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哥哥送给她的白色小礼服,最爱的浅色小牛皮鞋,手里拿着蕾丝花边的阳伞,挡住了如同她头发一样美丽的淡金阳光。
她站在一叶窄小的浮舟之上,风儿骤起,水面漾起了层层波纹。湖水打湿了她纯白的袜子,她想躲开,却发现所立之地是如此狭小,使得她无法找到半分退后的余地。
她只好无助地站在那里,随着波纹晃动着,望着望不到尽头的水面。
有些晕眩。
她闭上眼,
再睁开眼,
水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旷的平原。她向左看,看到荒凉的土地,她向右看,看到稀疏的树木。天空是一片浓重的猩红,略带干枯的土地上同样漾起了点点哀伤的深红。
马儿缓慢地跑着,白皙但却有力的手臂温柔地环着她,不让她摔下去。
那温和的触觉,才让她记起自己并非在做梦。
她回首,看到一双熟悉却陌生的冰蓝双眸,背着光,渐渐沉下地平线的火红夕阳,将他的面孔染成了看不清的模糊神色。她侧过头,斜后方跟着身着赫梯军服的士兵,他们没有表情地看着前方,围绕在她所在马匹的斜后侧,跟着它匀速地前进着。
她没有来由地抖了一下,紧接着便觉得环着自己的双手又加大了一点力度。
然而那温柔的举动,竟让她更觉有几分寒意。
“……我们要去哪里。”她虚弱地问着。
没有人回答。
马蹄整齐地踩在暗红的土地上,发出仿佛死亡一般的声音。
“雅里;;阿各诺尔,我们去哪里!”她挣扎地叫喊着,发出来却似气若悬丝的呻吟。
“为什么这么多赫梯的士兵,为什么我们背着夕阳而行,那不是孟斐斯的方向,你要带我去哪里,你答我。”
“雅里大人,前方不远就是国境线了。”慢吞吞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正是雅里得意的左右手图特。依旧棕色的头发、内敛的样子,但不知是否光线的原因,那个羞涩的年轻人脸上竟是几分冷酷肃煞的深情。
“什么国境线?”艾薇用力地抓着雅里,拼命想要坐起来,但是全身却没有力气,“为什么我……这样虚弱,你要带我去哪里……”
“奈菲尔塔利,”熟悉却陌生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你输了。”
艾薇一愣,接着心里剧烈地疼痛了一下。西奈半岛小村中发生的种种瞬间跳回了记忆。
她输了,她确实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连心都不剩半分。
她咬着牙,不让眼眶轻易就犯酸,“不,还没有,我还没有亲眼看到。”
“即使你不愿意,我也要带你回赫梯。”他依旧冰冷地说着,过去几天轻佻的口气,转眼变得比岩石还要坚硬,“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想你受到半点伤害。”
艾薇抬起头来,他正好低下头来,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同样是异于常人的蓝色,却相差甚远。冰冷得如同无机质的宝石,那并非艾弦的眼睛。艾薇用力地看着他,坚定地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埃及的皇后,我属于埃及,若你要这样便带走我,不如直接杀死我。”
“奈菲尔塔利,”冰蓝的眸子里骤然染上了淡淡的哀伤,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竟然无法打断他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你是敌国的皇后也好,一介没有任何背景的草民也好,即使你是我的亲妹妹也没有关系。我要陪着你,保护你。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伤害。”
那双眼睛,那是哥哥的眼睛,透彻得好像埃及旷蓝的晴空,深沉得好像无边的北地之海。那双眼睛,她好熟悉的眼睛。
她竟然迷惑了,迷惑自己穿越三千年的真正理由。离开现代之前,艾弦抱着她说出的话语,竟是这样地相像。她狠心甩开哥哥回来的理由已经不见了,那个残忍的人已经不再需要她,在这个古老的世界里,只有身后的这个人还在乎自己吧,只有那双与自己相同的眼眸才能理解她的痛苦吧。
或许她会留下来……因为另一个人留下来?
因为这三千年的时空可以抹煞血缘那条曾经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犹豫地想着,突然她妥善收在裙边的手镯发出了巨大的热量,一双琥珀般的眸子从她眼前飞快地闪过,虽只是一瞬,她的心却如同被刺伤一般猛地抽搐了起来。
如同太阳之子的伟大君主,那炙热得宛若地狱沙漠一般的感情,她……怎么能忘记。
即使经过三千年的时间,她毕竟依旧选择了他。
即使离去,也要在验证他对她不再有半分留恋之后。
“不让我……受半点伤害吗?”
