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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中册 第16章  吴采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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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朝廷还是藩王,只要还在寒江上行走,便绕不开寒江承运局的吴大老板。无论是寒州的布政使还是总兵官,上任第一件事,就需捉摸何时能邀得吴十六赴宴,给这位寒江龙王烧一炷太平香。

    蔡思齐虽然是太傅刘远的学生,却不是一个爱假清高的人,寒州三教九流的领袖,他都一例邀来畅谈。唯独是吴十六,他像是避嫌,从未与之在官面上打过交道。而吴十六也好像未将蔡思齐放在眼里,自他上任起,连拜帖也不曾呈上门前一个。陆巡与蔡思齐心气相投,而吴十六他也见过多面,是当世了不起的豪杰,若非今晚情势紧急,陆巡定不禁要笑着看这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如何初会了。

    不料承运局的架子却大得很,蔡思齐与陆巡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小厮前来回报。

    “小的到了承运局门前,却不见一个人,承运局大门已锁了多日。里面人回说大当家、二当家都不在寒州,如今管事的是吴家姑奶奶。”

    “那又是谁?”

    “吴十六的女儿吴采鳞。”小厮道,“她的轿子已在角门外了,问老爷要不要见。”

    “这个……”蔡思齐与陆巡都是怔了怔。夜里将辖地民女唤入府邸,连蔡思齐也觉得过分唐突。

    小厮便又捧上一封信来,道:“吴采鳞还要小的呈上信件。”

    “多事之秋,窃以为不可拘泥小节,万请以大局为重,夜赐一见。”信中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字迹端正,几如科举卷子上的正楷。

    蔡思齐将信递给陆巡看,自己吁了口气,笑道:“倒让一女子取笑了。快请这位姑奶奶进府。”

    吴采鳞的小轿便自布政使府邸的西角门抬入,停在花厅前。随行的小丫头打起轿帘,吴采鳞低头出来,在阶下跪倒行礼。

    “吴大小姐快请起。”蔡思齐下了台阶,想客气却不敢伸手相扶,一时窘迫至极。

    吴采鳞道:“蒙大人垂青,邀家父过府长谈。可惜家父一月前便因买卖缘故出了寒州,往海上去了,若知大人美意,此时一定憾然。承运局各位叔伯也各自在寒江上行走未回,民女恐大人有要事垂问,只得逾礼来见,大人恕罪。”她又拜了一拜,方才起身望来。

    寒州早有流言说吴十六两年前便动了心思想将女儿送入宫去,听说的人都无不以为吴采鳞是何等娇艳的美人,今日见了,才知道是这样端正的人物,鹅蛋脸上自眉目至唇齿,没有一处挑得出半分小气。她夫婿是寒州数一数二的巨富,新嫁不久,自然是红裙华衣,俨然养尊处优的少妇;直到举步上阶之际,那端庄慨然的气派才像是从江湖大门户里出来的当家姑娘。

    书房里宾主端坐,不曾上茶,吴采鳞便问:“大人,民女不便久留,有要紧话只管垂问。”

    蔡思齐喜她爽快,直截了当道:“寒州城四门关防上回我道,两日里寒州城内多进了五千人,我与陆将军恐是承运局的买卖,因此过问吴大老板。”

    “不是的。”吴采鳞道,“民女猜大人要问的也是这一件事。最近承运局的船只均不在寒州附近走动,寒州地界的分舵日前也报知承运局总堂,说是自少湖驶出的船只陡然多了起来。前几日少湖水面上有黑州水军剿匪,江湖上的船只均不能过境,因此并不知道这些船只的来路。寒州的承运局伙计盯准的下船的人,跟了一路,有的最后在寒州城里跟丢了,也有的径直投了客栈。此事多有蹊跷,民女深为不安,已急信请回民女的叔父等人,今日半夜间李叔叔就会回转寒州。若非大人相邀,民女也正要上书禀明此事。寒州平安亦是百姓之福,承运局在此大节之上不会有丝毫的含糊。两位大人若有差遣之处,承运局自然欣然从命。”

    “得承运局鼎力相助,寒州必定不会有失。”蔡思齐舒了口气。

    陆巡蹙着眉,道:“既然这些人与承运局无关,下官愈发觉得须调总兵府屯兵入城了。下官原先在黑、寒要道间部署五千人马,此时虽不可将要道拱手让人,却须调些人马来应急。如此下官这就差人命徐志信提调两千人入城。总兵府那边,还须硬着头皮亲自去一趟。”

    吴采鳞道:“陆将军,非小女子妄自揣测杨总兵的不是。只是杨总兵与将军近来有了些芥蒂,陆将军成事与否,全仗当机立断。将军身边心腹不在,要自杨总兵那里讨得堪合,可需承运局相助吗?”

    这句话说破关节,蔡思齐与陆巡均暗抽了口冷气。蔡思齐望着陆巡,想了想,道:“陆兄,此时迟疑不得。不如请承运局的人相随,我这边也放心陆兄独往。”

    陆巡却笑道:“这是朝廷镇守一方的军务,不便寒州地方插手,下官独往,必有独往的便宜。”

    吴采鳞微笑,起身道:“如此,民女回去就将承运局寒州的伙计撒上街去。只怕两位大人也部署了人马在城中,未免误会,不如约定口令,以免误伤自己人。”

    “说的在理。”蔡思齐点头。

    当下与蔡思齐约定以“寒江平定”四字为号,吴采鳞才施礼告退。轿子出了府去,一路上果见行人渐稀,迎面两条汉子端着架子急匆匆行走,一眼看去便知是寒州府公门里的差役。两人朝轿子望了一眼,跟着吴采鳞的伙计便上前道:“这是承运局的大小姐,施捕头行个方便!”

