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
殷朝歌急匆匆走过空荡荡的大街,拐进一条小胡同。
呆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里,最让他头疼的,便是禇众养和大大小小的胡同。
虽说呆在城里的时间不算短了,但出门时如果没有徽帮的弟兄陪着,只要一遇上曲里拐弯的胡同,他就转向。
好在这条胡同他还算熟悉。
穿过这条胡同,再往右拐,走上半条街,便是徽帮北京分舵。
到现在还没有回去,第五名、司马乔一定都着急了。
他们肯定会以为他是被大大小小的胡同绕迷了路了。
保不准第五名已经派出徽帮的弟兄,正进行“全城大搜寻”呢!
他心里不禁好笑,一面加快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因为他已看见胡同口一点晕黄的灯光。
那是一个小面摊。
殷朝歌记得初五那天夜里,他和司马乔还在这个小摊上吃过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一想起那辣辣乎乎的汤面条,殷朝歌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肚子里也咕咕叫了几声。
面摊上只有一位客人。
这人正捧着一碗面汤稀溜稀溜喝得正热闹。
殷朝歌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一时间,殷朝歌不觉有些紧张。
今天一天里遇上的麻烦实在太多了。他可不想再遇上什么麻烦。
吃面的人放下碗,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殷朝歌不禁松了口气。
人影一闪,吃面的人忽然就已站在他面前。抱拳道:
“殷少侠,敝帮主有请。”
殷朝歌一怔,笑了:“原来是铁大侠。”
这吃面的人叫铁千秋,也就是在洛阳金刀庄被殷朝歌击败,还夺走了腰牌的那位白袍会的“铁长老”。
殷朝歌笑道:“秋老也到京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铁千秋压低声音道:“昨天就到了,因安排一些要事,所以没有去找殷少侠。”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有些古怪,神情似乎也有些不自然。
殷朝歌心念一转,道:“当日在洛阳多有冒犯,铁大侠不要见怪呀。”
铁千秋的脸忽然有些泛红,笑道:“殷少侠的武功,敝帮主亦是极为叹服的,铁某败得口服心服。”
他看了殷朝歌一眼,伸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道:
“只是殷少侠将‘大侠’这两个字硬安在铁某头上,真是叫我不自在得很。”
殷朝歌一笑,道:“铁老哥真是快人快语,小弟也正觉得’少侠’这两个字卡得脖子很不舒服,很有些喘不过气来呢。”
铁千秋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殷朝歌的肩膀。
殷朝歌道:“洛阳一别,不知秋老一向可好?”
铁千秋一面走一面笑道:“好是好,就是数月不见殷兄弟踪影,帮主一天要摔三四回东西,没事也要找碴训我们一通,可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他忽然停住脚,道:“不过他老人家摔起东西来小心得很,古玩玉器那是从来不动的,只是捡最粗笨的青瓷家什摔,摔完了不心疼,训我们就训得更凶了。
殷朝歌大笑。
走过七八条小胡同,铁千秋停下来,轻轻吹了声口哨。
高墙下打开一扇小门,一人低声道:“是殷公子来了吗?”
铁千秋道:“正是。还不快去禀报帮主。”
人影一闪,便已不见。
铁千秋一拱手,道:“殷兄弟,请。”
角门内竟是一处深宅大院。
转过七八道门户,经过四五个跨院,殷朝歌才看见一点灯光。
灯光在内院的阁楼上。
殷朝歌一面随铁千秋往前走,一面暗自心惊。
几乎每过一道门户,每过一处跨院,他都能看见黑暗中隐着七八条白色的人影。
白袍会真正的实力比江湖传言竟还要强大的多。虽只匆匆一眼,殷朝歌已看出他遇见的每一个白袍人的功力绝不会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差。
楼上“呼”地一声,一扇窗户打开,秋水探出头大声道:“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请殷老弟上来?唉!
真是怎样教也教不会的蠢东西,办事也不知道分个轻重缓急!”
铁千秋缩了缩脖子,悄声道:“你听听!”
秋水直拍胸口,叫道:“殷老弟,快上来,不要跟他们多啰嗦,老子有样好东西给你!”
楼上花厅内烛火高烧,亮如白昼,当中一张紫檀圆桌上,却是空空如也。
殷朝歌笑道:“大老远叫我过来,秋老连酒都不舍得请我喝一杯?”
