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做梦吗?殷朝歌想。
他发现自己正漫步在霞移溪边,身边走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正是他的心上人。女孩子在跟他说话。
这声音他很熟悉,却不是这女孩子的。
他瞪大了眼,却眼看着女孩子渐渐虚淡,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你是谁?”这声音十分沙哑。
这有气无力的声音是自己的吗?殷朝歌被吓了一大跳。
“老子是第五名。第五名你还记得吗?老子在洛阳时和你一起喝过酒!”
殷朝歌的眼前,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脸上有两个松松的大眼泡。
脑中一阵光亮闪过。
“第五名……秋水……云水大师……”是的,他记起来了。
“殷大哥,你醒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道。
殷朝歌慢慢转过头,看见了李眉。
李眉原本白皙的小脸已变得黄黄的,很不好看。她圆润的下巴也已变尖了。她笑着,但红肿的双眼里却流出了泪水。
第五名笑道:“醒了就好,嘿嘿,你要再不醒,小眉子只怕要找老子拼命了!”
李眉的脸红了红,忽然一转身,冲到门边,大声道:
“司马大哥,司马大哥,殷大哥醒了,他醒了。”
司马乔一阵风似地卷进来,看了殷朝歌一眼,一转身,冲第五名跪下,道:“第五前辈不记前嫌,大恩大德,司马乔没齿难忘!”
第五名扶起他,笑道:“什么前嫌不前嫌,都哪一年的事了,跟你们小一辈有什么关系。殷老弟是秋老儿的朋友,不也是我第五名的朋友嘛!”
殷朝歌欠了欠身,李眉忙移过两只大枕头,扶着他坐起来,将枕头塞在他腰后,转身从桌上端起一只碗,道:
“殷大哥,喝点参汤吧。”
第五名道:“你的身体还很虚,不要想太多的问题,以免劳神,知不知道?”
殷朝歌点点头,喝下李眉喂到嘴边的一匙参汤,慢慢转动目光,四下看了看,艰难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眉道:“这里是徽帮北京分舵。”
殷朝歌道:“徽帮?我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名道:“瞧这话问的,当然是老子把你弄过来的嘛。”
殷朝歌努力坐了坐,道:“原来前辈与徽帮有交情。”
第五名道:“什么话!老子就是徽帮帮主!”
徽帮是江、淮一带的盐商、米商、茶商们为了独占市场,组成的一个帮会。这个殷朝歌早就听说过了,只是他一直认为徽帮只是一个行会性的组织,而且徽帮也的确只是埋头做生意,从来不插手江湖上的事。
徽帮帮主竟然会是第五名这样一个大高手,实在很让殷朝歌感到意外。
第五名笑眯眯地道:“吃了一惊吧?”
殷朝歌点点头,道:“第五帮主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也到北京来了?”
第五名道:“还不都是秋水那个老小子,他说老弟你不像是块走江湖的料,怕你出什么意外,让老子通知各大分舵注意你们的行踪,后来,老子听说慕容冲天突然在北京附近现身。怕你们会碰上,就赶来了。唉,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要不是司马老弟将你救下山,只怕你早就死翘翘了!嘿嘿,也亏得先赶来的是老子,要是秋水那老小子,你老弟还是活不了。”
殷朝歌不解:“为什么?”
第五名笑道:“秋老儿武功虽还过得去,医道却是狗屁不通。你小子身受两种掌力,经脉散乱,内息全无,要不是老子这种水平的杏林国手兼武学大师,谁还能救得了你!”
李眉笑道:“第五帮主的确是杏林国手,可殷大哥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又是怎么回事呢?”
殷朝歌一惊,道:“二十多天?”
第五名道:“可不是。”
他斜睨了李眉一眼,道:“咳咳,亏得只有二十来天,时间再长一点,小眉子就要瘦成人干了。”
李眉红了脸,一扭身道:“不理你了。”
殷朝歌看着她羞红的脸,心里不禁一动,涌起一阵暖流。
第五名道:“老弟,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云水老和尚好好的打你一掌干什么?”
殷朝歌想了想,道:“当时我全身都已在慕容冲天掌力笼罩之下,已经支撑不住了。云水大师发掌相救时,恰好慕容冲天掌力突然增强,已将我震开,我借着大师那一掌,才脱出了慕经冲天掌力的控制。”
第五名沉吟着,点头道:“这就对了。”
殷朝歌道:“对了,云水大师怎么样了?”
第五名看了他一眼,道:“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殷朝歌大惊失色:“怎么……怎么会呢?”
第五名道:“他真气走岔之后,妄动真力,结果震断了心脉。我赶去上方山时,已经无法施救了。”
殷朝歌伸手去掀身上的毯子,道:“我要去上方山……”
第五名按住他,道:“老弟,你身受两种不同力道,经脉虽已理顺,但仍不可妄动真力调息,更不能随意行动。所有的事,等内功复原后再说吧。”
殷朝歌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忽然落下一串泪珠。
他哽咽道:“大师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急于出关,妄动真力,我……”
李眉道:“殷大哥,你不要伤心了,等你伤好了,咱们就去找慕容冲天,为大师报仇。”
殷朝歌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大师是不能死的。”
第五名道:“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朝歌道:“大师生平之愿,便是重修上方禅林。他手中本有半张藏宝图,近年家师又找到了另外半张宝图,协助大师取宝以为修复之资。”
司马乔急道:“藏宝图?是不是殷兄身上那卷羊皮?”
殷朝歌脸色大变,道:“正是,羊皮不见了吗?”
司马乔苦笑道:“羊皮倒还在,只是图没有了。”
羊皮的确还在。
殷朝歌打开小卷,顿时傻了眼。
羊皮上别说宝图了,连一点墨迹也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
司马乔苦笑道:“我赶到云水洞前时,殷兄正昏倒在一条小溪里……”
云水大师为了救他的那一掌,恰恰将他击到了一条小溪里。
这是巧合,还是命运?
七月二十九,上方山。
二十一年前,湘南黑道上风头最健的人物,当数“再世朱亥”杜重光。
杜重光身材粗壮,性烈如火,武功据说得自少林真传,大力金刚掌的火候,据说已练到了八九成功力。
但杜重光闻名江湖,却不是因为他的大力金刚掌,而是因为他的独门兵刃。他的兵器是一种重达四十四斤的大铁杵。他之所以被人称做“再世朱亥”,也正是因为这对铁杵。
当时,湘南一带最大的镖局诚信镖局接了一批价值据说达三百七十万两的珠宝红货。听到这个消息的黑道朋友、绿林好汉没有一个不心痒的。心痒归心痒,他们却没有真的打这批红货的主意。这当然是因为诚信镖局的实力。
诚信镖局立局已有五十四年,据说从未失过一次镖。
镖局内一百八十二位镖师中,身手一流武功者,足有六七十人。
为了保这趟红货,诚信镖局总共出动了七十三位镖师。
当时还是无名之辈的杜重光盯上了他们。
血战当然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过三柱香功夫,七十三位镖师便被杜重光手里的铁杵敲成了七十三具无头尸。
杜重光一战成名,“再世朱亥”之名很快便在江湖上风传开来。奇怪的是,杜重光也就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世朱亥”杜重光现在正坐在殷朝歌的对面。
殷朝歌、司马乔、李眉都坐在悟生大师的禅房里。悟生大师是云水禅师的大弟子。他的俗家姓名,便叫杜重光。
殷朝歌很小的时候便听师父说起过云水禅师收伏“再世朱亥”的事,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面前这个干缩得像个干核桃似的老和尚就是当年的杜重光。
悟生大师端坐在蒲团上,低眉垂目,满面凄苦。
——他能忘记当年所做过的事吗?
