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变化,大出云震意料之外。
按说,云震赶来此处,目的乃是阻挠罗侯宫与金陵王府联姻结盟,眼前情况发展至此,可说目的已达,云震大可辞去,但他却似有些呆了,愣愣的望着那黑衣人,竟然不知所措。
这时,罗侯公子忽然站起,向黑衣人抱拳为礼,道:
“晚辈有不情之请,望前辈俯允。”
此人平日眼高过顶,目空四海,就以辈份年龄而论,他与金陵王也是同辈人物,目下如此谦卑自贬,不言可知,为的乃是高洁。
黑衣人已经起身,似欲离去,闻言住足道:
“说吧!”
罗侯公子手指云震,道:
“晚辈可否向他追回‘罗侯心法’?”
黑衣人看了云震一眼,再将目光向罗侯公子,倏然,他目中精光暴射,冷声道:
“你倒未忘礼数,哼!”
哼声方落,人已转过屏风,消失不见。
罗侯公子怔得一怔,也不知他允是未允?
但这声冷哼,宛若坚冰触体,其寒澈骨,倒将云震自迷惘中惊醒过来。
人虽惊醒,却向屏风扑去,大声道:
“金陵王……”
言未落,人己住足,原来铁娘手拄钢杖,挡住了去路。
铁娘冷然道:
“干什么?”
云震惶然道:
“雯儿她……”
铁娘喝道:
“谁是雯儿?退下。”
云震急道:
“雯儿就是高洁……”
铁娘冷哼道:
“我家小姐名讳,岂是你叫的?”
举杖一抡,拦腰扫到。
这一杖疾风劲啸,势道凌厉无比,云震心中暗惊,但此刻一心念着雯儿,疾退又进,双手一分,陡然向那铁杖抓去,大叫道:
“让开!我要见雯儿。”
铁娘先是一怔,随即想起前此曾被云震抓住钢杖,知道云震内力浑厚无比,心中警惕,手下一压一振,钢杖挽起斗大杖花,往云震右胁搠去,怪声叫道:
“好哇!你要见雯儿,老身偏是不让你见。”
云震已非昔日阿蒙,况且性格坚毅,决定之事,极少遇难而退,此刻他一心要见雯儿,铁娘怎能阻止得了。
只见他右臂一圈,抓向杖端,左臂伸掌骈指,疾向铁娘手腕关节切去,使的竟是“粉金碎玉掌”。
要知云震与雯儿耳须厮磨,相处已久,不但同床共枕,肌肤相亲,而且体质相近,气味相投,早已心心相印,不可分离。他眼见雯儿服药错睡,虽明知“太阳丹”对女儿家有益无害,却仍是难以放心,总得见着雯儿无恙,才能安心离去,因之掌蕴真力,一丝也不留情。
铁娘一向骄狂自大,目中只有“主人”与高洁,眼下当着许多英豪之面,若是撤仗让路,岂不丢尽颜脸?因之她宁可血溅当地,也不愿退让一步。
她存下这般心思,云震想要将她逼退,可也不易。
这两人同是坚毅刚强的性格,互不相让之下,打得确是触目惊心,凶悍无比,群豪不禁纷纷离座,围了过去。
忽见罗侯公子闪身扑出。一掌击向云震背心,喝道:
“小子狂妄,敢在金陵王府撒野?”
掌出在先,喝声在后,此人端的阴狠得紧。
云震悚然横飘,住足转身,峻声道:
“阁下又算金陵王府什么人?敢在金陵王府暗施偷袭?”
他秉性宽厚,本非尖嘴利舌之人,但这时心系雯儿,已是大急,罗侯公子突施暗袭,一时也忍耐不住了。
罗侯公子闪身扑出,群豪又复纷纷退去,原来群豪之中,半数以上,乃是罗侯宫的属下。
只见罗侯公子哈哈大笑,笑声落地,脸色一沉,道:
“阁下练过‘罗侯心法’?”
云震微微一怔,暗忖道:旧话重提,此人打的什么主意?
心中在想,口中应道:
“不错!”
罗侯公子冷然道:
“你练过‘罗侯心法’,可知后果如何?”
云震道:
“罗侯宫凶名久著,这话公子已经问过一次了。”
罗侯公子道:
“你记得就好。”
目光一愣,峻声接道:
“说!‘罗侯心法’落在何人之手?”
