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十六月正圆,那浑圆莹洁的月亮,这时已升树梢,远近地面,晒浴在一片银白的光辉里。
茶店燃起灯,店伙计抖抖索索送来饭菜,那大宝据案而坐,旁若无人,倒也不嫌菜粗饭冷,刹那间,风卷残云一般,喝完大半桶酒,吃完一木桶饭,菜肴也是点滴不剩,然后他拍拍肚子,站了起来,道:
“走,俺跟你回家去。”
大步走去,一把抓起另一桶酒,返身待命。
云震见他饭量如此之人,又复嗜酒如命,不禁暗暗忖道:这孩子真是天生异秉,难怪长得这般高大。
心中在想,口中却道:
“咱们没有家,你跟随咱们,那可要流浪了。”
大宝微微一怔,道:
“不打紧,流浪比挨饿好。”
雯儿噗嗤一笑,道:
“那就走吧!”
云震眉头一皱,道:
“云妹,这怕不妥……”
雯儿不解,道:
“怎么不妥?”
云震道:
“咱们带走大宝,那位大爷岂不要派人寻找?”
雯儿眨眨眼睛,道:
“那……咱们去和那位大爷说一声。”
转过身去,又向大宝道:
“宝儿,带咱们去见你大爷。”
大宝吃了一惊,骇然道:
“什么?去见俺大爷?”
雯儿道:
“咱们带你走,得告诉你大爷一声。”
大宝频频摇手,道:
“不,不,俺不去,俺那大爷凶得很。”
云震见状,心知大宝憨直,所说当是不假,但若不去说上一声,却又于理不合,微微吟哦,故将脸色一沉,道:
“不去算啦,咱们也不带你走。”
大宝一怔;倏地两眼圆睁,指手划脚道:
“不行,俺跟定你们,俺大宝不能挨饿……”
雯儿似乎比大宝更急,不待他将话说完,已向云震恳求道:
“云哥哥,宝儿不去就算了吧,他反正是个孤儿,那位什么大爷想来必是很凶,咱们何必难为宝儿呢!”
云震瞧瞧雯儿,又看看大宝,但见一个娇痴,一个愚憨,两人同是一样天真无邪,不觉暗暗忖道:这两人外貌虽然不同,气质却是一般敦厚淳朴,雯儿对他甚为投缘,怕是气质相近之故,若不答应,雯儿必定十分伤心,但两人如此不通世故人情,往后可是有得操心了。
他心中转念,口中不觉叹了口气,道:
“好吧,那就以后再说吧!”
大宝闻言,顿时裂嘴一笑,道:
“大爷,您真好。”
云震不觉莞尔,道:
“别喊我大爷,喊我云大哥,我喊你宝兄弟。”
举手指指雯儿,又道:
“你喊她雯姐姐。”
大宝先是一怔,随即恭声道:
“云大哥,雯姐姐。”
雯儿心花怒放,笑脸盈盈,道:
“好!咱们走吧!”
拉着宝儿,款款朝门外走去。
云震喊来店伙结清账目,刚好将带走大宝之事,托店伙伺机转告那位大爷,忽听大宝一声惊呼,颤声道:
“你……你……大爷。”
云震心头一震,返身扑去门外,但见大宝藏在雯儿身后,面前八尺之处,站着一位身材矮小,脸目阴鸷,商人模样的人,那人目寒如冰,正冷冷的瞅着雯儿与大宝。云震心知此人必是大宝原来的主人,当下定了神,举手一拱,道:
“在下云震,见过大爷。”
那位大爷冷声一哼,道:
“云小侠敢是要带宝儿走吗?”
云震大为尴尬,脸孔一红,道:
“这……这……在下……”
那位大爷目光一棱,截口道:
“不必为难,但说是与不是?”
雯儿忽然接口道,
“是啊!是我喝了宝儿的酒,宝儿不敢回去……”
那位大爷又是一声冷哼,道:
“因此,你们就用强将他带走?”
大宝忽然探出头来,道:
“不,是俺要跟他们走。”
雯儿又接口道:
“我也喜欢宝儿。”
那位大爷笑道:
“这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云震大为着急,连忙道:
“不,不,大爷你……你尊姓?”
他一时情急,但觉自己理亏,又不知从何说起,话到中途,蓦地请教对方姓氏,其用意自然是想将气氛缓和下来。
“区区无意与云小侠攀亲。”
话声一顿,转向大宝道:
“宝儿,跟大爷回去。”
大宝又复藏去雯儿的背后,嘶声道:
“不,不,俺不回去。”
那位大爷目光一棱,沉声道:
“为什么不回去?”
大宝颤声道:
“俺……俺……俺讨厌你。”
云震暗暗忖道:原来宝儿不仅是怕挨饿……
他心念未已,那位大爷勃然震怒,悠地闪身横截,伸手向大宝抓去,喝道:
“你想死!”
他身法奇快,捷如闪电,那手势更是忽左忽右,变幻莫测,显然是位武林高手,云震瞧得暗暗心惊,不知如何才好。
只听雯儿一声娇呼,道:
“你要干么?”
双手一拂,两只衣袖,旋风般向那位大爷手腕卷去。
那位大爷悚然一惊,缩手沉腕,不退又进,冷声道:
“好啊!恃技凌人,莫非金陵王祖传家风,焦爷倒是不信……”
他话未说完,左掌猛然击出,右手如钩,抡臂一圈,仍向大宝抓去。
云震自忖理缺,大急道:
“住手,住手,有话好说。”
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
“焦鑫住手,拐带人口,且听他尚有何话可说?”
云震悚然回顾,但见不远处站立一大群男女,这些人来得无声无息,发话之人白面无须,衣着华丽,贵胄公子打扮,赫然是那罗侯公子,在那罗侯公子身后,气定神闲地环列着四名少年童子与四名白衣少女,另有八名服色不一的男子各带兵器,散立两侧,挡住了去路。
其次,他见到那八名气定神闲的少年男女,顿时想到必是什么“琴棋四童”,“诗酒四女”,罗侯公子率领他们追踪而来,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此时的云震,非但武功大有进展,见识与机智亦自远胜往昔,判断难以善了,立时收慑心神,双手抱拳,朗声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罗侯公子,在下有礼了。”
罗侯公子冷冷一哼,道:
“不必多礼,且说阁下为何拐带人口?”
这时雯儿与焦鑫早已停手,焦鑫窜回罗侯公子身侧,雯儿则牵着大宝,与云震并肩而立,闻言不耐道:
“你这人毫无道理,处处与咱们作对,宝儿自愿跟随咱们,你怎么说咱们拐带人口?”
罗侯公子忽然敞声大笑,笑声高亢而凄厉,好似满腹委屈,俱要藉那笑声发泄出来,震得枝头叶落,宿鸟惊飞,那笑声兀自未歇。
这乃是嫉火中烧之象。
罗侯公子本是心气高傲之人,平日刚愎自用,目无馀子,而且胸襟狭窄,睚眦必报。他在那“小瑶池”初见雯儿之际,口头虽在咒诅,内心实已惊为天人,悠然向往不已,因之对云震与雯儿相处经年之事,不能容忍。出手散去云震一身功力,又点断云震“厥阴心派”,一心欲置云震于死地,究其用心,可说是嫉火作祟。
及后他赶来金陵,虽得发病之雯儿相聚半月,共游共止,并有婚嫁之议,相亲之举,但结果非但好事难成,尚被高夫人逐出了金陵王府,以他的性格,这口气,何能忍得下去?
他所以无视于高夫人的告诫,率人跟踪而至,一则是他想杀死云震,泄恨除患,再者他仍未死心,认为雯儿对他未必无情。讵料见面之下,雯儿对云震情义更浓,一时嫉恨交作,不禁怒极而笑,一股暴戾之气,全由那笑声之中发出来。
雯儿纯真无邪,哪知许多曲折,但觉那笑声刺耳难听,不由以袖掩耳,蹙眉顿足,嗔声道:
“鬼哭狼嚎,笑些什么,你还得意呢!”
罗侯公子双目喷火,口齿启动,一副择人而噬之相,顿了半晌,忽地举手一挥,厉声喝道:
“宰啦!”
令出如山,他身后八位少年男女,刹时分成两起,井然有序的,临空扑出,将云震等三人圈团团住。
云震心知冲突难免,血战将起,一面暗嘱雯儿留神,一面蓄势待敌,举目向那八名少年男女望去。
只见那八名少年男女,年龄约在十六七岁之间,一个个气稳神凝,目中精光闪烁,俱都是内外兼修之士。那四名少女全部使剑,此时剑已出鞘,四名少男,其中一人使量天尺,一人使笔,一人抱月牙琴,另外一人未带兵器,但腰际有双革囊,左肩下垂,右手按在革囊之上,看那架式,颇像是暗器能手。
但云震瞧得深感诧异,暗暗忖道:那罗侯公子下令之时,怒气冲天,可知杀机已起,这八名少年男女,何以还不出手?
