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布雷诺森林因为枝叶的茂密而显得寂静浓郁,因为浓郁而显得阴暗。
瞳坐在一棵大树杈上,他今天,在癸灵镇,在阳光下第一次面对那样的血腥与腐臭时,他终于无可选择地做了一个选择。
——他逃了。
飞快地逃了。
追也追不及地逃了。
他再也不要看到这些。
面对这些,总让他想起自己阴湿晦暗的童年:那么贫穷的村子,那么脏的路,那么泥泞的猪圈,与正在被屠杀的在泥泞中打滚的猪……
他以为,凭借法力,可以让他永远远离那些让他觉得脏臭的回忆。高居在一个社会高层的位置上,那时,一切都该是光明的吧?
但是,他没想到,他将会面临的是更多的腐烂与腥臭。
不只是魂灵之军恶心的自戮,还有长老院里让他生烦的政治。
而这一切,他不要。
一只火红的狐狸趴在他的面前,它柔顺的脸儿显得又机智又好玩儿。
它好玩儿地看着瞳,嘿嘿地笑了。
瞳摇摇头,他要忘去他那些不快的记忆。
凭他的法力,在哪里不能存活?这个森林里多好,有那么多美丽的植物,也有那么多可爱的动物。
他有些烦地问:“你在笑什么?”
那只狐狸笑嘻嘻地道:“我在笑,在不久前的两个月,你还想把我变成一个人。现在,你却来到了森林。我看到你飞一样驾着魔法的光翼逃也似的逃进这里。怎么,你不当你那个‘快乐的人’了?不再想着用魔法把所有可爱的生命都变成‘快乐的人’了?你逃进了森林,宁可把自己变成我一样的动物?”
瞳绷起了脸,可绷了一会儿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对这样一只又聪明又好看的狐狸你是无法保持住自己的怒气的。
他微笑地道:“没办法呀。我终于发现,我爱虚荣,但也爱自由。我不想再为他们战斗了。战斗时,他们还老拿鼻涕样的政治来烦我。我讨厌细菌,讨厌腐烂,讨厌瘟疫,讨厌大规模的屠杀,讨厌他们鼻涕样的政治,讨厌在假面中生活。可那在人世,却是无可避免、无时不在的。”
狐狸嘻嘻地笑着:“不说这些烦心的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最美的景色在哪里?是在西边的格利杉林。那里有着整个南大陆上最多的水杉,这时,它们针形的叶子都变成棕红的了,落了一地,铺成了全世界最最温暖最最松软的一张床。整个林子都是棕红色的,在夕阳下,会被镀上一层金光。”
它叹了口气:“那可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美景呀。想到那儿,我就想起它旁边最清洁的山泉、最青色的暮霭与最甜美的睡眠。”
它微微地笑了:“既然一切都被我用狐狸的语言形容成让你动心的美丽——看到你脸上会心的笑我就知道你的感觉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癸灵小镇边,一堆火噼啪地燃烧着。
火堆边伏着一匹马。
马边坐着亚述。
他身边的魂马已经疲惫了,剑也已因力尽而不再能显现长矛的样子,恢复到一把水晶剑暗淡的模样。
他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黑烟。此外,还有污血。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与魂灵之军之间的大战。
没有瞳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在保护着癸灵镇中的百姓与那条青石板路。
七天了,已经整整七天了。瞳逃走了整整七天。癸灵镇被瞳不断巩固的结界因为瞳的离去,在七天后,终于开始涣散。那淡淡的水银一样、每到夜间就抹在街边屋宇上的色泽已经开始消散,魂灵之军终于开始嗅到了那些疏漏,它们出袭了。
亚述坐在火边,感到万分疲累。他身边还放着瞳以前为他炼治的草药,他正用那药来敷着伤口。
只听他低声说:“瞳,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也理解你的选择。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软弱而逃避。你不怕凶险——在真正的凶险面前,你从来都是比我更勇敢的勇士。可你怕脏,你怕的只是脏,只是阴湿与腐烂,是瘟疫与那治也治不完的疮痈。我不知道长老院的人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我知道你心里的疲倦。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这个人类,这个世界,一向就是在这些脏的臭的东西中腐烂繁荣着。我们不能光看到它的不好,尽量还要看到它的好。只为了那一点好,也还是值得我们挺身将之保护。”
“但我明白,你还只是一个男孩儿,而不是一个男人。在男孩儿的眼中,承受不了污浊。可事物并不总是以完美状态呈现的。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细究起来都千疮百孔。这不是一个母亲口中为我们描述过的只有丝绒与杏仁糖的世界,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难道,你看到真实时,就真的只有离我而去吗?”