秋水笑眯眯地拍了拍手。
一扇画屏之后,忽然转出四名少女。
她们的手中,都托着雕漆大托盘。
一眨眼功夫,桌上就摆满了酒菜。
秋水满意地点点头,道:“下去吧。”
四名少女飘身退出,身法如风行水上,俊雅飘逸。
殷朝歌不禁怔了怔,道:“好轻功。”
秋水提起酒壶慢慢斟着酒,道:“好在哪里?”
殷朝歌道:“最难得是身姿清曼,不带一丝烟火气。”
秋水笑道:“你是夸她们的人呢,还是夸她们的轻功?”
殿朝歌面上微微一红,笑道:“当然是夸轻功,这一手轻功心法,想必是秋老亲传喽?”
秋水得意道:“那是自然。”
他忽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老弟可猜得出这几个小丫头的来历?”
殷朝歌道:“来历?武林各大门派中,虽说除了少林、武当之外,皆收容女弟子,但最多者,当数峨嵋,她们是峨嵋派的?”
秋水道:“不是。老弟只往最不可能的方向去猜。”
殷朝歌笑道:“最不可能当然是少林,武当……”
秋水的声音更低:“她们是我在嵩山后的松林里捡来的弃婴呢!”
殷朝歌一惊,道:“真是少林派?”
秋水叹道:“不错。想来是和尚们干了坏事……其实,人嘛,总有把持不定的时候,但将婴儿扔到老树林里,也实在大毒了。嘿嘿,真是不毒不秃,不秃不毒啊!”
殷朝歌不禁皱了皱眉头。
秋水道:“怎么,你不信?”
殷朝歌道:“秋老的话我怎能不信,不过我很有些替少林派担心而已。”
秋水一笑,道:“好了,不谈这些了,别倒了胃口。
我有一样东西送你,那可真是宝贝。”
他扬声道:“来呀,递上来。”
一位身着粉红衫儿的少女托着个黄布小包,足不点地掠进厅来,道:“请公子过目。”
少女长长的睫毛后一双眼眸忽闪忽闪地瞟着殷朝歌。
殷朝歌刚伸出手,忽又拍了拍脑门,道:“坏了!”
秋水道:“怎么啦?”
殷朝歌道:“我可是黄昏前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去,第五帮主一定会着急的。”
秋水笑道:“这还不好办!无濑呀。”
门外肖无濑应道:“属下在。”
秋水道:“你去告诉第五名,就说殷老弟我留下了,叫他不用瞎着急。”
肖无濑道:“是。”
秋水又道:“顺便挑几样稀罕玩意儿送过去,免得他又窜上门来打秋风。”
肖无濑笑道:“是。”
秋水转头笑道:“这下就安生了。老弟,你快看看这是什么。”
殷朝歌接过布包,尚未打开,脸色就变了。
他将布包推到秋水面前,道:“秋老,这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秋水挥了挥手,让红衣少女退下,沉下脸,道:“为什么不能收?”
殷朝歌道:“玄铁乃稀世珍宝。我怎好夺爱?再说,我拿来也没什么用处。”
秋水道:“怎么没用?你小子已与慕容冲天照过了面,慕容冲天知道你的来历,绝不会轻易放过的,你的功力目前比他尚差个一筹半点,有一柄玄铁剑,当可弥补功力之不足。”
他看了看殷朝歌,又道:“再说,我也不是白送,这块玄铁算是我对老弟的一点谢意。”
殷朝歌道:“谢我?”
秋水笑眯眯地道:“不错,谢谢你。”
近二十年来,由于圣火教在中原一直没有大的行动,严子乔执掌圣火教时几乎已被摧毁的中原武林各派又都发展壮大起来。
这些门派中,势力发展最佳的,当数由禇东海执掌的泰山剑派。
泰山剑派的实力在近几年已达到了巅峰状态,门徒已不下千人,经常在江湖上走动的泰山派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三十余人。
泰山派能如此迅速的崛起,其中一个主要因素,便是掌门禇东海自创的一套剑法。
禇东海十六岁时便挫败了泰山派七位德高望众的前辈长老,无可争议地成为泰山派的第一高手,二十岁时,他开始钻研其它六大剑派的武功剑法,二十五岁时,终于自创出一套七十一路“东海剑法”。
“东海剑法”一改近百年来轻灵奇幻的剑术大意,招式大开大合,剑势雄浑绝伦。
就连同列“中原五大高手”的少林空云、武当紫霞看了禇东海的“东海剑法”’后,也是赞叹不已。据说,空云大师竟然在“东海剑法”里看出了少林风魔棍的变化来。
不仅武功高,禇东海为人极为方正,在武林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但禇东海本人却极少在江湖上走动。
圣火教突袭上方山,对中原武林各派来说,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正如平静的湖水中突然投进了一块巨石,中原武林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立即齐集北京,商议如何联手对付圣火教的进攻。
十数年间极少涉足江湖的禇东海,这次也带着数十位门人高足,来拜会各大门派的首脑了。
殷朝歌道:“这么说,秋老这次是盯上禇东海了?”