云震夷然道:
“在下已经说过,两年后泰山之会,在下将‘罗侯心法’亲手奉还,此话公子未曾听清吗?”
罗侯公子冷哼道:
“你还想再活两年?”
云震气极反笑,道:
“福禄夭寿,但凭天命,公子非是执寿之神,怎能断定在下不能再活两年?”
罗侯公子冷笑道:
“可惜你练过‘罗侯心法’,你的生死握在本公子手中。”
云震大笑道:
“既是如此,公子未免噜嗦了!”
忽听一个爽朗的声音敞笑道:
“不是他噜嗦,他是在宣布你的罪状,动手之际,好叫在座之人不能出手帮你。”
云震暗暗一惊,忖道:这话不错,罗侯宫追回本门武功。局外人自是不能插手,但罗侯公子大可直言宣布,何须转弯抹角,看来这罗侯公子太过阴险了。
心中在想,目光向群豪之中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是位文士打扮的青年人,那人身穿紫色儒衫,年约二十三四,脸貌英俊,气度轩昂,长眉下,双目炯炯有光,一眼可知,此人功力深厚,乃是武林中百难选一的高手。
这时罗侯公子目露凶光,凝注那文士,喝道:
“阁下话含讥讽,敢是有意插手架梁吗?”
那文士双手一摆,笑道:
“我无意插手,只望贵公子不要再搅醋缸就行了。”
突然笑声震耳,历久不绝,那笑声发自紫衣文士四周,云震留神细察,发笑之人总计一十二名,这些人有老有少,个个目射xx精光,太阳穴高高隆起,好似都是紫衣文士手下,俱有一身上好的武功。
云震不觉又惊又疑,暗暗忖道:这位紫衣人是何来路?胆敢如此戏耍罗侯公子?金陵王怎会请他前来赴会?
疑念未已,忽见罗侯神君站将起来,道:
“若是老夫两眼未花,尊驾该是关外五龙山‘镇远侯’薛逸民门下?”
紫衣文士心头一惊,脸上神色如故,笑道:
“盛名之下无虚士,在下足迹少履江南,神君能以一言判定在下出身门户,足见高明!
足见高明!”
罗侯神君倏然变色,阴声道:
“那也不比阁下狗鼠逾墙之技高明多少。”
紫衣文士朗声—笑,道:
“狗鼠之技,趁虚蹈隙,虽含兵家之理,却当不得高明二字,倒是神君爪牙,日处优涯、没有什么大用了。”
这两人唇枪舌剑,各展损人之技,隐隐之中,火药气味极是浓重,华堂内刹那沉寂下来。
云震不禁暗暗忖道:罗侯宫的爪牙往来巡梭,紧张万分,原来是拦截这位什么“镇远侯”
薛逸民门下。但不知“镇远侯”究竟是何等样人,又如何与罗侯神君结下仇怨?
他留神观察紫衣文士,觉得紫衣文士虽是利嘴薄舌,却不失是个方正直之人,尤其是,面对罗侯神君这等魔头,居然谈笑自若,毫不慌忙,而且词锋锐利,绝不相让,这份胆气,这份魄力,云震倒是衷心佩服!
要知云震也是极端正直之人,但他过于宽厚仁恕,虽是面对恶魔,满腔怒火,也不会逞口舌之利,出门损人,这紫衣文士却是毫无顾忌,倒也算是替他出出怨气了。
罗侯神君果然经不起一再撩拨,只见他脸色一沉,喝道:
“黄口孺子,尖嘴利舌,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说!薛逸民来了没有?”
紫衣文士不动声色,道:
“垂垂老朽,昏溃无能,用不着劳动家祖鹤驾。”
罗侯神君须发皆张,目中神芒暴射,右手已自提上桌面,眼见就将发难,那紫衣文士忽然目光一愣,沉声喝道:
“丁振魁,这里是金陵王府,不是你罗侯魔宫,你要知情识趣,莫要贻笑大方。”
他说的乃是实情,罗侯神君全身一震,这等时机,他正欲拉拢金陵王,怎能在金陵王府与人动手?但他岂有容人之量,一怔过后,随即冷声道:
“也罢!说个时地,老夫要替薛逸民教训于你。”
紫衣文士道:
“在下入关,目的就是找你,你若不将先父一段公案交代明白,上天入地,在下也不会放松于你,时地你说吧!”