——他这些年来刻苦的修行,真的能抵消他当年的罪孽吗?
——放下屠刀,真的就能立地成佛吗?
悟生大师看了殷朝歌一眼,道:“那天若非两位施主援手,老衲等只怕早已死于圣火教之手,上方寺势难保全。”
殷朝歌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师此话,真令在下汗颜。”
悟生浑浊的眼眸里似乎有精光一闪,道:“先师圆寂之时,施主正在洞边,不知先师可有遗言留下?”
殷朝歌道:“在下当时已经被慕容冲天击倒,人事不知了。”
悟生点点头,道:“先师坐关前,曾叮嘱老衲,若是殷施主来了,务必立即通知他。先师说,殷施主将带来半张藏宝图。”
殷朝歌道:“不错,在下的确专程送图来的,只可惜在下身上这半张图已经毁了。”
悟生接过那张泡过的羊皮,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又将它递还给殷朝歌,然后就跟入定了似的,一言不发。
殷朝歌不禁有些着急,道:“大师,不知云水禅师手中那半张宝图现在是否在大师这里?”
悟生沉吟着,慢慢地看了他一眼,道:“想来圣火教此次突袭本寺,为的也是这半张宝图。”
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殷朝歌反倒怔住了。
其实,刚一见面时,他就觉得悟生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司马乔忽然冷笑一声,道:“莫非大师是不相信殷公子?”
悟生道:“不敢。”嘴里说“不敢”,可看他的神情,摆明了这话是言不由衷。
殷朝歌不禁笑了起来。他不怪悟生,因为他的确没有拿出能证明自己身分的东西来。
图已经被泡没了,碧玉指环和腰间的柔剑且不说悟生以前也没见过,就是他知道这些是严子乔的随身之物,但一来东西可以伪造,二来在殷朝歌重伤之后,也可能被别人夺走。
悟生缓缓道:“数年前,老衲曾随先师往点苍拜会严真人,只是当时来去匆匆,未曾与施主谋面……”
殷朝歌笑道:“我记得那几天我正好下山去帮半子老和尚偷狗去了。”
悟生也微微一笑,道:“那次,蒙严真人垂爱,曾传过老衲一套掌法……”
殷朝歌道:“我知道,是‘玉龙掌’,对不对?”
悟生不答,自顾接着道:“当时真人曾说,有一套与‘玉龙掌’相克相生的武功,已经传给了施主。”
殷朝歌点头道:“不错。”
悟生道:“得罪!”
话音方落,他干瘦的身形已凌空掠起,右掌并指如刀,挟着劲风划向殷朝歌肩井大穴。
殷朝歌一侧身,贴地滑开数尺,脚尖一挑,凝住不动。
悟生一笑收掌,道:“果然是‘百生拳’。”
殷朝歌也笑道:“大师的‘玉龙掌’已有十成火候,可喜可贺。”
悟生合十道:“阿弥陀佛,三位请随我来。”
云水洞。
火光中,殷朝歌看见前面不远处又是一道石门。
同样的石门,他们已经过三道了。
悟生按下石缝里的一个铁环,石门洞开。
石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大洞。
微明的天光自洞顶直射下来,半明半暗的石洞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正中,是一个破旧的蒲团。
殷朝歌心里一酸,跪倒在地,冲着蒲团磕了三个头。
他终于来到了云水洞了,来到了云水大师坐关的地方,但云水大师却已死了。
“藏宝图应该就在洞中。”
“应该?”殷朝歌一怔,道:“难道大师也不知道宝图到底在什么地方?”
悟生叹了口气,道:“不错,先师圆寂后,老衲与几位师弟找遍了寺里每一处地方,都没有发现藏宝图。”
殷朝歌道:“洞里呢?”
悟生道:“也找过了。”
司马乔道:“会不会是慕容冲天的人已经来过这里,将图纸取走了?”
悟生摇头道:“不可能,云水洞中共有机关四十六道,乃先师亲手设置,除了先师和老衲,无人能够开启,而且先师圆寂之后,老衲曾仔细检查过,四十七处机关皆完好如初。”
司马乔道:“大师又怎能断定图纸一定在此洞中呢?”
悟生道:“近十年来,先师几乎一直在此洞中参悟佛法,藏宝图关系着上方寺重修之事,如此重要之物,先师当然会放在身边。”
殷朝歌道:“不错。但洞中空空荡荡,能藏在什么地方呢?”
偌大一个云水洞,却只有一个蒲团,一个香炉而已,想藏点东西,还真不容易。
四人仔细找遍了石壁上的每一道裂缝,却是一无所获。
殷朝歌不禁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发现,这洞顶看上去很有些奇怪,竟然布满了黑白相间的圆形的花纹。一圈黑,一圈白,环环相套,环环相扣。
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中,这些圆环似乎在缓慢地旋转着。
殷朝歌揉了揉眼睛。
没错!他没有看错,他的眼睛也没有发花。大大小小的圆环的确都在旋转。
圆环越转越快,越转越低,竟然已套住了他。
一股热流忽然自他丹田穴内升起,汹涌地着直冲他的奇经八脉。
他只觉脑中一阵眩晕,不觉缓缓坐倒在地,慢慢盘起了双腿。
体内左冲右突的真气越来越强劲,他已快无法控制真气的流向了。
不好,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他伸出舌头,在舌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钻心的疼痛顿时让他脑中一片清明,四下一看,却发现四支火把都已被扔在地上,司马乔,悟生和李眉三人都已盘腿打坐,仰望着洞顶,满面痴疑之色。
殷朝歌心中大惊,深深吸了口气,陡然大喝一声。
悟生三人浑身一震,目光怔怔地转向他。
殷朝歌道:“闭上眼睛,调匀内息,快!”
他将四支火把收拢起来,沉声道:“出洞前,谁也不可再睁开眼睛,更不可抬头去看洞顶。”
一直到走出洞外的阳光里,殷朝歌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明白云水洞的洞顶怎么会让他产生那种很奇怪的魔幻,引动了他的内息。
如果宝图真的藏在洞中,那反倒不用担心会让圣火教的人取走了。
就算洞中没有那四十七道机关,洞顶那奇异的幻像也会令进洞的人走火入魔。
虽已出了洞,但四人都还是心有余悸。
悟生道:“难怪先师从不让老衲等人单独进洞,原来洞顶上还有这等玄虚。”
李眉的脸颊仍然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她扯了扯殷朝歌的衣袖,道:“殷大哥,你怎么自己就清醒过来了?”