秋水道:“正是。”
殷朝歌道:“那秋老怎会有谢我这一说呢?”
秋水一笑,道:“不是你击退了慕容冲天,各大派哪有时间聚会议事?要想上泰山找禇东海虽说也不难,但到底没有这次的机会好。”
殷朝歌道:“七大剑派,八大门派一向同气连枝,这次各派来京的高手皆不下数十人,怎么能算是好机会呢?”
秋水又一笑,道:“我就是要当着各大门派的首脑,让禇东海现一现他的原形!”
明亮的烛光下,秋水的笑容里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殷朝歌的头皮不禁一阵酥麻。
在洛阳金刀庄遇上铁千秋,又知道铁千秋正是白袍会的人时,他也有过这种感觉。十二年前,华山剑派传檄江湖:华山叛徒铁千秋毒杀掌门人,意欲夺位,事后潜逃,请天下英雄查访其下落。而不久之后,江湖传言铁千秋已死于一位不明身分的蒙面人之手。
但殷朝歌却在金刀庄撞上了铁千秋。
白袍会收罗的全都是各帮派的弃徒,都是因冤屈而被逐出门墙,走投无路的人。
秋水收集这些弃徒,教他们武功,号召他们团结起来,准备复仇。
对于白袍会中的数百弃徒来说,秋水无疑是大恩人。
秋水要他们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办。
白袍会就像是一团复仇的烈火,这团火马上就会烧到泰山派掌门禇东海的头上了。
只是,素有方正之名的禇东海真的曾做下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殷朝歌暗暗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说到谢字,我真该好好谢谢秋老。”
秋水道:“谢什么?”
殷朝歌道:“如果不是秋老请第五帮主……”
秋水摆手道:“如果你们不是带上了李凤起的丫头,至少能早十天赶到上方山,只怕也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殷朝歌苦笑道:“李凤起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为了家师有朝一日能夺回大权,坚持不与自己的亲朋们有任何牵连,现在他已知道家师让他自由发展,自然会看重亲友之情,他既然开了口,我又怎好拒绝带李姑娘来北京探亲?”
秋水冷笑道:“探亲?怕是不这样简单吧?”
殷朝歌诧异道:“还能有什么?”
秋水冷冷道:“真不知道严子乔怎么会放心让你一人到中原来,李凤起有什么花花心思,你真不知道?”
殷朝歌道:“真不知道。”
秋水道:“他是想招你这个大高手当女婿!”
殷朝歌一怔,脸刷地红了。
秋水笑道:“怎么,你也正有此意?”
殷朝歌脸更红,强笑道:“开玩笑,秋老又在开玩笑。”
秋水道:“不信是吧?你等着瞧好了。”
一名浅黄衫儿的少女匆匆走进来,道:“帮主,派出去发帖子的人都回来了。”
秋水点点头。起身笑道:“老弟,我去去就来……”
转脸对黄衫少女道:“你就陪着殷公子聊聊吧。”
少女应了一声,瞟了殷朝歌一眼,提起酒壶替他斟了杯酒,微微一笑,道:“公子请。”
她纤秀的手指竟似有些颤抖。
殷朝歌含笑道:“多谢。姑娘芳名,能否见告?”
少女睫毛一颤,眼波在他脸上一溜,微红着脸道:
“我就叫芳名。”
殷朝歌奇道:“你的名字就叫芳名?”
少女道:“嗯。”
殷朝歌仔细打量她一眼,微笑道:“这个名字是秋老起的?”