疑忖中,忽闻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
“云公子沉住气,这是‘乾坤剑阵’,那八名少年男女配以阴阳,一旦发动,威力无穷,最好设法将他们分开,千万别鲁莽冲阵。”
云震经历生死大难,心思比往昔更为细密,话声歇下,他已听出传话之人乃是金陵王府家将——“独霸西天”谷涛,但战机紧逼,不容他用心思索谷涛何以隐身于此,当下游目四顾,果见那八名少年男女参差阴阳,环立四外,立身之处,正是卦象生死休克之地。
他心思敏捷,顿时悟出八名少年男女何以迟不出手之故,那正是以逸待劳的架势,只要他动手,绵密凌厉的攻势立时猛袭而至,一旦身陷阵中,那就大费周折了。
心念到此,警惕之心油然而生,微一吟哦,随即朗声道:
“罗侯公子,听你的语气,似已决心取云某性命?”
罗侯公子怒目如故,冷声道:
“盗窃罗侯神功之人,唯死一途。”
云震哈哈一笑,道:
“那你何不亲自出手?驱使属下送命,岂是大丈夫所为?”
罗侯公子冷声一哼,道:
“你非本公子之敌,本公子不屑动手。”
云震一声冷嗤,道:
“你这些属下又岂是云某敌手?你也自视太高了。”
罗侯公子漠然道:
“你若能战胜本公子琴棋四童,诗酒四女,本公子放你逃生,决不食言。”
云震目光向四周一瞥,冷冷地道:
“这八名男女并不可恃,你认为可恃的,或许是‘乾坤剑阵’,但云某……”
他话未说完,罗侯公子已是大吃一惊,轩眉截口道:
“你怎知‘乾坤剑阵’?”
云震故作不屑道:
“太极生两仪,四象衍八卦,你以男女配阴阳,分执四象之枢纽,这不过两仪八卦阵法演绎而来,岂能逃过方家之眼。”
罗侯公子心头大震,暗暗忖道:这小子初时迟疑,显见对此阵并无所知,竟能于片刻之间认破剑阵,说来头头是道,这份智力,确非常人能及,今日若不杀他,那真是养瘤遗患了。
他本是胸襟狭窄,心地狠毒之人,先前虽然暗暗吃惊,但下定决心以后,脸色仍是漠然如故,冷声道:
“你既然熟知此阵,何不动手?”
云震成竹在胸,朗声一笑道:
“阁下强人所难了。”
罗侯公子眉头一皱,道:
“临阵对敌,何谓强人所难?有什么遗言,本公子看在同是武林一脉,答应替你办到,你说吧!”
云震冷冷地道: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但云某生平不与女子对敌,你这剑阵半数乃是女子,岂非强人之所难?”
罗侯公子闻言一怔,脱口道:
“依你之见?”
云震朗声道:
“你我放手一搏。”
罗侯公子又是一怔,随即脸色陡沉,道:
“你非本公子敌手,胜之不武。”
云震沉声道:
“欲令云某与女子为敌,万万不能。”
罗侯公子结舌无言,半晌始才厉声道:
“你莫非藉口求免一死?”
云震怒目大喝道:
“云某堂堂男子汉,岂能向你乞命?你若坚持差遣女子与云某对敌,云某宁可引颈就戮,决不还手。”
双手一背,昂然自作束手之状。
雯儿大为着急,顿时尖叫道:
“不能,不能!你不能束手就戮,他不讲理,要打咱们就和他打一场,你不愿和女子动手,那些女子交给我。”
双足一顿,作势欲向四名持剑少女扑去。
罗侯公子耳闻雯儿尖叫之声,嫉火更炽,顿觉烦乱无比,念头转动,暗暗忖道,如此美人,怎能让她陪同姓云的小子死去?况且这丫头一身技艺,非比等闲,那小子又复深知阵法,若让两人联手,情急拼命之下,“乾坤剑阵”或许真也伤不了他,我何不将计就计,依顺那小子之意,琴棋四童如若不敌,我再暗地出手,还怕那小子飞上天去不成?
他这念头转动迅速,不过是瞬息间事,就在雯儿作势欲扑,身形尚未扑出之际,他已倏地大声一喝,道:
“布四象,两阵对敌,那女子留下活口。”
喝声未落,嗖嗖之声已起,霎时白影飘忽,寒芒掣动,那八名少年男女,已自相互移位,分别将云震与雯儿圈在当中。云震目的已达,当下不再迟疑,大声道:
“雯妹小心!”
双拳一晃,虎步生风,一拳向那抱琴的童子击去。
他这里发动攻势,那四名白衣童子如斯响应,顿时活动步眼,各掣兵器,齐齐向云震攻去,云震一拳击出,但觉白影微闪,那抱琴童子已然不知去向了。
同时雯儿也已出手,她先将大宝轻轻一推,然后双袖齐舞,向那为首的持剑少女手腕掷去。
她身形刚动,突见白影齐飞,惊芒暴射,一片寒电般的剑幕,倏地涌袭上来。
雯儿平日极少与人动手,但那一身技艺,无疑出自金陵王夫妇之手,她身为高洁时,打斗经验却是丰富无比。美目闪动下,见那剑幕绵密异常,恍若一座寒光四射的锦屏,来势如电,眨眼涌到,剑影重叠,毫无破绽可寻,心念电转,无可奈何,只得双足斜挫,猛向一侧闪去。
岂知身形犹未站稳,突觉数缕冷风,又已袭近腰后大穴,赶忙一拧腰肢,运气挥掌,“粉金碎玉手”反掌拍击过去,挡住了那几缕袭近的冷风。
接着,她身形电旋,衣袂飘忽,长袖飞舞,一招“蜂蝶齐飞”,觑准其中两名少女的长剑卷去,招发中途,突又两袖齐翻,露出一对白玉般的柔荑,皓腕轻转,左右疾挥,投向另外两名少女的胸腹。
那四名少女训练有索,此退彼进,剑艺吞吐,配合得甚为绵密,眼见后者将要伤在雯儿手下,忽又轻灵一转,失去了踪影。
再说云震一招落空,暗暗心惊,不觉倍加警惕,一面尽展所学,与敌周旋,一面稳定心神,不求伤敌,但求自保,同时运足目力,向那进退自如,扑击不停的四名白衣童子望去。
但见那名抱琴童子挥琴迎敌,每次进击,那月琴必然发出一阵铿锵的丝竹之声,那声音初听虽无异处,但细听之下,顿时心慌意乱;使人有不知所措之感,当下怵然一震,不由更为留神。
他乃聪明绝顶之人,已知琴声有异,立时检束心神,对那琴声充耳不闻,一面见招拆招,伺机还击,一面默察那阵势变化,丝毫也不敢大意。
须臾,他已看出这座四象阵,乃是以抱琴童子为首,合成彼此救援的锐猛之力,而四名白衣童子的身眼步法,却又似听从那琴音指挥,进退之间,井然有序,攻势也愈来愈见快速,威力之强,竟大出云震想像之外。
他练功时日虽短,但技艺博杂,天智聪颖,交手数十招,早已看出那四名白衣童子年纪虽轻,造诣却是个个不凡,单打独斗,等闲人已非其敌,合成这座四象阵联手攻拒,更是非同小可,稍有不慎,立将溅血五步,遗憾终生。
他心念电转,暗暗忖道:欲破此阵,看来唯有击伤那名抱琴童子,或是设法砸碎那把月琴,才有希望。
但想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颇不简单。
要知那四名白衣童子个人造诣已是不凡,对这四象阵的演变运用,更是训练有素,各有默契,确实已达进退自如,变化莫测之境,况且那四名白衣童子各有所长。使笔使尺之人不去说他,单单那身佩革囊的童子,他那左手掌指翻飞,已自凌厉威猛已极,再加上那双右手始终不离革囊,可知不动则已,一动必是暗器急袭,令人防不胜防。在这等严密配合之下,云震想要达成心愿,真是谈何容易。
罗侯公子眼见云震应接不暇,一筹莫展,心头大感快慰,不由泛起一层阴恻恻的笑意。
转脸望去雯儿,但见雯儿陷身阵中,虽是左卫右突,腾挪自若,并未落在下风,但也被那绵密的剑幕困在其中,始终不得脱身。
于是,他笑意更浓,忽然大声说道:
“高姑娘,刀剑无眼,你迅即认败服输,免得有人留手不住,伤了你的性命。”
雯儿恍若未闻,仍旧在阵中闪展腾挪,封架不歇,力敌四面攻来的长剑,不时更拍出一掌,袭出一指,逼得那四名使剑少女连连闪避不逮。
要知她的武功与临敌经验高云震甚多,即令罗侯公子亲自出马,也未必是她敌手,区区一座四象剑阵,哪里能困得住她。她之所以迟迟不能脱出剑阵,主要是性格善良,不忍伤人,此刻若是高洁之身,那四名白衣少女,怕不早已落败负伤,甚至亡命在她的掌指之下了。
等了一下,罗侯公子见雯儿并无歇手之意,忽又敞声大笑道:
“高姑娘,你还不停手么?须知你是千金之躯,何必替姓云的小子出力卖命,本公子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此话出口,雯儿再也忍不住气,只听她冷冷一哼道:
“你是什么东西?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
她性情温纯敦厚,骂人的话儿说不出口,也不知如何才算骂人,只有出言反驳,可知她气恼已极,的是忍无可忍了。
罗侯公子听她如此反诘,心头当然有气,但在如许属下面前,却也不便与她辩驳,微怔过后,随即冷笑道:
“好吧,你自愿作贱,怪不得本公子心狠手辣。”
掉转头去,作出一付不屑闻问之状。
这时,云震那边阵中,忽然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原来云震耳听雯儿大声说话,心神微分,背后空门大露,却非出自云震之心,乃是云震体内一股反弹之力,震脱了持尺童子的左腕。
这情形罗侯公子看得十分清楚,他心中大为诧异,暗暗忖道:
怎么回事?姓云的小子莫非是钢盘铁骨么?