    那姓施的大捕头是承运局的老相识,忙闪到路边,拱了拱手:“打扰打扰!街上不太平,大小姐快回府上去吧。”

    吴采鳞撩起轿帘,露出脸来,道:“多谢施捕头。我正从布政使衙门里来,蔡大人正问起关防的事。承运局已应了蔡大人,今晚有事,定当拔刀相助。施捕头不妨通告衙门里各位差爷。”

    “是。是。”施捕头连声答允。

    吴采鳞又问:“街上可擒获嫌疑的人?”

    “抓了二十多个,街上问不出口供,已拿至府衙里去了。”

    “请施捕头帮个忙,若得了口供,万请将其图谋告知承运局的人,也容我们有个准备。”

    “那是一定的。”

    吴采鳞谢了一声,放下轿帘,命继续前行。待过了飞霞桥,街上更是一队队的巡察使司的弓兵,手执长矛开始清肃街道。寒州太平已久,百姓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被驱赶的行人都是大声抱怨,那些弓兵得了严命,自然黑下脸来一通呵斥,将百姓吓得抱头鼠窜。吴采鳞深知承运局的伙计在外,都是横行霸道,岂会耐下性子来听别人呵斥,忙唤住同行的伙计,命他不得与差役弓兵等人争执。

    承运局一行人难得地偃旗息鼓,催促小轿径直前行,平安回到承运局内。吴采鳞下轿第一件事,便命贴身丫头拿了钥匙,前往账房支取一百贯钱,拿去给承运局门前街上的官兵,嘱咐伙计道:“今夜不同寻常,承运局已在衙门口打下了包票,定要助布政使大人守得寒州周全,此时同仇敌忾,万不可与官差官兵发生纠纷,这些钱拿去犒劳门前的军士。要知几位老爷回转,承运局门前走动的人多了,难免不受那些人的聒噪,这些钱先买个清净来。”

    那伙计捧着钱咂着嘴出去劳军,却正赶上布政使司的官差奉了蔡思齐的钧命前来协调承运局一带的弓兵官差,令勿与承运局的人误会。一通声色俱厉的命令下去,再加承运局使了钱,谁会不从?这条街被看得肃杀寂静,仿若寒州的弓兵正为承运局把门一般。

    那官差见了这个阵势才算满意,赔笑过来要见承运局的管家姑奶奶。伙计笑道:“大小姐毕竟是千金的身份,这个时辰了,不知能不能见得到呢。”

    话才说到这里,忽听“吱呀”一声,承运局沉重的黑漆大门洞开,门里一拨拨劲装汉子手持承运局令旗飞奔而出,黑压压蝙蝠似的扑入街道深处的夜色里。仰望堂上,只见正中两把交椅虚设,第三个座位之上,吴采鳞皂衣长刀地端坐,乌黑的头巾将眉目染得浓重,红唇更是触目地鲜艳。那官差原本想讨个红包,见吴采鳞目光端详过来,只是一片凛然的肃穆,而两溜乌衣结束的女眷各自按刀而立,堂上这等肃杀,任谁见了这个阵势,竟连话也说不出了。

    吴采鳞向他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位差爷辛苦了。请代为回禀布政使大人,承运局的号令已出,寒州各处的伙计应在半个时辰之内在寒州各处聚集。若有意外,必以大人马首是瞻。”

    “是。”那官差忙躬身道。

    “差爷可带着布政使大人的话来?”吴采鳞追问了一句。

    那官差这方如梦初醒,道:“大人要小的转告吴大小姐,巡捕衙门口已拘捕了两三百人,口供虽未得到,却知这些人大多不是寒州本地人,十有八九都操黑州口音。巡察使司与寒州府提刑通判已命逐巷逐户地搜查了。”

    “这不逼着黑州人提前动手吗?”吴采鳞微微蹙眉,“来人,差爷来一趟辛苦,准备茶水点心。”

    那官差自然推辞,丫头便拿了一只红包递去,打发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吴采鳞起身走入院中,扬起脸来看着天色。夏末,正是黑、寒两州多有飓风的时节,上月末一场大风刚去,不过几日,海上又是乌云聚集,承运局的老人都道后几日必有大风雨,而这时东风已渐渐强了起来。一阵旋风拂着吴采鳞的裙角飚去,她微微抽了口冷气,张开嘴唇欲言之际,却有一个伙计飞奔进来,叫道:“城南走了水!”

    寒州城水网密布,唯独城南一片平川,房屋低矮连绵,大多都是小作坊,一旦走水,蔓延得比别处都快。

    “什么时候的事?”吴采鳞抢身越至屋脊之上,只见城南方向已是火光烧天,百姓哭号之声也是越作越响。

    “据城南的伙计说,先是老孙家牲口棚里干草失火,风势太大,未及救火,旁边一家漆器作坊便延烧起来。这一处火势最快,还不等施救,城南又有二三十处宅子同时着了起来。也不知是否因延烧所致。”

    未及那伙计说完,便见东城灵福寺的七层宝塔便如火炬似的冲天烧起。

    “灵福寺距城南尚有两里路程,这是有人纵火。”吴采鳞道,“传我的令下去,承运局的人不得前往火场解救,都往城中住户密集的地方搜过去,见到纵火的黑州人,杀无赦。”

    她拧身而下,命人牵过马来,便要带着人向城中奔去。承运局师爷陶先河闻讯从内宅出来,抢住马头高声道:“姑娘!姑娘!承运局是老爷托付姑娘看管,姑娘一旦带着人走开,火势蔓延至此,承运局如何挡得住!”

