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究竟能忍受怎样的限度,是个古怪的,但也是个原初的问题。在中国文化
人中很难讨论它,因为他们遇不上危险,早在风吹草动之际,他们就又变又叛了,
不能与其讨论。人太油,不如草木。
在蒙古的阿拉杭盖,我看见了大自然对这问题的应答。那里是一处火山,我在
散文《美女和厉鬼的风景》中把它称为鬼。它有“黄狗地狱”、“黑锅山口”等等
一套恐怖得令人厌恶的地名系统。我猜那次火山爆发——那次恶的大喷发中,绝灭
的太多了。草原和大陆都土崩瓦解,甚至连土壤都消失了。取代那一隅世界的是铁
牙般的硬化熔岩,封闭千百里的炼渣壳,还有一个黑森林的地狱入口。
但是又不该跨入黑锅火山。它毕竟仅仅是茫茫草海中的一处火山而已。可以走
近或离开它,可以看到它精疲力尽的边缘。不是它烧光和吞噬掉了北亚草原,而是
亘古以来的大草原包容了它——看着这样的景观,很像琢磨着一个哲理。人的心张
弛着,既紧张又平静。
值得反复地描写的是火山口漆黑的斜壁上那一株株黄叶。真是美得令人心惊。
风吹过时,那如金箔似的黄叶抖着,反射着耀眼的光。在黑洞洞的烧得铁硬的砾石
斜面上,它们的根扎在哪里,它们若跌落折断会堕落到多深,不降雨时它们靠什么
生存长大,这些细节是无法从哲人般的北杭盖获得解答的。
难怪牧人们如此恐惧。祭敖包是—种不易解释的行为,而火山敖包对住在乌珠
穆沁那样的肥美草原的牧人来说,更是无法想象。怀着祈求春雨祈求一羊双羔的善
良愿望的老实牧民们,当他们看见马儿惊怕得后退,当他们看见步步逼近八面合围
的狰狞黑牙时,他们不知怎样祈求了。
我看见一个骑黄膘马的喀尔喀老人。他朝一坯黑焦渣上摆奶酒瓶子,那瓶子放
不稳。他的胡须和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当瓶子好不容易竖立在那砾石渣上时,他不
顾一切地跪下去,匍伏在地。
瓶子倒了。跌下石渣块,在下面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碎了。砰地一声,瓶子
碎得像夭折了一条命。奶酒刹时间渗进了黑色的焦土,像无谓的流血。老人哭了起
来,我不知后来他怎样离开,因为我不能再看下去。
就在那天,就在我急忙离开那个喀尔喀老牧人转过山脚以后,我突然看见了那
些金叶子树。
真愧得很,我连那是什么树也没有弄清楚。树干笔直,有些像杉,叶盖呈一点
伞形,也许是什么松。我只是记住了它们满身披着的、簌簌抖动的薄簿金叶。
我尝试走到了火山口的边缘上,但是我没有敢顺斜坡下去,朝下面的深处探险。
一步踏动了那笔直下滑的黑渣,我猜会一直摔进无底的地狱。那时我暗自嘲笑过自
己的软弱,我大声地吼过一声。可是,就像冒险和正义经常有着限度一样,我最终
没有能迈出那自杀般的一步。
如果换了美国佬,大概他们会周密地计划买好直升飞机,安排好救护队、摄制
组,甚至征集一对志愿在黑洞火山口结婚的男女,最后安全而无耻地“下去”。他
们会在获得数据、新闻、刺激和出名的机会后,再得意洋洋地离开黑锅火山,扔下
遍地的口香糖纸和可乐罐和牧人们献上的祭品作伴。
我不那样干。
我也不愿像喀尔喀老人那样落泪。我只是苦苦地思想着那长满薄薄金叶的树,
猜测它们怎样在极限的危险中获得生命。我找不到结论,那斜斜倾泻直下地心的黑
烧烬实在黑得深不可测,那黑烧烬中挺拔直立的金叶树又实在太明亮了。
以前我只是对它的美赞叹过。如今我要寻找它存活的原因。活着,而且美,又
是在那样的险境之中,三者之上应该有一个什么。
关于阿拉杭盖,我不会再写了。那儿于我是彻底的异乡。我只打算记住那些树,
保留这一个印象。
或许,这个印象应该用画或摄影作品记录下来再传达给朋友和故乡人,或许这
种印象只是少数人才需要的。但是,关于生命存在的处境问题,特别是关于生命、
处境与美的问题,对今天的中国是急需的——至少我是这样考虑的。
在黑锅火山,除开那种金叶树外没有其它生物存活下来。这偏激地证明着一个
观点:美则生,失美则死。
199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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