讵料疑念未已,云震的身手,反而突然矫健凌厉起来,但见他宛如出柙之猛虎,左卫右突,掌指齐飞,对那四象阵法,以及四名白衣童子的攻势视若无睹,竟展开了连串猛烈的硬击,瞧得罗侯公子瞠目结舌,张口说不出话来。
原来云震初时谨慎,对所学未能发挥其功能,数十照面以后,那身眼步法,拳掌招术,已能渐渐领悟其妙用。
他本已想出破阵之法,但因那四名白衣童子配合得天衣无缝,始终未能得机,那名持尺的童子一掌击中他后背,非但未曾将他击伤,而且被反弹之力震脱自己手腕,这宛若画龙点睛,顿时令云震想起“六丁抱一大法”的功能,他本身不虞拳掌袭击,专心一志向那持琴的童子攻去。
要知“六丁抱一大法”乃是北道苏真人穷十二年心血精研而成,此法自“六纬相生”而入门,继而“六脉相成”,“六气呼应”,进至“六合归一”境地,始算大成。云震得天独厚,既服灵药,又获六大顶尖高手合力提携,迳由“六纬相生”入门,进展至“六脉相成”
之境,再加上智慧天生,苦练不辍,此刻的真气内力,已能随机呼应,遇上外力袭击,自然集中于被击之处,与之相抗,不需着意加以控制运用了。
这时,那四象阵法已经溃不成形,身佩革囊的白衣童子,也已被逼撤出暗器,那暗器是一颗颗黑白棋子,但见他右手连扬,棋子应手而出,破空生风,粒粒击向云震周身大穴,手法劲力,倒也堪称上乘。
怎奈云震有真气护体,袭击之力愈大,反弹之力愈强,小小的黑白棋子,有的被他掌力砸飞,失去准头,有的虽能击中,却又丝毫不生作用,云震仍是着着进逼,掌指并施,直向那持琴童子攻去。
罗侯公子见到这等情势,一颗心早已提到胸口,几乎骇然欲绝,但他乃是穷凶恶极之人,自然不肯就此罢休。
这时,只见他脸色一沉,目中凶芒电射,两手暗蓄劲力,身形移动,悄悄地直向云震背后掩了过去。
忽见大宝顿足扑出,高声怒吼道:
“不要脸,你想偷袭?俺和你拼啦!”
双拳挥舞,直向罗侯公子头顶砸去。
罗侯公子怒目回身,厉声道:
“小子找死!”
右掌一挥,掌风锐啸,硬接过去。
只听一声轻响,拳掌相接,如击败革,罗侯公子手臂一麻,不由暗吃一惊,大宝则似断线风筝,临空摔出三丈有余,趴在地上。
这乃是以卵击石,大宝怎能与罗侯公子对敌?但他毕竟悍不惧死,眼见罗侯公子从背后偷袭云震,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闪身扑了过去,想与罗侯公子拼命。
大宝身具异秉,这一掌自远伤不了他,但见他就地一滚,霍地又跳了起来,喘口长气,吼叫道:
“好小子,打架俺陪你,背后偷袭,算不得英雄。”
两眼圆睁,大步行去,一副义愤填膺不肯信邪的模样。
罗侯公子惊疑掺半,暗道:傻小子也是钢盘铁骨不成?
忽听焦鑫高声道:
“启禀公子,那小子天生异秉,勇力过人,周身不惧拳掌指力,您在他右腰摸上一把,那小子就瘫痪了。”
大宝微怔住步,似有恐惧之色,但那恐惧之色一闪而没,倏地瞪大眼睛,戟指吼叫道:
“你来!老小子也不是好人,以往俺被你整惨了,你以为知道俺怕痒,俺就怕你?哼!”
突然人影一闪,雯儿扑到,沉声道:
“宝儿帮你云哥哥去,这里有我。”
身形一转,满脸寒霜,盯着罗侯公子,厉声道:
“你这人无耻已极,动手吧,我要看看你凭什么不要脸?”
原来雯儿听到大宝吼叫,瞥目之下,已知罗侯公子确是有意偷袭云震,她对云震的爱,自然而深切,几乎看得比本身还重要。她性格善良,任何事她可以不加计较,唯独有人企图伤害云震,那是怎样也不能容忍的。
缓下她心绪激动万分,顿时眉目一掀,玉脸含霜,手下再不留情,左手一挥一掷,掷走了一位白衣少女手中长剑,飞起一腿,将另一位白衣少女踢飞八尺,右手骈指疾点,“修罗指”重重地击在第三位少女右肩之上,然后她撇下另一少女,急如星火般临空扑了过来。
此时,云震这边的战况也已结束,月牙琴被他一掌击碎,持琴童子右肋中了一掌,另外两名白衣童子兵器脱手,剩下身佩革囊的白衣童子,愣愣地呆在当场。
这都是瞬息间的事,罗侯公子尚未来得及答话,云震已经电闪而至,纵声道:
“雯妹退后,让我一人与他分个高下。”
他这时目射电芒,神采奕奕,挡在雯儿身前,凝神待敌,气势如虹,神威凛凛,大有气吞河岳之势,看得大宝大为心折,不禁猛一击掌,欢呼道:
“好,俺云大哥才是英雄。”
大步行去,站立在云震右侧,好似与有荣焉,神气得紧。
罗侯公子料不到情势转变如此迅速,怔愣中,一双眼睛在三人身上转来转去,口中连连发出冷哼之声,想是又惊又疑,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此刻已是一片青紫之色,倏地,他再次发笑,笑声凄厉而阴沉,宛若鬼哭狼嚎,分不清是羞是恼。
笑声落地,身形飘退二丈,举手一挥,厉声道:
“不论生死,一并擒下,八俊上。”
忽听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紧接道:
“慢着,为师有话要问。”
云震等骇然注目,罗侯公子迅速转身,垂首道:
“是,师父请问,问完以后,请交徒儿发落。”
来人身形高大,须发全白,一袭黄袍,不知是绢是帛,他身后站立“一掌公”莫成,不问而知,此人是罗侯神君。
罗侯神君神态肃穆,脸色阴沉,冷冷的道:
“退下。”
罗侯公子如言退立身后,不敢稍有违拗,但目光却是紧紧盯着云震,显示他气愤难消,仍是恼怒不已。
罗侯神君目光一抬,柔声道:
“云震,你算得少年英豪了。”
云震听不出这话是褒是眨,但觉他目光如电,另有一股慑人之威,当下精神一振,不亢不卑道:
“神君过奖。”
罗侯神君微微颔首,道:
“嗯,老朽见你粗中有细,拙中藏巧,雍容大度,风标绝代,当得上少年英豪四字。可惜你未遇名师,终久难成大器,糟蹋了一身上好资质,暴殄了天物。”
云震默然不语,暗暗忖道:老魔如此称赞于我,莫非尚未死心,仍想收我为徒么?
