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他的面前,玩着一只名叫“午夜光”的瑞典烟的空烟盒,烟盒的颜色带点脏,茫然地在我纤长的手指间转来转去。我的手指上戴着一只能在暗光下变成紫色的荧光戒指。这是我的前夫从巴黎给我捎来的一样礼物。有种女人总是喜爱她们的男人送些便宜而有情调的小礼物,我正是这样的女人。
他像只猫一作频频打着呵欠。这个男孩说他老觉得自己满头都长满了虱子或别的什么小寄生物。总之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灯光暗暗地照在我们脸上,我们像来自深海的两条鱼一样睡意朦胧。我们都不看对方,周围那些人、那些摆设也提不起我们的兴趣。
夜已深,空气里有丝甜腥的东西,像罪恶,或者像一种薄荷糖的味道。这气味麻醉着我们,我们是依靠这一丝甜腥生存的小虫子。
几个黑衣人出现在酒吧里。他们扎着油光光的辫子或者剃着光头,其中一个还叼着一根粗大的像枪筒般的雪茄,人们纷纷注意起他们,我们还是坐在那儿,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理睬我们。
我看了他一眼,我觉得疲倦。我知道这会儿我正肿着眼睛,我的黑眼圈总是使我显出一种疲倦而异样的美。我爱自己的这种美。说吧,我轻轻说,再说点什么。随你便的。
他对我笑了笑,笑得挺空洞。正是他身上的这种冷淡的气质吸引了我。他似乎对目前的局面缺乏控制力,脸上带着猫一样又温柔又厌倦的表情。
我们在这个热烘烘香喷喷的酒吧相遇。我从吧台那头注意到了他,他是个个子不高头发剃得短短的年轻男人,有着干净的五官和虚无的表情,衣着简单而时髦,是发生酒吧艳遇的理想对象。然后我向他走过去,脸上不带一丝笑意。我身上的这袭黑裙像一只大手一样紧匝着我的腰,那般的紧,仿佛我的身体随时会从腰际处一折为二。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没有任何预谋,只是一瞬间决定的。可能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恰巧他看上去并不笨。
我先问他借打火机,然后是沉默。我能感觉到他在我打量他的时候打量我,我的脸色永远是苍白的。你喜欢说话吗?我突然问。
后来他就在一直不停地说话,还不停地打哈欠。我暗暗猜想他是不是那种“MONEYBOY”,在这酒吧里往往寄生着这样一种职业男孩,他们以陪你说话和干点别的为生。
酒吧里偶发的游戏并不让我觉得讨厌。那个男孩已经谈了天气、食物、艾滋病、克林顿访华、TAXI涨费和锦江迪厅全面ONSALE,还有失去抽水马桶的生活是不是无法想象。我们正处在缤纷混乱的二十世纪末,所以他的话题也是缤纷混乱的。
再说点什么吧。我说着,温柔而疲倦地看着他。于是他又把话题转向我。他说我五官秀气,但算不上惊艳,有种在不自觉的神经质的控制下透露出来的美。这种美脆弱而不可靠,一阵风吹过它会轻颤,一把刀刺过它会凋零,而一旦它侵人一个人的心,那个人会甘心为它死。
这些话让我心动。你得承认这是个很会说话的男孩,他脑袋里的思想开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是个不得志的作家,我对任何一个有个性的人都有观察的欲望。包括我的前夫,要了解他那像蜘蛛网一样复杂的思想体系的欲望让我做了他妻子,结果那铸成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切从爱开始一切又以恨而告终。我再也不能从黑夜的梦境中将那个男人抹去,就像受伤以后留在肚皮上的一条疤痕。还有手上的这枚戒指,我看着这枚戒指像一种毒素那样闪亮,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溃疡坏死了。
说吧,我这样请求着,像一个濒临蒸发的小气泡,再说点什么吧。我盯着他,他的眼睛里已经出现了某种潮湿而迷惑的东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上了我。这感觉很奇异,我伸出一只手,从桌子底下慢慢地触到了他的膝盖,然后慢慢地向上摸索,最后在他的牛仔裤的裤兜边停住,把两张人民币轻轻塞了进去。
这时我注意到男孩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尴尬的表情,他的脸和我一样苍白。我口渴,所以我得喝水。他说着,对我微微一笑,跳下吧凳,大步走向吧台。
在他走向吧台的时候,周围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紧接着很多人都大叫起来,那声音像101条狗的狂欢聚会。一会儿功夫,老板和几个保安模样的人陪着勉强的笑容,把刚才走进来的那几个壮如铜像的黑衣人送出了酒吧。那些黑衣人个个都具备十足的黑社会气质,他们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嗅到了刺鼻的气味,那是从歹徒们的胳肢窝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我的感觉变得模糊不清,喝完了杯里剩下的酒,突然我发现我找不到男孩的踪影了。几乎没来得及多想,我跟在几个黑衣人的身后走出酒吧。
酒吧里的气氛兴奋而血腥,被黑衣男人攻击的女人正在哭泣、呻吟,其余的人则在回味黑衣壮汉带来的神秘和暴力意味。我也暂时放松了对男孩的注意,我想他是比较聪明的挑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时机逃走了。
是的,换了我是那个男孩,我也会从一个疲倦而美得怪异的女人身边逃走。如果对这样的女人产生真正的兴趣,就像跳进一个能吞噬任何东西的漩涡。他不能扮酷,所以他在嗅到一丝来自黑夜躁动的气息的时候逃走了。我笑起来,这样的念头是可爱的。
