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尼斯!”卡拉蒙大喊。
“贝伦!”坦尼斯突然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立刻蹒跚地穿越崎岖不平的地形,飞快地跑向贝伦的尸体。提卡和卡拉蒙站在他身边,附近的岩石沾满了血。当他们看着的时候,贝伦开始抽搐,哀号;这不是因为现时的痛苦,仿佛是为了记忆中的痛苦。贝伦颤抖的手掩住胸口,慢慢地站起来。刚刚恐怖的伤口现在只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些清晰的血迹,这痕迹很快也消失了。
“他的名字叫做永恒之人,还记得吧?”坦尼斯对面色灰败的卡拉蒙说。“史东和我看见他死在帕克塔卡斯,被埋在几吨的岩石底下。他已经死了无数次,每次都会重新复活。他还声称他不知道为什么。”坦尼斯走到贝伦的面前瞪着他,后者用阴沉、小心的眼光看着他。
“其实你知道,对吧,贝伦?”坦尼斯说。半精灵的声音十分轻柔,举止非常平静。“你知道的,”他重复说,“你也准备要告诉我们。很多人的命运可能就掌握在你的手中。”贝伦看着地面。“我很抱歉……你的朋友……”他喃喃地说。
“我——我试着要帮忙,但是我——”“我知道,”坦尼斯吞咽着说。“我也很抱歉……对于我的所做所篇。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当坦尼斯这样说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在说谎。他其实有看到,不过他只看到愿意看到的东西。他的生命中过去有多少事情像是这样?他看到的东西有多少经过他自己心灵的扭曲?他不了解贝伦是因为他不想要了解他!贝伦对他来说就像是他最讨厌自己心中的黑暗秘密一样。他杀了贝伦,半精灵也知道;但事实上,他的剑是刺穿了自己。
仿佛那道伤口让里面郁积已久、腐化他灵魂的毒液流了出来。
现在那道伤口终于可以愈合了。佛林特的死像是万能的灵药,让他想起善良的事物,让他想起超越生死的努力。坦尼斯觉得自己终于挣脱了罪恶感的纠缠。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尽了全力,试着要导正所有的事情。他曾经犯过错,但是现在他可以原谅自己,继续往前走。
也许贝伦从坦尼斯的眼中看到了这些。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遗憾,看到了同情。接着,“我很疲倦了,坦尼斯,”贝伦看着坦尼斯哭红的双眼,突然说。“我实在太疲倦了。”他的视线转移到那黑色的镜面岩石上。“我——我很羡慕你的朋友。他现在可以安息了。
他已经找到了平静。难道我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吗?“贝伦握紧拳头,打了个冷颤,最后用双手掩住胜。”但是我好害怕!我看见了结局非常接近了。我好害怕!““我们都很害怕。”坦尼斯叹口气,揉揉发热的双眼。“你说的对——结局已经很接近了,似乎是黑暗在等待着我们。贝伦,答案在你的手上。”“我会——我会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一切,”贝伦断断续续地说,仿佛这些话是从他的体内被一个字一个字拖出来。“但是你们一定要帮我!”他紧抓住坦尼斯的手。“你一定要保证帮助我!”“我不能够保证,”坦尼斯严肃地说,“在我知道一切之前还不行。”贝伦坐下来,背靠着沾血的石块。其他人围坐在他旁边,把斗篷拉紧,因为越过山峰吹来的风越来越急,吹过这些奇怪的岩石,发出怪异的声音。他们心无旁骛地听着贝伦的故事,只有泰斯偶尔会忍不住吸吸鼻子,头靠着提卡偷偷地流泪。
一开始贝伦的声音很低沉,他不情愿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有些时候他们会看见他自我挣扎着,然后他会一鼓作气地把故事说出来,仿佛憋在体内会非常痛苦。但是慢慢的,他越说越快,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说出实话的解放感让他感觉到十分轻松。
“当——当我说我可以了解你,”他对卡拉蒙点点头,“失去弟弟的感觉时,我说的是实话。我我有过一个妹妹。我们我们不是双胞胎,但是我们可能跟双胞胎一样亲密。她只比我小一岁,我们住在亲拉卡外面的一片小田地里。它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邻居,我们的母亲在家里教我们写字和读书,反正够用就好。大多数的时候我们在田里工作,我妹妹是我推一的同伴,惟一的朋友。我对她来说也是一样。”“她工作得很勤劳——太勤劳了。在大灾变之后,我们只能这样辛勤的工作才能确保下一餐有东西吃。我们的双亲都又老又病。