罗侯神君咬咬牙,说道:
“明晚三更,钟山之巅,老夫等你。”
紫衣文士道:
“在下准时候教。”
罗侯神君一声冷哼,悻悻坐了下去,一场风雨,就此云消雾散,大大地出于群豪意料之外。
但群豪却也知道了两桩事。第一:罗侯神君本名叫做丁振魁。第二:罗侯神君与眼下这位紫衣文士似有杀父之仇,明夜三更,在钟山之峰,将有一场武林罕见的血腥之争。
紫衣文士忽又转向罗侯公子,道:
“在下与令师相约,本不关你的事,贵公子为何发起呆来?莫非改变了主意,对云公子练过‘罗侯心法’一事,不予追究了?”
罗侯公子看似儒雅,但此刻面对紫衣文士,却是仓仓促促,气焰一落千丈,空有满腕怒火,却不知如何发泄。
云震暗忖道,这人言词犀利,立场恍恍惚惚,此刻又似唯恐天下不乱,不知他究竟存着什么心?
忽听罗侯公子峻声道:
“云震,‘罗侯心法’落于何人之手,你说是不说?”
云震一惊,忖道:他果真向我发起狠来了。
心中不齿,口中淡然道:
“出卖旁人之事,云某不屑为。”
罗侯公子怒喝道:
“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震忽觉无比厌恶,怒目道:
“云某敬你年长,处处容忍,若是认为云某可欺,那你错了。”
罗侯公子道:
“本宫提醒你一句,罗侯宫惩治门下手法,殊非常人所能忍受……”
云震截口冷声道:
“罗侯宫凶名在外,那手法云某早已领教过,当年云某身负重伤,你散去我一身功力,又点断云某‘厥阴心经’,断言云某只有一十三日好活,如何如何……”
一声怒吼,截断话头,罗侯公子身形一晃,倏地扑了过来,健腕一挥,劲风急袭,呼地一掌,向云震胸口拍去。
他恼羞成怒,身法快捷,掌势极为凌厉,云震马步微挫,横拳猛捣,直往对方手腕撞去,冷声道:
“你早该出手了。”
罗侯公子冷冷一哼,眼见云震拳劲如山,若不撒招,手腕势必被他一拳撞断,当下右掌一翻,抓向云震肘骨,左掌快如电光石火,突然击了过去。
这两掌连环进发,使得天衣无缝,端的是江湖少见。
云震见他左掌击到,立即吸腹含胸,左拳一晃,往他有腕砸去。
罗侯公子耸然动容,暗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小子武功博杂,进展快速,假以时日,定成大害……
心念未已,杀气大盛,掌势疾变,一招“天动地摇”,霍然拍击过去。
这招“天动地摇”,乃是“天辟神掌”中三大厉害杀手之一,罗侯公子与张铸魂齐名,数十年功力,岂同小可,这时存心毙敌,一掌击出,势若奔雷掣电,锐不可当。
云震夷然无惧,左臂一穿一扭,骈掌如刀,当横砍去,右拳倏然由肘下穿出,一招“黑虎偷心”,猛击对方丹田。
这是两败俱伤的招式,云震但凭锐气,威猛殊不可挡,罗侯公子大吃一惊,急向一旁闪去,喝道:
“小子不要命了?”
云震冷哼道:
“要命就别动武。”
欺身进击,双掌齐齐攻去。
转眼间,二人拳掌翻滚,对拆了一十九招。
两人出手之快,目不暇接,攻拒之间,奇奥绝伦。云震那膘悍威猛的气势,看得罗侯神君悚然动容,只见他手捋须髯,目瞪口呆,也不知是忧是惊,紫衣文士虽然气度从容,这时也不觉站起身来,目光凝注,愣在当地。
华堂内不下八十余人,此刻是鸦雀无声,除却劲风呼啸,几乎落针可闻。
罗侯公子愈打愈是心寒,但觉云震招式之奇,武功之杂,几乎包罗天下武林各门各派之精髓,有时眼看就要得手,他又忽出怪招,逼得自己不得不变招急退,以求自保。
殊不知云震之怪招,乃与雯儿长日搏斗,共同研创出来,若论法度,确不合武术常规,但却出手迅捷,变招神速,凶猛绝伦。至于各派之武学精髓,乃由张铸魂赠予的武学札记上得来,云震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偶而用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云震毕竟修为有限,经验不足,前此并非罗侯公子之敌,此刻又对罗侯公子心存厌恶,但知一味强攻,却不知保持体力,须臾已觉心躁气浮,内力难继。
这时,忽听一个娇柔和悦的声音,呼唤道:“云震,云哥,你在哪里?”