她喃喃地说着,语音里带着半分颤抖。雅里不解地望向反常的她,白皙精致的面孔上竟然漾起了一丝决绝的笑容。不容雅里反应过来,她猛地从他腰侧抽出他随身携带的微型匕首,毫不犹豫地比在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我死呢。”
雅里下意识地拉停了坐骑,身后的队伍也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不似轿车,马匹的急停伴随着难以控制的颠簸,艾薇掌控不好力度,刀片嵌入了她细嫩的脖子,瞬间鲜红的血丝漾在了如同白瓷一般皮肤上。
那是怎样一副担心的神情阿,在她说出那样残酷的话之后,他居然是那样心疼地望着自己。眼前的蓝眼男人,与五年前毫不犹豫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个雅里,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改变他的人,是她吗?还是那残酷的时间呢?
时间还改变了谁呢。
她吗?
“我只要亲眼见他迎娶另一位皇后,带我回孟斐斯,或者,我就死在这里。”
她竟可以这样无理地要求,利用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不顾他是敌国的统治者,在他众多手下面前,她以命相逼,她也可以这样绝望,绝望到做出这样连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情。
她在心里苦笑,若他拒绝自己,她便就这样死去吧。
这样卑鄙的自己,失去了那个人对自己的爱情,她为什么还要存在呢。
风开始吹了,士兵们整齐地列队在年轻统治者的身后。黑发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着娇小的金发少女,心痛地看着她脖子上划出的血痕。国境一片荒凉的土地上,时间仿佛静止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久到黑夜渐渐降临。
他终于轻轻地抬起了左手。
图特跳下马,快步走了上来。
她握紧了匕首,身体又向后靠了半分。
他看了她一眼,俊挺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我不会伤害你。”
她依然警戒地看着他。只见他示意图特上前,压低声音,以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们先走,按照原计划推进。”
图特突然抬起头来,快速地扫了艾薇一眼,“但是大人……”
“就这样,去吧。”他坚定地下达了指令。
艾薇僵硬着身子,不敢轻易放松自己。图特再三犹豫着,终于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话来,“大人……那可是全部兵力的事情,您要交给我……”
“去吧。”就好像没有听到一般,雅里冰冷地甩给了他一句。图特便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低下头,沉默了一会,便恭敬地退后了下去。
队伍缓缓地动了起来,整齐地绕过雅里和艾薇,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着。
艾薇手心里渗出了汗来。队伍渐行渐远,雅里的表情随之缓和,一副调侃的样子又重新涌现了上来,“你紧张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
艾薇不说话,水蓝色的眼睛十分不信任地看着雅里。
“你若不放下匕首来,我就没有办法调头了阿。”他的语调又轻快了起来,随意地耸耸肩,无辜地看着她紧张的表情。
“调头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雅里一副“艾薇是白痴”的神情。
“你要……你真的要带我回孟斐斯?”她言语断断续续,难以顺畅表达。
“我不想啊,你非要嘛,那我就只好带你去让你死心。”他依然不知所谓地说着,冲着艾薇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努努嘴,“该放下来了吧,架这么久你不累吗?没看到我手下都走了?”
“但是……”她依旧犹豫着不敢相信,雅里竟然这样痛快就答应带她返程去孟斐斯。“你……不会是有其他企图吧。”
雅里扫了她一眼,“你那匕首到底要架到什么时候,不然你呆在这里,我自己走了。”
艾薇一撇嘴,连忙松手移开。匕首离开脖子不到数厘米,一下子被雅里夺了回去,艾薇当下心里一慌,连连后悔自己如此轻易便听信了他的话。可没想到下一秒,雅里却将匕首用力狠狠地扔了出去,艾薇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双手用力,鼻息贴着她的耳翼。她感到几分凌乱的气息,与刚才那镇静调侃的表情完全不相搭调。
“你答应我要去孟斐斯的!”
“嘘——”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言语中带着些微的颤抖,她竟然伤害自己,为了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她竟然真的不惜伤害自己。奈菲尔塔利,你为什么可以这样残忍!残忍到将他对她的全部心意当作尘埃一般丝毫不在意,践踏在脚底。他强压心中的痛苦,呢喃一般地说着,“就这样一会,孟斐斯,我带你去……”
艾薇没有办法,只能任他抱着自己,紧紧地不能动弹。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脸上重现回了轻松的表情,手里用力拉了一下缰绳,“我们走吧。”
艾薇点点头,转身过去看向前方。
只感觉他在背后轻轻地叹息,“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记得。”
艾薇轻轻一抖,没有回头,没有敢问雅里的那句话,指得到底是哪一句。
见她久久没有回话,雅里自嘲地笑了一下,拉起怀中艾薇身上的披风,确保她不会被风吹到,随后信手扬鞭,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的马儿就好像离弦之箭一样快速地奔跑了起来。
风声响起,艾薇集中精力地望着前方,恨不得一眼就能望到孟斐斯,朦胧之间,听到身后的男人若隐若现的声音。
“奈菲尔塔利,你心里只记得他的誓言,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你还会信守吗?”