第一个冬天我们差点就饿死了。不管你们听说过多少有关饥荒的故事,你们是不能够想象的。“他的声音变小,眼神涣散。”饥饿的野兽和俄疯了的人群在荒野中四处乱跑。我们由于与世隔绝,所以比许多人运气要好。但许多夜里,我们还是醒着,手中抓着棍棒,听着野狼在我们房子四周踱步等待着……我看着我的妹妹——可爱的小东西——在二十岁之前就变得十分苍老。她的头发和我现在一样灰白,她的脸上有着皱纹和斑点。坦是她从来不抱怨。““那个春天,事情并没有什么改变。至少我们有了希望,我妹妹这样说。我们可以把种子种下,看着它们生长。我们可以狩猎那些跟着春天一起回来的猎物。桌上有了食物。她喜欢狩猎。她的箭术相当不错,她也喜欢在野外乱跑。我们常常一起去,那天——”贝伦停顿下来。他闭上眼,仿佛受寒似地开始发抖,之后咬紧牙关继续说下去。
“那一天,我们走得比平常要远。一道闪电引起的野火把树林烧出了一片空地,我们看到了一条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道路。那天实在没有猎到什么东西,我们沿着小路走,希望那是野兽的小径。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发现那不是野兽走的路。那是条很古老很古老,人类走出的路;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走过了。我想要回头,但是我妹妹继续不断地往前走,好奇地想要看看前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贝伦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紧张。坦尼斯有一阵子担心他不会继续下去,但是贝伦依旧狂乱地说下去,仿佛被什么事情所驱赶。
“那条路通往一个奇怪的地方。我的妹妹说那里以前一定是个神殿,一个供奉邪神的神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周有很多断裂、倒塌的柱子,中间夹杂着枯死的野草。她说的对。那里的确有股邪恶的气息,我们应该离开的。我们应该离开那个邪恶的地方……”贝伦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仿佛是在念经一样。接着他沉默下来。
没有人乱动或是开口,过了几分钟之后,他开始低声继续说下去,其他人被迫要靠近才能够听得清楚。他们慢慢地发现,他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身在何时,他已经倒退回那个时空了。
“但是废墟中有一个好美好美的东西;一个断裂的柱子底部上面嵌着许多的宝石!”贝伦的声音中带着敬畏。“我以前从来没看过那么美丽的东西!也没看过这么值钱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只要一颗宝石!只要一颗就可以让我们变成有钱人!我们可以住到城里去!我的妹妹可以有专属的裁缝师,她应得的。我——我跪下来,拿出刀子。有一颗宝石绿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着!它比我看过的任何东西都还要美丽!我要它。我把刀子插进——”贝伦用手比了个动作,“宝石底下的石块中,我开始试着把它播出来。”“我的妹妹吓坏了。她对我大喊她命令我住手。”“‘这是个神圣的地方,’她恳求我,‘这些宝石是神的东西。这是亵渎,贝伦!’”贝伦摇摇头,脸上露出记忆中的怒气。
“虽然我自己的心中也感觉到一阵寒意,但我还是不理她。我告诉她——‘如果这是什么神的东西,他们早已经放弃了这里,就像他们放弃了我们一样!’但是她根本不听我的。”贝伦的眼睛突然睁开,双眼中充满了畏惧。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她抓住我!她的指甲刺进我的手臂!好痛!”“‘住手,贝伦,’她命令我——是我耶,我是她的哥哥!‘我不会让你冒犯神的东西!”’“她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我是为了她才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家!我才不让她阻挡我!她知道当我生气的时候会怎么样。我的脑中会有什么东西绷断,理智就会被掩盖。我没办法思考或是看东西。我对她大喊——‘不要烦我!’——但她还是抓住我的手,刀子飞舞着,割坏了那些宝石。”贝伦的眼中突然露出疯狂的光芒。卡拉蒙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匕首,那人双手握拳,声音几乎陷入半疯狂状态。
