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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中册 第17章 苟丽忽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到七月头上的时候,正是皇帝亲征的第四个月了。虽然两岸俱屯有重兵,但努西阿河南北还算平静。每日里中原、匈奴两国人马相互滋衅,但无论是中原大军还是屈射人都未有妄举之象。

    “这番拖延下去,只怕转眼就要入秋,待大雪下来,粮草难以接济,届时军心涣散,于我军极为不利。”

    这已经不是皇帝第一次听见这种劝谏,但军中此时并无甚破敌良策,连姜放也是面带忧虑。皇帝向诸将微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这边的战事不知会拖多久,若朕在此久耽,必令全军仓促决战,确非良策。众卿无非是劝朕早些回銮,朕不是听不进良言的人,只是兹事体大,容朕再议。”

    皇帝脸色很不好,看来十分疲倦,他挥了挥手,吉祥便忙掀开帘子到外面,命退诸将。众人都不敢再议,叩头告退。

    吉祥不失时机地捧上药碗来,奉与皇帝。北方的夏季去得特别早,这个时候早晚就很凉了,中原宫廷中出来的人多半养尊处优,连内臣也不例外,旷野里的营地里早起晚歇地走动,自皇帝以降,銮驾所在的营地里多有感染风寒的。

    皇帝一开始只是痰多,后因军务繁重,病势竟渐渐沉重起来,连续三天高热不退。幸有吉祥敢担干系,命随军的太医猛药退热。只是其后皇帝不免虚弱,就此在帐中将养,极少出去巡视。

    “姜放。”皇帝唤了一声,“叫王骄十、必隆进来。”

    “是。”姜放走在最后,停了一停道,“皇上,臣有一言。”

    “讲。”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姜放稍作犹豫,依旧道:“以臣之见,还是将陈襄速召至军前的好。”

    皇帝似乎因姜放的话吃了一惊,等了半晌才道:“何以这么说呢?”他抬了抬手指,吉祥已经会意卷起帘子,皇帝盯着姜放,又追问了一句,“难道军中有伤寒之症了吗?”

    “那还不至于,皇上安心。”姜放道,“臣只是担心现今皇上营中虽是风寒感染,却有两个内臣已有肺病之象,被打发别处看管起来。此后是否还有人染上重症,实在不好说。上元年间北伐,陈襄便数次随军,军中瘟病他都擅解治。”

    皇帝道:“朕先前两天没有出去巡视,军中已有谣传。若再将陈襄召来,只怕连京中也会多出些议论。”

    “皇上说的是。”姜放抬头看了吉祥一眼。

    这一眼看得太过明目张胆,连皇帝也注意到了他使眼色的方向,回头望去,只见吉祥咂着嘴一副为难的样子。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皇帝喝了一声。

    吉祥仿佛真的被吓了一跳似的,忙道:“原先未敢回禀万岁爷,辟邪前几日京营里去,一直未转回行銮……”

    “看他递上来的折子不是说京营里操演走不脱吗?”

    “确实是走不脱。”姜放道,“京营的操演一日不停,枪阵更是大有起色,可谓水泼不进。”姜放忙着辩白,“只是他每日里痛咳不断,小顺子便在一旁数落他不知保重,臣整日听小顺子唠叨,不胜其烦。这次风寒也是不能幸免,现今正在京营里躺着呢。”

    皇帝惑然道:“前些天看他还是好好的呀。”

    吉祥笑道:“他这个人要体面知规矩,哪里敢在万岁爷面前咳嗽个不停。万岁爷只见他每日奉召神采奕奕地来了,哪里料他满肚子抱怨一路上磨磨蹭蹭呢。”

    姜放闻言吃了一惊,这时又使起眼色来。皇帝望着他,笑着呵斥:“你们两个鬼祟,朕以为是为朕躬,为军中将士请命召来陈襄,原来说了半天不过是想着法儿给辟邪请大夫。”

    吉祥正色道:“奴婢就怕辟邪是个肺病的征兆,这里的太医不能确诊,实在不敢把辟邪叫到万岁爷身边伺候,因此一直滞留在京营里。”

    皇帝这才动容:“快叫回来,京营那个地方难免嘈杂,哪里能养得病?”

    姜放与吉祥都不敢作答,吉祥想了想,只得道:“万岁爷体恤他,是他的福气。奴婢这就命人去叫。”

    两人叩了头出来,面面相觑。吉祥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心办坏事。他现在不定能起得来身,要知道是你我在万岁爷跟前多了句嘴,让他半夜里折腾,指不定要怎么抱怨呢。”

    姜放笑道:“只管说是皇上想起来的,他怎么疑到我们身上。”

    “这话有理。”吉祥释然。

    帐后有人轻轻地笑:“大师哥只管带着外人算计我罢了。”

    吉祥冲着姜放抱了抱拳:“奴婢的差事办完,里面伺候万岁爷去了,大将军自己多保重。”

    姜放望着吉祥匆匆而去的背影苦笑,扭头对辟邪道:“六爷怎么回来了?”

    辟邪扶着小顺子的胳膊,营帐后慢慢踱了出来,面颊倒因低烧飘着一抹绯色,灯光下看来平凡了些,他用手帕捂着嘴忍着咳嗽,半晌才道:“听说王骄十过来了,我来瞧瞧。这些天你们都辛苦,我来看看你们出了什么计较。”

    姜放道:“日前军前大将商议,都道我军全处守势,不说匈奴沉得住气,拖到秋冬再战;就算均成将死,急不可待仓促攻来,我军纵能破敌,也架不住匈奴人快马逃窜,遁入草原,难伤其元气,待一两年之后,又是麻烦。”

    “是啊。”辟邪静静地道。

    姜放道:“还当埋伏人马在匈奴侧翼,或以大军远袭匈奴后军。待决战之日合围,方能斩得单于首级呢。”

    辟邪似乎对这个结局有些不情愿,不易察觉地怔了怔,笑道:“这个招数上元九年的时候就用过了,那时还是均成侧翼直攻伊次厥,这时他岂会上这个当?”