街上亮着雾一样的灯光,法国梧桐的枝干在我脸上留下斑驳的花纹。我看到了男孩的背影,在他前面不远处匆匆走着那几个黑衣男人。黑衣人在一个路口转拐了,其中一个人扭过头来看了后面一眼,于是男孩停了停脚步,我也停了停脚步。因为不想让这些凶悍的黑豹误以为我在盯他们的梢。
男孩站在原地似乎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开始穿越马路。
马路对面是一家小杂货店,他的手紧紧捂在裤兜里,那儿应该正装着我塞给他的钱。按照我的估计他是想把那些钱一下子统统花掉。他显然不是我原先想的那种“MONEYBOY’,所以他不会太喜欢我给他的钱。于是我向他靠拢。
他似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我的出现,飞快地扭过了头。
他呆了一会儿,疲倦的表情。像枚冷冷的金属针一样仁立在我面前,在夜色中凝固。我不带一点微笑地凝视着他,这一刻我是喜欢他的。
你忘了你的打火机。我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手心里正放着他丢在桌子上的银质TEDLAPIDUS牌的火机。
我拉起他的手,感觉到那手是冰凉的,他像一团恍恍惚惚的气流飘在我身边,不由自主,不论对错,无法拒绝。我们穿过高楼穿过树阴穿过城市在夜晚留下来的霓虹和阴影,我们走得很快,像两条无路可走的狗,幽幽的月光像粉尘一样粘着我们的头发,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音乐从阴沟和下水道升起,我们和我们的影子被淹没在午夜梦魔的完美时分。我累了,我听到自己低低地呻吟着,累了累了,带我去你的家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我的手冰凉地拽紧了他的手,像两条金属的蛇。
房间很大,灯光很暗,音乐很飘,黑啤很苦,水温很适中。
我们一起躺在一只绿色而奢华的大浴缸里,往对方的身上撩水。没有挑逗,没有燃烧,什么也没有。我们喝着酒,平静而疲倦地给对方洗澡,像两个没有性别的人。眼睛对着眼睛,身体对着身体,花对着花,谜对着谜。在另一个人的脸上我们看到了熟悉的痕迹。
那就是一种酷味。在工业时代的物质城市里我们用这种味道搜索我们的同类。我和年轻男人从浴缸里爬出来,肌肤在灯下闪光,像古代最昂贵的缎子。
我径直走向他的床,轻轻地将自己的身体放平在暗花织锦的床单上,闭上眼睛,一种放松的感觉从我的指尖传到全身每个地方,我不知道将要发生点什么事,或者根本不会发生,总之我现在舒服、安静、纯粹。很快睡意覆盖住了我的眼睛,床像一个巨大的花蕊一样托着我轻晃,还有幽幽的芬芳。
朦胧中,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边轻轻躺下来。我听到他的咕哝声,他希望我能说点什么,现在轮到他来听了。他说他的身体舒适而空虚,像一个等待被装满的瓶子,在入睡前他想听点什么否则他会睡不着。他必须要让自己弄得疲倦不堪才能人和睡,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吃大量的安眠药曾经不小心昏睡三天三夜所以他害怕e己睡不着或永远醒不来。你能说点什么吗?他悄悄地问。
阵沉默。我觉得自己已经人梦了。你想知道什么?我低低地问。我的声音像冰点以下的水银汞柱。
随便说吧。他的脸放在我的头发上,轻轻地呼吸着。
我想睡觉,我累了。我说着,转了个身,听到自己发出低柔的鼾声。
我恍恍惚惚地感觉他从床上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了几圈打开了唱机,很低的TECHNO音乐。然后我似乎听到他打开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这时候的城市应该正像一艘航行在黑暗中的大船。在深夜保持清醒的人是不幸的,他会觉得沮丧觉得空虚,他会被隐藏在模糊背景下的一种暗示攫住。
他似乎又走到床前,没有声音,好像在看我。我透过梦的反光也看到了此时躺在床上的女人。我看到我的皮肤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银质的光,在他的指尖下无动于衷。我的脸带着沉船般的宁静,还有那么一股颓败的阴影。是的我像一艘来自神秘海域的沉船突然地出现在陌生的地平线上,用莫名其妙的咒语镇压着他的感官。他用手滑过她的全身,品味着那种美的每一细节。
然后他拿起了他的相机,那只相机看上去很漂亮,他把玩着相机的熟练手势似乎表明他是个职业摄影师。他从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她的身体她的五官。每一次快门的按动都给人一种强烈的生理刺激,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女人被侵犯而男孩却也被掏空了。
我甚至感觉到他已经出汗了,他飞了。我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一无所求但我知道我是喜欢他的。
他把相机丢进了柔软的沙发,他从背后抱住我在床上躺下来。我像死去一般任人摆布着,而另外一只无形的手摆布着男孩的欲望,我相信那正是我的手。两个人看上去都带着痛苦、诗化的表情,突如其来的喷射刺痛了我的小腹。他慢慢地起来,从床头柜上抽出纸巾擦着我的背。然后他飞奔人浴室,哗哗的水流声让我觉得自己正在腐烂,可我太累了,所以我又陷进了梦的迷雾。
一个男人,我的前夫的脸被埋在一堆碎玻璃下,我赤脚走过去的时候他向我做着鬼脸。我的脚在流血我写的小说在腐烂而那个男人曾经构成了我生活和写作的全部动力。我无数次地梦见自己杀了他,但最后被梦扼杀的还是我自己。然后我醒了。