“我——我推了她……我不是要那么用力……我根本没有要那么用力推她!她往后倒!我得要抓住她,可是来不及。我动作太慢了,太慢了。她的头!!撞上了杜子。尖锐的石块刺穿了这里——”贝伦比比自己的前额——“她满脸都是血,血盖住了那些宝石。它们不再闪亮了。她的眼睛也黯淡下来。它们瞪着我,可是看不见我。然后……然后……”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那景象太恐怖了,我每次闭上眼都会看见那恐怖的景象!那像是大灾变,只不过那是场摧毁一切的过程!这次是创造,只不过创造出来的是邪恶、阴森森的东西!大地裂成两半!巨大的石柱开始在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神殿从黑暗的地底跳了出来。那不是美丽的神殿它畸形而且恐怖。我看见黑暗从我眼前升起,有着五个头的黑暗,每一颗头都在我的眼前不断扭曲变形。那些头用和墓穴一样死气沉沉的声音跟我说话。”“‘很久以前我被这个世界封印,我只能从某个地方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这个满是宝石的柱子对我来说曾经是一扇锁上的门,让我无法自由。你释放了我,人类,所以我把你要的东西贯给你绿宝石是你的了!’”“接着是一阵恐怖、嘲讽的笑声。我感觉到胸只阵剧痛。我低下头,看见绿宝石嵌在我的胸口,就如同你们今天看到的一样。我被眼前的邪恶和自己鲁莽的行为给吓呆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黑影越来越清晰。那是只龙!我现在还可以看见一只五头龙,我从小时候在鬼故事里面就常听到的怪物!”“我知道只要这些龙回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就死定了。我最后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这就是牧师们跟我们提到过的黑暗之后。她很久以前被修玛击败,但从来没有放弃回到这个世界上。现在,因为我的愚蠢她可以重新踏进这个世界。其中一颗巨大的蛇头扑向我,我知道我就要死了,因为她绝对不可能容许任何人目睹她的出现。我看到她闪闪发光的利齿。我没有办法移动。反正我也不在乎。”“接着,我的妹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还活着,可是当我试着要摸摸她的时候,我什么也摸不到。我尖叫着她的名字,‘洁斯拉!”’“‘快跑,贝伦!’她大喊。‘快跑!她还不能够穿过我,至少现在还不行!快点路!’”“我呆呆地看了片刻,我的妹妹漂浮在黑暗之后和我之间。我害怕地看见那五颗头愤怒地后退,不停地咆哮。但是他们真的没有办法超过我妹妹。而且,就在我的眼前,黑暗之后的形体开始晃动、变形。她仍然在那边,一个邪恶的影子,但是就这样了。可是她的力量很强大,她再度冲向我的妹妹……”“接着我转身就跑。我不停地跑,绿色的宝石在我胸口烧出了一个洞。我不停地跑着,直到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为止。”贝伦闭上嘴。他的脸上满是汗珠,仿佛他真的刚刚马不停蹄地跑了好几天。没有人开口。这可怕的故事将他们变成和四周的石头一样僵硬的生物。
最后贝伦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重新聚焦,又看见了周遭的人。