殷朝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都得记牢了,以后要再进洞去,千万千万不可抬头往上看。”
司马乔、悟生、李眉一齐点头。
殷朝歌回头看了看洞口上三个苍劲的大字——“云水洞”,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该怎么办呢?这半张被水泡了,那半张又找不到。”
悟生道:“万事万物,皆有一定的缘法,施主也不用着急,慢慢的,总会有办法的。”
殷朝歌笑得更苦,无奈地道:“能有什么办法?禅师手中那半张图只要还在,倒是迟早能找出来,难就难在这半张,总不会真有人能有这个本领,可以将泡得干干净净的墨迹复原吧?”
司马乔道:“真有这本事,那就不是人了,是神仙。”
悟生道:“京城之内,能工巧匠极多,说不准真有这种人。老衲曾听先师提及京里有好几位专门修复被毁字画的高手。”
殷朝歌叹一口气,道:“字画被毁,无非虫蛀火烧或年深日久因纸张发脆变朽而破损,而且破损之处总只是一小部分,修补起来虽说极难,但总有可着手之处,这张图却是连影子也泡没了,如何修复呢?”
悟生道:“慢慢想吧,总会有办法的。”
殷朝歌苦笑。
他知道悟生这是在安慰他,其实悟生自己一定也很清楚,对这张被泡得一干二净的图,根本就没有办法可想。
爱下围棋的人应该都知道:世事如棋。
世间的事,也是很奇妙的。往往就在你认为一件事已经难挽回时,事情突然间就有了转机。
办法竟然真的找到了。
殷朝歌事先绝没有想到,就在他已绝望时,原本最最不可能替他们想出办法的人,偏偏就想出了一个。
这个人是李眉的姨妈。
姨妈在京城里已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城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她说有一个人肯定能将羊皮上的图复原。
于是殷朝歌三人就去找这个人。
这个人有一个听起来很怪的名字。
他叫禇众养。
禇众养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怪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出身。
他是个婊子养的。
“婊子养的”一般是一句骂人的话,但对于禇众养来说,却是一个事实。
现在在北京城里提起禇艳芳这个名字,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可是在五十多年前,这个名字却称得上是“名满九城”。
禇艳芳是一个有名的婊子,人送外号“大炕”,供职于“迎香阁”。
那时候,“迎香阁”门前可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上门来的客人,足有一半都是想一亲大炕的芳泽。
禇众养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生在“迎香阁”的。
禇艳芳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也有那么几天曾试着想出禇众养的爹是谁来,可她的生意实在是太忙了,怎么推算也算不出到底是什么人下的种。
当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小孩子让她给取个名字时,她已头疼的厉害,便随口道:“就叫众养吧。”
于是禇众养就有了这样一个很怪的名字。
三十岁前,禇众养很为自己的出身和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丢脸,所以他拼命地读书,拼命地向京城里几个很有名的风流公子学习穿衣、举止、言谈等等,想将自己造就成一个上等人。
“大炕”的入幕之宾里,很有几个能工巧匠,其中一人与禇众养竟是十分投缘,便将自己的一手绝活传给了他。
凭着多年苦读和那一手绝活,禇众养在京城里颇挣了几分才名,也交了几个朋友。
朋友们为他的出身和他为了摆脱这出身所做的努力而感动,于是大伙儿集资替他建了一家书坊——“燕山书坊”
“燕山书坊”开业前几年,生意的确很红火,因禇众养自己曾下苦功读过书,所以书坊里印制的书籍十分精良,在市面上大受欢迎。再加上他那一手修补字画的绝活,真是财源滚滚,不过三年,他就成了一个富户。
但就在这时,禇众养却惹出了大祸。
用曾帮过他的那几位朋友的话说,就是他身上潜存的“婊子养的劣根性”发作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忽然印起了春宫画册来,不仅大量印制,还公然搬到市面上出售。
除了印制春宫画册,他还亲自动笔以他幼年时在妓院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部“嫖经”,印制出售。
于是引起了民愤。于是惹火了官府。
于是禇众养从一个富户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不仅“燕山书坊”被封了,连家底也抄了个干干净净。
朋友们再也不愿与他打交道,曾帮过他的那些人一谈起他,都只有一句话——“禇众养啊,婊于养的就是婊子养的,没法子。”
过了四十岁,禇众养便成了一个愤世疾俗的人了,当然啦,他还是认为自己很是“怀才不遇”。
到了五十岁,他已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老泼皮、老无赖,靠着那一手绝活挣点钱,也捎带着骗骗人,混口饭吃。
八月十五这天,禇众养正闻着从别人家里飘溢出的饭菜香,月饼香,按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捧着一碗凉白开水,看着空荡荡的面口袋大发“怀才不遇”之叹时,生意找上门来了。
三位年轻人拿出了一卷羊皮,说是上面原画有一张地图,不小心给洗掉了,问他是不是有办法复原。
——这简直大容易了!
禇众养摆出一付大师的派头,左看右看,才很为难地道:“这个嘛,可以试一试,不过……”
他及时打住了话头,心想马上就该见到已久违了好几天的孔方兄了。果然,一位年轻公子随手摸出一锭雪白的元宝递了过来,道:“二十两,禇先生看够不够?”
禇众养暗笑,笑得连屁股都颤动起来,口中却为难道:“要想修复这张图,需要用老夫祖传的秘方配制药水浸泡,那些药材都很稀有,这个……”
年轻人道:“需要多少,请禇先生直管开口。”
第一刀宰得太狠,生意可就泡汤了。
禇众养沉吟着,道:“这样吧,先付一百两,多退少补。”
他面前立即又多出一大一小两只元宝。
禇众养简直要从屁眼里笑出声来了。
年轻人道:“禇先生看,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格众养皱了半天眉头,方道;“九月初二吧。”
他已看出这几位年轻人是急于将这幅图复原,看来这图对他们根重要。
其实,连配药加涂料浸泡,七八天绝对可以完工,但禇众养一来想让年轻人着着急,好下第二刀,二来还想空出几天时间来好好研究一下这幅图为什么如此重要,谁知年轻人毫不含糊就掏出一百两纹银。
——嘿嘿,第一刀就宰了一百两,够老子快活半年了!