“你可以选择逃避。因为,你失去了战斗的理由。但即使,你不再想为这个世界而战,你能不为自己而战吗?是它们,是它们在毁坏着你的清洁感,带来了比人界那半干净半肮脏还可恶的肮脏感。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在战斗中,你只能学会勇敢,你只能!”
他口里轻轻地呢喃着。风吹了过来,他的鼻中又嗅到了那丝腐烂的味道。
——堂·吉拉德的魂灵之军又要卷土重来了!
亚述一手支剑,站起了身。他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那匹魂马,魂马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可它腾身的速度远没有平时快了。
亚述看了眼自己那崩了口的水晶之剑:瞳,你现在在哪里呢?逃走后,你就真的能找到快乐吗?我需要你,我现在真的需要你!
瞳与那只火狐狸正行走在布雷诺的森林里。
他们在行向格利杉林。他的脚步却显出了一丝迟疑——他不喜欢那些脏污的战斗,也不喜欢那个莫休斯长老口中的政治。这是一个由无数契约构成的社会,也许莫休斯长老的话真的有他一定的道理,可瞳就是无法喜欢他口中的那个关于人类、关于社会、关于世界的大契约的一切。
那是一场污浊的媾和。
一个男孩儿所不能容忍的媾和。
可是,他能放弃与亚述之间“杖与剑”的小契约吗?
想起亚述,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温暖。毕竟,亚述还是了解自己的。他足够勇敢,只有他能接受真实的自己。
而真正真实的自己,萨森的子民们不能,甚至狄丽娜也不能那么坦然地接受。
他手指的银光照亮了布雷诺森林里那幽暗的路。然后他轻轻一扬头:他感到了恐怖,感到了亚述那张决战前的脸……血,那是亚述的血流了出来……他的血曾滴在自己的杖与他的剑的交结处……
魂灵之军来了!
亚述一个人还在死守着那个自己已经放弃的结界。那个癸灵小镇,那血腥的味道,就是遥隔数百里,还是因为那缔结过的杖剑之约在心灵一颤之下涌入了瞳的心里。
亚述看了看敌人的数目,心里哀叹一声。
今晚,就让我战死疆场吧!
被堂·吉拉德以冥界的魔法灌注了身体,重新获得精力的魂灵之军又来了。他们挟着被杀戮的怨毒,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癸灵小镇。他们要在那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掘出一条通往冥界的路。
那是冥界重返这个大陆的通路。
它们要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亚述的马冲了出去,在冲出去的前一刻,他的眼前金光一晃,似晃过了卖纪念品的拉兹那金色的发丝。
永别了——我刚刚拥抱过的姑娘。虽然我不曾真的爱过你,但此刻,我真的愿意曾深爱过你!哪怕不曾真正心动,那也是我们曾有过的最好的美丽。
可拥抱死亡才是我们战士真正的宿命,哪怕你那年轻的身体在我怀里曾让我感到如何的温暖与柔软。但那冰冷的、僵硬的、无可抵挡的与死神的拥抱才是我们战士不得不赴的归家之路!