云震听得呼唤之声,心头大震,脱口叫道:
“雯儿,我在这……”
话犹未毕,啪的一掌,击在肩上,一股沉猛如山的力道,将他的身躯击得凌空飞了出去。
临敌交手,讲究抱元守一,心无二用,云震本已心浮气躁,内力难继,这一分神他顾,面对罗侯公子这等绝顶高手,未曾被他击毙掌下,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一条人影由屏风后奔出,两臂一张,恰好将云震接住,这人影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美绝如仙,正是雯儿。
她身上长裙虬地,仍是高洁刚才的装束,但头上云鬓已松,脚上也未着鞋袜,长发披垂两肩,天足粉妆玉琢,飘飘然好比云端仙子,华堂众人,一时都瞧得呆了。
雯儿放下云震,眨眨眼睛,关切地道:
“云哥哥,你……与人打架了?”
云震左臂下垂,痛澈心肺,咧咧嘴,无以为词。
雯儿忽然叹口气道:
“那一定是金陵王,我又被他掳来了,你……你怎么打得过他呢!”
伸出手去,轻轻摸抚云震肩头,蜜爱轻怜,真情洋溢,这情景,当真令人羡煞。
云震心头不知是喜是忧,忘了伤痛,轻声道:
“你还好么?”
雯儿盈盈一笑;道:
“我没有什么,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我就问你,那丫头说你也来了……”
云震心头发涩,嘴上说道:
“所以你就急着找我?”
雯儿道:
“是啊!”
话声微顿,美目凝注,忽然又道:
“我们回家吧!”
拉起云震右手,旁若无人,款款向前行去。
华堂内不下八九十位豪客,这些豪客,她好似全未看见,这些豪客,竟也纷纷退避,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他们乃是瞧得呆了,他们几曾见过这般娴雅端庄却又美艳如仙的少女?又几曾见过如此真挚专一的情爱?雯儿没有做作,不需做作,举手投足、一言一动,莫不自然显示她心目之中只有云震。他们俱都看得出来,雯儿正有许多事想问云震,但她什么也不问,只轻巧地说了一声:“我们回家去”。这轻巧的一句话,包含着多少关切与爱意,发愣的群众,怕是再也体会不出了。
但他们仍旧不免生疑,纷纷暗忖道:她不是高洁吗?怎会又是雯儿?
群豪尽管生疑,那罗侯公子嫉火中烧,却已不能忍耐了。
只见他双目尽赤,蓦地扑了过去,大喝道:
“站住!”
雯儿一惊,飞快转过身来,挡在云震身前,张大眼睛道:
“你要干什么?”
她语气惊疑参半,声音却是甜美柔和,神情也是和蔼天真,罗侯公子与她四目相接,气焰不觉消失殆尽,结结巴巴的,竟然答不上话来。
雯儿美目一转,忽然问道:
“你是金陵王手下么?”
罗侯公子啼笑皆非,道:
“我……我……”
突然间,一阵羞愧袭上心头,暗道:我乃堂堂罗侯公子,被人看作金陵王手下,传了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当下脸色一沉,峻声道:
“你这丫头故作痴呆,疯疯癫癫,胆敢作弄于我?”
雯儿蹙眉道:
“你这人好无道理,不是金陵王手下也就算了,何须生气骂人呢!”
转过身去,又向云震道:
“咱们走,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纯洁敦厚,与人无争,这是雯儿本性,罗侯公子虽然对雯儿、高洁乃是一人,早有所疑,但却不知雯儿身患“离魂”之症,只当眼前的雯儿,必是原先的高洁,因之认为雯儿假痴假呆,乃是蓄意作弄他。
他自幼由罗侯神君抚养长大,耳染目濡,心胸本来狭窄,此刻嫉火中烧,哪能静心分析经纬,当下一哼,忖道:好哇!你往日口口声声欲置云震于死地,原来乃是蓄意玩弄人,本公子岂是你能玩弄的?本公子若是让你称心如意,日后罗侯宫焉能扬威武林?
