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石田三成少见地喝多了。在一旁为他斟酒的只有阿袖一人。刚才还济济一堂的石田重臣岛左近、舞兵库、横山监物、喜多川平右卫门等人,早就被打发了去。
他和家臣仔细研究了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送来的消息,没有一件事让他省心,直想借酒浇愁。
“把从主君处领来的俸禄节余下来,积累财富,这不啻盗贼手法。”三成平常总这样豪言壮语,以一介从不吝惜的武士自居。可今日,他却因此事把家臣骂了个狗血喷头。事情是由喜多川平右卫门而起,喜多川无意间把堀尾吉晴透露的一些话告诉了三成,立时让他火冒三丈。
原来,吉晴曾嘲笑三成不吝俸禄之为为小儿之见,道:“德川乃是出了名的吝啬之人。他家臣的俸禄远比其他大人的家臣要低。可是他的家臣却都心服口服,甚至不惜性命效忠,这究竟是为何?治部少辅给予家臣的俸禄倒是十分优厚,可是得到了什么?想用金银和禄米收买家臣,是对有气节的家臣的侮辱。治部竟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真是小儿之见啊!”
听到此话,三成勃然大怒,当场对平右卫门就是一顿呵斥:“多管闲事!你胡说什么,快滚!”
这一声呵斥,与其说伤了平右卫门,不如说伤了三成自己。难道他果真有靠利禄收买人心的卑怯想法?想到这里,他终于受不住了。“够了够了!都退下!”他怕自己更控制不住,遂喝退了众人。厅里只剩下阿袖。
沉默中,三成愈来愈痛楚:没想到让加藤和细川二人暗算了,居然让他们把利家带到了伏见,连向岛的太阁别苑都拱手送给了家康!当然,开始提出来的是淀夫人,接着,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等人也插嘴。这些人都遭到了三成的呵斥,可是没想到这一次却是利家的决定,既然是利家作出了决定,三成就无可奈何了。正因如此,他的愤懑才无处发泄,便朝阿袖大声道:“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女人应该常笑才是。”
“呵呵。”阿袖笑了,“因为大人不笑,奴婢也不敢笑。如果大人要我笑,我便笑。”
“你也怨恨我?”
“不敢。”
“你不怨恨我?”
“是。奴婢已把怨恨和笑全都忘记了。”
三成使劲把酒杯扔到食案上,低低呻吟一声。阿袖则若无其事抚摩着酒壶。三成从她的表情中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压力,深感意外:难道我石田三成竟是这样一个胆小鬼……他又烦又怒,五内如焚。
“阿袖!”
“大人?”
看到阿袖依然淡淡的,三成放下酒杯,翻开膝头的文书。继利家拜晤家康之后,在生驹、堀尾、中村等三位中老的斡旋下,双方互换了誓书。三成手中这些文书,便是誓书的副本。于今观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背离了三成的初衷。誓书内容如下:
〖一、婚姻之事,早巳递交请求文书,如今误会消除,诸事无虞。然,为免类似事件,日后务必小心谨慎,法令不可一日或忘。
二、太阁法令及十人(五大老、五奉行)联署誓词,不得有违。如若违反,一经发现,当即合议论处。
三、如所祈愿,合议者以仁为本,当事之人亦不应怀恨在心。如有诬陷之举,应仔细查访,论罪处罚。
如若与以上条文相违背,则请按北灵社起请文上卷处罚条令,接受处罚,谨记。特立此约。
庆长四年二月初五〗
文卷后,除了前田玄以、浅野、增田、石田、长束五奉行的署召,四大老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上杉景胜、毛利辉元也依次署名。当然,这是九人交给家康的誓书。第一条就令三成火冒三丈。
“婚姻之事,早已递交文书,如今误会消除,诸事无虞。”可笑!世人见了,还以为是九人联袂署名向家康递交谢罪文书,真是软弱之极!
可这却是得到了利家首肯的八人的意见。当然,三成并不赞成,但无计可施。他瞥了阿袖一眼,又拿起另一份文书,这是家康交给九人的誓书。
“这第一条的文字,你会读吧?”