    “承运局本不在这座宅子,只要有船、有人、有寒州在,便有承运局。这里失了寒州,承运局的气数也尽了。陶先生且留守此处,尽量将账房里的账本及细软挪到稳妥处,待爹爹回来,我自己跟他交代。”

    她兜转马头,对手下人道:“如今只是城南失火,倘若有人在城中各处都放起火来,少不得殃及各位家小财物,这道理不需我多言。”

    “是。”众伙计家人大声称是,纷纷上马,紧随吴采鳞飞奔而出。

    城南失火不过片刻的工夫,两个作坊的火势便连成一道火墙,朝西南直扑而去。寒州府通判、关防、巡捕闻讯大惊失色,急提弓兵及守城军士向火场解救。未至城南,猛听东城轰然巨响,只见灵福寺宝塔不耐灼烧,顷刻间便轰然倒塌。那火星乘着灰尘,卷在狂风里,立时溅在附近的宝殿僧房上,未几便熊熊如地狱之火,猛向天庭烧去。寒州城民屋几乎都为木材建造,火势所到之处,直如摧枯拉朽,房屋犹如草芥,在这把炼狱之刀下,无不垮塌。东城铜锣响成一片,比火势更加灼人心肝。

    蔡思齐听报火起,忙命人前往城内要紧的粮仓、银库等地戒备,自己只带着小厮,便直奔火场监督援救,不料城南百多处作坊、民宅同时起火,不用多时便连成一片火海。百姓恐火势殃及,携了家小细软纷纷涌到街上,被火势逐往寒州城西门,人们惊恐万状,疯狂奔逃,将原本就狭窄不堪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烈火之下人潮汹涌,弓兵即便拼命要救,却连火场都靠近不得。

    蔡思齐几次想纵马冲开人群,都无功而返,眼睁睁看着火墙越烧越近。

    “大人!这火再向前,便要烧到织造街了!”

    那是寒州城的命脉所在,所谓百年基业,断不容失。

    “只得拆掉临河的民房,断去河上木桥。”蔡思齐大喝,“来人!快去织造街,将住户作坊里的人统统赶出屋外,自河中汲水泼洒屋顶。”

    弓兵冒着火势,以长矛驱赶沿河岸逃命的人群,勉强驱开纵深二十多丈的地面,以绳斧拽曳劈砍,住房拆毁,清出空地。不过清出一条街面,那火就烧至跟前了。这些年寒州织造不断扩展,已从织造街延伸至河南,此处多屯丝绵,岂堪祝融之灾?自然连同房屋倒塌在火中,烧得漫天飞飞扬扬的灰烬。

    “完了!”蔡思齐仰面,望着头顶上火星连成的一片红雾,长叹了一声。那新丝寒绢,华衣美锦燃成的壮丽火色飘摇在长风里,当在人们头顶掠过的时候,竟然是刻意般地缓慢。

    “老爷!老爷!”

    蔡思齐不知多久,才觉得有人在耳边大声呼唤,睁目才发现自己躺在平地上,跟着的小厮抱着他的肩膀,已唤得泪流满面。

    “老爷昏死过去,从马上栽下来了。”

    “织造街如何了?”蔡思齐双臂一挣,忍着晕眩爬起身来,向北方望去,而眼前除了炫目的火光,已看不清什么了。

    那小厮道:“还未等火延烧过去,织造街就自己烧了起来。河对岸的百姓扑救不及的,已听从官差劝告,携了细软之物,往北城城门方向去了。”

    “城门……”蔡思齐甩了甩脑袋,忽然惊醒,忍不住冷笑,“原来要的是寒州的四门!”

    小厮急道:“老爷,再不走可要困在火中了。老爷文曲星下凡,自有神灵祝佑,可这里还有几百弓兵等着老爷定夺计议呢。”

    “去西门。”蔡思齐甩脱小厮的手,爬上马去,这般登高远看,才知早已无路前往西门。

    火墙将去路当先截断,滚烫的风吹在人们身上,不过片刻便烤得发梢卷曲,多有焦灼,脸上身上炮烙般疼痛;黑烟乘风过来呛得人不能呼吸,人人掩住口鼻,弯下腰痛咳不止。逃命的百姓都跳入河中,蹚着岸边浅滩处的水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去,不时有浑身着火的人从火场里尖叫地冲出来,扑入河中,然后在水中大声嘶叫,扑腾挣扎。有好心的,尚会前去搭救,大多数人只顾自己逃命,推搡前面挡住去路的同城邻居。体弱的老者难堪水火之灾,多有当场死于河中者。因此一条小河中漂的都是死尸,许多已烧成焦炭一般,血肉模糊,恶臭熏人。有人抚尸痛哭,有人谩骂抱怨,更有失了孩儿的妇人,发了疯地在河中乱走,满地哭号之声摧城裂垣。

    小厮牵着蔡思齐的马,一样涉水逃命,尾随蔡思齐的弓兵也扑入河中,“噼噼啪啪”地在他鞍前溅着水,大声抱怨道:“再这么烧下去,这河水也要沸了。”

    蔡思齐琢磨着这句话,忽然大笑起来。

    “老爷笑什么?”小厮怕他得了失心疯,忙问。

    蔡思齐笑道:“我少年得志,封疆为吏,再过上一百年,史书里少不得要记上我一笔,说起我最后,却是在寒州城的小河里与你们一同煮成了一碗人肉汤,岂不是惊世骇俗,流芳百世了?”

    “呸呸呸。”那小厮啐道,“老爷长命百岁,哪里今夜就死?”

    蔡思齐放声大笑:“今夜不死?那什么时候死啊?”

    这段路竟走了有大半个时辰,待随着百姓上了岸,西门便已在望了。前方哭喊震天,人头攒动,厚达里许。身后便是延烧不尽的火城,而面前城门紧闭,百姓不禁群情激愤,对着城头叫嚷。早有一干青年夺了枪械,与城头守军交恶,想要攻上城垣落锁,都被张竞领兵阻拦。

    城头官兵多为寒州本城人,眼见城中惨状,早就军心溃散,这里勉强支应,更不敢伤及百姓性命,惹得民变。张竞见城头情势危急,扶着碟口大声嚷道:“乡亲少安毋躁,不是我不开城门,只是城门狭窄,一旦开锁,大家蜂拥而出,必定踩踏伤亡,且安静片刻,相互整治个秩序出来,我便开城门容大家依次而出!”