少女道:“嗯。”
殷朝歌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嘿,秋老可真够有意思的,只这一下,就将第五名给比下去了。”
他看着芳名绯红的耳轮,又道:“那三位姑娘的名字,想必也都不俗,芳名姑娘能说给我听听吗?”
“不许说!”
“别告诉他!”
“说了看我们还理你!”
一阵叽叽喳喳的笑语声自门帘后传来。
芳名含笑道:“刚才送玄铁来的叫良子,穿淡绿洒花裙的叫英君,还有一个叫南施。”
殷朝歌接连怔了几怔,连声道:“好名字好名字,英君,良子,……嘿嘿,实在是奇思妙想。”
“那么,‘南施’这名字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东施’?’殷朝歌道:“只可惜南施姑娘生得晚,不然的话,世上哪会还有‘西施’这两个字?”
那个声音道:“谢谢公子。”
殷朝歌心里一动,不觉笑道:“三位姑娘请出来共饮一杯,如何?”
帘后只闻笑声,却不见人影。
殷朝歌低声吟道:“只闻檀板与歌讴,不见如花似玉眸,焉得好风从地起,倒卷垂帝上金钩。”
帘后的笑声更响了。
秋水笑嘻嘻走进来,点着芳名笑道:“你们几个死丫头,成日脸上就没什么笑模样,怎么今日一见殷公子,就有说有笑了?”
他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道:“难怪常言道:‘自古嫦娥爱少年’,看样子,我老人家真是个老厌物了。”
芳名跺着脚,举起袖子掩着脸,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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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重阳。晴。
城郊。密林。
林中虽有阳光,但风还是很冷。
冰冷的秋风自树林间穿过,发出一阵阵呜呜的低鸣,如怨妇半夜里的低泣。
禇东海挺立在林间空地上。
白袍会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了约半个时辰,秋水却仍未露面。
禇东海听着身后的沙沙声,眉梢轻轻抖动了一下。
那是他的两个儿子——禇少君和禇少阳在不停地走来走去。
经此一役,希望他们能变得更成熟一些。禇东海想。
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直寄予厚望,而他们的努力和在武功上的进展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他知道,他们缺的是经验和耐心。耐心往往比武功更能决定胜负。
他今天就要亲自给他们上这样一课。
昨夜子时,汇集京城的各大门派的住所都发现了白袍会下的帖子,无一例外,他们都没有发现下帖子的人。
这次汇集议事的,都是各派的首脑人物以及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白袍会的人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自由来去,已足以证明白袍会的实力。也足以让各派的人心中都暗自吃惊。
白袍会的目的,帖子上写得很清楚:他们是要约斗泰山剑派掌门禇东海,请各派高手一并前往做一见证。
至于他们与泰山剑派到底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约斗禇东海,却是语焉不详。
现在,各大门派的人已经在帖子上写明的地点等了快一个时辰了,白袍会的人却没有来。
陈月朗很清楚,白袍会今天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了禇东海。
以他对白袍会行事方法的一些了解,他一直在想禇东海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亏心之事。
禇东海自成名以来,极少涉足江湖,而且泰山派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纳新”,从未“吐故”,根本就没有“弃徒”一类的人。
白袍会怎么会找上禇东海这个素来极负方正之名的君子呢?
少林方丈空云大师也想不通。虽然他的神情仍然很平静,但他数着念珠的动作比平时已快了一倍不止。他已与陈月朗交换了几次目光,每次四目相交,陈月朗皆报以苦笑。
在圣火教很可能又将大举进攻中原武林之际,他们都不愿看到足可称得上是中原武林中一根坚实的柱石的禇东海出什么意外。
因为禇东海一旦有什么闪失,七大剑派中实力最强的泰山剑派很可能就此瓦解。
他们也时不时看一眼禇东海的两个儿子,一刻也没有闲下来的禇少君和禇少阳。二禇虽说武功很不错,但实在太浮躁,根本不能担当大任。
禇东海一直很镇定。
在场的数十位高手中,他是惟一镇定自若的人。
禇东海自己也不知道,也想不出白袍会为什么会找上他。
但是他不在乎。
虽然他早已听说秋水其人武功之高几乎可与“中原五大高手”比肩,他的心情仍然十分平静。
他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因为他知道,秋水在对他使骄兵之计。这种粗浅的手法,对他禇东海来说,半点效果也没有。
离禇东海不远,站着嵩山剑派掌门车臣。
车臣早已忍耐不住了。他的眼睛已瞪得血红,一股股白雾自他嘴里沉重地呼出,立刻被风吹散。
嵩阳七子是他最最得意的门徒,也是嵩山派的支柱,但这根支柱却被肖无濑一个人一枝剑,在一战之间,化为乌有,车臣要是能受得了,那才是怪事。
现在,白袍会竟然敢公然露面,竟然当着同气连枝的各大门派高手们约斗禇东海,这对车臣来说,实在是一个报复的好机会。
他恨不得白袍的人马上现身,那么,他就可以像咬炒豆子似地将他们一个一个咯嘣咯嘣咬得粉碎。
他竖起耳朵捕捉着四下的动静。
除了冷风掠过树梢的呜呜声外,其它什么也没有。
难道说,白袍会是畏惧各大门派的实力,不敢伸头了吗?