“不会。”阿袖答道。
“反正你是必死之人。我不妨读给你听。你听着。此次婚约,经请求已获允准……你知道他所说的允准是何意?质问之人全都惶恐不安,而犯错者居然振振有词。三成能不着恼?”
阿袖发现三成额头上青筋暴露,满脸杀气。
“难道世间竟这样?太阁归天还不到半年……”
三成挥动着拳头,阿袖则默默把酒壶推给他:“那大人为何也在上面署名?”
“署名?”
“大人的署名也在上面。既然大人也署名了,就当爽快地履约才是。”
“我爽快履约?”
“是。就连奴婢这一介女流,一旦意识到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府邸,就不再牢骚满腹。大人身为男子,竟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阿袖犀利辛辣之言,让三成哑口无言。她又道:“来,奴婢给大人倒酒。”
“阿袖……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子。”
“不,不是奴婢可怕,是大人愚蠢。”
“对石田三成敢这样说!还从无人敢在三成面前这样说话呢。”
“那是因为他们都怕死,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还会撒谎吗?”
“你的意思,是说三成还不愿舍弃性命?”
“岂止不想舍弃生命,大人还野心勃勃呢。”
“嗯?”三成火冒三丈,回头望了望刀架,又咬牙切齿端起酒杯,“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别人眼里也是!”
三成低吟一声,许久说不出话来。看来,这女人确是不想活了!
“大人难道还未意识到自己想除掉内府,并取而代之的野心?”
“你给我住口!这不是野心,这是为报太阁大恩。”三成斥道。
阿袖点点头,“果真如此,倒好了。”
“哼!”
“为了报恩而除掉内府……若真是这样,大人就该下定决心才是。”
“我早就下定决心了!”
“那为何还拖泥带水?若已下定决心,无论写给别人什么,别人写给自己什么,全都是一纸空文,大人怎能被它约束呢。”
“一纸空文?”
“是。阿袖也曾写过不下四五十份誓书呢,若不写,人便不应。撒谎多是权宜之计。写一纸空文,事情就解决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此言一出,三成觉得内心生痛。阿袖说得一点不假。太阁临终时让众人所写的誓书,根本无一丝效力,只令些许活人以誓书、遗言、法令等为幌子,专为自己牟利。
三成又回头看了一眼刀架。若握刀在手,他定会把眼前的阿袖一劈两半。虽杀气腾腾,他却终是未起身取刀。
这女人固然可恨,可她的话一语中的,让三成懂得,大器之人应甩掉虚伪,赤裸裸向敌人挑战。
“阿袖!”三成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阿袖的黑发,狠命地拖住她,“我让你自作聪明!让你……自作聪明!你怎知我要这么做?”三成一边狠狠摇晃,一边怒吼。阿袖尽管撕心裂肺般疼痛,可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由他撕扯。“若不打你一顿出气,我非杀掉你不可!你懂吗?我没去取刀,而是揪住了你的头发……我岂能容忍我手背叛我心!”一番折腾之后,三成松开手。
阿袖则完全瘫软在地,脸贴着榻榻米,一动不动。她有感情,有爱憎,有恐惧,也有愤怨,可这一切都被三成掌握在手心。
“倒酒!”三成道,“我不杀你了!快给我倒酒!”
阿袖缓缓站起身。她看都不看三成一眼,只是机械地遵照吩咐拿起酒壶,给酒杯斟满酒后,竟低声笑了。
“你觉得可笑?还想向我挑衅?”
“不,奴婢是在笑自己。”
“嗯?”
“我并不喜大人,可还是像一个把全身心都交给了丈夫的妻子,拼命向大人进谏……”
“还在自作聪明!”三成厉声阻止,一口把杯里的酒饮尽,“倒酒!”
阿袖又面无表情、规规矩矩给三成倒酒。
“阿袖,我知你的脾气。你一定还有什么话想说。痛快些说完,立刻滚开!”
“滚……从这里?”