    他的声音固然响亮,但是稍远些的只闻亲友邻人的哭泣之声,哪里听得到他的央告。后面的百姓源源不断地涌来,更是壮了声势。张竞见这番拖延没有丝毫效用,更是急得跳脚,正忍不住要开口咒骂,却见人群之后一阵耸动,一马缓缓分众而来,却是蔡思齐到了。

    张竞喜不自胜,大呼道:“布政使大人到了!安静!安静!”

    蔡思齐左右人马在河中冲散,只剩两百来人,得蔡思齐的命令,齐声大叫:“安静!安静!”这番声势倒也足够,周围百姓见寒州一省之官长到来,都觉有了主心骨儿,刹那间都收住哭声,仰望他马上的身影,均不由自主让开道路容他经过。

    蔡思齐提马直上城头,在张竞面前跃下马来,低声问道:“城外可有什么动静吗?”

    “还算太平。”

    蔡思齐攀到城垣之上,遥望寒州城内,只见东南方向的天际染得血红,一线火墙依旧锲而不舍,卷袭向西门逼近。火光照耀之下,已瞧不清楚北城情势。他因此俯首问张竞道:“西北城中可有火势?”

    “回大人的话。”张竞道,“小人小半个时辰前离开北门时尚不见火光。倒是街面上喧哗得厉害,守军回报说有人在街道里接仗。小人以为城中自有大人部署,因此未敢擅离城门前去打探。”

    “大人!”城下忽有人高叫,只见百姓中推出一个老者,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我们小老百姓,只想活命而已,求大人放我们百姓一条生路!”

    “唉!”蔡思齐被这声音剜去心脏般,痛得浑身一颤,扶着城头弯下腰来,暗暗擦去面颊上的泪水。

    那老者又央告:“官兵不自寒江中汲水救火,也就罢了,如何还要将我们生生困死在城中!”他见城头依旧无动于衷,说得愈发苦痛,咒道,“苍天有眼,你们这些狗官,定不得好死!”

    城下刚刚弹压下去的哭声跟着这老者的啼哭又哄然而起,那火墙似乎被这哭声吸引了似的,向这边蹿得更急了。

    “开城门,让百姓出城。”蔡思齐慢慢道。

    张竞怔了怔:“大人,若黑州人趁城门大开攻入城来,又如何是好?”

    “此时再不开城门,城中百姓自乱,只怕黑州人混在百姓之中夺了城楼,情势更为不利。你命百姓结成队伍,顺序出城,城楼之上先确保不失。”

    “是。”张竞得令即行,带着一部弓兵下了城垣,以长枪为界,督导百姓出城。

    “落锁吧。”蔡思齐知道这一声令下之后,自己的命运就不知掌握在谁的手中了。若真如张竞所虑,开放城门引得东王兵马入城,自己定是万死莫赎。烈火烤出的风鞭子般抽在他的后背上,吊桥“吱吱呀呀”地放下,接触到护城河对岸时,蔡思齐甚至感到城垣也跟着颤抖。

    三百年盛世之都焕出的红光下,寒州城外的夜色更是深沉。一夜乱流疾火之后,城外黑暗里飘摇来的一点星火愈发显得孤寂。蔡思齐轻轻“咦”了一声,问左右道:“那可是一骑人马?”

    “正是的。”

    “弓箭手先伺候下。”蔡思齐的胃抽搐得难受,咬着牙道。

    那人却不再走近,远远将手中的火把在头顶上甩了几个圈,放声高叫:“寒江平定!寒江平定!”

    “是承运局的人!”蔡思齐按住身边的弓箭手,“且问他是不是吴十六。让他上来回话。”

    左右依言从城头往下喊去,那人的声音自狂风里穿透而来,清清楚楚地道:“小人是承运局郭十三,承运局二当家李双实正督率承运局的船只封锁了寒江上的水道,命小人前来问蔡大人、陆将军平安。此时百姓出城,小人一时无法入得城门,请蔡大人见谅。”

    “蔡大人正在城楼上。”

    郭十三道:“大人无恙就好。李二当家要小人转告大人,那些贼寇多半混在百姓中,大人还须关防小心。李二当家还让小人来问,贼人如何辨认,官兵与其是否接过仗了?”

    蔡思齐文官出身,从未经得这种场面,更分不清人群中敌我有别,一时转脸看着左右的守城军士,众人都面面相觑。

    郭十三见他们不答话,见百姓已从城门涌出,也不便久留,兜转马头向寒江方向转回,忽听城楼上女子的声音呼道:“十三哥留步!”却是吴采鳞纵马到了城垣上。

    吴采鳞翩身从马上跃下,掠在碟口上,从鞍桥上摘下弓箭来,对准郭十三遥射了一支响箭。郭十三在马上抄手接住,从箭尾处摘下纸管,展开看了,点头道:“知道了,必回报二当家知道。”

    蔡思齐目送郭十三飞马奔远,回头问吴采鳞道:“吴大小姐传了什么消息?”

    吴采鳞从碟口掠下,拉住坐骑的缰绳,看着蔡思齐,低声道:“火起之后,承运局见城南火势猛烈,着实救之不得,想到北城是寒州粮仓所在,还有两处木器厂,若也被人一炬燃尽,寒州城便全城皆毁。民女只怕那些纵火的贼人也知道其中的干系,便带人前去索敌,路上遇见布政使衙门派去的官兵,便会成一路,分守几处险要。果然擒获不少乱贼,身上搜出不少油火之物,因此现下几处要害都还太平。那些凶徒都是百姓的装扮,唯独衣襟一半白色,另一半却是鲜红的。这些人意在寒州关防,恐怕已混在这些出城的百姓中,为夺城做接应,这里不事声张,悄悄告知寒江上的承运局伙计,令他们在百姓中留意,一旦看见,就暗中处置。”

    “暗中处置?”这样残酷的话从吴采鳞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也是端正而带清白之气,蔡思齐讶然笑了,“城中的官兵可知道了吗?”