一阵整齐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各大门派的高手们忽然都安静下来。
五十名白袍人慢慢自树林间走出,停下。停在等候已久的各大门派的高手面前。
白袍会的人真的来了!
禇东海轻按着剑柄的手忽地握紧,他紧盯着走在最前面的,惟一没有白巾蒙面的白饱老人。他一定就是秋水。
禇东海的瞳孔急剧地收缩。
陈月朗的眉头皱紧了。
——他怎么也来了?
——殷朝歌怎么会是白袍会的人?
不对,殷朝歌不是白袍会的人。
陈月朗立刻明白过来。因为他是惟一没有着白袍,也没有白巾蒙面的人。
殷朝歌也看见了陈月朗,他微笑着,微微点了一点头。
禇东海举步,缓缓向前走。
他长袍的下摆微微隆起,每迈出一步,地上便留下一个半指深的脚印。
秋水不动。
他只是冷冷地盯着禇东海。
禇东海沉声道:“秋帮主?”
秋水不答,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四道冰冷凌厉的目光面对面撞上,空气中竟似搅起了一股强劲的寒流。
几只山雀尖叫着,拍打着翅膀飞向空中。
禇东海停住,停在秋水身前三丈外,沉声道:“秋水!”
秋水冷冷道:“禇东海!”
一股怒气自禇东海心头升起,他猛地咬紧了牙关。
秋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中竟似已透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极度的蔑视,仿佛他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一钱不值的癩皮狗。
陈月朗笑得更苦。他知道,这一战虽尚未开始,却已经结束。
禇东海绝非秋水的对手。
一声清亮的佛号冲开了场中的沉闷。
空云大师合掌道:“两位施主,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管白袍会跟泰山派有什么梁子,今日二位就卖老衲一个面子,揭过了吧。”
禇东海道:“禇某与秋帮主素未谋面,泰山派与白袍会更是从未打过交道,禇某实在不知道秋帮主约斗禇某,为了何事?”
秋水淡淡一笑,悠然道:“不错,秋某与禇掌门的确素未谋面,但敝会中这位伊士达伊长老与泰山派却是大有渊源哪。”
他一挥手,一名白袍人突然走出,走到他身后。
寒风中,一袭粗布白袍直贴在这人身上,勾勒出纤秀的身姿,这人蒙面白巾上端,露出一双秀美的,但冷森森的眼睛。
空云大师愕然。
难道约斗禇东海的,竟是一名女子吗?
禇东海道:“看来秋帮主是弄错了,敝派之中,从来不曾有过伊士达其人。”
白袍女人冷冷哼了一声。
禇东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就算敝派中原有此人,那也只是敝派内部的事,用不着秋帮主费心!”
秋水一笑,淡淡道:“不错,秋某原不想,更不愿为泰山派费心,但伊长老既入白袍会,她的事,就是秋某的事,也是我白袍会众弟兄的事。”
车臣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你秋水算个什么东西?
白袍会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可是早就憋不住了,这会儿总算是找着了机会。
秋水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悠悠地道:“白袍会的确算不上什么东西,只可惜车掌门座下名震江湖的嵩阳七子,却敌不过白袍会的一个小角色。”
车臣的脸顿时惨白。
空云大师忙道:“秋帮主……”
禇东海傲然道:“空云大师一番好意,禇某心领,只不过禇某今日倒真想会一会白袍会的诸位高手!”
秋水冷笑道:“你配吗?”
他转过头,对身后的数十白袍蒙面人道:“今日伊长老约斗泰山剑派掌门禇东海,本会中人,一律不得插手干预!”