“不,从这座府邸。这些钱是给你的。”三成伸手取过一个匣子,径直扔到阿袖面前,三个布包当即从匣中滚落出来。
阿袖盯住三成。她的眼神毫不迷惘,依然充满敌意。她朝三成靠了靠,可怕的眼神始终没变,“大人是不是想听听,奴婢有什么话要说?”
“我知你肯定有话。”
“不只是想听奴婢说什么,作为补偿,大人还想救我性命?但大人想差了,若是那样,奴婢什么也不会说。”
“你不想活命了?”
阿袖冷笑一声:“大人连一个烟花女子的心思都读不懂,居然还想觊觎天下……”
三成又伸手去揪她的头发,可缩了回来。“你……哼!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根本不稀罕大人救助。壮士理应与敌人同归于尽,可大人却非这种汉子。”
“与敌人同归于尽?”
阿袖撇撇嘴,点头道:“已无退路,只有死路一条。大人只有这般想,才能无所顾忌……而大人如今却对我说:‘我救你一命。你快说。’若仅仅为了活命,我何必说那些难听之言?大人居然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三成紧攥着拳头,全身打哆嗦:“你……定要讨死?”
“不只嘴上说,心里也须有这样的决断。”
“好!我已下了决断!”
“那我就告诉大人,阿袖豁出一切告诉大人:大人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为何?”
“唉!大人,您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悄悄离开幼主,回到您的领内,做一个隐士;要么明知道没有胜算,还硬要发动一场战事,最后战死沙场……把大人赶到绝路的,并非别人,是大人自己。”阿袖慷慨激昂、惊心动魄地一番陈辞,轻轻理了理两鬓凌乱的头发,续道,“连自己逼迫自己尚不知,连自己的处境尚不清,这便是现在的大人。您不要生气,沉住气听我说。回到领内,躲藏起来,这并非人人都可做到,要看人的秉性。就是阿袖,即使拿了这些巨额金钱,也不会高高兴兴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这便是我的秉性。而大人的秉性,也跟阿袖一样。大人绝做不到,我早就看透了……”
“……”
“这样一来,大人只有一个选择,便是发动一场必败的战事,以输掉战事来保存体面。这样,世人就会评说,石田治部少辅诚乃一介蠢货,但他坚贞不屈。大人已把自己赶到了悬崖边上……阿袖早就洞若观火,可大人自己却毫无觉察,一头雾水。”
刚开始时,阿袖的话让三成惊愕、愤怒,甚至窒息,到了最后,竟然觉得通体舒畅。不知从何时起,他端然而坐,闭着眼倾听起来。他心中道:说得好!居然能在自己面前如此侃侃而言……
是啊,三成根本没读懂这风尘女子的内心。这个女子居然有如此勇气和决断。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是兵法的极致。她的话,打破了三成长期以来的困扰。的确如此,由于三成从不服输的秉性,他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本与他命运同途之人,三成也因性急,反而把他们推向敌人。武将尚且不论,就连曾和他肝胆相照的五奉行,也都不敢认同他,逐渐疏远。前田利家明确地反对三成,自作主张。淀夫人也不肯再给他笑脸。结果,老成持重的家康盟友增多,地位固若金汤。他石田三成不过是家康面前的跳梁小丑……
三成逐渐坠入迷惘的深渊时,他身边出现了阿袖,一个冷静而精确地把握了时局变化的风尘女子!隐士是三成做不来的,那么,果真如阿袖所言,他必须发动一场毫无胜算的愚蠢战事?
“大人……”阿袖又往前挪了挪,“大人还在犹疑?”
尽管阿袖语气中带着讽刺和揶揄,仿佛在嘲笑一个孩子,可三成却没有反感。他坦然道:“我不瞒你,我还在犹豫。”
“大人,阿袖生来就最是诅咒战争,最是憎恨战事。”
“我知道。你一直把你悲惨的命运归咎于战乱。”
“可阿袖为了大人,却不得不力劝大人发动战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此时的三成就像换了一个人,十分顺从,“我不明白,你直说。”
“我厌恶战争,憎恨战争!若有可能,真希望能在故乡平静地生活……可我深知,大人定听不进这些话!可您知道吗,这样下去,您必走向穷途末路。”
“阿袖,你连这些都看透了?”