罗侯神君又道:
“日间在金陵王府第,听你言道:算得是苏老前辈门下,这“算得”二字,如何解释,能与老朽一谈么?”
云震心里“哦”了一声,暗忖道:原来这老魔乃是在查我的师门关系,这倒难以答复。
转念一想,反正道魔不并存,正邪不两立,我受张前辈栽培之恩,今生决与此魔周旋到底,实话实说,
又有何惧?
他这样一想,随即微微一笑,道:
“在下身受太乙门活命之恩,传艺之德,算得是苏老前辈门下,但大乙门收徒极严,在下须得经过考验,才能入门,故此,目前仍算不得苏老前辈门下弟子。”
罗侯神君点头道:
“如此说来,你目前仍是自由之身?”
云震道:
“此身虽无束缚,此心则已自许于太乙门下。”
罗侯神君口齿启动,欲言又止,半晌始道:
“不知太乙门传你何艺?”
云震微笑道:
“武学之道,各有宗派,此点恕在下不能答复。”
罗侯神君哈哈一笑,道:
“老朽失言了。”
话声微顿,收起笑容,接道:
“但不知你身受何种伤害,太乙门救助了你?”
云震想起旧情景,怒气直冲脑门,不觉敞声大笑道:
“神君多此一问了,试问练武之人,散去功力,又被点断“厥阴心脉”,该是何等凄惨绝望之事,如非……”
说下去,必是“张前辈仁慈为怀,以武林安危为己任……”等语,但因事关重大,云震心生警惕,故此话声倏然中断。
其实,警惕似属多余,罗侯神君并未留神细听,这时他早已转过脸去,望着罗侯公子冷冷的哼了一声,似在责怪罗侯公子不该伤害云震,绝了他收徒之路,吓得罗侯公子赶忙垂下头去。
这时,负伤诸人均已服药包扎妥当,环立在罗侯公子身后,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顿了一下,罗侯神君回转头来,又向云震道:
“老朽深知你为人颇重信义,有些话多说无益,老朽问你,你对泰山较技之事,可也知道?”
云震朗声道:
“略知一二。”
罗侯神君又道:
“后年重九之约,苏铉老道师徒可是必到?”
云震心头一震,含糊道:
“在下必到。”
罗侯神君哈哈一笑,道:
“假以时日,你或许是小徒之敌,可惜时日太短了。”
云震坦然道:
“在下不敢妄自菲薄,自当力求精进。”
罗侯神君脸色一沉,道:
“可惜你练过‘罗侯心法’,怕已无法精进了。”
云震夷然无惧,道:
“神君蓄意追回罗侯宫绝艺,在下愿求一搏。”
罗侯神君目光一凌,道:
“你不怕死?”
云震冷声道:
“死有何惧?”
罗侯神君敞声大笑,道:
“好!好!苏老道若能得你为徒,死也可以瞑目了。”
言下之意,不胜感慨系之。倏又脸色一沉,峻声道:
“云震听着,若依老夫往日性情,你已死定,但老夫念你傲骨天生,杀你可惜,如今有两条路,任你选择其一,生死异途,你要仔细思量。”
云震微微一笑,道:
“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神君示下,在下自会仔细推想。”
罗侯神君朗声道:
“其一:拜在老夫门下,传老夫衣钵,小徒伤你之事,老夫令他负荆请罪。这是生路,愿你能作明智之抉择。”
云震佩侃而言道:
“处世为人,该当恩怨分明,怨可不计,恩却不能不报。在下身受太乙门活命传艺之恩,理当舍身图报,神君盛意,在下只有心领了。”
罗侯神君目射神光,冷声道:
“你当真自绝生路?”
云震肃容道:
“神君示下第二条路,在下当量力而行,”
罗侯神君忽然轻声一叹,道:
“好吧!你与老夫互击一掌。”
云震问道,
“这是第二条路?”
罗侯神君道:
“以你目下修为,这是必死之路!”
云震道:
“在下愿意死中求生。”
罗侯神君慨然道:
“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云震,你出掌吧!”
云震道:
“神君请先出掌。”
罗侯神君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
“你真是不知利害,老夫若是击你一掌,你焉能活命?你那一掌,几时才能击到老夫身上?谦虚本是美德,但得要看时地,目下讲究谦虚,我要认为你是故意矫情了。”
云震摇摇头,说道:
“在下自知掌力不足,击中神君,神君无关痛痒,在下反而白费真力,故此愿意先受神君一掌,若能侥幸不死,后年重九之日,在下再补神君一掌吧!”
罗侯神君须发俱动,笑声不绝道:
“好,临危不乱,心思缜密,老夫所以喜爱你,这也是理由之一,可惜老夫无福,被那老道抢去了。”
云震的神态,始终如一,既不为赞许所动,也不为威武所慑,那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任谁见了,也将五体投地,钦佩无比。
笑声歇下,罗侯神君容色一整,道:
“云震,你后退七尺。”
云震不解道:
“为何要后退七尺?”
罗侯神君道:
“三丈以内,你将裂骨穿胸,老夫不忍见你血肉狼籍。”
云震如言后退七尺,运足全身真力,蓄势而待。
罗侯神君说了一声“注意了”,随即提起右臂,立掌当胸,缓缓向云震推了过去。
雯儿完全看得发呆了,她不知云震何以甘愿受此一掌?
在她想来,这一掌受得既无来由,更不值得,要打架,大家淋漓尽致的打一场,生死存亡,各凭武技,死伤乃是技不如人,怨不了谁,像这样听令宰割,明明是有死无生之局,竟然不肯还手,那是天下第一等傻子。
她虽是金陵世家的唯一掌珠,对武林较技之事,却是一无所知,但她关心云震,也看得出来,罗侯神君确欲置云震于死地,也有力量将云震一掌击毙,几次想要开口阻止这桩不公平的决斗,或是由她代替云震,与罗侯神君互击一掌,但见到云震坚毅果决的神态,终于痴痴呆呆的站去一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大宝也是瞧得呆了,但他没有雯儿这么多心思,他倒是觉得云震有魄力,有胆气,不愧是他大宝的英雄大哥,那份威武不屈,平稳刚毅的气势,更令他钦佩无比,五体投地,因之,他傻傻的瞧着云震,脸上露出单纯的笑容,一点也不知凶险。
罗侯神君的右掌缓缓推出,既无劲风破空之声,也不见凌厉威猛之势,但云震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丝毫不敢大意。只见他凝立如山,两眼平视,迅速运行“六丁抱一大法”,准备随时承受石破天惊的一击。
须臾,罗侯神君的手掌微微一阵颤动,旁人看去,不见任何异样,但云震四周的空气,顿时成了真空之状,刹那间,只觉天昏地暗,呼吸迫促,浑身经脉贲张,血液流行,宛如万马奔腾,几不可遏,而体内真气,似若裂肌冲出,如非云震心志坚定,毅力过人,几乎按捺不住。
忽闻“噗”的一声轻响,罗侯神君的右掌疾挺而收,云震胸口受巨击,“蹬蹬蹬蹬蹬蹬蹬蹬蹬”一连退出九步,嘴一张,鲜血泉涌而出。
但他并未倒下,远远望去,只见他两眼圆睁,身躯晃了几晃,仍旧挺立如故,那气势,就像是擎天之神,谁也击他不倒,打他不死。
移时,只听罗侯神君敞声大笑道:
“云震,你能承受老夫‘雷动万物’一掌,倒是老夫低估你了。寄语苏铉老道,后年重九,老夫在泰山之巅等他,届时愿你能到。”
忽听罗侯公子惶然道:
“师傅,这小子留他不得。”
罗侯神君转过身去,寒着脸孔,冷声道:
“为师有言在先,岂能自毁承诺?你若有志,泰山之会,尽可取他性命。”
冷冷一哼,移步行去,那莫成连忙跟上。
罗侯公子不敢辩驳,狠狠地瞪了云震一眼,举手一挥,大步跟去,焦鑫、八俊、四童四女,也随后跟去,刹时衣袂飘荡,走得无影无踪。
这时的云震依然如故,既不开口,也无举动,他面前一滩鲜血,那皎洁的月光照在鲜血上,令人触目惊心。
大宝走了过去,欢畅无比,高声道:
“云大哥,那老小子败了,他走了。”
雯儿也走了过去,但却戚然道:
“云哥哥,你伤势怎样?不要紧吧?”