送走了年轻人,禇众养不觉手舞足蹈,唱起了当年在“迎春阁”学的小调子来。
先出去买些好吃的,今儿晚上,老子也能一边眯着小酒,一边吃着月饼,消消停停地赏一赏月了。
禇众养虽然无赖,虽然泼皮,但当年到底读过一些书,有钱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闲情雅致的呢。
九月初二那天,殷朝歌当然没能拿到图。
不仅没拿到图,又被禇众养刮走了一百两。
他自然要问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完工,禇众养告诉他,因为上次收的一百两银子已经用完,所以尚有一两味药没能配齐,现在有了银子,初五一定能完工。
虽说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的神情却很有些不自然。
殷朝歌心中大起疑云。
要照着司马乔的脾气,这事很容易解决。夜里摸进禇家,将禇众养一刀杀了,拿回图完事。第五名也很赞同。
他们估计,宝图肯定已经复原,禇众养一定是看出来这张图不同寻常,所以起了据为己有之心。
殷朝歌却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禇众养只是想借机多敲一笔钱而已,图迟早会交出来的。
他宁愿等,不愿杀人。
于是司马乔,第五名也只有等。
为了防备禇众养携图潜逃,第五名派出了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在禇家附近日夜监视。
初五那天,殷朝歌还是没能拿到图。
禇众养很抱歉地说,由于多年没有做过这一类的事了,所以配出来的药水效力稍嫌不足,可能又要推迟一到两天。
殷朝歌已经准备伸手去掏银子了,禇众养这次却没有开这个口。
殷朝歌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到底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只觉得禇众养对他的态度很有些奇怪。
禇众养似乎不敢正眼看他。
禇众养送殷朝歌和司马乔出门时,拍着胸脯保证,最迟初十,他一定可以交货。
禇众养的心里也很矛盾。
事实上,图是在初三的晚上复原的。
他对着复原出来的地图看了整整一夜,也没从图中看出点名堂来。初四那天他想了一整天,也没能想通这样一幅地图那三个年轻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来修复。
初四那天夜里,他已上了床了,脑中忽然闪起了一道灵光。
果然,他想的没错。
他终于知道了这张地图中的秘密。
第一个念头就是第二天再敲那个年轻人一大笔钱,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年轻人,他自己也可以很过上一段舒服日子。
但紧接着,他的泼皮无赖劲儿占了上风。
他想起了“燕山书坊”生意兴隆时,他所过的风光富足的生活。
他的家产全都被官府没收了,可如果他将这个秘密告发给官府,保不准下半辈子他又能过上那种生活。
不,不能向官府报告,最好是直接去找锦衣卫或东厂告密,只有这样,他应得的好处才不会被人层层盘剥。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这件事也的确值得一试!
他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如果他原先那些朋友不愿再帮他的忙,他还是打算将图还给人家,发上一笔小财算了。
所以他才会拍着胸脯说无论如何,初十那天一定能完工。
如果真有一个朋友这次能帮他一把,用不了到初十,他只怕又是一个大富户,保不准还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也尝一尝做官的滋味。
*********
九月初八。香山。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朱萸少一人。
自王维写下这首诗后,是凡登高怀远之人,很少有不想起它的。
殷朝歌现在就正在心里默诵着这首诗。
山风拂荡,长空一碧如洗。登上山巅,便觉得瓦蓝瓦蓝的晴空更高、更辽远了。
殷朝歌不禁心神俱爽,愁绪全抛。他实在很感激第五名。
如果不是第五名一力拉着他出来登高、吹吹风、散散心,只怕他现在仍愁坐在徽帮北京分舵中,一愁莫展呢。
他不是不知道“愁”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但他不能不愁。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解决已发生的诸多问题的办法来。
在第五名看来,殷朝歌正“愁”着的问题都不能算是问题,云水禅师不幸惨死于慕容冲天之手,就想方设法找到慕容冲天,为禅师报仇不就行了?
云水禅师毕生的心愿就是重修上方禅林,那就设法筹集一笔资金,替他完成心愿嘛!
上方寺那半张宝图找不到,慢慢再找不就行了!
禇众养这老无赖捏着半张宝图不愿撒手,杀了他不就完了!
他实在想不通,殷朝歌为什么会对禇众养这样一个人如此客气,这事要搁在他第五名身上,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不要说半张图。禇众养只怕连自己肚子里的牛黄狗宝都得一点不剩地吐出来。
现在这种时候,他本不愿破坏殷朝歌的情绪,但一想起这事,还是忍不住道:“殷老弟,姓禇的你还是交给我来对付吧”
殷朝歌淡淡道:“第五帮主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五名道:“对这种泼皮无赖,你跟他客气,他就只会当成福气!”
殷朝歌皱眉道:“那就杀了他?”
司马乔道:“不错!一刀杀了了事,也用不着天天烦劳徽帮弟兄们盯着他了。”
李眉也道:“杀了这种人,和杀一条赖皮狗也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大不了的。”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是没什么大不了,但地图怎么办?”
李眉道:“拿回来嘛。”
殷朝歌道:“要将那样一张图复原,本来就是一种很难的事,或许他真的还没能完工呢?再说,就算他已将图复原了,他也看出了那是一张藏宝图,起了贼心想据为己有,可他拿着半张图有什么用呢?我认为,他只不过是想借此多捞点钱而已,等到他知道再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了,自然会将图交出来。”
第五名冷笑道:“要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样好,天下岂非早已变成神仙乐土了?要是他携图潜逃了怎么办?”
殷朝歌道:“他要是想逃,早就逃了,贵帮弟兄不也说他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并没有异动吗?”
第五名笑得更冷,“难不成他想跑之前,还会特意做出点样子给你看看?”
殷朝歌道:“除了等,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司马乔道:“先用点刑,逼他将图交出来不也行吗?”
殷朝歌苦笑道:“刚才第五名帮主已说过了,这是个老泼皮、老无赖,他必定看准了咱们的弱点正是那张图,逼得太狠,保不准他会拼着一死,先将图毁了。”
第五名怔了怔,道:“你还别说,这种人还真干得出来。”
司马乔道:“那怎么办?干等着?”
第五名道:“好在后天就是初十,再等两天吧。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到了后天,那个老无赖再不交图,我可要按自己的方法办了。”
殷朝歌道:“至多再掏纹银一百两,我相信,后天咱们一定能拿到图。”
第五名不觉一叹,道:“秋老儿说得没错,殷老弟,看来你真不是块走江湖的料。”
殷朝歌一笑道:“我也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个江湖人。”
第五名轻轻一叹,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一个江湖人,并不在于你自己是否将自己看成是江湖人,而在于别人是否将你视为江湖人。
——江湖就是一个极大的漩涡,哪怕你只触及一点点边缘,不论你自己愿不愿意,都会被它卷进去。
——一脚踏进江湖,就必须遵守江湖中铁的法则。
——一旦踏进江湖,就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江湖人。踏进江湖是很容易的,容易到你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但退出江潮却很难,即使你有能力摆脱那巨大的漩涡,也无法摆脱一张张大网。
网,有别人织的,但更多的,却是自己织的。是心网。
第五名相信,这些道理殷朝歌迟早会明白的,他只希望不要明白的太晚。
因为殷朝歌现在还不知道,虽然他并不将自己看成是江湖人,但他已经名满江湖,而且在他还未踏入江湖之前,他已经被一张又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
因为他是严子乔的徒弟。更因为他已经有了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虽说明天才是重阳,但登高抒怀的人还是不少。
香山红叶本是北京最负胜名的风景之一,现在正值看红叶的好时候,有雅兴的人当然不会错过。
几个秀才模样的人显然也是登高抒怀来了,一路走着,一路高声吟哦着显然是他们自己的大作,醋气冲天。
秀才们身后不远,是一个茅草顶的小亭子,亭子摆了三四张桌子,亭边一座土灶上,正煮着一锅香喷喷的卤肉。
看来秀才们是在这个小酒摊上喝了几杯,所以才勾起了他们的满腹诗兴。
亭中约有六七位客人,都停住了酒杯向这边张望着,显然是觉得这些秀才们的酸劲比林中的水酒更有味儿。
和秀才公们擦肩而过时,第五名、殷朝歌、李眉也不禁都微笑着多看了他们两眼,所以他们都没发现司马乔的脸色忽然变了。
第五名道:“好香的卤肉,走走,咱们也过去喝几盅。”
司马乔低下头,道:“快走。”
第五名不禁一怔,道:“为什么?”