“然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知道。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老了,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一样。一开始我告诉自己这是个恐怖的恶梦。接着我会感觉到绿宝石在我的胸口烧灼着,提醒我这是真的。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哪里。也许我已经走遍了全克莱恩大陆。我一直很想要回到亲拉卡。可是我知道那里是我推一不能去的地方,我没有那种勇气。”“之后我又四处游荡了更多年,没有平静,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死了又复活。我到的每个地方都听说了邪恶蔓延的传闻,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接着恶龙和龙人们出现了。只有我知道这意味了什么,只有我知道黑暗之后的力量已经足够了,可以开始征服这个世界了。她推一需要的就是我。为什么?我也不确定。我只感觉到有什么人挣扎着要关上一扇门,另外一个人则努力地要打开它。我好累……”贝伦的声音变得很低。“好疲倦,”他双手摘住胜。“我要结束这一切!”众人静静地坐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试着搞清楚这像是恐怖床边故事的遭遇。“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够把这扇门关上?”坦尼斯问贝伦。
“我也不知道,”贝伦含混不清地说。“我只知道有股力量推我去奈拉卡,可是那又是全克莱恩上我推一不敢去的地方!这——因为这样我才逃跑。”“但是你最后还是要去的,”坦尼斯慢慢地,坚定地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去那里。我们会和你一起。你不会孤单一个人。”贝伦浑身发抖地摇摇头,发出哀号声。突然地闭上嘴,抬起头,涨红了脸。了好的!“他大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去!你们保护我——““我们会尽力,”坦尼斯喃喃地说,看见卡拉蒙翻了个白眼,立刻把视线移开。“我们最好赶快找到出去的路。”“我找到了。”贝伦叹口气。“当我听到矮人惨叫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要跑过去了。这边走。”他指着岩壁间的一个狭窄的缝隙。
卡拉蒙叹口气,自怨自艾地看着全身上下的刮伤。大伙一个接一个地挤进缝隙中。
坦尼斯是最后一个。他转过身,再一次看着这个荒凉的地方。
黑夜很快地降临,湛蓝的天空变成深紫色,很快地继续变黑。奇异的石图慢慢被暮色包围。他现在看不见费资本消失的那个黑色池子了。
光是想到佛林特已经离开了就有种怪怪的感觉。他的心中感到非常空虚。他一直期待着可以听到矮人吵吵唆唆地抱怨全身上下各种的疼痛,或是换而不舍地和炊德人争论的声音。
坦尼斯挣扎了一阵子,尽可能地回忆这位好友。然后,悄悄的,他让佛林特安息。他转过身,钻进岩壁间狭窄的石缝中,离开了神之乡,再也没回到过这个地方。
一回到小路上,他们沿着路走,来到了一个小洞穴。他们围在一起,在这么靠近亲拉卡的地方不敢生火,因为这里是恶龙军团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有一阵子,没有人开口,然后他们开始谈论佛林特,让他从他们的记忆中安息,就像坦尼斯做的一样。他们的记忆中只剩下好的事物,回忆佛林特丰富、多采多姿的一生。
当卡拉蒙回想那次悲剧性的露营旅行:他试着要用空手抓鱼,结果把船给弄翻了,把佛林特打到水里去……他们都开怀大笑。坦尼斯回忆起佛林特和泰斯命运的会面,那时泰斯“不小心”拿走了一个佛林特刚做好,要在市集上卖个好价钱的手环。提卡还记得他替她做的那些精巧的小玩具。她想起当她的父亲失踪时,矮人是怎么样好心地收留她,一直等到欧提克帮她找到住的地方为止。
他们回忆起许多许多的故事,直到深夜,他们的痛苦已经被抚平,只剩下失落的遗憾。
至少,对他们之中大多数的人来说是这样。
稍晚的时候,当泰索何夫守夜的时候,他坐在洞口看着天空。
小手中拿着怫林特的头盔,眼泪不停地从脸颊上滑落。
坎德人哀悼曲正如往日,春天再临。
明亮的世界再度运转在空气和鲜花,在绿草和废类中,都在太阳的怀抱中茁壮。
正如往日,你可以解释泥土为何变黑,这黑暗如何带来雨滴,让花朵和蕨类生长我已经忘了这些事情,金色的藤蔓是如何生长,春天是如此的生机旺盛,无数的生命在此时争着冒出头来。
现在冬天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秋天,夏天的阳光从今以后每个春天都将是通往黑夜的季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