举起手臂,想去拉云震的手掌。
忽听一人急急道:
“动不得!小姐。”
雯儿与大宝同时抽身,骇然望去,但见一位秃顶白须的锦袍老者急急奔来,那老者正是谷涛。
雯儿见是谷涛,讶然道:
“是你……你说动不得?”
谷涛住足道:
“是的,云公子内脏受震,胸骨已裂,轻举妄动,那就活不成了。”
雯儿大吃一惊,骇然道:
“那……那怎么办?”
眼圈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谷涛道:
“先封住他气、血二穴,老朽将他背回府去,……请夫人替他治疗吧!”
雯儿泪珠盈盈道:
“哪一位夫人?您老人家怎样称呼?”
显然的,她仅是觉得谷涛脸善,却不知谷涛是谁。
谷涛道:
“老朽谷涛,金陵王内府总管,老朽所称之夫人,就是令堂,云公子伤势极重,小姐请速动手封闭穴道吧!”
雯儿口齿启动,有话想说,但闻云震伤势极重,立即伸出纤纤玉手,小心翼翼的向云震气、血二穴拍了下去。
此处所谓气血穴,并非左肋之“腹结”,乃是脐心两旁的血门与气门,俗称“商曲穴”,乃人身气血相交之处,属于三十六大死穴之二,本是不该轻易封闭的,但此刻云震已有血崩气泄之象,若不及时制住分崩离散之血气,顿时就有性命之危,谷涛所以叫雯儿封闭此穴,目的就是要保住云震的性命,至于武功能否修复,他就未加考虑了。
忽听大宝惶然道:
“雯姐姐,使不得。”
雯儿的手掌离“气门商曲穴”不过半分距离,闻言顿时停住,侧头道:
“你说使不得?”
大宝连连点头,道:
“那地方摸不得,一摸就糟。”
谷涛不由大为着急,沉声道:
“小孩子懂得什么?”
大宝急急道:
“俺怎么不懂?俺那地方一摸就要断气,云哥哥已经受伤,再去摸他一下,他怎么受得了?”
谷涛还想开口呵斥,雯儿已经收回手掌,问道:
“那该怎么办?你云哥哥伤势很重呢!”
大宝先是一怔,眨眨眼睛,忽然道:
“不要紧,俺有办法。”
转身抓起那只酒坛,揭去泥封,将一坛美酒悉数倒在地上,然后手提酒坛,如飞奔去。
谷涛大惑不解,顿了一下,忧形于色道:
“小姐,孩子话当不得真,你还是动手吧!”
雯儿茫然道:
“不,等他一下。”
转脸望住云震,泪珠连串落了下来。
云震仍是不盲动,真像是座泥塑木雕的神祗,但脸色已见灰败,血气已经慢慢地衰了。
谷涛急得团团乱转,手足无措。
须臾,大宝回来了,他手上仍旧提着那只酒坛,人却跑得汗流浃背,喘息不已,可知路途不近。
雯儿仍是茫茫然道:
“回来了。”
大宝“嗯”了一声,道:
“快……快给云哥哥喝下去。”
双手一递,将那酒坛交给雯儿。
雯儿接过酒坛,但觉入手甚沉,凝目向坛内望去,只见半坛乳白色的液体在坛内晃荡,不觉眉头一皱,道:
“这是什么?”
大宝喘了口气,道:
“水,这水可以治伤,再严重的伤也能治。”
谷涛忍耐不住,接口道:
“鬼话连篇,水能治伤……”
话犹未毕,大宝已经抢着道:
“能,当然能,怎么不能?俺有一次被那……被那姓焦的老小子揍得浑身是伤,脊骨也摔断了,爬都爬不动,喝了这水,还不就好啦?”
雯儿幽幽然问道:
“真的吗?”
大宝两眼一睁,道:
“俺岂会骗您,俺被那老小子扔在山里,谁都以为俺死定了,现在俺还不是活着,这水不但能治伤,还能……还能……唉!快!
给云大哥喝吧,总之俺不会欺您。”
雯儿点点头,看模样,倒是真的信了,但回头见到云震挺立如故,这水又如何使他喝下去呢?
她愣了一下,问谷涛道:
“真的碰也不能碰他吗?”
谷涛皱眉道:
“小心一点;轻轻移动,倒是不太要紧。”
雯儿又问道:
“老人家能不能使他张开嘴?”
谷涛道:
“小姐当真相信这水能治伤?”
雯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谷涛喟然一叹,道:
“好吧!”
迈开大步,朝云震身边走去。
雯儿顿时紧张起来,叮咛道:
“老人家,请您小心一点啊!”
谷涛点点头,功凝两臂,右掌托住云震后脑颈部,左掌托住云震腰身,缓缓将云震的身体托离地面,自己盘膝坐下,然后,轻轻放下云震,使云震成为半坐半躺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
他可真是谨慎万分,半点也不敢大意,一切妥当以后,始方抬起头来,道:
“小姐请吧!”
雯儿又“嗯”了一声,在云震身边单膝跪落,酒坛搁在膝上掌运真力,将坛中之水逼成一线,徐徐灌入云震口内,约莫过了半盏热茶光景,始将那半坛乳白色的泉水悉数倾入,点滴也不会剩下。
这片刻间,是雯儿有生以来最为紧张之时,既怕惊动了云震,又怕那泉水对云震的伤势不生效用,两眼紧紧盯在云震脸上,瞬也不敢稍瞬。
谷涛这时也是十分紧张,但他却是对那泉水毫无信心,暗暗忖道:水若真能治疗伤势,武林人物岂不可以不虑伤亡了?我得想个办法,说服小姐,赶快将云震送回府去才是。
不料他办法尚未想出,云震的脸色却已渐见红润了。
移时,只听云震长长喘了口气,吐出一大堆淤血,说了三个字:“好厉害!”但话声一落,原来睁着的眼睛忽然闭上,头一倾,全身瘫痪,竟然晕了过去。
要知“雷动万物”一掌,乃是罗侯神君一身绝艺之精华,其威力之大,当真是不可衡量。
“六丁抱一大法”虽然自具反震之力,其妙无穷,但云震毕竟未达“六合归一”的大成境界,自然无法与之相抗,一掌击中,五脏早已离位,胸口的肋骨,也被震裂了三根。
那时的云震,但觉血气汹涌,真力外泄,浑身奇痛,骨节“沙沙”作响,其痛苦之状,比散去一身功力,尚不知超出几百倍,若是换了旁人,只要心志稍懈,那就万无生理了。
但云震的毅力大异常人,他非但咬紧牙根,默默忍受锥心彻骨的万般苦痛,不使心志稍懈,而且竭力振作精神,维护汹涌外泄的血气与真力,不令神智陷入昏迷状态,在敌人的面前倒下去。
往后,他虽然挺立如故,但一切官能却已渐渐麻木,人已陷于一半昏迷,一半清醒的状态之中,不能言动,直到饮下那半坛乳白色的泉水,那泉水已在体内发生了作用,于是,他再次有了痛楚的感觉,始才更醒过来。
原先,他凭坚毅无比的意志力控制一切,如今忽然更醒,意志力顿时消失无遗,但那锥心彻骨的万般苦痛仍然存在,那苦痛殊非血肉之躯所能忍受,于是他才真正地晕了过去。
这次晕厥,雯儿可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见她两臂一张,娇躯往前一扑,抢天呼地的嘶声道:
“云哥哥……”
谷涛大吃一惊,举臂一拦,挡住了雯儿扑下的上体,连忙沉声道:
“小姐节哀,云公子已经更醒,谅无大碍了。”
雯儿一愣,睁着一双泪眼,颤声道:
“他……他又晕过去了。”
谷涛见她哀伤逾恒的样子,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想了一下,说道:
“小姐放心,云公子既然能够更醒,吐出了淤血,他那内脏想必无什大碍,那乳白色的泉水,也许真还有用。”
雯儿哀声道:
“那……那他为何又晕过去呢?”
谷涛道:
“云公子的伤势实在太重了,仅是那胸骨震裂的痛楚,也不是肉体所能忍受的,他再次昏厥,必是血气两亏的缘故。”
雯儿泪眼婆娑,道:
“我可以试试他的经脉吗?”