    “匈奴各族俱臣服均成,不过均成多年淫威之下,难免他族积怨。不说别人,先单于阙悲王位未曾传于嫡子,反为均成所夺。夺琦固然明哲保身放弃王位,但其弟苟丽忽一直颇有怨言,早为均成所忌。况现今的左屠耆王阿纳并非阙悲女儿闼穆阿黛亲生,阙悲一族势微在所难免,正是联合苟丽忽的好时机。王骄十早派了人去苟丽忽军前,只要他放开三十里的罅口,容中原大军两万人过境,日后破了均成,中原亦佐他登位单于。”

    辟邪点了点头:“想来这两天就当是有苟丽忽回音的时候,我也听听王骄十的回奏。”

    “是。”姜放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早先已许与苟丽忽重金,这件事有两三个月了,外臣怎么一点消息不知?”

    辟邪一笑:“王举还在的时候,就已多次密奏皇上联合苟丽忽一事,皇帝处置得极其小心,多半是恐藩王或屈射人截获信件从中作梗,非但从未示与群臣,连书信里面都是密语。后来王举被刺,此事便交王骄十处置。”

    姜放自然不会问辟邪何以得知此事,然而小顺子却已忍不住眼珠乱转地要问个究竟,被辟邪盯了一眼之后,期期艾艾地低下头不敢作声。

    “阙悲、夺琦父子是识时务的大英雄,苟丽忽一样受阙悲言传身教,当也是英雄的气概,他虽有怨言,恐怕在大节上仍以屈射氏大局为重。”辟邪道,“我担心王骄十不能成事也罢了,若为匈奴人洞悉中原谋划,损至全局,就愈发不好了。”

    他朝姜放又笑了笑:“定是我杞人忧天了。成事与否且听王骄十的回奏吧。”说着便扶着小顺子向帐殿里去了。

    姜放一怔间,已有人禀告必隆与王骄十均已到了行銮外。

    王骄十沉着脸,身后的小校捧着一只木匣。而必隆尚不知皇帝与王骄十的计策,夜半凉风里飞马而来,看来有些疲倦。

    小合子提着灯迎出来,一迭声地道:“王爷、大将军、王将军,皇上又问了,快请里面见驾。”

    三人忙应声在帐殿外请见,吉祥出来叫了,三人依次而入。只见皇帝虽大病初愈,却为示亲近,仍命卷起了帘子,望着三人微笑。必隆与王骄十已多日不见皇帝,这时目光瞥到,觉得皇帝仿佛一夜间瘦了许多。

    “皇上圣体平安。”必隆行礼道。

    “这两天已好了许多了。”皇帝道,“择日还是要去各营里看看。”

    必隆道:“圣体康健是大军之福,将士得知皇上圣体痊愈,定欢欣鼓舞。”

    皇帝点头,笑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若能听见破敌大捷的消息,更是百病俱消了。”

    王骄十见皇帝的目光投来,忙撩起袍角,叩了个头,竟无一言语。

    皇帝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臣无能。”王骄十道,“先前禀奏与苟丽忽结盟一事,臣未能办妥。遣去使者为苟丽忽所杀,却将头颅送了回来。”

    皇帝慢慢抽了口冷气,帐中因为安静,几乎能听见他嘴唇边发出的声音。

    姜放立时就想起王骄十随身小校所捧的那只匣子,不知王骄十为何如此珍重,竟将断头捧至行銮。

    皇帝忙问:“那使者可是你军中的人?”

    王骄十又叩首,悲愤道:“那是臣的兄弟王骄全。”

    “啊。”连必隆也惊呼了一声。

    皇帝霍然站起身来,疾步走下榻来,亲手挽起王骄十,君臣相顾,无语泣下。

    此计虽然不成,无论如何王骄十搭进了兄弟的性命,皇帝不便多加斥责,当即挽住王骄十的手不住抚慰,更追封王骄全从二品护军,并谥忠定,王骄十自然涕零谢恩。姜放与必隆也上前,皆赞叹王氏一门忠烈,帐殿里颇热闹了一会儿。此时却需一个人能帮着撇开王骄全惨死的事,得以将议论转至大军日后的策略上,姜放得空转眼四处看了看,着实不见辟邪的影子,就连吉祥也是无动于衷。

    他悄悄拉了拉必隆的袍带。必隆也正度测皇帝召自己前来的缘故万不会是见证王骄十事败而已,因此看了姜放一眼,自然心领神会,上前又劝王骄十道:“忠定将军为国事捐躯,武将之大幸,为将者无人不期如是,小王一样感佩钦羡得很。”

    “凉王所言极是。”王骄十收泪,点头道。

    必隆又道:“可惜忠定将军国事未竟,不免令人扼腕,不知其时可曾间或传得消息回来?”