司马乔头埋得更低,声音也更低:“快走!”
“不要走!”
亭中忽然响起一声暴喝,喝声未停,一条铁塔似的黑脸大汉已飞身掠出,拦在了路中间。
司马乔抬起头,苦笑。
第五名心中暗惊,微笑道:“‘灶君’云海,老夫与天目派素来没什么过节,云护法为何挡住老夫的去路?”
这黑面大汉竟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灶君”云海?殷朝歌心里也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他可不愿撞上天目派的人,因为天目派一直视严子乔为死敌。
云海一怔,看了第五名一眼,道:“这位老丈,云某可没有与你过不去。”
第五名一笑,道:“那好哇,请让路。”
云海又一怔,道:“老丈能过去,但他不能!”他直指着司马乔。
第五名道:“为什么?这位小兄弟是老夫的朋友,老夫要过去,他自然也得一起过去。”
云海忽道:“原来老丈是在消遣云某,恕云某眼拙,请问老丈尊性大名?”
第五名不屑地一笑,不理他。
司马乔道:“前辈,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第五名道:“屁话!你是老子的朋友,现在又是老子的客人,无缘无故让人拦住去路,当然该由老子出头才对!”
云海道:“看老丈这大一把年纪了,怎么会与这采花贼交上了朋友?”
第五名很吃惊地道:“采花贼?谁是采花贼?”
云海指着司马乔道:“就是他。”
第五名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乔几眼,笑道:“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么,怎么会是个采花大盗?老夫不信。”
云海大声道:“他就是‘秋风客’司马乔!老丈你真不知道?”
第五名慢悠悠地道:“他是司马乔没错,但江湖上已没有‘秋风客’这个人了。”
云海大急,瞪圆的两眼中杀气毕现。
第五名却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一付悠闲自在的样子,像是没看出云海即将出手。他知道,云海不可能出手。因为马上就会有人出面阻止了。
果然,亭内有人道:“等一等。”
说话的是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他很从容地站起身,很从容地迈步,但一瞬间他就已站在云海身边。
第五名淡淡道:“老夫就知道,该是陈掌门出面的时候了。”
“陈掌门?”
殷朝歌心里又是微微一惊。
这个中年文土就是与慕容冲天齐名的“中原五大高手”之一的天目掌门陈月朗?
中年文士微笑道:“第五帮主!”
第五名目光一闪,道:“陈掌门好亮的招子。”
陈月朗含笑道:“此处游人甚多,非说话所在,请第五帮主借一步说话。”
第五名冷冷道:“老夫本不愿在此久留,无奈云护法阻住了我等的去路。”
陈月朗面色不变,含笑拱手道:“请。”
转过一道山崖,眼前是一片坦荡的谷地。
第五名道:“此处如何?”
云海道:“再下有眼无珠,适才多有冒犯,请第五帮主见凉。”
第五名冷冷一笑,道:“云护法虽然名震江湖,但要想冒犯老丈,只怕还差了一星半点。”
云海大怒,沉声道:“‘秋风客’恶名昭著,第五帮主存心维护,是何居心?”
司马乔冷笑道:“咱们好像从前见过面,那时云大护法好像并没有把在下怎么样嘛!”
云海双掌一错,道:“第五帮主,得罪了!”
司马乔踏上一步,右手已虚扣在腰间,冷笑道:“就凭你?”
殷朝歌道:“司马!不得多言!”
司马乔瞪了云海一眼,咬了咬牙,道:“是。”
第五名道:“陈掌门,你怎么说?”
陈月朗慢慢道:“在下对第五帮主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只是不知老前辈为何会被‘秋风.客’所蒙骗……”
第五名道:“不要说的那么难听,老夫已经说过,司马老弟是老夫的朋友。”
陈月朗道:“‘秋风客’种种劣迹,第五帮主知道吗?”
第五名道:“略有耳闻。”
陈月朗道:“既有耳闻,为什么还要一力维护?”
第五名道:“就算江湖传言皆是事实,陈掌门不觉得也该给年轻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再说,传闻到底是传闻嘛。”
殷朝歌忽然道:“一个人做一件事,必定会有他自己认为正确的理由,不知内情的人,根本不该,也无权干涉。”
司马乔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第五名不禁深深看了殷朝歌一眼。
他刚才这句话听起来很不近情理,却说明了一个极少有人想到过的道理。
陈月朗一怔,目光闪动道:“你是谁?”
第五名忙着道:“这位老弟,也是老夫的朋友。”
云海道:“听他刚才说的话,就知道也是个邪魔外道之徒,真想不到第五帮主侠名甚重,却结交了这么多邪魔外道的朋友!”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顺我者便是名门正派,逆我者便是邪魔外道,世上果真少一些这种自命侠义之徒,江湖中只怕还会太平一点。”
第五名笑道:“这话两位听着又不大顺耳了,对不对?
云大护法是不是又想动手了?如果两位一定要恩将仇报,老夫也没办法。请吧。”
云海一怔,道:“恩将仇报?他对我们有什么恩?”
第五名道:“陈掌门此次来京,想必也是为了圣火教突袭上方山之事吧?”
陈月朗道:“不错。”
第五名道:“如果慕容冲天不被击伤,圣火教此战获胜后,一定会直驱而入。陈掌门以为,中原武林能对付得了吗?”
陈月朗道:“慕容冲天数十年来养精蓄锐,圣火教实力的确不可小看,如果中原各派不能同心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五名道:“中原各大门派争名夺利,武林之中,江湖之上纷争不断,要想‘同心抗敌’,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陈月朗道:“的确,陈某与各大派首脑此次汇聚京城,便是商讨此事。”
第五名点点头,道:“圣火教行事,一向如疾风电闪,慕容冲天如非身受重伤,只怕各大门派首脑也没有一个坐下来商讨的机会了吧?”
陈月朗黯然一叹,道:“也多亏了云水禅师奋力一击,才使中原武林有了喘息之机。只是陈某至今仍不明白,禅师的功力,虽不能说高出慕容冲天,也绝不在他之下,怎么会中了他的毒手!”
第五名道:“只因为云水当时正值坐关的紧要关头,被慕容冲天以‘千里传音’攻乱了内息。如果不是有高人赶到,云水绝伤不了慕容冲天分毫。”
陈月朗道:“如此说来,江湖上的传言确是实情喽?”