“是……大人自会被人剁掉手指,砍掉双脚,断掉双膝,还被冠以罪名:一个忘记太阁恩情的奸佞小人,一个企图趁幼主年幼无知、盗取天下的叛逆者……之后,把您交给一个无名小卒,任意处置。”阿袖淡淡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三成只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阿袖挥舞着刀,把他的美梦击得粉碎。
“阿袖,你不想让我背负叛逆者的罪名?”
阿袖声音甜美,仿佛在唱歌:“看来,大人有些明白了……”
“我明白了……你认为我太性急?”
“不。大人尚未清醒。”
“为何?我现在是以赤子之心与你说话。”
“不,这不够,远远不够。阿袖的意思,并非不想让大人背负骂名……”
“那是为何?快说来听听。”
“其实,大人心底并无此想法……这些我亲眼所见。既然大人无此想法,怎能让人们误解,并留下骂名?这才是阿袖的真意。”
“阿袖,你爱着我三成,你是在可怜我?至少,你对我既不怨,也不憎,我说得可对?”三成不禁声音高亢起来,不由自主把手放到阿袖肩上,却被粗暴地甩了开来。
“不!大人误会了。”
“你,什么?”
“我不想让世人误解您!但这绝非因为阿袖爱着大人,也不是可怜大人,一切都是因为阿袖可悲的性情……大人您还未意识到吗?”
“性情?”
“对,我的性情。这既是阿袖的性情,也恐是所有可悲女子的性情,那些无法实现内心愿望的女人们的性情。为了生存,这些女人扭曲、玷污了宝贵的真诚,在污名中死去……”阿袖忽然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三成疑惑不解。阿袖的性情和自己的罪名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请大人见谅。”呜咽片刻之后,阿袖擦净眼泪,“我希望一切都以真实面目示人,出于这种想法,我希望大人的心思,能真实地流传到后世。”
“哦?”
“对于大人来说,给自己正名的路只有一条——战死沙场。大人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无任何私心,无一丝虚伪,要把这样的真心展示给世人,除此之外,再无他法……我已经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即使我最憎恨战事,也要力劝大人发动战事。”
三成屏气凝神,抓住阿袖的肩。他心中豁然开朗。
这一次,阿袖没甩掉三成的手。她看到,三成眼里闪烁着一缕喜悦的光芒,他似抓住了阿袖的内心,充满喜悦。
“此人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阿袖忽觉疲劳袭遍全身。
阿袖绝非逼三成发动战事。恰恰相反,若有可能,她真想劝三成激流勇退,这是唯一保得他后半生可平静度过的道路……但若真这么说,三成自会愈发固执,因此,阿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但她只能责问几句,至于如何行事,还要看三成自己,一切都由三成的秉性和宿命决定。
三成依然抓着阿袖的肩,眼睛一眨不眨。或许,他已忘了眼前的阿袖,思绪飞向了远方。
“阿袖……”良久,三成才低低呼唤着,眼中熠熠闪光。阿袖轻轻闭上眼,她已经知道三成要说些什么。他定是在她的启发下,下了决断。“阿袖……请你原谅。先前我一直把你当自作聪明的风尘女子……”
“大人什么都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你便是神佛派来的女子,是神佛专为石田三成派来的女人!”
“啊……大人!”
“你是!你若不在我面前出现,三成真的会如你所言,滑入罪孽的深渊。”
“为了清誉一战,大人已痛下决心了?”
三成淡淡一笑,“决战的方法有很多。一旦下了决断,三成断无犹豫之理。但,我绝不许你再这样下去。”
“大人要马上赐我一死?”
“你瞎说什么!我要让你答应我,在我有生之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你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你答应了。”
阿袖瞠目结舌。傲慢的奉行口中,竟说出如此肉麻之言,石人也会心动……
想到这里,阿袖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三成的怀抱:“我答应……我当然答应……”她把嘴唇贴到三成耳畔,像是母亲对儿子说话一般,飞快地说着,将头深深埋进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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