    王骄十道:“早几个月前,家父便遣使者与苟丽忽往来。那时苟丽忽虽不应允共破均成之议,却亦未断然回绝。因此上,臣的兄弟才奉父命前往苟丽忽营中,与其同食同宿,不住说其与均成决裂,放中原大军过境。臣弟多次书信往返,都道苟丽忽夺单于大位之心不死,此事多有回旋的余地。不料最后苟丽忽竟下毒手,将臣弟杀死。”

    “中原欲破匈奴,必须一支奇兵自侧翼切入。匈奴人不会不知这个道理。”姜放道,“而中原能交托这件事的人,也是屈指可数。均成对苟丽忽不会不防。”他转面对皇帝又道,“臣以为苟丽忽初时摇摆不定,最后却突然决断,应是均成已得悉中原大计,迫苟丽忽仓促杀死中原使者,以保举族项首。”

    “如此看来,自苟丽忽守御的匈奴人左翼杀入已被匈奴人识破了。”皇帝的声音有些憾然。吉祥此时过来扶皇帝归座,皇帝斜倚在榻上,命人赐三人座位。

    必隆道:“大将军只怕言中了要害。苟丽忽其志不坚,其断不决,总被均成制于后手。虽然苟丽忽为势所迫,杀死中原使者,但其与均成隔阂亦深,对中原未必是坏事。”

    皇帝问:“今夜请凉王来,正是要询问凉王的意思。如今匈奴难破,何以攻入均成王帐呢?”

    必隆欠了欠身:“依臣之见,草原人对中原军与均成皆戒备颇深,寄望匈奴人开放要道,容中原大军驰入,其功多半虚费。看匈奴人本阵中,大部人马虽为屈射氏,另有三四成乃均成铁蹄践踏所得他族人口。破敌之计当将匈奴人分而化之,致其内乱方为上策。”

    “近日诸将中亦有人道:均成王帐虽坚远,但能策动匈奴人中的勇士刺死均成,未尝不能致匈奴军中动荡,凉王以为如何?”

    必隆道:“均成固然残酷,而阿纳其人宽厚,善笼络人心,与各族贵族都有深交,在匈奴人中素有仁名。均成早年为伊次厥屠尽妻小,仅阿纳幸免,因此除阿纳之外,其余诸子年纪方幼,再者阿纳征战之功居首,王储地位绝非蚁臂可撼,更难得此人对中原的觊觎相比均成丝毫不弱。刺死均成,单于之位定属阿纳无疑,其威不减均成,其望更有过之,是极难对付的人。臣以为均成死而匈奴乱,此说大可不必信。臣更想,均成死后,阿纳更不急于决战,若将战事再拖延下去,于中原着实百无一益。”

    皇帝因为身体虚弱,展唇笑得无声:“凉王不愧为朝廷肱股之臣,此言正合朕意。”

    “这两年均成征战频繁,所降斡陆等部,皆有不平之意。而贺里伦一部更是骁勇剽悍,从不为人所服,可惜当年举国遭屠,不然此时倒也使得。臣部下胡骑之中的大将与各国将领均有惺惺之交,臣愿再举人前往匈奴营中说动。”

    “甚好。”皇帝点头,“王举尚在的时候,已遣人来往草原深处寻觅各亡国散落的余部。王骄十子继父业,未曾稍有懈怠,如今已聚集勇士过万,此部人马急需将领,凉王可有举荐的人?”

    “臣属下侍卫统领赤胡就很好。其人勇猛过人不算,更难得擅审时度势,多有应变之举,当可领此一军,并与匈奴阵中各部将领周旋。”

    “赤胡?”皇帝想了想,“这是凉王的爱将,朕知道的。先前辟邪回奏夕桑一战,便言赤胡勇冠全军,渡口得以保全,多仗赤胡知大节,执大勇,乱军中为人所不能为,此为上将,朕放心得很。”

    当下又问姜放,姜放自然称是,于是皇帝又升赏王骄十子竟父职,方才退散众人。

    皇帝慢慢吁了口气,难得自己将药吃了,微微示意,吉祥便放下帘子,出外在地上指了指:“内臣有疾,帘外听旨。”

    辟邪走进来,体态轻盈地在帘外叩头行了礼。

    “回来得这么快?”皇帝问,“这些天晚上太凉,一路回来,小心病症重了。”

    辟邪道:“承蒙皇上垂问,奴婢贱躯已好得太多了。今日傍晚便自京营中徐徐转回,不曾再受风寒。”

    “刚才他们的话,都听见了?”

    “是。奴婢听得清楚。”辟邪抬起头看了吉祥一眼,吉祥便会意悄悄退出帐外,他方又道,“奴婢看诸王众将对皇上所图都不知晓,凉王虽提到了贺里伦氏,却依旧不知底蕴。皇上此计胜在机密,已成了八九分。”

    这时帐中无人,皇帝在灯下支着下颌,看着帘外单薄模糊的阴影,寂静中灯花突然迸出黯淡的声响,皇帝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必隆,此人无论人品才华都高尚出众,朝中大臣无一可及。朕着实爱惜他钦佩他,社稷有他这样的人,怎不是大幸?若非他藩王的身份,朕早以重任托付,为君者有这样的贤才而不可用,‘憾然’二字已不可言表。”似乎预见了不祥的未来,皇帝的声音非但是遗憾,更可谓沉痛了。

    辟邪沉默着,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似乎铁了心不愿分享皇帝的思绪,半晌才轻轻咳了一声,忙颤着声音谢罪道:“皇上恕奴婢不敬之罪。”

    “北方可曾有了确切消息?”皇帝并不在意,只是盯着正经事问。

    “回皇上,北方已有了准信,自努西阿河起,行程已安排妥当,各地接应的人也俱到位。若想启程,可定在七月十七日,以四日工夫翻越雪山,至白原河,便有人接应。七月二十二日左屠耆王阿纳的生日,各族各部的贵族均与会道贺,正是机会。若错过七月二十二日,便须等到八月朔日屈射氏成年节那日了。”

    “等不到八月了。”皇帝道,“拖得再久,必生变故。”

    “是。”辟邪道,“奴婢便奉旨七月十七日启程,请皇上赐国书。”

    “知道了。”皇帝道,“此事机密万分,朕腹拟了,你临行之际朕再写就给你。这次去可要带什么人?”