第五名道:“什么传言?”
陈月朗道:“陈某也听说过当时云水洞外突然出现了一位高手,但遍数天下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几位高手,实在没能想出此人到底是谁?”
他看了第五名一眼,恍然道:“莫非正是第五帮主?”
第五名笑道:“不是我。陈掌门,你说,这人算不算中原武林的大恩人?”
陈月朗道:“当然。”
第五名道:“据我所知,这人虽击退了慕容冲天,自己也负了重伤,如果不是另一位大英雄相救,只怕早已一命归西,陈掌门,你说救了这人一命的那位大英雄是不是也算中原武林的大恩人?”
陈月朗不觉看了司马乔一眼,道:“当然。”
第五名面色一沉,道:“那今天二位却一定要跟他过不去,是不是恩将仇报?”
云海大惊,道:“那人就是‘秋风客’,司马乔?”
第五名道:“当然。你不信?”
云海当然不信,可他不得不信。
第五名身为徽帮一帮之主,怎么会拿这种事骗人呢?
“所以老夫刚才说,江湖上已不再有‘秋风客’其人,两位一定要对司马老弟动手,那就请便,老夫绝不插手。”
云海涨紫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五名道:“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何况司马老弟做了这样一件深被武林赞许之事呢!陈掌门,你说呢?”
陈月朗冲司马乔深深一揖,肃容道:“陈某代中原武林各派,谢过司马少侠。”
司马乔淡淡道:“不敢。在下所为,乃是在下分内之事,与中原武林无关。”
陈月朗目光闪动道:“如果陈某猜得不错,击退慕容冲天之人,第五帮主一定认识?”
第五名一笑,道:“他也是老夫的朋友。”
陈月朗也一笑,目光转到殷朝歌面上,道:“惭愧,惭愧,请问公子贵姓?”
殷朝歌含笑道:“不敢。在下姓殷。”
陈月朗道:“请第五帮主和殷公子放心,陈某及天目派弟兄一定会将司马少侠的义举遍传武林。”
殷朝歌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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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已近黄昏。
温软的秋阳笼罩着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行人大都脚步匆匆,略显疲倦的脸上却都带着一丝满足和一丝渴望。
大概在他们的心里,现在正想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温好的美酒,孩子们的嘻闹和妻子温柔体贴的唠叨吧。
殷朝歌在人流中,背着手,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着。
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们,他的心情不觉已变得很平静,平静中还带着一丝暖意,如同温软地吹拂着他的衣衫的暖风。
他独自一人跑到大街上来,本就是想真正静一静心,将多日来杂乱的心绪清理一下。不知不觉间,他不禁又想起了陈月朗。
他总觉得陈月朗身上有一种不同于一般武林人物的气质。
如果陈月朗知道了他的师承,对他的态度又会是怎样的呢?
好几年前,他就听说过陈月朗,而且对陈月朗的所做所为十分钦佩。
陈月朗身为“中原五大高手”之一,天目派也是南武林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大派,但陈月朗执掌天目之后,天目一派从未再卷入过武林纷争。
他们全力对付的,是不断侵扰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
正统四年四月,倭寇破台州、桃渚,下宁波,陷昌国卫,一路烧杀,各地库存粮银被劫掠一空,陈月朗率天目派七十余名高手会同官兵作战,败倭寇于台州,夺回部分银粮,毙敌一百七十一人。
正统五年,倭寇陷宁波东南大嵩千户所,杀死官军百余人,生擒三百人,左近守军望风而逃,莫敢拒敌。陈月朗率天目派死士二百三十三人及江南各派精锐百余人信道赶至,血战近两个时辰,方始击退倭寇,救出部分官兵。
正统八年九月,天目派与倭寇战于浙东,杀伤相当。
正统十一年四月,天目派狙击进犯浙西海宁、乍浦之倭寇。
就算严子乔在提及陈月朗其人时,也是颇为嘉许的。
殷朝歌当然很愿意与这样一个人成为好朋友。但偏偏天目派对严子乔却是恨之入骨。
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当然是严子乔执掌圣火教时结下的。那时,陈月朗仅是一个小孩子而殷朝歌更是尚未出世,但股朝歌很清楚,仇恨如某些疾病一样,是会遗传的。
因为他是严子乔的传人,所以他与陈月朗注定了是死敌。
迎面一人笑道:“这不是殷公子吗?真是巧得很。”
殷朝歌一怔,不觉笑了。
殷朝歌拱手道:“原来是云先生,在下一时恍然,竟没看见,请云先生见谅。”
云海道:“殷公子太客气了……”
他走近两步,附在殷朝歌耳边道:“敝掌门正好想找公子,有要事相商。”
殷朝歌道:“哦?云先生知道是什么事吗?”
云海笑得似很神秘,声音也更低,“在下也不太清楚,估计与圣火教有关。”
圣火教?
莫非圣火教又有所行动了?
这里是一处幽静秀美的花园。
曲栏漫回,小桥流水。水流清澈,甚至可以看清水底碎石上斑澜五彩的花纹。一群红鱼在水中悠然自在地游来游去。
殷朝歌却没有这样悠然自在,他已经等了近两柱香的功夫了。陈月朗竟还没有露面。
不但陈月朗没露面,连云海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殷朝歌并不担心天目派会有什么阴谋,因为一来陈月朗并不知道他的师承,二来从天目派的所做所为看,陈月朗也不是一个会耍阴谋诡计的人。
他只不过有些着急。急于知道圣火教到底又发起了什么样的行动。
一阵极细极轻的脚步声自他身后走近。终于来了。
殷朝歌含笑回头,却怔住。
来人不是陈月朗,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
女孩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
女孩子柔细的腰肢轻轻扭动着,发育得很好的胸部将淡绿绣衫儿的前襟顶得紧绷绷地,两只葱绿色的绣鞋在裙幅下时隐时现。
她很美,脸颊白皙柔润,眼睛又大又黑,鼻子玲珑小巧。如果笑起来,两道红唇间一定会有皓齿一闪。
只可惜她非但没有笑,面上的神色更是冷冰冰地,像是心里有气。
夕阳照着她紧板着的脸。
殷朝歌不禁感到很有趣。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一处秀丽宜人的园子里,在这样明媚可人的夕阳下,这样一个娇美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不高兴。
女孩子一抬头,看见了他,本就冷冰冰的脸上怒色隐现,叱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私闯民宅!”
殷朝歌一怔,忙笑道:“姑娘误会了,在下是在等一位朋友,不想遇上了姑娘,请问……”
女孩子顿时大急,“臭小子,私闯民宅,本已不该,你还竟敢占姑娘的便宜!”
她开始说这句话时,便已扭身掠过了小桥,话未说完,一只手掌已拍到殷朝歌脸颊边。
掌风飒然。
这小姑娘的掌力竟是不弱。
殷朝歌退开两步,辩解道:“姑娘,在下不是……”
女孩子不容他分辩,右掌一沉,双掌一前一后直击他前胸。
殷朝歌一闪身,便己避开,道:“在下并无他意,姑娘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动手呢?”