艾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以为然地说了句“会的”。
不知又经过了多久的沉默,在她刚想要回头问问雅里究竟指得是哪件事情的时候,她却突然听到一句冷冷的声音,失望中带着几分无奈的绝望。
“你骗我。”
但是,转眼间那几个字就被风吞噬了,无论她如何询问,雅里便却微笑着再也不说话。再后来,连她自己也搞不清那句简短的话究竟是她听错了,还是从未存在。
*
艾薇从睡梦中醒来,腰部隐隐作痛,又是在马匹上颠簸的一晚。雅里不分昼夜地行进,马已经换了数匹,几天下来,她终于主动提出要下马休息片刻。
她从方才小睡的树下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开始寻找雅里的所踪,不一会,便见着他牵着一匹新的马慢慢踱了过来,看到艾薇,他便轻快地叫她伸出手来,自然而然地放了一把葡萄在她手上。“吃吃看,埃及的水果还是蛮不错的。”
艾薇愣了一下,心里竟有了几分感动。她伸手过去,对他说,“你也吃些吧。”
雅里笑笑,微微地摇了摇头,俊俏的脸上现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憔悴。日夜奔波,必然是让他元气大伤,但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闷头赶路。艾薇曾要求两人分两匹马赶路,但是被他一口回绝,“以你的体力,根本无法这样日夜兼程”。话说得很有道理,艾薇也没有办法反驳。
艾薇放一颗葡萄入口,认真地问,“雅里,为什么这次你突然决定要这样辛苦地带我回孟斐斯?是有别的政治理由吗?告诉我吧,我不在乎的。”
雅里看了她一眼,牵过马来,示意她上去。艾薇把葡萄往口袋里一装,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雅里随后翻身上马,调侃地笑笑,说,“你马可以骑得那么好,上马居然还是这么难看。”
艾薇脸一红,心想这里又没个马鞍什么的,叫生来体型就颇为袖珍的她怎么能潇洒上马啊。她撇撇嘴,继续说,“你还没有回答我。”
马匹开始前进,雅里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赫梯和埃及的战争就要开始了,我们快点赶路,可以少受波及。”
“战争时机都是你决定的,为什么非要现在打。”
“因为现在是最佳的时机……打败那个男人。”
骤然寒冷的声音,让艾薇心里微微抖了一下。最好的时机,打败拉美西斯?
历史上这一场是不分胜负,那个人……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可为什么,现在会是最佳时机呢?
“奈菲尔塔利。”
“啊?……恩!”
“离开孟斐斯不过半天日程了,明日是埃及法老迎娶皇后的大婚之典,你看过,应该就会满意了吧?”
艾薇胸口狠狠缩了一下,接着随之而来的疼痛就泛开流入了她的每一个细胞,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原来最佳的时机,是因为埃及在为法老的大婚仪式上下忙碌……为那个人迎娶另一个女人的事情而做好准备。
她晃了一下,全身的力气全部褪去了。雅里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痛苦,只是手臂用力地揽住她,让她稳固地坐在他的怀里,不会掉下马去,随即他又缓缓地说了下去,
“以你现在的情况,想要活着亲眼见他一面都是难事,埃及的重臣至少有一半是持着要将你处死的信念,如果你确定了他要结婚,就乖乖地和我回去吧。”
艾薇紧紧地咬住嘴唇,后背僵直地不回答。
“奈菲尔塔利,那是我们的约定。”
是的,那是他们的赌注,她想利用这个赌注回到埃及,再一次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亲口问问他是否不再在乎他们所经历的所有一切。
但若输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输掉。她只是坚信一切都是误会,只要她能再见到他,他一定可以想起她,和她在一起。但是一路走来,她只觉得绝望越来越深邃,几乎要浇灭一直以来支撑她的这个希望。
若她真的输了,她该怎办呢?或许,她会回去吧,然后一辈子都不结婚,一个人那样生活下去。也就是说,不管怎样,她是不会去赫梯的……
“我知道你不想去赫梯。”
仿佛读出她心里的话一样,雅里平静地说着,“但这是你答应我的事情,如果你毁约,我便会不择手段带你走,不管你躲在任何国家,任何地方,我都要找到你,即使付出战争的代价,也是如此。”
艾薇垂着头,死死地盯着眼前马匹的鬃毛,“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又何必征求我的意见,至少现在,我们还未分胜负。”
雅里微微叹气,双腿用力一夹,马便更是加速地跑了起来,“孟斐斯已经不远了,到时候就用你的眼睛亲自看看吧。”
热风扫过了平缓的沙地,金色的太阳升起来了,越过宏伟壮丽的石雕,越过笔直高耸的青葱植物,照射在这一片受众神庇佑的大地之上。穿过了千年之遥,越过了千里之外,古代下埃及的首府,辉煌的千年古城孟斐斯,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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