    辟邪想了想,道:“正因此事机密,奴婢觉得还是一个人去好。”

    皇帝沉默良久,道:“早先朕已说过,朝廷中朕依赖的,不过你一个人,事情再大,也不能由你轻易涉险。这件事固然你去办最佳,但若失陷其中,不如就不去吧。”

    “皇上教训得是。”辟邪忙道,“跟的人其他也就罢了,却一定要通晓匈奴话,奴婢又想此人万不可从藩王军中调拨,如此也只有京营了。容奴婢将京营中的将校多加考察,两三日内必回奏皇上知道。”

    皇帝笑道:“你那些鬼点子朕都知道。你这是拖延时日,待届时临行必定一走了之,哪里会带什么人?跟的人,也不必想了。就是黎灿吧。早听说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匈奴话,为人也是机灵得很,再说上回前往多峰召洪定国入京时也是他同往,极靠得住。”

    “皇上!”辟邪脱口道。

    “怎么?”

    “黎灿这个人心高气傲,奴婢管束不住,并非同行的佳选。万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忍不住笑了:“京营中还有你管束不住的人?那么待你北行之后,又当叫谁来管束他呢?这事今夜就此定夺。去吧。”

    皇帝行銮里最近有些腐朽的味道,辟邪掏出手帕按在脸上,静静环视着行銮方圆十里间灰色的穹帐。小顺子亦步亦趋地尾随在他身边,低声道:“才刚问过小合子,已有多个小子让大爷分开看管了。这边寒症竟闹得凶了起来。”

    辟邪点头:“这个地方不宜皇上久居,迟早是要挪动的。想必大师哥已派人四处看地方去了。”

    他因病不可再居皇帝书房,吉祥远远拨了帐给他与小顺子居住,挑开帐帘进去,却见霍炎已在内久候,问起辟邪的病情,说了一会子话才去。其后便是姜放、王骄十等大将俱来问候,直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能安歇。之后几日零零星星各军中都差人来探视,见辟邪卧于床上,只说了一会儿话便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加面色潮红,都知他身有热症。又听说皇帝急召陈襄至军前的消息,众人都揣测青衣大总管的病症实在沉重,以姜放为首,震北军中诸将自然忧心忡忡,而京营更是愁云密布,竟成了举军震动的大事。

    京营军务操演自辟邪卧病时起就耽搁了下来,皇帝旨谕姜放监管京营军务。姜放巡视甚严,没一日便拿住黎灿问其军中酗酒之罪,交由辟邪发落。

    “监禁一月。”辟邪说完,看着黎灿依旧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不禁切齿道,“棍责二十。”

    黎灿瞪大了眼睛,打量了他半晌,忽迸出一声大笑来。

    “棍责就算啦。”姜放忙道,“战事不知何时有变,还需留着他军中效命。”他回头对黎灿道,“你又笑什么?在你主将面前如此无礼,还成体统吗?”

    黎灿笑道:“他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削我的面子,我又何来面子可言?再说李师与陆过也吃了酒,不如捞了来一并打了,关在一处,三人更热闹些。”

    “给我打出去!”辟邪雪白的手掌拍在乌黑的案上,声响虽非巨大,而这案子却“吱呀”一声呻吟,摇了摇即将倾覆,让姜放与黎灿都吓了一跳。

    “棍责就依大将军,免了。”辟邪慢慢将颤抖的手指从他二人的目光下抽了回来,对黎灿道,“我知道,这天下没有你放在眼里的人。想来别人也管束不了你,不如就拘在我这里。小顺子,着人在后面立帐,将黎灿严加看管。”

    “来人!”小顺子嚷得神气,不容黎灿分说,招手命小校将他带出。

    姜放笑了笑,道:“黎灿还是极聪明的人。有他跟着六爷,我放心得太多了。”

    辟邪靠在枕上,闭目歇了口气,方道:“黎灿固然是不错的,要说军中上下,能有这等担当的,除了黎灿,不作他想。皇帝还是选对了人,只是……”他微微犹豫,“此番北行,着实凶险,若你能留他在军中,倒于我便宜些。”

    “这是什么缘故?”姜放讶然。

    “没什么。”辟邪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

    姜放不敢多问,只得道:“黎灿却说对了一件事。若有李师、陆过同行,也是上策。”

    “陆过差在不会说匈奴话,不然确实可用。李师却是粗枝大叶了些,带着他只怕闯祸。”辟邪笑,“不过他的匈奴话极过得去,竟比我还强些。”

    小顺子挑起帐帘,从外面探进头来,道:“凉王差人前来探视。”

    话音未落,赤胡已笑着走进来道:“我是来替黎灿求情的,棍子一定要打,监禁就算啦。”

    姜放与辟邪听得都笑起来,见礼之后,赤胡道:“我家王爷着我来看视,我说你骨子里就是个懒的,必定是托病躲差事呢。”他端详着辟邪的脸色,抽了口气又道,“怎么看来真的病了似的?”