女孩子竟是充耳不闻,掌势一紧,漫天掌影已然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好精彩的掌法!
殷朝歌心中一惊,道:“姑娘是天目派的?”
女孩子不答话,一味抢攻。
殷朝歌无奈,一掌拍击,劲力横生。
掌风卷起女孩子的头发,一声脆响,她身形一晃,已向后退了一步。
殷朝歌拱手道:“在下应天目陈掌门之邀前来此地相会,请问姑娘是不是天目派的?”
女孩子似乎怔了怔,有些不信地道:“是陈掌门让你来的?”
殷朝歌道:“不错,贵派云护法要在下在此相候,说是陈掌门稍后就到。”
女孩子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咬着嘴唇瞟了殷朝歌一眼,嫣然道:“你的功夫真高。”
殷朝歌微笑道:“姑娘过奖了。”
女孩子微笑着向他走过来,绯红的晚霞里,她的笑容就像是一朵刚刚绽开的睡莲。
殷朝歌心间不禁微微一荡。
女孩子已走到他面前,半侧着身,斜瞟着他,眼波流转,娇声道:“请问你贵姓?”
殷朝歌拱手道:“不敢,在下姓殷,殷朝……”
右肩一凉。
然后他才看见了剑光。
剑光如毒蛇般自他右肩掠过。
血光迸现。
殷朝歌怔住。
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个正笑语嫣然的女孩子会对他下毒手。
然后他才看见了一柄剑。
一柄短剑。
剑光已被鲜血染红。
他的鲜血!
女孩子退出丈余,又停下。
她提着滴血的短剑,呆呆地看着殷朝歌。
她的脸色已变得苍白。
看她的样子,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刺伤了他。
云海也傻眼了。
虽然事先他也觉得不太妥当,但一来经不住大小姐的软磨硬泡,二来也的确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陈月朗此次进京,随行的除了云海等十数天目高手外,还有他的夫人和他们的小女儿陈云珊。
陈云珊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陈月朗和她的哥哥陈云飞对她当然也一直很溺爱。
陈云珊七岁开始习武,十岁开始练剑,十二岁上,便“击败”了她的哥哥。
其实第一次比剑是她输了,结果陈月朗夫妇一夜都没能睡安稳,陈夫人更是急得围着双目红肿的陈云珊足足转了大半夜。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陈云飞又提着剑来向她“请教”,经过一番“激斗”,陈云飞弃剑认输。
陈云珊的武功自此“突飞猛进”,到了她十五岁时,云海和她比试掌法时,不过百二十余招,便已“败落”。
今年四月,陈云珊更是力战天目总护法。总护法在规规矩矩地使完一路拳法、一路掌法之后,擦着额上的汗珠子,“败下阵去”。
于是。虽然陈大小姐还没走过一天江湖,却已成了仅次于陈月朗的天目派第二高手。
陈月朗看着手下人众陪着女儿闹着玩,也只能一笑了之。
下午,自香山回来后,陈月朗谈及殷朝歌其人,赞不绝口,陈大小姐自然颇不服气,恰巧云海也觉得论殷朝歌的年纪,实在很难击退慕容冲天,所以才乘着陈月朗外出访友之时,将殷朝歌骗到此处,想试一试他的武功到底如何。
没想到这一试竟动了剑,见了血。
陈云珊苍白的脸很快恢复了几分血色,她冷笑一声,道:“听说殷公子武功绝高。原来也不过尔尔!”
殷朝歌怒火中烧,左掌一圈,右手疾伸。
陈云珊刚觉劲风及体,正想挥剑抵挡,右手虎口一麻,剑已脱手。
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色铁青的殷朝歌。
殷朝歌右手食中二指拈着剑尖,将剑柄递到陈云珊面前,道:“你再试试。”
陈云珊一步步后退,眼中尽是恐惧和惊惶。
她早已忘了自己“天目第二高手”的身分,只想开口呼救,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海飞身自假山石后掠出,大叫道:“殷公子,手下留情!”
殷朝歌怔住。
原来这个狠毒的女孩子是天目派的人!
他看着正急掠过来的云海,正准备抛下短剑,一走了之,突然感觉身后有一股凛冽的杀气直逼过来。
他听见云海变了形的声音:“夫人,不可!”
杀气更凛冽。
剑尖已刺破了他的衣衫。
他前伏,扭腰,错步,短剑的剑柄已档住一柄长剑的剑脊。
长剑稍稍一滞,剑光再起。
殷朝歌闪身避过数剑,击开短剑,右手在腰间一按。
夕阳中闪起一道绝艳的光华。柔剑已在手。
云海已扑至近前,口中仍在大叫:“夫人,不可!殷公子,这是误会!”
剑光消散。
一位中年美妇仗刻而立,恶狠狠地盯着殷朝歌。
云海喘息着道:“夫人,这是个误会……”
中年美妇冷冷道:“误会?我怎会误会他!”
她指着殷朝歌,嘶声道:“严子乔是你什么人?!”
此时此刻,殷朝歌最不愿听见的,就是这句话。
从云海的叫声中,他已听出这位中年美妇一定就是陈月朗的妻子。
他不想向她出手。
但她问出了这句话,就算他不想出手,她也会逼着他出手。
中年美妇声音更嘶哑:“快说!严子乔是你什么人?”
殷朝歌道:“是家师。”
云海大惊道:“殷公子,你师父真的是严子乔?”
殷朝歌道:“不错。”
云海咬了咬牙,道:“得罪了!”双掌一错,直劈过来。
陈夫人的长剑也再次发动。
殷朝歌双足一点,掠过小桥,掠上回廊,但双掌一剑搅起的阵阵劲风却一直紧缠着他。
他实在不想出手,但已不能不出手。因为他不想死在这里。
他正欲挥剑,又顿住。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陈月朗。
陈月朗正飞身向这边疾冲。
他整个人已平飞起来,如一枝利箭。
果然是一个阴谋,是一个圈套,一个陷阱!
天目派也会设陷阱!
殷朝歌忽然想大笑。
笑自己的天真。
双掌一剑已攻向了他的要害。
陈月朗如一枝利箭射入了战团。
他的左手抵住了陈夫人的手腕,右拳直捣,击退了云海。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怒吼道。
殷朝歌怔住。
陈夫人尖声叫道:“干什么?为我爹报仇!”
陈月朗眼中精光一闪,道:“你说什么?”
殷朝歌慨然一叹,道:“陈先生,实不相瞒,家师是严子乔。”
陈月朗的瞳孔急剧地收缩,道:“你说什么?”
陈夫人猛地夺回长剑,又是一剑刺出,道:“待我先废了这小子。再去找严子乔算账。”
这一剑刺空了。
陈月朗手臂一横,已将她的手格开。
陈夫人怒道:“你干什么?让开!”
陈月朗叹了口气,道:“殷公子在云水洞前力敌慕容冲天,实是有功于中原武林,再说,他今年不过二十左右,四十年前的旧账,如何能算在他的身上?”
