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拉杭盖(地理教科书上,这个蒙古人民共和国的省份被译写成后杭爱省)
——有一个神秘的地方。
那时是深秋,千里枯草,金风逼人。在阿拉杭盖的草海里催车攒行,我觉得空
寂在四面合围。不知是走场还是秋营地偏离车道;总是无人、总是无限发展的空旷
一片,令人不安。
那是一种神清心静的不安——默默注视着,任风景离合,任前途变化,不思不
想。
渐渐地,走近了那一对地点。
一处是火山——有诸如哈拉讨高(黑锅)、黄狗地狱等等景致。火山由于是在
大草原中央喷发的——它的位置应该在中国长城与俄国西伯利亚大道之间正中处—
—所以遥遥望去并不雄伟。但是宽阔的草原怀抱容得下一座火山喷发的点点滴滴;
有些岩浆在潮涌中原封不动地凝围了,边棱锋利;有些迸溅四射的岩渣在草丛里半
扎半歪,狰狞得仍像一滴巨大的液体。走近泛滥的岩浆潮时,开始觉得恐怖。我看
看天空,还是蔚蓝清澄,于是再走。倒立竖起的黄褐色石渣如棚如檐,每一秒钟都
要坍塌。牧人们不知迁到了哪里,问一问知道这里并非弃地。在这种活地狱般的风
景中钻着走着,我觉得在和一群厉鬼交流——它们是某种蒙古草原的门户,苛刻地
审查着来者。
我心中不断回忆起我的乌珠穆沁,回忆我在那里当牧人的好成绩。天空依旧蔚
蓝安详,我走近了火山的襟麓。
当我第一眼看见那满山坡密密堆起的敖包时,觉得怦然心动。不见牧人,但是
满山都是牧人心情。蒙古人对大草原万里舒缓中的这个黑鬼是怎样想的呢?他们密
密堆起的敖包,摆上奶酒,但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登上火山口,俯视着一个巨
大漆黑的无底洞,我意识到那些恭敬的敖包堆是正确的。漆黑的入口,庞大的入口,
倾斜泻下的入口黑壁,目力难及的洞之深底——都静悄悄地,逼你承认造物者的真
实和伟大。
笔直下滑的黑黑斜坡上,生着一棵棵垂直的树。叶子枯黄,沐着阳光,美丽得
如黄金薄片。如厉鬼肩上的花一般,那金箔般的叶子给了我如镂如刻的印象。在漆
黑而且沿向无底深渊的斜壁上,这种美丽的金黄真不可思议;我不断地联想到生命
的危险。
——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心情离那些堆敖包表示祟敬的牧人很近。
几乎可以断定由于那黑锅火山的男性行为,附近有一个美女般的白湖。
湖名查干淖尔,颜色却蓝得离奇——仅仅比新疆赛里木湖稍逊一丁点儿。大自
然真是阴阳有致。在这里我开始觉得它们才是男女;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人才是木
石。
蓝蓝的波粼,闪烁着缄默的光。那样蓝,人一见便像见到一位真正的美女一样,
看一眼便再也无言了。
车沿着黑锅火山下来的草路,一会儿便驶上了白湖的湖畔。轮子无声,蓝得摄
魂的风景洗着视野,在静寂中变移。天空依旧稳重地笼罩我们,牧人们的影子还是
一个也望不见。美同样是一种禁忌——我总觉得牧人们远远迁离白湖周边,大约也
同样是为了挽救自己。
果然:在湖的尽头,在一个港汊上,我看见湖水中密密地堆著一座座敖包。那
时已近傍晚;敖包如塔如林,静静浸在蓝得深沉的湖水里,像一片桅墙升出海面。
那样的浓重蓝波中,浸泡温柔的永恒。
记得我惊呆地停了很久,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湖畔的。古风不存了,人们都在慨
叹。但是古来的牧人确实活着,只是他们不轻易出现。在无言之中能和他们交流的
只有我,因为我曾是乌珠穆沁的牧人。我们都怀着危险的生命,都对美爱得畏惧。
驶远后,在一次停车时我又急忙再望了一眼:白湖在远方如一笔纯净的蓝彩,
偎倚着狰狞的黑火山。
——那以后几年过去了。只要季节轮回到深秋,只要见到黄叶,我总是想到蒙
古人民共和国的那一对地点。就像插队多年的草原知识青年那样,只要阴天就想起
牧区的风雪,只要看见马车就想起牧人生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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