    辟邪笑道:“我是真的懒。”

    赤胡道:“说实在的,我也讨了个便宜。日前得了旨意前往草原深处统领一万匈奴降兵,不知何时能返,想来是要大捷之后再见了,因此过来辞行。我与将军夕桑初会,一直对将军钦佩得紧,此番北去,且祝大将军与将军战场建功破敌,平安凯旋再会。”

    他说得诚恳,辟邪与姜放不禁动容。辟邪自病榻上起身,挽着赤胡的手,互道珍重,直送到帐外。赤胡再不容他向前相送,两人依胡人礼节,相互抱肩道别,随后搂了搂腰。赤胡垂目俯视着辟邪淡冷的双目,一瞬间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出了回神。

    “赤胡将军。”姜放知道底细,不得已在一边打断赤胡的思绪。

    “是。”赤胡回头道。

    辟邪稍松了口气,对姜放道:“奴婢确实不能再走得远了。烦请大将军替奴婢送赤胡将军一程。”

    “那是自然的。”姜放急着将赤胡自辟邪身边赶开,“哈哈”一笑,上前去挽赤胡的手。

    赤胡深深盯了辟邪一眼,咧开嘴笑了笑:“六爷,你一切保重!”

    这句话说得低沉,仿佛一直沉淀至极遥远的过去。辟邪看着赤胡与姜放携手走入营地深处,微微打了个寒噤。他回过头去,却见黎灿远远抱着双肩,冷冷望来。

    “请黎灿到帐中来,我有话说。”辟邪嘱咐小顺子。

    黎灿似乎是厌烦着辟邪的啰唆,蹙着眉来了。

    “将你监禁在此,你倒有老大的不情愿?”辟邪望着他笑,“我这里别的没有,要吃酒却是天天有的。”

    黎灿把弄着眼前的茶盏:“你的酒可是好吃的?多半又是鸿门宴。京营的气象自你领兵之后一日比一日强,这个我是佩服的。不过这里也是少不了我的功劳。”他说这骄狂的妄语时,却没有半分骄狂的神色,只是坐得懒洋洋的,颇为跋扈,说着一个平静的事实一般,“现今一个卧病一个监禁,连京营这样的要害都不要了,定是有更要紧的事去做了。”

    “黎灿。”辟邪有些恍惚地盯着在他指间飞转的茶盏,“我实在有个难处。此番把你拘在此处,原是皇上的意思,指了名儿要你跟着我悄悄出门办事……”

    “你们两个在一起合计,少不得天下大乱。”黎灿笑道,“我已听天由命,浮沉由人了。”

    辟邪仰起头来,依旧有些犹豫:“我知道你心中无畏,而我,却怕了。”

    黎灿讶然,仔细看了看辟邪的神色,失笑道:“你怕?怕什么?”

    “大军还未开拔之前,在宫里,我见了个人。”

    黎灿在座位上猛地挣了一下身子:“她现在深宫里,与我君臣称呼,从此再无什么瓜葛。她要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干,若你背着我耍什么花样,我定饶不了你。”

    辟邪抬手止住他的话声。两人各自想着同一抹艳色,忽然沉默了起来。

    “我虽在皇上跟前办了不少事,但是说到底,依旧是残破贱躯一具,服侍人才是我的本分。初见她时,还蒙她救过性命。我处事自来都不忌讳一个阳奉阴违,只有这个人,我却不愿忤她的心愿。”辟邪说到这里笑了笑,“这次出门,凶险已极,你我二人都失陷其中送了性命也是平常。论谁跟我去,我都不惜断送了他助我完成这件大事,只有你,有了她那番嘱托,我却不免多些顾忌。你我都是当世最不择手段的人,这次出行,原本由你襄助最佳。现在……”辟邪叹了口气,“我几日后便启程,你拘在我处,只消不作声,待我去得远了,再露面即是。这个抗旨之事,你推说不知,由我一力承担。只是担心你猜透了拘你的用意,还未等我出了大营,你自己便叫嚷出来,由不得我不带你去,因此上只得告诉你原委。我既不能不满足她的心愿,想来你也是一样的。”

    黎灿自手中松开已经捏碎的茶盏,将碎片撒在辟邪眼前的桌面上。

    “我以为我死了心,却实在架不住你们来翻江倒海。”他苦笑,“我养父将她许我,又将我赶出家门;她进了宫以为今生再不相见,却让郁知秋敞开宫门容我见她最后一面;你劝我放开了手,此时却又告诉我她仍在惦念。你玩弄我于股掌间,不曾有半点愧疚,确是枭雄本色。”他大笑了一声,“实在是因你武功太高,不然此刻我先杀了你,泄我心中不忿。”

    他衣袖一拂,将雪白的茶盏随便激得到处都是,不再多说一句,扬长而去。

    小顺子慌忙赶来,将辟邪额头上被碎瓷刺出的鲜血抹去,一迭声地咒骂黎灿。

    “不要说他了。”辟邪靠在枕上,翻身向里躺着,一言不发。

    自那日起,辟邪就再不曾见过黎灿;他养他的病,而黎灿也老老实实地拘禁在帐中,从不出来走动。辟邪像忘了这个人似的,甚至不置一问。皇帝口谕营中诸将,不可再前去打扰辟邪将养,因此他这里整日也不见有什么人出入,日子过得异常缓慢。直到七月十六日上,突然接到苟丽忽的密信,皇帝帐殿里急召凉王、洪王世子及诸营主将议事。这时不管辟邪病势如何沉重,一般地叫了。

    辟邪到得比诸将更早些,先隔帘问了皇帝安,才道:“皇上召见诸营大将,定是苟丽忽想明白了,要降中原呢。皇上大喜啊。”

    皇帝命人卷起帘子,将他召到近前,笑道:“这你也知道了?”