    “俱已交代了。”吴采鳞道,“这会儿北城百姓也在出逃避火,街上已乱作一团。乱贼夹杂其中,一路上杀伤人命,官军与承运局沿途与之交战,正逐巷接仗,连同百姓,死伤已过千人。故城北虽然火势不大,却一样乱得紧,但凡百姓逃命的街道,官兵连脚都下不去,城北被焚也是迟早的事。”她轻描淡写地说来,仿佛乱世清风般拂身而过,只是她鞍上所悬长刀已然赤红,她自城北快马奔到此处,那刀上血迹仍不曾干,正缓缓地将血珠滴落在她纤巧的足旁。

    “多仗承运局鼎力维护局面。”蔡思齐拱手道,“承运局就在城东,不知可幸免了吗?”

    吴采鳞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来,淡淡道:“当焚尽了吧。”

    蔡思齐吃了一惊,怔怔看着吴采鳞翻身上马,忽问:“令尊可知道了吗?”

    吴采鳞道:“家父现在何处,民女也不知道。待他回转寒州,民女再详细禀告。不过家父从来深明大义,定同民女一般,知道承运局这个宅子不过躯壳,对承运局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寒州太平。”

    吴十六却是在寒州的。

    火势还未起来的时候,吴十六已在寒州东门外的驿道上了。几日在海上,被日头晒得脱了层皮,疼痛不止。他拿着凉手巾一边擦汗,一边嘟哝着抱怨,想着此刻城门已经关闭,要紧的事须得明日才办,他就头痛,唉声叹气地更响了,正儿八经地盘算起如何贿赂关防打开城门的事来。

    他孤身一人走到护城河边,只怕城头上是些愣头青,不认得他这张老脸,这个跟头就栽大了。他提起仰面,正要叫门,不料吊桥就在他眼前“咔啦啦”地放了下来,反吓了他一跳。只见城门洞内一骑飞跃而出,他眼快,认得马上的正是陆巡,忙唤道:“陆将军稍住!”

    陆巡的马快,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冲出几丈远,才勒住马,兜转回来,诧异道:“吴大老板原来在寒州?”

    吴十六打了个哈哈,笑道:“正想寻人行个方便入城,不想遇见了陆将军。将军不在黑、寒道上,怎么也回了寒州?”

    “我执勘合,正要去寒州屯营调兵。”

    陆巡的语声急促,战袍前一线鲜亮的血迹,不知是谁溅洒,他将马勒近,低声道:“有人混入了寒州城。”

    他眼中的杀意还未退去,目光刺得吴十六微微皱了皱眉。

    “呵——”吴十六吁了口气,知道寒州军权现已落在陆巡手里,而镇守寒州道副总兵官杨力和此时恐怕已身首异处了,“现在情势如何?”

    “关防上的张竞估摸大概有五千黑州人混入了城中,虽然现在还未乱起来,我却怕今夜有极大的变故。”陆巡道,“若杜闵想趁乱夺城,他大军必定就在左近。前两日探报说他撤兵回了黑州,只怕有假。”

    吴十六抽了口冷气:“明日就有狂风大雨,杜闵要行军的话,无论水上陆上,就是要今夜动手。如此不耽搁将军,我先要讨个便宜进城。”

    陆巡拱了拱手,猛抽了坐骑一鞭,向三十里外的屯营飞奔。

    吴十六跑过吊桥,抢入城中,没有闲暇回家,径直奔向布政使府邸的花园。才走到一半,就见灵福寺火起,前方百姓涌出街道,纷纷观火,将前路堵得水泄不通。吴十六跌足怒骂了一声,更不敢迟疑,飘身上了屋脊,展开身法向布政使司掠去。

    布政使府邸不但有蔡思齐的妻小,更兼住了两位钦差,因此城里走水之后,被官兵把守得甚严。吴十六此行机密,不愿被人看见行踪,只得在外逡巡。不刻火势蔓延开来,烈焰冲天,把守的官兵慌了神,纷纷向火场眺望。吴十六这才得了空,拧身贴到花园围墙外,展臂轻轻一搭,人已越过围墙,落在院内。

    早年董里洲还在时,吴十六多次蒙邀与寒州各大行会一同陪着董里洲行乐,知道花园中可以安置要员居住的地方不过一两处。寒州此刻亮如白昼,吴十六稍瞟了一眼便认明了方向,潜至吴再予暂居的屋子后窗下,果听一个少年道:“大人的赤胆忠心奴婢见识了。大人欲以一己之力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奴婢钦佩之至。只是大人身负朝廷重命,于步之一案尚未查明,大人万不可辜负了皇上的重托啊。寒州地方事务,自有蔡思齐等人处置,这场大火过后寒州还需大人督阵平乱呢。”

    连窗外的人都能听见吴再予狠狠抽气的声音,吴十六已等着他慷慨激昂地大声陈词,却听吴再予支吾了一声,之后便无动静。吴十六素知吴再予的为人,知他生性执拗自负,极少听人劝告,他此刻突然不作声,倒让吴十六心中大是诧异。吴十六正想抬起头来看个究竟,眼角却瞟到身侧寒锋映着漫天红光,火辣辣地向自己面门刺来。

    吴十六哼了一声,手臂支地身子凌空向后翻去,那剑锋便擦着他的身子一掠而过,“哧”地割破他的袍角。吴十六身形不敢迟滞,足尖触地,双臂一展又向后掠去一丈。对面的剑锋却来得极快,盯准他的前胸一刺而至。吴十六喝了声彩,身子一偏,让过剑锋,晃身上了园中的大树,闪到树冠之后。对手剑势被树木枝丫所阻,不能再指望贯注全力一袭得手,因此衣袖一拂跃上树来紧追不舍。

    正中吴十六下怀,引着那人到了园中池塘边,见地势开阔左右无人,收住脚步,转回身来。不料对手来得太快,还未等他开口,仿佛那人的胳膊突然伸长了三尺,那剑光一闪,又杀向他的面门。吴十六忙低头躲过,低声喝道:“七爷!是我!”