谷涛点头道:
“现在可以了,但小姐还得小心点,最好不要过用内力,触动云公子的伤势。”
雯儿点点头,伸出手去,扣在云震脉门之上。
她武功极是高明,连带对人身经脉以及血气的运行,也清清楚楚。她之所以一再求教于谷涛,原是缺乏经验。再者,她对云震过于关心,唯恐出了差池,现下三指扣在脉门之上,云震体内的现象,也就了然于胸了。
云震现时的脉象极为平稳,这情形殊令雯儿不解,于是,她忘了谷涛的叮咛,自然运起真力,逼入云震体内,去试探云震的血气,以及内脏的伤势。
她感觉云震的血气大伤,内脏也确实移了位。但是,另有一种现象,令她十分惊奇,那就是云震胸腹之间,似有另外一股真气在移动。那股真气不知来自何处,移动极慢,盘旋于脏腑之间,好像缓缓在推动已经易位的伤处,使之复原。
她定了定神,顿时想起那乳白色的泉水,暗暗忖道:对啦!那泉水可以治伤,怕是灵石钟乳之类,难怪宝儿长得那般高大?
这样一想,她脸上不觉泛起了笑意,同时立刻催动自己体内的真气,使之与云震体内那一股真气相结合,心想帮助云震,助长“药”力,从速治好他的伤势。
不料她那笑意落在谷涛眼内,谷涛大吃一惊,急急道:
“使不得!小姐。”
原来谷涛的修为与功力,并不下与雯儿,他身为金陵王内府总管,早年又是西天一霸,经验况历何等丰厚,雯儿暗运真力的迹象怎能瞒得了他?可惜他警觉迟了一线,那两股真力已经结合了。
真力一合,运动加速,牵动了云震的伤势,云震“嗳唷”一声低呼,顿时醒了过来。
谷涛的焦急之声,雯儿恍若未闻,云震轻轻一声“嗳唷”,雯儿立时收回真力,无限关切地问道:
“怎么啦?云哥哥。”
云震无力地向她看了一眼,嘴角牵动,笑道:
“还好,你哭啦!”
雯儿连忙抹去泪珠,但那泪珠却偏偏愈抹愈多,就像是断了线的串珠儿不断落下,哽声道:
“没有,我没有……”
云震轻轻一嗯,道:
“不要哭,你要坚强些,我能活下去的。”
雯儿强作笑容,道:
“嗯!你能活下去,你要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
云震微微一笑,问道:
“那老魔走啦?”
大宝忽然接口道:
“老小子走了,您胜啦!”
云震轻轻摇摇头,微笑道:
“我没胜,但也不算败,我将来总是要胜他的。”
大宝竖起拇指,大声道:
“您胜了,您是英雄,您是俺云大哥。”
云震闭上眼睛,歇了一下,又道:
“宝兄弟,你刚才好像给我喝了些什么?”
大宝道:
“水,要喝俺再去拿。”
云震道:
“好像不是水,是酒吧?”
大宝道:
“是水,酒俺倒了。”
雯儿接口道:
“好像是灵石钟乳一类东西,宝儿说可以治病,你喝了半酒坛,倒有些效用。”
云震眼睛一亮,道:
“啊!难怪我觉得暖和和的,很舒服。如果真是灵石钟乳,那就糟蹋了。”
大宝道:
“没关系,俺天天喝,多得很。”
云震微微一笑,望着雯儿道:
“恐怕真是灵石钟乳,你看,宝兄弟长得多高大?”
谷涛见他兴致愈谈愈高,好似忘了自己乃是负伤之人,心里着急,忍不住插口道:
“云公子,你伤势不轻,说话劳神,歇着吧!”
云震微微抬目,道:
“不要紧,我还撑得住……”
谷涛怕他又要说个不停,连忙截口道:
“先歇着,有话回头再说。”
云震一点也不了解谷涛心理,喋喋不休道:
“晚辈承老英雄一再眷顾,真不知如何言谢……”
谷涛眉头一皱,不耐道:
“公子过于唠叨,你不知保重身体,也得替老朽……老朽咱们家小姐想想。”
他原是性情暴躁之人,不然也不叫西天一霸,看迹象,听语气,可知他乃是奉命保护雯儿来的,雯儿心目中只有云震,云震若有三长两短,雯儿的结果可想而知,他如何向金陵王交代?故此心中一恼,两臂不觉施了点力,云震半依半靠躺在他身上,那胸前的肋骨就受了牵动了。
伤处受了牵动,云震顿时直冒冷汗,忍不住喊起痛来。
雯儿大吃一惊,急急道:
“哪里痛?”
云震喘息道:
“胸……胸口……”
雯儿赶忙撕开他的胸衣,但闻“拍”的一声轻响,衣襟之内掉落了一件东西,雯儿也不去看它,顺手拾起,揣在怀里,然后朝云震胸口望去,只见那胸口一片青紫,延至脐下,她又不觉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大宝见到那伤势,忽然大叫道:
“快,快!”
他这“快”字,谁也不知他究竟指的什么,只见他两臂一张,俯下身躯,就想来抱云震。
谷涛触及云震伤处,正在暗暗自责,见状喝道:
“你干么?”
大宝道:
“俺抱云大哥到那水里泡一泡。”
双手接过云震,云震又是一声惨呼,但他不管,转身就跑,一直往钟山东麓奔去。雯儿与谷涛虽已明白他的用意,却仍放心不下,也连忙站起身来,随后跟去。
转过山麓,奔上山坡,来到半山一处山洞,那山洞极为深邃,七弯八拐,高高低低,光线甚是暗淡,勉强可以辨路。
忽见大宝停下脚步,说道:
“到啦!你们在这里候着。”
撤步行去,转过一处拐角,霎时消失不见。
雯儿本想跟去,却被谷涛拦住,轻轻地说了几句话,雯儿无可奈何,只得忍着性子等候。
不知早等待心焦,嫌时光过得太慢,抑是确实过了很久,总之两人俱已深感不耐,始才听见大宝叫唤道:
“好啦!云大哥喊你们进来。”
两人循着洞势走去,连拐两处拐角,突觉眼前一亮,原来仍是一处石洞。
那石洞钟乳纷垂,比外面暖和不少,入口不远,有一三尺大小,边沿参差不齐的小小池子,那池子水深仅有半尺光景,色呈乳白,正是大宝提去的那种泉水。
这时,云震已经苏醒,脸色大见好转,人也硬朗不少,他躺在小池边沿,身旁放着湿淋淋的内衣裤,见到两人进入石洞,立即焦急的问道:
“两位可曾见到一只紫檀匣?”
雯儿与谷涛同时一怔,一怔过后,雯儿随即想起地上拾起之物,赶忙由怀里掏出来,走向前去,问道:
“是这只匣子吗?”
云震吐了口气,连声道:
“正是,正是。”
伸手接了过去,不住地摩娑。
雯儿在他身边坐下,关切地道:
“你感觉伤势好些了吗?”
云震心思旁属,两手仍在抚弄那只紫檀木匣,不经意的点了点头,漫声道:“好些了。”
雯儿见他全神贯注在那紫檀木匣上,颇觉怪异问道:
“这只木匣很贵重吗?”
云震点点头,顿了一下,目光忽然凝注道:
“雯妹,高洁做过的事,你可记得?”
雯儿一愣,随即眨眨眼睛,将头一摇,道:
“不记得,你怎么问起……”
云震双目一瞌,喟叹声截断了雯儿话头,雯儿一惊,连忙问道:
“怎么?是高洁做错事了吗?”
云震睁开眼睛,无力的道:
“那倒不是,我有一块玉符失落在高洁手里。”
雯儿讶然道:
“那也就是失落在我手里啦!”
云震点头,又摇摇头,说道:
“想来你是没有一点印象了。”
雯儿焦急道:
“你说说看,那是块什么玉符,我好好想一想。”
云震也没有见过那块玉符,但他曾听裴大化讲过,于是瞑目想了一下,始道:
“那块玉符是块碧绿晶莹的温玉,正面刻着—道符箓,背面刻着一个右手执剑,左手捏诀的老年人肖像,那玉符的形状大小,与这木匣的印痕一样。”
揭开匣盖,将紫檀木匣交给雯儿。
雯儿接过木匣,看看匣内黄绫上的长方形印痕,皱起眉头,仔细的想了又想,结果仍是想不起来,戚然道:
“我不记得了,那玉符很重要吗?”
云震黯然道:
“很重要,但你记不起来也是枉然。”
雯儿美目一转,道:
“如果是我拿了,不在小瑶池,一定在金陵王府。”
云震道:
“在金陵王府。”
雯儿问道:
“你知道?”
云震道:
“数天前,你亲口告诉我的。”
雯儿脸色顿时开朗,站起身来道:
“我回去找。”
谷涛听说她要“回去”,赶忙附和道:
“好,老朽陪小姐回去。”
不料雯儿瞧着云震,忽又自言自语道:
“唉!我现在怎么能走?”