白袍人们齐声道:“是!”
秋水一摆手,白影连闪,数十名白袍人眨眼间已在场中四散开来。
禇东海目光一凝,已看出白袍会布下的乃是正反九宫阵法。
秋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白袍会中其余的人不得插手,可各大门派的人也别想轻举妄动!
空云大师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垂目,又慢慢捻起了手中的念珠。
他知道,今日之战,非见血而不能了结了。
流出来的,会是谁的血呢?
肃杀的秋风在林间肆虐,树枝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哀鸣。
伊士达忽然躬身,向秋水深深一揖。
秋水微笑着,道:”你去吧。”
伊士达转过身,缓缓抽出腰间长剑。
她冷森森的目光紧紧盯着禇东海,长剑悬在眉间,如她的目光一般森冷、明亮。
禇东海一直很平稳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伊士达的剑势,正是泰山剑派的起手式。
她真是泰山派的人?不,不可能!
伊士达冷冷道:“禇掌门,请!”
禇东海微笑着,却不拔剑。
伊士达短促地冷笑一声,道:“禇东海,二十年前端阳节子夜之时,你在干什么?”
禇东海一直镇定自若的脸竟似有点泛白,他挺直的、松驰的后背一瞬间忽然绷紧。
伊士达逼近一步,道:“禇掌门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不敢回答?”
禇东海一仰头,大笑起来:“这位伊……伊女侠真会说笑话,你说禇某那一夜在干什么?莫非禇某自己不知道,你反倒知道?”
泰山派众人都哄笑起来。
空云大师捻着念珠的手忽然停下,两道灰白色的长眉不禁抖动了几下。
陈月朗暗自一叹,缓缓摇了摇头。
他们的心里,都升起了一丝凉意。因为他们与禇东海相交已数十年,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禇东海一直是一个自律极严的人,所以他的武功剑术才能达到今天这个高度。而现在,这个素来刻板谨严的方正君子竟然说出这样一句极其无聊的话来,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二十年前端阳节子夜,他的确做过不可告人的亏心事!
伊士达像是根本没听见泰山派众人的哄笑,冷冷道:
“禇掌门真的记不起来了?伊某可是二十年来,不敢稍忘啊……”
她忽然间娇声笑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温婉可人:“禇东海,要不要我揭开面巾,帮你恢复一下记忆?”
禇东海握着剑柄的手哆嗦了一下,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清越的龙吟声响起,冷森森的剑光和冲天的杀气顿时充溢了林间。
禇东海剑已出鞘。
一只山雀尖叫着自空中跌落,四散的羽毛如雪片一般在半空飘落着。
“东海剑法”!
这正是“东海剑法”中的杀着,“飞瀑流泉”。
伊士达迈步,挫身,出剑。
长剑不闪不避,自禇东海撒下的慑人的剑网中直穿而过,竟然正是“东海剑法”中霸道绝伦的一招“笑指龙潭”。
密集暴烈的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
各大门派的高手们看得目弛神摇。他们根本没料到伊士达竟会以“东海剑法”与禇东海硬碰硬的对攻,更让他们吃惊的是,一个女子竟也能如此充分地发挥出“东海剑法”狂暴的剑意。
禇少君、禇少阳的脸都已变得苍白。他们紧张地注视着场中两股旋风般交错冲突的剑光,苍白的鼻翼剧烈地抽动着。
他们在“东海剑法”上已下了十五六年的苦功。而且这十五六年中,一直是禇东海在亲自指导。却没能达到伊士达这样的境界,你说他们能不吃惊,能不紧张吗?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怎么也会“东海剑法”?
——莫非……?
禇少君、禇少阳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们现在只希望父亲能奋起神威,一剑将这个女人剁成两截!
禇东海激荡的心神却已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已胜券在握。
伊士达不是他的对手。
从现在起,他有把握在十招之内杀了她!