现在是清晨,没有窗帘的遮挡,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漫在地板上,像一种末世的幻觉。
年轻男人睡在我的头发上,他的模样像柔软的婴儿,一点都找不到夜间的冷淡和酷味。我轻轻地推开他的脸,下床,走来走去。直射进来的阳光让人头疼,我拉上了窗帘。打开浴室的门,走进去。
坐在马桶上,我抱住头,每天的清晨我总是被类似忧郁症的东西传染,我永远不知道在新的一天里该做点什么。我爬进浴缸,用热水放松身体。洗脸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手上的戒指,我把它脱下来,放进一只肥皂盒。希望他洗澡的时候会发现这件礼物。
酒吧还是那个酒吧,香喷喷热烘烘乱糟糟。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女人熟练地向一个美国伦抛着媚眼,抽烟的姿势也很妖,像“国军”女特务。酒吧里弥漫着一股唾液,狐臭、香水、人民币、香烟和猎枪的气息。而那个陪我说话的男孩今晚不在这儿。
走出酒吧的时候,我又碰到了那几个滋扰生事的黑衣壮汉。其中一个人走过去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碰了碰我的胸。这样的方式有些滑稽。
很偶然地。我在一份时尚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关于那个年轻男人的专访。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也了解了他的职业和大致经历。记者称他是这城市美的捕手.而他自己则认为摄影师的职业使他具备了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的瞳仁总是随着美丽猎物的出现收缩或放大。但这只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本能,而非性的本能,他不止一次地预感到自己最终将变成中性人,一个苍白的敏感的中性人,女人或男人都可能爱上他,而他却要丧失爱的能力,就像一个在一堆美食的恶性刺激下丧失味觉的人那样。他觉得自己是个称职的摄影师,他的存在是这个城市在后工业时代敏感而病态的缩影。
文章写得很漂亮,但我却有一丝失望。再往下翻一页还附着他的作品,我吃惊地发现其中有一张正是我。这肯定是他在那一夜拍下来的,我闭着眼睛躺在暗花织锦的床单上,在镜头前露出美丽的肩和脖子,看上去像海底艳尸。他真正抓住了那种美和死亡的感觉,某种意义上他也真正占有了我。
我心神不宁。忐忑不安。我的手里握着电话话筒,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打个电话。
最后我放弃了。一旦当我感觉到后工业时代的暗影重新在我头顶凝聚,我就不会再做什么傻事。何况他也是那种类型的人,甚至还在那篇文章里表明了做中性人的目标。我不会做中性人,但我会做酷女人。
一个下午我徜徉在繁华的淮海路上,不经意地看见了那个年轻摄影师。他似乎正在美美百货前拍摄街头即景。
几乎在我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我,他似乎愣了下,然后很快地他向我跑过来。我的全身肌肉紧张,我加快了脚步,跑过报亭跑过街心花园跑过五彩缤纷的橱窗跑过那些令人绝望的广告牌。密密麻麻的人流像一条粘稠的河一样包裹着我,我感到安全我感到窒息我感到不能控制地要扑进他怀里。最后我甩掉了他的跟踪,一阵虚脱使我紧贴在墙上,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还是喜欢他的。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我都在一个幽闭的屋子里写小说。没完没了的文字,彻头彻尾的幻觉,一个黑眼圈的女人,渐行渐远的时代列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一年以后。
在一家著名杂志的酒会上我和那个摄影师不期然地相遇了。这时的我已出了一本狂销30万的热书,大大小小的报刊上频频出现我的美人照。从朋友那儿我也断断续续地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似乎有一段时间他住进了一家环境很好的精神院,是他自己一定要住进去的,他把那儿当成了一家疗养院,并且听说有一个个子娇小的短发美女跟他来往频繁,那美女是一个黑社会头目的妻子,对他的艺术天赋迷恋不己,后来他受了伤那段情缘不了了之。
在酒会上我们面对面静静地站着,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就像一个经典的电影镜头,暗地里涌动着抽搐的记忆和说不尽的谜。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沉默,还有轻柔的私语,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挟着此时的感觉飞升。
他突然笑了笑,对我伸出左手,左手的食指上戴着我的荧光戒指,这戒指在灯光下幽幽地闪着紫光,像一只小动物的眼睛。
喜欢吗?我问。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开心的表情。非常喜欢。他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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