    康健怔了怔,倏然收回剑来,望着吴十六道:“吴大老板,这种时候悄悄来访,可要多生误会的。”

    吴十六笑道:“七爷说的不错,只为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一时鲁莽了,见谅见谅。若非有天大的要紧事,我一介草民,也不敢妄自前来打扰。”

    康健道:“什么要紧事,吴大老板尽管直言。”

    吴十六又四下环顾,确定没有人可以窃听两人说话,方道:“七爷这次可是携朝廷晋封杜闵的旨意来的?”

    康健蹙了蹙眉,道:“这个是自然。杜老王爷暴病身亡,杜闵又是嫡出的世子,子继父爵,天经地义。”

    吴十六笑道:“七爷这话说得不错。那为什么七爷身边带着两份晋封旨意呢?”

    康健吃了一惊:“吴大老板,你虽是寒州水面上的霸主,只是朝廷的事,也要伸手了吗?人是要讲本分的。”

    “我的本分是寒江水面上太太平平走船,做我的小买卖儿。可惜天下大乱,寒州城被人付之一炬,我还有什么本分可讲?”

    “我已听说火起,却因懿旨所在,不能擅动。现在寒州如何了?”

    吴十六叹了口气:“几百年繁华,今晚都完了。更可恶是纵火人的本意并不在毁去寒州。现在寒州依旧四门紧闭,待火烧得大了,百姓逃命,由不得蔡思齐不开城门。看火烧的方向,就是逼着老百姓从西门出逃,等西门一开,就有人杀入城来了。也不瞒七爷说,前几日少湖水上交战,遍地都是杜闵的船,他虽扬言撤回了黑州,难保不是个疑兵之计,我恐他现在就在寒江口,等着寒州敞开大门。承运局的船都在少湖之北,就算能悉数赶回,在黑州水师面前,也是螳臂当车,阻他不得。搞不好杜闵白栽承运局一个与乱贼勾结,阻扰官兵援救的罪名,承运局可担当不起。”

    “黑州人进了城,自御史吴大人、蔡大人,再到奴婢,都是万死莫赎。”康健悄悄打了个寒战,“如此火势之下,吴大老板不顾承运局安危来访,必定也是担着重大的干系吧。”

    吴十六“哈哈”一笑:“毕竟是七宝公公的高徒,个个聪慧过人。不错,只要杜闵进了城,无论是蔡思齐还是七爷,乃至我吴十六都是永世不得翻身啦。寒州大火,非你我可救,只得束手旁观。不过杜闵那里还需阻得一阻。原本这件事要同七爷商量了,一同去黑州办,现在看来,事不宜迟,就请七爷跟我去黑州的战船上走一趟。”

    “这话怎么说?”

    “七爷自京中出来时,是上月二十日,其时杜桓刚死,杜闵的报丧本章还未到京,晋封世子的旨意便出来了。当今皇上亲征,坐纛的是成亲王,可七爷捧出的旨意却是太后的懿旨,草民等只能说太后娘娘料事如神。”吴十六说到太后时,目中凶光一盛,他见康将面露讶异之色,忙将目光转至别处,“太后娘娘的一道顺序晋封黑州亲王世子杜闵继承王位,另一道却是将王位赐予杜斓,是不是呢?”

    “吴大老板知道的事情不少啊?”康健冷笑。

    吴十六道:“并非我喜欢管这些闲事,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吴大老板对这两个旨意了如指掌,旨意怎么颁法,吴大老板必也揣测到太后圣意了?”

    “东王势大志远,诸子也是如狼似虎,能人辈出。可惜为了立嗣一事弄得诸子不和,再加诸妻妾娘家势大,各自树党,争斗不断。此番东王家急症死了多人,除了东王及王妃之外,多个成年的王子也一并染病死去。那些外戚原本扶植的王子既已暴死,正是惶恐失势的时候,只得暂时委屈在杜闵淫威之下,暗地里不免担心日后杜闵要将他们如何处置,现在必定要抱成团地对付杜闵呢。”

    康健道:“吴大老板说的不错,不过杜闵在黑州带兵多年,死党可不少呢。”

    “这些人现在实握兵权不错,不过那些侧妃的亲戚也都身居要职。杜闵对这些人芥蒂颇深,一直不敢也不能将这些人纳入麾下。因此杜闵出征在少湖,那些有异心的却都在黑州。除杜闵之外,只有杜斓因领兵海上得以幸免,此人聪慧过人,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野心,杜桓对他甚爱,他也是个至孝的人,这时已经得知杜桓是杜闵所弑,领着战舰火速驰回黑州去了。那些失势的外戚要的就是这么个主儿,必拢在他身边撺掇与杜闵作对。”

    康健笑道:“杜斓又是何以得知其父是杜闵所弑的呢?”

    “唉!纸里包不住火。杜闵既做得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自会走漏风声。”

    “如此说来,吴大老板觉得还是将王位给了杜斓好?”