伊士达的身法忽然一变,剑招也突变。
她斜身向右掠起,长剑以一个最不可能的方向斜刺向禇东海左肩。
这是极其清淡飘逸的一剑,飘逸如掠过苇丛的徐徐秋风。
——这不是“东海剑法”,也不是泰山派的剑法。
——七大剑派的剑法中,根本没有这一招。
这一招禇东海竟从未见过。
他也接不下。
禇东海一怔之间,剑尖已搭上他的肩头。
电光火石间,他挫身退开了。
伊士达一挥长剑,剑光暴涨。
她的剑招又变了,变回了如暴雨狂风一般的“东海剑法”。
秋水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知道,伊士达支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刚才她逼退禇东海的那一招,正是他亲授的“秋水剑法”。他知道,不是到了难以支撑的紧急关头,伊士达是绝不会使出“秋水剑法”的。
凡是加入白袍会的“弃徒”们,在复仇之战中,他们自己最大的愿望,也正是要仇敌丧生于本门武功之下。
秋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禇东海已开始微笑。
伊士达剑法中的破绽越来越明显了。
他绝不会,也绝不能放过这个极好的机会。他要杀了她。干净利落地杀了她!
伊士达的步法也已开始散乱,右腿一滞,身形踉跄了一下。
禇东海长啸一声,匹练般的剑光直削她下盘。
血光忽现。
长剑已刺中伊士达右膝之下。
伊士达尖叫一声,右腿回曲,右膝向地面猛扣下去,正好压住了禇东海的剑身,右手猛抬,长剑疾削他的胸腹之间。
禇东海冷笑一声,左手一挥,已扣住她的右腕。他猛吸一口气,内力如潮水般向伊士达猛攻过去。
他要以数十年刻苦修炼的雄浑的功力震死她。他绝不能让她在死前吐出半个字来!
伊士达的身形如急涛中的一叶小舟般抖动不已。她努力地,慢慢地抬起头,直视着禇东海的双眼。
秋水突然向前跨出一步,咬咬牙,又生硬地停下。
伊士达慢慢抬起左手,抓下了蒙面白巾。
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面巾后,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张脸。
那只不过是横七竖八地划满剑痕的一团红白相间的肉块。
禇东海的眼中迸出极度的恐惧。他厉叫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仰身向后倒去。
死寂。
连风声也已静止。
只有伊士达剧烈的喘息声在林间回荡。
车臣忽然惊醒,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吼道:“嵩山,泰山的弟兄们,抄家伙!”
秋水冷笑着,举起了右手。
数十名白袍人同声大吼,刀剑出鞘。
空云大师叹了口气,舌绽春雷:“住手!”
佛门“狮子吼”神功如炸雷一般,震慑住一触即发的拼杀。
禇东海也被这一声“狮子吼”震醒,他艰难地抬起头,哑声道:“明珠,明珠,……真的是你?”
他的眼角滑出两行泪水。
伊士达缓缓点头,道:“是,是我,师兄,我是伊明珠。”
禇东海努力微笑了一下,道:“当日,当日……唉,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真是……罪有应得……”
禇少君、禇少阳跪地大哭道:“爹,您放心,我们一定为您报仇!’”
禇东海喘了口气,低声道:“不……不许胡来!”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目光已开始散乱。
他努力瞪大了眼睛,道:“明珠,你还……还恨师兄吗?”
伊明珠呆呆看着他,道:“师兄,你放心去吧。”
禇东海嘴角抽动了一下,闭上了双眼。
禇少君、禇少阳抚尸痛哭。
秋水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白袍会众人掠回到他身后,伊明珠又看了禇东海一眼,也叹了口气,摇摇头,提着长剑,一步一拐往回走。
跪在地上的二禇忽然纵身而起。
剑光闪起,如两道迅疾的闪电。
殷朝歌惊呼道:“小心!”右手一挥,两枚棋子飞去。
已经迟了。两柄长剑同时刺穿了伊明珠。
二禇虽然得手,突觉腰间一麻,便已翻倒在地,动弹不得。
伊明珠看着胸前突出的两截明晃晃的剑光,哑笑一声,倒在地上。
秋水一闪身,已抢到她身边,拾起她的长剑,转身疾刺。
没有人惊呼。更没有人出言阻止。
各大门派的高手们看着雪亮的剑光一点点接近了禇少君的咽喉,却都是神情漠然……
长剑顿住。
秋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禇东海,又看了看伊明珠,苦笑着扔下长剑,转身就走。
陈月朗也在苦笑。
空云大师却已闭上双眼,似是不愿再多看一眼已经洒满枯叶的鲜血。
各大门派的首脑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甚至没有人出手替二禇解开穴道。
本来是一场很公平的,二人之间的决斗,结果却是两死两伤。他们不仅无话可说,甚至还觉得有一点难堪。
名门正派的脸面,今天算是被禇东海父子丢尽了。
这个结果,真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打死殷朝歌他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堵得他头发晕,手发凉。
第五名瞪着他,眼珠子一转都不转。
他本就瘦长的脸更是一下拉长了三寸不止,他瞪着殷朝歌时,眼睛都绿了。
他的眼睛没法不绿,徽帮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就被人轻轻巧巧地做掉了。
殷朝歌要是早听他的,事情又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秋水道:“查清楚了是什么人下的手吗?”