缓缓坐了下去,紧紧靠着云震,柔声道:
“云哥哥,等你复原,我再去找那玉符,好吗?”
这一起一落,不知包含几许情意,谷涛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云震如非负伤在身,力不从心,早就一把将她搂住了。
这时,云震心头思潮起伏,不禁回想着连串的遭遇。
他心中暗想,雯儿对我情真意切,我如能与她双宿双飞,不问世事,隐居在那“小瑶池”
中,该是何等幸福?可是……
脑中闪过石可玉的倩影,眼前幻出一个娇艳如花的紫衣少女,又想起了王屋老人“太阳丹”,以及对王屋老人许下的誓言,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定了定神,想起此身已非自己所有,一切恩怨俱由那玉符引起,追根究底,总是那罗侯神君惹出了祸患,没有罗侯神君为害武林,玉符不会落在自己手上,以后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于是,他觉得找回玉符才是当前的急务,其他只有听其自然了。
他抬起手臂,张开两掌,轻轻握着雯儿玉臂,静静地道:
“雯儿,你放心,我已经大有起色,连武功也没有失去。你去吧,那玉符对我实在太重要,你去找找看。”
雯儿双肩抽动,忽然又流下泪来。
云震连忙安慰道:
“雯妹,坚强些,别哭。你看……”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衣服,指指胸膛,接道:
“伤痕都退去了,这泉水对我大有裨益,肋骨已经不痛,你放心去吧,能否找到都赶快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雯儿见他胸腹之间的紫痕确已退去,始才幽幽道:
“等我啊!”
云震连连点头,道:
“等你,一定等你,等你回来时,我怕已经纵跳自如,完全复原了。”
雯儿破涕一笑,缓缓站起,道:
“好!那你自己当心,不要急于运功,我走了。”
娉娉婷婷,转身往前行去。
谷涛见了,匆匆向云震摆摆手,说了一声“云公子保重”,未等云震回答,他已急步跟了上去。
雯儿走到转角处,忽又回过身来,殷殷道:
“我就回来,你保重啊!”
云震心头,不觉泛起一股辛酸的滋味,强作欢笑地向雯儿频频点头,却是说不出话来。
雯儿走了,那大宝也好似失落了什么东西,痴痴地呆了半晌,如非云震喊他,不知还要愣立多久。
他回过神来,只见云震眼角挂着泪痕,竟忘了问问云震喊他何事,反而诧异的“噫”了一声,疑道:
“您也哭啦?”
云震举手拭去泪痕,凄然道:
“没有,眼睛有粒砂子,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大宝走了过去,却道:
“怎样?您胸口当真不痛啦?”
云震道:
“隐隐有点痛,但不要紧。”
大宝道:
“俺说哩!你可得在这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才不痛。那就别问了,伤好了再问。”
掀开了覆盖的衣物,也不管云震意向如何,赤裸裸的,就将云震的上体浸在水里,又道:
“最好喝上几口水,那会好得快些。”
这可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云震无奈,索性将肚子喝得饱饱的,闭上眼睛,听其自然,不久也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大宝坐在水池边沿,愁眉苦脸默默地在那儿发怔。
云震缓缓坐起,水声一响,那大宝顿时起立,喊道:
“云大哥,俺饿啦!”
云震微微一怔,暗道:这可怎么办?大宝就怕挨饿,饿是挨不得的。
心念转动,目光瞥见自己的衣物,顿时有了主意,缓缓走出水池,在那衣物之内,摸出一块碎银,抛给大宝,道:
“宝兄弟,你去买点东西裹腹吧!”
大宝接过银子,立时眉开眼笑,道:
“好!俺去去就来,您可不要出去啊!”
云震点点头,大宝转身奔去,霎时就不见了。
深山洞穴,寂无一人,赤身露体,本也无关紧要,但云震幼承母教,知书识礼,适才为大宝充饥事分了心神,未曾注意及此,这时大宝的问题已经解决,方知自己身无寸褛,礼教所及,令他急急穿上衣裤,扎束停当。
他定下神来,忽然心头一动,暗道:我手脚俐落,不觉痛楚,伤势莫非已经好了?
一念及此,连忙盘膝坐下,运功一试,果然觉得伤势已经好了大半,非但五脏已经归位,肋骨已经复原,并且可以运功行气,气行百穴,只是不及以往舒畅罢了。
他心头大喜,顿时运起“六丁抱一大法”反复施行,不多时,已觉灵台如镜,澄明一片,渐渐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这一入定,又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醒来,只觉目力大增,浑身精力充沛,那伤势不但霍然痊愈,更觉内力澎湃,举步轻灵,一身功力,比之未负伤以前,反而越发精进了。
他一面自欣自慰,一面向四周望去,忽然心头一震,暗暗忖道:雯儿呢?怎么还没有回来?继而又想到牛大宝,牛大宝居然也没有回来。
身在山洞,不见阳光,不知时刻,但想来时刻必已过去了很久,两人均未回来,云震不觉暗暗有点着急了。
他本想出洞去看看,转念一想,两人回来,必会找来原处,自己路径不熟,不知此洞是否另有岔路,如果另有岔路,走岔了,两头错过,那更麻烦。于是,他在那错纵零乱的钟乳之间转来转去,
藉以排遣心头的烦恼。
不料那些钟乳大同小异,稍不留神,竟已远离了原来的那间山洞,等他发觉有异时,已经迷失了方向。
这时,他内心颇为着急,愈急愈是找不到原来那间山洞,无可奈何,只得强耐心神,暗暗忖道:这样不是办法,想这山洞并无窒息之感,必是另有一二处出口,我何不认定一个方向往前走,先找到出口,离开此洞,再设法找那原先入口之处,说不定雯儿与大宝,正在那里等我哩!
他这样一想,心神顿时镇静下来,头脑也冷静了。
只见他伸出右手食指,先在口内沾上唾沫,再将食指竖在空中,然后微一凝神,认定了方向,毫不犹豫的向右折转,往前走去。
原来他这一举动,乃是在测定风向。风由何方吹来,那方必有出口。他手指沾上唾沫,竖在风中,虽是微微一点风,那风吹在手指上,也会有种清凉的感觉,他就可以知道风向,找到出口之处了。
他一路行去,不时用同样的法子试验风的来处,然后往那风的来处走去,这样走走停停,约莫走了顿饭光景,果然被他找到出口,离开了山洞。
这时,日已西斜,正是申酉之交。从那迸射的晚霞推知,眼下云震所在之地,正是钟山东北。
但那出口并非原先入处,也不见雯儿与大宝,云震站在洞口,目光四扫,忽然神色一怔,竟而呆了。
原来此处并无通路,四周都是绝壁,那绝壁削立如刀,除了茸茸蓑草,连一棵拇指粗细的小树也不见,可说是壁立千仞,滑不留足,欲想离去,插翅难飞。
云震痴痴想道:这洞腹错综交杂,想要找回原处,怕是不易,我隐约记得,来时似在东方,何不由此地往东爬去,也许可以找到原来入口之处,想这绝壁,横行不过百十来丈,虽然艰难,总比在那山洞里转来转去好。
他是个坚毅无比的人,艰难阻不住他,这样一想,立时付诸行动,他手足并用,尽量提气轻身,藉那蓑草微弱之力,缓缓朝右方爬行过去。
他此时内力充沛,身轻如燕,那绝壁总有些微凹凸不平之处,爬行虽然费时耗力,倒也并不过份困难。
慢慢地,山势内折,云震爬到那转折之处,不觉心头大震,顿时浑身无力,手足酸软,暗暗叫了一声:
“苦也!”