    “非也非也。”吴十六摇头,“杜闵是正经的亲王世子,王位不给他于情理不合。况且王位由杜斓继承,杜闵必定不服,他们兄弟厮杀起来,黑州大乱之后,反倒给了倭寇机会掠地,大大的不妥。东王兄弟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争。杜闵得了王位,岂容杜斓此时占黑州,必要引兵回去,杜斓见杜闵名正言顺得了王位,只得偃旗息鼓暂时不生吵闹,朝廷只消旁看他们兄弟自己互相牵制共敌倭寇即可,日长之后,他们兄弟生变,那时皇上也凯旋还朝,正是收拾东王的时候。”他解开衣襟,拿出一封信来,“这是杜斓交我呈给杜闵的书信,若七爷此时能带着我去一趟杜闵船上颁旨,这封信就能挤对得杜闵立即回兵黑州。”

    “好。”康健一笑,“我愿随吴大老板一行。”

    西门敞开的消息,不过顷刻便传到了离水少湖之上。寒州大火烛天,在少湖战舰上的人都可借着火光窥清身边人的面目。

    “火依旧烧得惨烈,此时进城,只怕祸及王爷的先锋。”偏将把寒州百姓自西门涌出的消息禀报杜闵的时候,忍不住举目瞟了世子的面庞一眼。

    杜闵垂目看着掌中的剑柄,依旧出神般毫不动容。“那就再烧上片刻。”他道,“水师依旧向寒州进发,在寒江里抛锚,围住西门,等我命下,即刻攻陷寒州。”

    “遵命。”偏将领命下去,举火为号,依次传递主将钧命。

    不久战船拔锚,船身轻轻一荡,便溯水而上,驶入寒江水域。这次争夺寒州之战,实是迫不得已。黑州大部人马确已转回通水关与椎名寿康决战,亲随杜闵身边的,只余两万精锐。秦毅借追索五十万白银之事,出入东王府邸数次,已将黑州全盘部署盗出,杜闵深知此时机会千载难逢,一旦错失,便再无可能突袭寒州了。今日趁飓风未至之际,遣派五千人马混入寒州,意在令寒州城防不攻自破,待寒州满地疮痍,人人自危时,黑州人马便可以平倭为名,顺理成章进驻寒州。朝廷就算不甘寒州被夺,也不敢妄自发踞州之兵攻城而以致寒江以东内战。杜闵知道,只要占得寒州,抢得进驻中原的据点,等通水关大局平定,便可一鼓作气攻陷寒江流域全境,进而自双龙口兵发离水,回避只擅陆战的踞州兵马,那么攻克离都就指日可待了。

    他抚摸着黑州杜家祖传的宝剑,一遍遍琢磨着自己的大计,总觉得有个隐隐的忧患,噬咬着自己的血肉,令他就在这即将得手前的一瞬,依旧坐卧不宁。

    船身轻轻一震,像是有小船靠拢,杜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战船已无声无息地停下了。

    副将快步从外走进来,禀道:“王爷,战舰进入寒江水道,便遭遇了寒江承运局的人马。他们横江封锁了水路,船舷上架起弓箭,扬言若大军再向前,他们就要放箭了。”

    “命前方接仗的船只率先发箭,只管冲散他们的船队,你喊下话去:黑州水师入城为剿灭作乱的倭寇。承运局再做阻挡便同勾结倭寇罪论处。”

    他这番当机立断,副将十分佩服,欣然领命去了。不刻前方杀声骤起,寒江水面上原本就被城中火光映得通亮,再加上黑州水师与承运局之间火箭乱发,船只延烧,一条滔滔长河,竟如满江流血一般。

    承运局的船只不堪火战,不过半个时辰,就抵挡不住,退却不止。但承运局内的伙计多为水寇出身,几百人嘴衔钢刺翻身下水,潜至黑州战舰之下,奋力将前锋船只凿沉,只求阻挡水路。这场水战一直胶着,杜闵早已不耐烦,喝令大船向前,调转炮口,向承运局船只猛轰。顷刻间寒江之上樯橹乱抛,断肢横飞,承运局船只急退,不一会儿就打出白旗。

    杜闵战舰上的传令官飞奔而来,禀道:“承运局打出白旗,帮主吴十六亲驾小舟前来,要见王爷。”

    “吴十六?”杜闵蹙眉,他早知吴十六其人是个软硬不吃的悍匪,原以为承运局挫败,一帮乌合之众顶多一哄而散,日后再图他谋,怎会冒死来见?

    “他还说什么?”

    “吴十六说要见王爷面呈降书。”

    “降书?”杜闵失笑。

    身边的参将道:“承运局在寒江势大,王爷若占了寒州,日后少不得要和承运局周旋,若他诚心要降,也算去了个心病。”

    杜闵点头,道:“说的不错。止炮。叫吴十六上来,听他怎么说。”他掀起一直垂着的帘子,越过船舷向江中打量,见承运局的船闪出一条水道,一个圆滚滚的胖子短衣执篙驾着一条乌篷小船劈浪而来,快得犹如飞箭。

    “这人功夫不错啊。”杜闵先赞了一声。

    吴十六的船靠拢了杜闵的战舰,将缆绳抛给杜闵舰上的水手,轻身攀住缆绳,一纵间便已蹿至战舰船舷之上,从腰上解下长刀,随手扔给围在左右的水手,手中只执了一封书信,笑嘻嘻道:“吴十六请见黑州小王爷。”

    “有请。”杜闵舱中的伴当出来,客客气气地道。

    “折煞了,折煞了。”吴十六打着哈哈,健步尾随那伴当走入船舱。

    杜闵身披青色战甲在高处端然而坐,健硕体格给他的贵胄气派上平添了矫然不羁的气韵。吴十六在他面前仰起脸来,陡然收起了笑脸,肃然正视。

    “吴大老板。”杜闵颔首。

    “小王爷。”吴十六抱了抱拳,“小人受人所托,来得仓促,小王爷莫怪。这里有封书信,请小王爷过目。”

    一边的伴当上前从吴十六手中取过书信,呈与杜闵。杜闵展开看了抬头,便倏然抬起头来,命左右屏退,待无人了,才盯着吴十六道:“小斓王爷现在何处?”