    辟邪道:“倒不是奴婢想知道,只是皇上这里喜气洋洋,由不得奴婢猜不到。”

    “凉王举荐的赤胡是个人物,悄悄遣了降兵前往匈奴阵中,竟然将谣言重重散布到均成王帐里,说苟丽忽反心已定,离间均成与苟丽忽反目。”皇帝很高兴,“苟丽忽毕竟与均成隔阂日久,倒给了中原一个机会。”

    “毕竟是皇上英明。”辟邪也不惜谄媚之辞,将皇帝哄得高兴。

    “你看苟丽忽降意当真吗?”皇帝却还是清醒,不等高兴得太过,就问辟邪的见解。

    “奴婢吃不准。”辟邪坦然道,“据均成王帐里的细作回报,均成得知谣言之后,急召苟丽忽前往王帐质询,苟丽忽竟不敢往。因此托病,只派了长子前往回话。均成见他不曾亲自到来,盛怒之下失手将苟丽忽的长子杀死。这个是千真万确的。”

    “啊。”皇帝吃了一惊,“竟有此事?这还未有人回报,苟丽忽的信中也没有提及。”

    “是。”辟邪接着道,“均成杀了苟丽忽之子也是十分后悔,已派了自己的次子前往苟丽忽营中谢罪,将次子的性命交给苟丽忽处置。”

    皇帝摇了摇头,叹道:“他们匈奴人倒是有这点坦荡荡的气度,所谓因果报应,他们一点都不回避。”

    “苟丽忽却不敢对均成的王子下手,两家多了一个杀子之仇,其中隔阂是永远不能弥补了。奴婢揣测,均成知道阙悲一系是匈奴中极具分量的一支人马,苟丽忽若在意杀子之仇,必定举事。均成宁可牺牲儿子的性命只为拖延苟丽忽,待机彻底除之。苟丽忽是匈奴中的重臣,多少年大风大浪经过,这点关节如何不知,想必此时也正与均成虚与委蛇,这里出降中原,更是急迫。”

    “如此说来,苟丽忽投降中原,倒有八九分的实在。”

    “两国大军共六十万踞河而战,成败便决定国之存亡,此刻计策层出不穷,皇上还是多加小心,不必对其轻信。苟丽忽之子被杀一事,只有均成王帐内数人知晓,这个消息来之不易,皇上千万不要泄漏,以免匈奴得知,疑到安插其中的细作身上。”

    “知道了。”皇帝痛快地忽略了这段话的深意,也没有问起这个细作的身份。

    这时两王及大将们都到了,皇帝命叫进来,众人列班而立,吉祥与辟邪侍立皇帝左右,是商议大事的排场。众人都知苟丽忽要降中原,皆贺皇帝大喜,唯独王骄十愤愤不平,一脸怒色,最后忍不住道:“皇上,苟丽忽前几日刚杀害中原使节,此时又来降中原,其中必定有诈,当将他擒至帐殿前,斩杀祭旗。”

    大将中自有一派人觉得苟丽忽降意不实,跟着便说其诈降,一时又是争论不休。必隆与洪定国各自有各自的算盘,都不出声。

    皇帝安抚王骄十道:“苟丽忽心怀愤恨而降,多半属实。朕知道他与王卿有家仇国恨,但从国事大计上想,还望王卿能以大局为重,不再过多纠缠了吧。况且明日里苟丽忽就至,众卿可以看个虚实再议。”

    王骄十正待争辩,小合子却从帐后匆匆走了出来,望了众人一眼,不顾礼数直接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万岁爷,有寒州要紧的急奏。”

    辟邪就在旁边,听得极清楚。黑、寒两州的事务自出征时就交吴十六依计处置,几日前尚收到他回报说已在海上觅得杜斓战舰,就要便宜从事,之后再无消息。而今寒州急报已然呈在皇帝御前,而吴十六却无只字片语传来,他不禁一怔,转眼望了望姜放。姜放显也是吃了一惊,冲着辟邪微微摇了摇头。

    小合子的脸色实在难看,必隆与洪定国以及众将都看在眼里,帐中一时无声悚动,人人都仰面等着皇帝说话。

    皇帝皱了皱眉,以目示意吉祥。

    “诸将无事,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叩了头出去。姜放刚出帐殿,便有小顺子叫道:“宣姜放。”

    众人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一同扭过头来盯着姜放,仿佛自他脸上可以看出些什么端倪来。远远的,必隆与洪定国也是目光森然,姜放硬着头皮朗声应了,快步入帐,只见一员年轻的战将风尘仆仆,微微战抖着身子,跪在御前。

    “罪臣徐志信叩请皇上圣安。”

    皇帝听见“罪臣”两个字,眼前便是一黑,竟一时问不出话来。

    吉祥在一边忙道:“快讲。”

    “七月八日,寒州遭遇大火,城池七成遭火焚尽,十三万百姓现无家可归,露宿寒州城外。”

    “咳。”辟邪掩着嘴突然嗽了一声,身子晃了晃,向前踉跄了一下,忙以双手扶住面前长案的桌沿,他看着皇帝倏然转过脸来盯着自己,却已顾不得礼仪,抢着问道:“寒州可失守?”

    他既顾不上考虑为什么徐志信似乎活见了鬼般瞠目结舌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帐中所有的人正都盯着他双手及胸前衣衫,只知道下一刻便是距他最近的皇帝突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等他再睁眼时,看到的便是姜放的脸,周遭已是一片幽暗,看来已经入夜了。他挣起身,拉住姜放的手:“十……”只不过一瞬间,他便像是清醒得多了,收住语声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十六哥如何了?”

    朝廷的快报已到,而吴十六尚无音信,辟邪第一个念头就是吴十六和承运局出了大事。

    “他们好好的,我已问过徐志信了。”姜放按住他道,“主子爷适才在御驾前昏厥过去,他们要是知道主子爷醒来第一个惦念的就是他们的安危,此刻必感激得很。”

    “那寒州呢?”

    “只是让东王付之一炬,并未失守。”

    辟邪这才得暇顺了口气,倒在床上自觉晕眩不已,惭道:“今日闹了大笑话了。皇帝可曾降罪?”