原来那转折之处,异常尖锐,内折八十余度,是个断口。
再前进殊不可能,欲后退谈何容易,同时天色也渐渐地暗了。
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忽听一个声音高呼道:
“小友,努力!往下溜,下面有根山藤,那山藤就在你的脚下,抓住山藤就可以脱困了,听到没有?小心啊!千万啊!千万不要泄气。”
云震怎会泄气,他虽然见不到人,但却如言慢慢地往下溜去,溜去……
要知以云震目下的功力,若是施展“壁虎游墙”一类功夫通过这片绝壁,那就不会消耗过多的真力,因为这类功夫,可凭丹田一口真气,将身体附着于绝壁之上,然后慢慢移动,无奈这片绝壁,长满了茸茸衰草,那些衰草轻浮松动,随风飘荡,并非坚硬之物,根本不易着力,云震在那不易着力的衰草上爬行,自然倍觉吃力劳累了。
他慢慢往下溜,不敢掉以轻心,终于,他抓住了那根山藤,藉着那山藤之力,降落地面,已累得满头大汗。
只听原先那个声音扬声赞道:
“难得!难得!小友这边来。”
云震转过身子,顺着音源望去,只见远处小丘上站着一位锦袍福履,长须飘拂的老者,那老者正在向他招手,心知必是刚才指示自己如何行动的人,赶忙走向前去,抱拳为礼道:
“多谢老丈……”
话声倏顿,目光发直,忽然望着那老者发起怔来。
原来那人并未衰老,颔下那五咎长须乌黑光亮,年纪也不过四十三四,所谓“老”,那是“长须飘拂”予人的错觉,云震话声倏顿,正是觉得“老丈”的称谓实是不当,但在注目凝视之下,不由得真正的愣住了。
只见他眉似卧虫,目若朗星,鼻如悬胆,口脸方正,那伟岸秀逸的体型,乍看风流倜傥,洒脱不群,隐隐似有王者之气,细看之下,则又觉神光湛然,道气氤氲,眉宇之间,一片出尘脱俗的和熙之相,令人一见肃然起敬。
云震暗暗忖道:这就奇了?王者威严,道者清虚,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这两种气质绝少有人同时具备,面前这位先生居然兼而有之,看来是位绝世高人了!
忖念中,锦袍人呵呵笑道:
“不谢,不谢,小友相貌不俗,怎得也落言诠了?”
话声一笑而顿,忽又接道:
“寒夜客来茶当酒,我这蜗居之地,与外界隔绝,难得有小友这般人来,走!到我那蜗居喝杯茶去。”
话声一歇,转身行去,就像断定云震必会随他前去一般,确是洒脱不羁,隐隐之中,仿佛自信得很。
云震微微一怔,暗暗忖道:
世外高人,大半不喜俗套,莫要真的落了言诠,辜负他一片盛情。当下撒开步子,随后行去。
转过小丘,面前是一座茅亭,登上茅亭,锦袍人止住脚步,举手朝四下一指,目注云震,笑道:
“小友你看,我这蜗居,可算得与世隔绝了么?”
云震又是一怔,暗道:怪事!这人风标绝世,气度清高,何以言语之中,隐隐有股抑郁之气?
当下不及细忖,举目朝四周望去,但见眼前花木扶疏,暗香扑鼻,一栋茅屋,建筑在山脚之下,一泓滟漩的泉水,袅袅东来,绕过茅屋,泻落在左侧深渊之中,右侧就是刚才来路,那里是一片断崖形的绝涧,涧深不知几许。
这地方长宽不足十亩,三面是高不可仰的绝壁,一面是不测深浅的断崖,当真飞鸟不渡,猿猴难登,称得上是块绝地,云震不觉看得呆了,愣愣地无言以对。
锦袍人又是哈哈一笑,道:
“小友见到这片绝地,莫非怀疑食衣之物从何而来?”
云震被人猜破心事,脸色微红,躬身道:
“先生乃世外高人,衣食之需,应该必自有来处,小子愚昧,的是不解个中的玄妙。”
他见锦袍人年纪不大,连忙改口称呼“先生”。
锦袍人敞声一笑,不置可否,道:
“世事若谜,不解者何止一二,看!堃儿见已经燃上灯了,咱们走。”
拉着云震,就往花径中走去。
云震抬目一看,果见茅屋之内已经燃起灯亮,当下不再言语,任由锦袍人携同而行,须臾走出花径,登上阶台,进入了茅屋之中。
这是一栋三间茅屋,屋内点尘不染,一切家具俱是竹子制成,两人进入茅屋,立时有个十二三岁的白衣童子迎了过来,那白衣童子乍见云震,不觉怔了一怔。
锦袍人举手一挥,道:
“堃儿沏茶,令晚有客,多准备一点饭菜。”
白衣童子应了声“是”,转身往后堂行去,但却忍不住又向云震瞧了一眼,好似此处来客;乃是少有的事。
锦袍人又道:
“小友请坐,我暂时告便,回头再与小友畅叙。”
云震连忙道:
“先生请便。”
躬身相送,俟那锦袍人进入右边卧室,始才坐下。
云震游目四顾,只见正中有张竹榻,榻前一具偌大瑶琴,两侧是几张竹几竹椅,手边竹几上,尚有两盒棋子,一副棋盘,四壁挂着几幅泼墨字画,那些字画笔力苍劲,形意古朴,显然都是名家手笔,但他瞧来瞧去,却将目光落在中堂一幅狂草之上,不再稍瞬。但见那幅中堂写着:
“心安身自安,身安心自宽;
身与心俱宽,何事能相干?
谁谓一身小?其安若泰山:
谁谓一室小?宽为天地间。
安分身无辱,知几心自闲;
虽居尘世上,却是出人间。”
下款落的是“容园隐士识”五字。
云震一面瞧着,一面默默吟了几遍,不禁激赏不已,暗暗忖道:是极!为人处世,若能知几而安,虽居尘世,又与出世何异?不但这斗室可比天地,就是生死荣辱,也不能动我之心,移我之志了。
想到这里,倏然眉飞色舞,好像另有所得,竟然自言自语的睁哦出声,道:
“藏芥子于六合之内,其亦小乎?展心志于天地以外,斯为大矣!”
两眼一阉,笑容渐渐敛起,竟在那竹椅之上运起功来。
听到云震吟哦之声,那锦袍人随即走出卧室。
他这时穿一身蜀锦便服,神态更见和穆,一眼望见云震瞑目运功,微一凝视,不觉双眉一蹙,轻声自语道:
“这孩子聪明过人,但却太无心机了!”
自语声中悄悄走去竹榻坐下,神色肃穆,两眼紧紧盯着云震,似在为云震权充护法。
移时,白衣童子端上茗茶,一见两人神韵内仪之状,随即又退了回去,不敢弄出些微声响。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云震始才从入定中醒来。
那锦袍人当即含笑道:
“恭喜!恭喜!小友的造诣又进一层了。”
云震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而悟,脸色一红,抱拳道:
“小子无状,又劳先生费神了。”
锦袍人笑道:
“说不上费神,小友想必饿了,咱们后堂用饭去。”
起身下榻,领先走去后堂,云震也不客套,随后跟了过去,那白衣童子甚是乖巧,这时饭菜早已备好,两人分宾主落坐,彼此好似多年老友,一面用饭,一面交谈,气氛极为融洽。
只听锦袍人问道:
“小友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云震应道:
“小子荆州人氏,姓云,单名一个震字。”
锦袍人又道:
“云小友一身造诣非凡,不知令师是哪一位?”
云震微一犹豫,随即坦然道:
“小子艺出太乙门下,却谈不上造诣二字。”
锦袍人“哦”了一声,道:
“难怪!难怪!原来是苏真人门下高弟。”
云震心头一动,暗道:他是武林中人,已可断定,但他识得苏老前辈,想来必是极顶高手,但不知是哪一位?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
“先生原来也是武林中人,小子无状,请问……”
他话未说完,锦袍人已经哈哈笑道:
“算得,算不得,哈哈!如今确是算不得了。”
云震疑云重重,暗暗忖道:这位先生容光焕发,道气盎然,何以言语之间,每多感触,难道隐迹于此,并非出于自愿么?但他举手投足,隐含大度,衣着习性,又似出身富豪之家,隐迹如非自愿,怎能深得清虚无为的个中三味?
他心中好奇,脑中转念,忽然微微一笑,道:
“请问先生,书写这幅中堂的‘容园隐士’,不知是何许人?”
锦袍人先是一怔,继而捋须大笑道:
“云小友果然聪明,你是想问我往日的姓名吧?”
云震的心事为人猜透,脸色微红,但却越发好奇,当下容颜一整,道:
“小子放肆……”
锦袍人含笑摆手道:
“又落言诠了!张三李四,不过人之代号而已,目下我就叫‘容园隐士’,往日一切,何必再去提它?”
云震频频颔首道:
“多谢先生教遵,但小子仍有一事不明,就像此处明明是块绝地,先生却为它取名‘容园’,与那‘综穷名实’之义,岂不相违了?”
“容园隐士”神色一震,随即肃穆的道:
“云小友确想知道么?”
云震看他神情肃穆,突然感到此问大是不该,惶然道:
“小子错了,先生不说也罢!”
“容园隐士”忽又笑道:
“云小友年纪虽小,却能通达人情,实为难得,但我心胸磊落,并无不可对人言讲之事,云小友倒是真的错了。”
云震连忙整容道:
“既然如此,小子承教。”
容园隐土微笑道:
“急也不在一时,我有几句话想先问问你,不知你肯不肯据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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