第五名道:“圣火教!”
秋水一惊,道:“圣火教?他们怎么会对徽帮下手呢?”。
殷朝歌苦笑道:“这件事都怪我不好……”
秋水不懂:“怎么又跟你扯上关系了?”
第五名道:“认真说起来,的确跟他有很大的关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算了,算了,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根本没有一点防备。”
这倒是大实话。
第五名再怎样“算无遗策”,也想不到圣火教会对禇众养这样一个老泼皮老无赖下手。
禇众养竟被人杀死了。杀死他的人竟会是圣火教。
事情是昨天夜里发生的,第五名带着人马赶到时,天还没亮。
禇众养死状极惨,但第五名看到他时,心里不仅没有一点同情,反倒觉得很痛快。
令他痛心疾首的,是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也都已死于非命。
他们四人中只有一人做过抵抗。
这人的右手握着半截断刀,左手却紧紧捏成了个拳头。
直到扳开他的手,第五名才知道下手的是圣火教的人,因为这人手中捏着的是一片碎裂的黑布,布片上绣着半朵血红的火焰。
圣火教杀禇众养,当然是为了那半张宝图。
上方寺那半张图还没找到,自己手中这半张图已落入了圣火教手中,该怎么办呢?
殷朝歌怔怔半响,忽然道:“二位帮主知不知道圣火教的总舵在什么地方?”
圣火教的总舵原本一直设在光明顶,但自慕容冲天执掌教主之位后,就自光明顶迁出,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到底迁到了什么地方。
秋水吓了一跳,道:“你想干什么?”
第五名冷笑道:“老子要知道他们在哪儿,还不早带人追去了,等着你来问?”
秋水道:“就是知道他们的总舵在哪儿,咱们也不能冒然行事,总得周密地计划一下才行。”
第五名斜睨着他,冷笑道:“你敢不敢去,关系并不大,这是徽帮的事,跟白袍会无关。殷老弟,你说是不是?”
秋水一下跳了起来,急道:“放屁!殷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了,就凭你北京分舵那几号人,还不够圣火教几下子碰的!”
殷朝歌忙道:“两位前辈别急……既然不知道他们的行踪,也只有慢慢查访,静以观变,先看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
徽帮北京分舵舵主马宏志急匆匆跑了进来,喘息着道:“帮主,出事了!”
第五名道:“快讲!”
马宏志道:“刚刚接到涿州分舵的飞鸽传书,圣火教今天凌晨突袭涿州分舵,六死九伤。”
第五名一时有些傻眼了。
他们还根本闹不清圣火教的行动目标时,圣火教的第二次打击已经结束了。
这实在太可怕了!
黄昏时分,第五名、殷朝歌、司马乔、秋水一行人赶到了涿州。
令他们奇怪的是,圣火教突袭徽帮涿州分舵的行动显然不像在北京时那样狠,那样干净利落……
因为涿州分舵的中坚力量并没有什么损失,死伤的十五人仅仅是一些小角色。
但这次行动竟然是由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黑衣大汉指挥的。
殷朝歌的心不禁一沉。
——这人一定是慕容冲天!
——小小一个涿州分舵,圣火教只要派出几个二流角色便可一举踏平,何至于慕容冲天亲自出马?
——他想干什么?
第二天,河间府分舵传来消息:“圣火教慕容冲天率众南下,未时过河间府,无搔扰。”
殷朝歌的心一直沉到了脚底。他本早该想到的。
——慕容冲天一定是南下大理,找严子乔去了。
云水洞前一会,慕容冲天已看出他与严子乔的关系,凭圣火教的能力,必定能查出殷朝歌是来自大理。
三十二年前,慕容冲天没能杀掉严子乔,现在,他又怎会放过这个轨草除根、除去心头大患的机会?
殷朝歌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他必须立即动身,赶回冰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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