    “小王爷与他自家兄弟,当比小人知道得更清楚。小王爷看完书信,若还有疑问,只着落在小人身上,以承运局之力,必为小王爷打探出来。”

    杜闵垂下目光,慢慢将信读完,自始至终不曾有半点悚然之色。吴十六心中暗赞了一声,见杜闵合上书信,问道:“小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小人一定尽力办妥。”

    杜闵冷笑道:“你们以为杜斓这封书信就能阻我进驻寒州吗?”

    “原不指望一封书信就能劝小王爷回头,不过王爷请往江上看。”他吴十六掀起帘子,指着寒江深处,道,“承运局现正且战且退,王爷水师必定乘胜追击。再向前十里,就有洪州水师埋伏,小王爷此番带来的水师不足两万,其中五千现失陷于城中,身边不过一万人出头,再加刚才一战,战船被火烧毁,被凿沉的也有二十多只。洪王水师占据上游地势,以逸待劳,小王爷应知其中利害。再过片刻,陆巡前往总兵府屯营所调的兵马也将赶到寒州。就算小王爷抢先进驻了寒州城,可知其中焦土遍野,小王爷的大军何以立足?就算小王爷坚守,又怎堪寒州百姓的怨愤,承运局与洪州水师在外觊觎?若小王爷此时有黑州兵马粮草作为后盾,这些事情本是无忧,可惜小王爷不料小斓王爷竟敢冒风雨之险,自海外回转黑州?小王爷此时再不撤兵,届时黑州失于人手,小王爷独困寒州,可知其中的凶险?”

    杜闵想了想,道:“吴大老板,承你挂念。容我问你一句,你为我如此着想,是谁的意思?”

    “小人靠的就是寒江寒州吃饭,因此总盼着寒州太平。小王爷对寒州一直念念不忘,小人总感芒刺在被,寝食难安。然而黑州一样是抵挡倭寇的门户所在,黑州也不能乱过了头。这天下好比寒江上做买卖,同行倾轧是常有的事,对手太强,我固然不喜,必定打压,但若遍地都是小买卖跑船的,随意压低价钱坏了行里规矩,照样坏了我的买卖。”

    杜闵望着他,微笑道:“吴大老板是个难得的精明买卖人。你说的话,我记得了;你这个人,我一样记得了。”

    吴十六笑道:“那敢情好。现今小斓王爷已占了黑州,小王爷这番回去,不知有什么波折。既然小王爷听人劝,小人感激不尽,这里要奉送一件大礼给小王爷,万望小王爷笑纳。”

    他从船舱探出头去,对着来时所驶的乌篷小船,朗声叫道:“七爷,请宣旨意吧。”

    康健从船篷里翩然而出,手中高捧明黄色卷轴,凌空飘飞,轻轻落于杜闵船舷之上。

    “戍海黑州亲王世子杜闵接旨!”

    他的声音在风中尖利地刺出,飘得江面上人人皆闻。

    杜闵在高座微微一个寒噤,猛地站直了身子,他看了一眼吴十六,又将目光挪到那被锻炼得通红的寒州之城。

    “臣杜闵接旨。”杜闵欣然跪倒在地。

    吴十六望着杜闵铠甲整齐,端然行礼,却回想着杜闵最后那目光——并非黯然,并非挫败,只是领悟到什么的透彻。

    承运局不保了——吴十六忽然生出这样无端的恐惧。

    新晋封的东王杜闵悄然撤兵,城中五千黑州官兵被陆巡总兵府的屯兵逐街清肃,挤入城西的火场之中,大多数人不为陆巡一部所杀,便为烈火烧死。

    夜风在黎明时吹得更急,不久大雨倾盆,将这场一夜燃烧不尽的火势浇得冰冷透湿。这场大火在入夜不久就烧了起来,其时百姓尚未入睡,因此火势蔓延之际,绝大多数寒州人都得及时从屋中逃脱,十多万百姓无家可归,在城郊野地的大雨中哭号。

    吴十六从西门穿行入城,徜徉过满目焦土,回到承运局门前。

    陆巡已在此等候多时,遥望吴十六一行来到,撩起战袍单膝跪了一跪。

    “寒州未曾失于杜闵之手,全仗承运局舍命周旋,吴大老板受我一拜。”

    “这从何说起?”吴十六领着李双实等人也是跪倒还礼。

    陆巡回望承运局内一片瓦砾,叹道:“承运局不求自保,奔赴国难,如此大义,已无言可书。蔡大人日后上表,定要为承运局表彰功绩。”

    “岂敢。”吴十六忙道,“我们一介草民水寇,不敢有辱圣听,万望陆将军在蔡大人面前进言,切不可提及承运局。承运局小买卖,实在不至蔡大人、陆将军折节下交。”

    陆巡笑了笑:“寒州付之一炬,蔡大人与我罪不可恕,不用多时朝廷就会降罪,所谓折节下交届时也未必啦。虽然城防未失,但寒州百年基业已毁,今后百姓流离失所,又须提防瘟疫流行,这座城,是毁了。蔡大人与我都要想着如何向朝廷交代呢。”

    吴十六望着陆巡“哈哈”大笑:“向朝廷交代?”他又摇了摇头,“嘿”的一声。

    李双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跟着他向陆巡抱了抱拳。两人向着承运局的废墟走去,这日的黎明有些黯淡,阳光却因炮烙着人们血液的焦土而显得愈发灼热。李双实扭回头去,见陆巡牵着马缓缓远去,一身的疲惫不堪竟将这大将的背脊压得微微地弯着。

    “陆巡一定也在琢磨十六哥的话。”李双实道,“十六哥适才笑些什么?”

    吴十六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我笑他年纪轻轻却为这点事忧心忡忡。他非寒州的总兵,能力挽狂澜已属不易,朝廷就算蛮不讲理来问他的罪,也不过是永不叙用罢了,家人性命终于无恙。你我呢?”他咧嘴一笑,“寒州一炬,小王爷如何震怒,绝非你我可以揣测。我等不同陆巡,一旦问起罪来,可不是玩罢免谪守这样的把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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