亚述忽然在心里想起在这个大陆上听到过的莫比里民歌:
披上你的甲,
勒住你的马,
在你临行前的一刻,
年轻的战士啊,
你可知道,
在我心头早已轰响而驰过一队战车;
你有你的宿命,
我有我的抉择,
我原谅你的骄傲,
可你坚毅的嘴唇,
为何在临行前也不曾把温柔的话尽情对我诉说?
在整个大陆上,
死神的约会才是唯一的不可推脱;
你总用血与火来煎烤你的荣耀,
可曾想过剩下的我只能在灰烬里哀歌……
亚述一闭眼,歌声被打断了,血在飞起,那是魂灵之军腐烂躯体上半黄半绿、只残存着丝缕红色的血肉。
亚述的血也在流——
我与死亡有个约会,
勇敢将是我能佩戴的最奢华的奖章!
这是这个大陆上游侠们惯于引用的诗人贺拉斯的诗句。
亚述想:是的,今夜,我与死亡有个约会。
而勇敢,就将是我佩戴的最奢华的奖章!
已有魂灵之军突入了癸灵小镇结界上的缝隙,他们在撕扯着那片银色。
没有了瞳歌声的催眠,所有癸灵小镇的人们都在他们的房屋内瑟缩发抖着。有些勇敢的人家窗口小花布帘还拉开着,他们要面对即将夺取他们生命的恶魔。
亚述已经斩断了十三名死魂灵的头,可它们有的接住了头,把头用手提住,没接到的就在地上摸索着。有时两个无头的死魂灵一起摸到同一个头,为了争抢还开始厮打着。
这是一场混乱之战,有亚述与死魂灵的,零星的还有死魂灵自己之间的,像极了他们曾活过的人世的争斗。
——它们,真的在堂·吉拉德冥界魔法的召唤下,成为不死的了。
看着那些死魂灵们,亚述的心里忽然感到了一丝恐惧。
就算是视死如归吧,可如果死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归呢?
——如果,在自己死后,堂·吉拉德也可以这样役使自己的躯体,那将会是命运对他这样的一个游侠战士如何尖锐的嘲笑?
想到这一点,亚述的眼都红了。他胯下的魂马在作最后的哀鸣,他已陷在通过缝隙拥入的几十名魂灵之军的包围里。
——结束了,一切都将结束了,可结束之前,他不会让自己的剑蒙羞的。
——瞳,我希望你能幸福!
亚述最后这么想着。
他一剑劈出,那干戈剑上的生机魔法已破,剑口已钝,那剑居然被一个死魂灵以断了一半的脖颈夹住了。
又一个死魂灵见剑停住,一口就咬在剑锋上。然后,无数死魂灵们的嘴就向亚述咬来,流着涎水腥液的嘴,森白的牙齿。
亚述想:也许,这该是他看到的人间最后的景象了。
就在这时,一阵咆哮从远远的布雷诺森林里响起。
那咆哮声如此激荡,像是饱含了一个魔法师最强烈的怒气。虽然那个魔法师的声音在这千音万响的咆哮中是最低的。但在他的召唤下,熊罴虎豹、狼狐麋鹿……布雷诺森林里所有的生灵在这一刻发泄出了它们的怒气,它们在一起咆哮了!
远远的还在观战的堂·吉拉德一惊。
那些围在亚述周围的魂灵之兵们不知死亡的生命也开始畏惧了。
他们一起停了下来。
而亚述抬高了他的头。
他知道是谁。那是瞳,是他的那个朋友,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胆与骨,剑与意志所寄的另一个生命!
——那咆哮声响遍了整个癸灵镇,响遍了整个萨森。
有一个魔童,在他的朋友、他的骑士面临最危险的一刻发怒了!
这哮声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示威,同时,也就是那一个魔童宣战的开始:我不问这场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但你们已侵犯了我,试图杀戮我唯一的朋友。那么,我用整个布雷诺森林里生灵的咆哮向你们宣布:
——我将从此开战,这将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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