    姜放笑道:“现今无论是銮驾前,还是京营中,都已因主子爷乱成一团了,谁还有心思降罪什么?太医过来看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正被皇帝和大爷轮番训斥着呢。我才抽空出了来。”

    “可知为何十六哥的谍报未到,朝廷的却先到了呢?”

    “这却怪不得他们。徐志信回报中虽未提到承运局,却知有一股人马在寒江和城中各处与东王接战,料得就是吴十六的人马。这番寒州一战,他那处必也伤筋动骨。若要谍报传出,定要待大局稍定。而陆巡知道东王撤兵,便遣三十轻骑,负载口信,命他们沿路不可稍停,直奔军前来。七日狂奔之下,三十骑中,只有徐志信一人赶到,这般搏命,才比吴十六的谍报早到了。”姜放便将寒州之变原原本本说与辟邪听。

    “寒州得保确为十六哥大功。”辟邪道,“徐志信这员小将说得清楚,倒是个人才。”

    “正是。”姜放道,“陆巡嘱托他的话,竟一句不漏。他还道,其时七爷康健正在寒州,身边同行的,还有一个踞州的大将。”

    “踞州大将?”辟邪忍不住又咳嗽起来,“郑钧海的人?”

    “主子爷快歇着吧。”姜放后悔自己多说了一句话,道,“事到如今,自有皇帝与我谋划后事,就算寒州被太后的踞州大将占了,也比东王掠城强得太多了。更何况吴十六就在寒州,凡事有他。”

    “师傅,可醒了?”帐外小顺子叫了一声,“万岁爷有旨意。”

    “可别起来了。你想吓死我吗?”吉祥几乎是一闪间到了帐内,“真是让人少不得操心。你这时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如何向师傅交代?”他在屋中踱步,一脸痛色让他的声音越拔越高。

    姜放知道他们师兄弟有话说,忙告辞御驾前去了。

    “听旨吧。”吉祥道,“大军远行,最忌瘟痨之疾,敕令专辟营帐为将养疾病用,患者不可随意走动,众人皆不得探视。辟邪因染肺疾,不可侍驾,一同专营里居住。”

    “遵旨。”辟邪有气无力地道。

    小顺子听得放声大哭了起来,辟邪仰起身子,抬手就是一记嘴巴。

    “不许哭!行銮里放肆,是要作死了不成!”

    小顺子被他吓得顿时止住了哭声,一愣神之后又扁起嘴来,跪倒抱着辟邪的腰,道:“师傅带我一同去!”

    “那里可是你随意去得的吗?”吉祥呵斥道,“去那里两天就染病要了你的小命。”

    “那我师傅呢?”小顺子脑筋动得极快,抢白道,“我师傅去那里还能出来吗?大爷不在万岁爷跟前多说几句好话,却来骂我的一片孝心。”

    “知道啦。”辟邪抚着他的发髻,微笑道,“你的孝心我一早就知道。待过了些天,我稍好些,大师哥自然会劝万岁爷召我回来,那时你若出不来,谁来服侍我呢?”原本盖在他胸前的轻衾就在他抬臂时滑落下来,辟邪的目光这第一次落在胸前那串血迹上,他抬起没有血色的手指,慢慢触了触已经凝成硬痂的血迹,自己也是怔住了。

    辟邪当夜便远离皇帝的行銮,因此次日苟丽忽率部到达努西阿河以南,浩浩荡荡来见皇帝时,他并不在场,所以也未曾有机会面见苟丽忽。

    阙悲留给苟丽忽的一部人马约有四五万之众,除了苟丽忽统领之外,这两日突然又多了均成次子前来监看。苟丽忽未免惊动均成,却未带出整部人马,随他投中原大军来的,只有阙悲一部与苟丽忽血脉最近最高贵的五千人马。

    苟丽忽渡河之际,王骄十奉姜放之命在凤尾滩以东埋伏了重兵,以防有失。待苟丽忽渡河之后,迅速合拢防线。自有震北军中军的一万人马沿途督导苟丽忽一部在凤尾滩及希莜滩之间的三里湾附近扎营。苟丽忽见族人驻扎稳妥,便携族中重臣亲信十数人前往帐殿见驾。

    皇帝还没有沾沾自喜到轻狂的地步,自然没有操办什么受降的仪注,而是以接见藩王之礼相待。因此由必隆与洪定国两人执藩王仪仗前往三里湾迎接。而皇帝自己便在京营的辕门前亲候。

    苟丽忽在辕门外一里处便下马步行,缓缓向中原皇帝驾前走来。一众人簇拥纷杂之下,远远地,仍能一眼从人群中看到苟丽忽高大的身材。以皇帝身材之颀长,仍然比苟丽忽矮了大半个头,所以当苟丽忽走到皇帝面前时,皇帝不免要稍稍仰视这个五十出头、形容高贵的匈奴大贵族。

    皇帝向前走了几步,笑道:“右屠耆王美名远播,朕仰慕已久,只是缘悭一面,如今亲至行宫,朕万分惶恐。”

    传译便要将皇帝的话用匈奴语说与苟丽忽,苟丽忽却对那传译笑道:“我懂得中原话。”他回过脸来仔细打量了皇帝一眼,又道,“陛下不论臣过河投诚出于形势急迫,也不论臣先前错杀中原使节,亲身辕门相待,臣感激涕零。”

    异服雄壮的匈奴贵族口中突然说出这等字正腔圆体面有礼的汉话来,令在场中原将领都吃了一惊。唯有皇帝不动声色,笑道:“得右屠耆王襄助乃朕之大幸,其中喜悦不能言表,只盼能早一刻与右屠耆王相见,实恨不能在努西阿河畔等待。”

