁麟一边喝着酒,一边等候着兰儿被解救归来。突然,典史张魁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焦灼地说:“兰儿又被人劫持走了,我们把嫌疑犯抓来了。”

    铁麟一听,手里的酒都洒了。夏雨轩听说抓来了嫌疑犯,下令立刻升堂审讯。

    夏雨轩换上官服,坐在大堂上,两旁皂班已经列队站好。夏雨轩下令带嫌犯,衙役们虎啸狼嗥地喊着堂威。

    陈天伦披着枷锁被众衙役推搡着上了大堂,呆呆地站在了夏雨轩的面前。

    典史张魁元见他不懂规矩,便给一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个衙役使劲从后面踢了他一脚,厉声说:“看不见老爷在大堂上?快跪下!”

    陈天伦昂了昂头说:“抱歉得很,学生是国子监生员。”

    张魁元一听,立刻无话可说了。大清国的规矩,秀才见了知州知县是不必下跪的,官府也不能随便对秀才用刑,一般的百姓见了秀才还要称老爷,这就跟知州知县拉了平。更何况,陈天伦是国子监的生员,那可不是一般的秀才,那是秀才中的高才生、佼佼者。

    夏雨轩却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被衙役们带上来的怎么会是陈天伦呢?

    夏雨轩急忙从堂上走下来,问陈天伦:“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天伦说:“我又把那孩子丢了……”

    说着,陈天伦声音哽噎了,眼泪也流了下来。

    夏雨轩急忙让人把陈天伦的枷锁卸下来,把他拉到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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