陈夫人嘶声道:“我爹被害时,你也不过五六岁,我爹的仇跟你也没关系,你就不报了,是不是?”
殷朝歌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陈月朗看着他,眼中竟似露出一丝赞许,一丝钦佩。
他是在仰天大笑的殷朝歌身上,看见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吗?
陈夫人忽道:“你笑什么?”
殷朝歌深深一揖,道:“陈先生适才出手相救之情,容当后报,家师与天目派的过节,在下也略知一二,家师的事,就是殷某的事,如果各位以为杀了在下能一泄心头之恨,请动手。”
陈夫人跺脚道:“好,冤有头,债有主,我今天就放过了你,天目派自会找严子乔算账!”
她一拉陈云珊,道:“珊儿,咱们走!”
陈月朗叹了口气,对云海道:“珊儿不懂事,夫人性格素来刚硬,你是怎么回事?”
云海低头道:“属下一听见……一听见严……”
陈月朗道:“算了!你跟去看看,她们盛怒之中,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云海道:“是。”
暮色已深,晚风渐紧。
一片树叶晃晃荡荡飘过回廊,落在陈月朗肩头。
陈月朗拈起树叶,忽然长叹一声。
殷朝歌心里不觉一阵歉疚,道:“陈先生……”
陈月朗道:“你不必说。”
殷朝歌道:“是。”
陈月朗道:“令师三十余年前忽然离教,这些年来又从未涉足江湖,陈某知道,他一定是已看破恩怨世情,自然更不会令你出面夺回圣火教的大权。其实,人们只知圣火教有一统中原武林的野心,又怎知中原武林各派也都有此野心,所以所谓的正邪之分,陈某心中并不以为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的生命,其实也已如陈某手中这片树叶一般。既然人生苦短,陈某认为,大丈夫处世,当多想如何尽力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如果一味纠缠于江湖恩怨之中,于人于己,皆无益处。殷公子,你说呢?”
殷朝歌心间忽然涌起一股热流。他终于明白了陈月朗身上那种不同于一般武林人物的气质是什么。
那就是宽阔的胸怀和博大的正气。
陈月朗忽然笑了笑,道:“如果殷公子没有别的事,陈某介绍一位朋友认识,怎么样?”
殷朝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陈月朗介绍他认识的,竟会是于谦。
于谦的大名,他自是早有耳闻。在他的想象中,于谦是一个很高大、很威猛的人,一看就知道有一付铮铮铁骨,满身正气。
所以他不觉有些失望。
因为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惟一与他想象中一至的,是于谦的眼睛。
他的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目光明亮而锐利。
殷朝歌深深一揖,道:“草民殷朝歌,叩见于大人。”
于谦含笑道:“于某少年时,素喜翻阅野史传奇,知道江湖游侠不愿受俗礼拘束,此处乃陈兄私宅,小兄弟与我名位无辖,江湖游侠又非比在官者,这些俗礼就免了吧。”
殷朝歌道:“是。”
陈月朗笑道:“殷公子大可不必拘谨,于大人对江湖风云、武林形势也是很关心的。”
殷朝歌不觉奇怪,道:“江湖风云,武林纷争,大都涉及私人恩怨,与国家大计比起来,到底不值一提,于大人又怎会对江湖如此关心呢?”
于谦道:“极端一点说,江湖上安宁了,国家内政也相对要稳定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讲,小兄弟在云水洞前全力一搏,实在称得上是一次壮举。”
殷朝歌道:“于大人过奖了。”
于谦一笑道:“我可不是在说客气话。圣火教此次行动有何目的,暂且不论,但如果行动得逞,就必然会接着有第二次、第三次行动,也就会由此涉及更多的江湖门派,引起更多、更残酷的仇杀。江湖中风波再起,对百姓也必然会有极大的侵扰,即便他们这次行动没有成功,近来京师一带江湖人物大大增多,京师的治安维护也比往常要困难的多了。”
殷朝歌淡淡地笑,只听,不答话。
于谦看了他一眼,道:“听陈兄说,小兄弟武功极高,不知出自何人门下?”
殷朝歌对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头疼,但于谦问了,他也只好说。
他苦笑道:“家师姓严,严子乔。”
于谦怔了怔,道:“严子乔?莫非是当年曾与云水禅师一起随成祖皇帝北征的那位子乔先生?”
陈月朗道:“正是他。”
于谦道:“子乔先生当年率圣火教精锐在漠北屡立战功,威名赫赫,于某记得,先皇在时,还曾多次念及子乔先生。于某对子乔先生一向十分仰慕,不知他现在可好?”
殷朝歌道:“谢于大人惦念,家师自三十二年前退出圣火教后,一直隐居山林,不问事世。”
于谦叹了口气,道:“如果武林人士、江湖好汉都能如子乔先生与陈兄一般.为国效力,何愁国家不能长治久安呢!”
殷朝歌不觉皱了皱眉,道:“于大人,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于谦微笑道:“小兄弟不要拘束,但讲不妨。”
殷朝歌道:“在下以为,国家如想长治久安,其关键在于朝廷能体恤民情,为官者能清廉爱民。”
于谦笑了笑,道:“但武林人物的力量也不可小估啊。”
殷朝歌不觉提高了声音,道:“试问朝廷甲兵百万,比之武林人士,力量又如何呢?”
于谦沉吟着,缓缓道:“昔年子乔先生所率圣火教精锐在北征中所起的作用就不用再提了,陈兄数年来经略东南,以一派之力抗击倭寇,给东南一带百姓就免去了不少灾祸。”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如武林人士都如处州叶家留、陈鉴胡诸人,聚众闹事,杀军造反,则天下岂非永无宁日了?”
殷朝歌脱口道:“大人这话,在下不能苟同!”
陈月朗一旁轻轻咳了一声。
于谦一笑道:“陈兄不必担心,小兄弟快人快语,很对于某的脾气。”
殷朝歌道:“据在下所知,叶家留杀官造反,啸据山林,实因不堪重税盘剥之故。近年来福建、江浙之银课,比太祖洪武之时,已增十倍,大人试想,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们,但凡能有一线活路,又怎会甘愿提着脑袋随他们造反呢?”
于谦又一笑,但笑容已有些勉强:“小兄弟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近来边境事多,朝廷军费开支日长,所以赋税不竟渐增。”
殷朝歌道:“成祖时之赋税比如今不知要少多少,却能数次率军深入漠北,扫清边患,现今官军数量并不比那时多,征战之事却要少得多,则所增军费又用到哪里去了呢?”
于谦怔住。
陈月朗忙道:“殷公子有所不知,庙堂之事……”
于谦摆了摆手,苦笑道:“小兄弟的话,虽然不免尖刻,但确有道理,只是做起来,实在……实在太难了。”
殷朝歌不觉歉然。人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与其说“旁观者清”,倒不如说“旁观者轻”。旁观者总是很轻松的。
这正如弈棋。观弈之人又怎能体会得到弈棋者所承受的压力与来自各方面的束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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