    这两人似乎话语投契,都是相顾而笑,皇帝携了苟丽忽的手,同往帐殿而去。君臣落座,便排开盛宴。初会之际,不便谈论破均成王帐之事,宾主只是聊些闲事。皇帝这才问苟丽忽何以说得汉话。

    苟丽忽道:“大单于志向远阔,屈射氏内的贵族,自七岁起便要学说汉话,写汉字。臣学汉话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的欲望与谋略,需何等的胸襟与忍耐——遥想均成的执念,皇帝不寒而栗,悄悄打了个寒战,接着道:“右屠耆王仍以大单于称呼之,可见心中对均成大单于依旧是钦佩的。”

    这时在苟丽忽身后的贵族中,有人冷笑了一声,以匈奴话说了句什么。苟丽忽顿时面现怒色,扭头大声呵斥。皇帝不解,传译官忙上前在皇帝耳边道:“那贵族说,均成一介奴隶出身,屈射王的儿子才不会钦佩他呢。右屠耆王因此动怒。”

    他说得声音虽低,苟丽忽依旧在席上听见了,道:“属下人不懂规矩,不知礼节,陛下莫要见笑。大单于虽然是奴隶出身,但放眼屈射氏上下百年间确实未曾有比大单于更强大的屈射王。屈射氏内,论战功,无人能及他的伟大;论志向,无人能及他的高远。先屈射王对他爱如亲子,故左屠耆王对他亲如兄弟,臣……”苟丽忽微微叹了口气,“曾敬仰他犹如天神。”

    这样的人,皇帝闻所未闻,他看着苟丽忽出神的面庞,不禁在心中暗暗勾勒均成巨大的轮廓,这一刻,他有些抑制不住的恐惧和卑微,待他回过神来,竟惊得他自己一身冷汗。

    “臣无礼,想请教右屠耆王。”姜放微笑着道,“大单于虽是世间少有的英雄,但征战二三十年间,必然有事不合右屠耆王的心意……”

    “不错!”苟丽忽不等他说完,朗声道,“大单于所作所为都是英雄气概,臣直面汗颜,不敢多置一词。然而大单于归根结底,并非屈射人,只消有这个缘故在,大单于永难与屈射人同心。这也是屈射氏内诸多贵族的忧虑。不过在臣看来,是不是屈射人也没有什么要紧。臣只是觉得,自大单于登位之后,二十多年间,屈射人征战不断,族人鲜血洒遍草原,‘天下’二字于亡者何益?真不知对一国来说,这天下,何时才算够了呢?”

    皇帝绝不是席上唯一被这句话说得悚然一惊的人。

    “这天下,何时才算够了?”他细嚼慢咽着这句话,喃喃自语。

    就在苟丽忽一部渡河之际,辟邪却一乘轻骑作匈奴人装扮趁乱涉水过了凤尾滩。七月十七日早晨,天气凉得厉害,他不由得将毡帽向下又拽了拽,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低着头孤零零转向东方。前面雪山伫立,映照着朝阳光辉,在这清冷的早晨,愈发显得冰刃万丈,无法撼动。绕开匈奴大部人马,辟邪策马走上山路,这匹马并非骏骑,却是短足稳妥,胜在攀山耐寒,待山上再无法攀登时,这马儿又可弃作食粮。

    辟邪仰起脸来向雪山望去,想要目测何处才是这匹马的归宿之地,却见一块突出的山岩上有人气势非凡地坐候,望见他来了,“呵呵”地笑起来。

    “笑什么?”辟邪待走得近了,问道。

    黎灿指着他黑发结成的辫子和身上匈奴人的装扮,笑道:“不像武士,却像跟班的奴隶。”

    辟邪笑道:“我本就是跟班的奴隶,到哪里都一样。”他侧身从鞍囊中取出一个包裹,抛给黎灿,“这是你的衣物,看你穿上龙袍可像个太子?”

    “你知道我要跟着来?”黎灿抖开袍子往身上披。

    “多备一个包裹也不碍事。”辟邪道,“你又如何知道在此等我?”

    “昨天夜里听说你呕血不止,确诊肺疾,分开看管,我便知今日定有举动。因此直接去御驾前问明,赶到这里等你。果然今日你活蹦乱跳地来了,哪里像一个重病的人?如此全军皆知你肺病被看管起来,既不会出去走动,也不会有人探视,你自己却溜了出来,着实便宜得紧。”

    “装病最是方便,从前想在宫里偷个懒儿,什么花样都耍过,这个不过小菜一碟罢了。”辟邪只是笑,在晨曦中容颜胜雪,一贯的从容安静,那热症之象早已消退不见,而呼吸清朗,没有半分咳喘之兆。

    “你不拖累我就好。”黎灿牵过自己的马来,飘身坐在鞍上。

    辟邪望着他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那日我好话说尽,后来回想,才知道自己错了,你这人又何时听过好话呢?因此今日告诉你,凡事自己小心,若你有难,我可不会不顾性命之忧施以援手。我早已劝过你,你现在回头一样来得及。”

    “回头?”黎灿讶然而笑,“我此刻只是想,走得越远,便能忘得更快罢了。”

    辟邪垂目想了想,叹道:“果真如此,真是太好了。”

    黎灿兜转马头,与辟邪并骑而立,问道:“这时不妨告诉我此行何处,我也好准备着。”

    “由此翻越雪山。”辟邪用几乎是透明的手指指着几乎是透明的雪山之巅,“渡白原河,再向西疾驰一整日。那就是……”

    “均成王帐。”黎灿慢慢道。

    “均成王帐。”辟邪绽开锋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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