不知他作了何种决定,只见他阴阴一笑,道:
“高洁,你回来!”
雯儿充耳不闻,云震却不觉一震止步。
罗侯公子又道:
“高洁,你假痴假呆,故作不识得本公子,敢是以为云震比本公子小上几岁么?”
云震霍地转过身来,怒目厉声道:
“闭上你的鸟嘴!”
雯儿见云震突然发怒,急忙柔声道:
“云哥哥,你跟他生气么?”
罗侯公子抢着接口道:
“你与我花前月下,同出同进,他瞧着心里难受,自然是与本公子生气啦!”
雯儿皱眉嗔声道:
“胡说八道,我又不认得你,何时与你同出同进?”
罗侯公子得意的笑道:
“高洁,别装模作样了,玄武湖、燕子矶、雨花台、鸡鸣寺,半月以来,本公子陪你走遍了金陵城每一名胜古迹,难道你忘啦?”
雯儿讶然道:
“高洁?你说我是高洁?”
罗侯公子哈哈一笑,道:
“不用再假作痴呆了,假若再作痴呆,本公子将要以为你是个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之人了。”
云震眼里将要喷出火来,但未等他发作,已听一个愤怒的声音,朗声道:
“禀公子,此人无耻,属下已经不能忍耐。”
此言一出,罗侯公子的心思当真是昭然若揭,高洁与他同游,容或确有其事,但“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八个字,不啻为他自己揭穿了阴谋,这阴谋志在中伤,可谓阴毒无耻已至极处了。但闻那位紫衣文士道:
“嗯!此人端的无耻已极。去吧!点到为止,不可伤人。”
原先请命那人尚未有所行动,忽听金陵王的声音悠悠传来,森严无比的道:
“不劳费神,小女与罗侯公子之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各位可以请便了……”
话声微顿,又接道:
“神君请率贵属暂回寓所,约谈之事,另行再议,招待不周,尚祈见谅。”
群豪同感一怔,觉得金陵王行事大违常情,的确是神秘诡异己极,但主人既已出言逐客,自是不能再留。
紫衣文士首先起立,向罗侯神君抱拳道:
“神君勿忘明晚钟山之约。”
目光朝雯儿、云震一瞥,率领属下,当先离去。
罗侯神君一声冷哼,欲行又止,目光朝云震等三人望去。
那神态威猛的莫成,忽然高声道:
“主公,咱们不要走了。”
罗侯神君微微一怔,接着举手一挥,喝道:
“走!”
大步行去,转眼消失不见。
莫成倒是忠心不二。唯命是从,闻言毫不迟疑,随后跟去,刹那间,罗侯宫门下相跟而去,走得一个不剩。
这时,偌大一座华堂,就剩下云震等四人。
云震举目四顾,神色肃然;罗侯公子望着雯儿,目不稍瞬;雯儿神情迷惘,似在用心思索;那白发萧萧的铁娘,站立远处,遥遥注视着三人动静,这四人俱都默然无语,华堂内突然岑寂下来,
岑寂中,但闻雯儿喃喃自语,道:
“高洁……高洁……他们怎么都说我是高洁?”
螓首微抬,目注云震,问道:
“云哥哥,我是高洁么?”
云震一震回头,只见雯儿瞪大眼睛,神色惶惑不安,这张脸本是天真无邪,纯洁无疵的,这时竟已隐藏着忧虑,云震不觉心头一痛,嚅嚅喟喟叹道:
“这……这……个中内情复杂,你不要去想它了。”
他不愿雯儿纯洁的心灵,印上高洁狠毒的阴影,况且离魂之症,古怪离奇,说也说不清楚,他只有含混其词,希望雯儿不要去想它。
雯儿心思敏捷,凝目不瞬道:
“你这样说,我与他同游的事,那是真的了。”
罗侯公子甚为自得,阴阴笑道:
“自然是真的,本公子何须骗你。”
雯儿脸露厌恶之色,娇叱道:
“你究竟是准?”
罗侯公子傲然道:
“罗侯公子。”
雯儿皱眉道:
“罗侯公子?……那么,‘罗侯心法’原是你的了?”
罗侯公子微微一怔,暗忖道:她怎么忽然提起“罗侯心法”?
殊不知雯儿心中只有云震,凡是云震说过的话,她必定牢牢记住,永远不会忘记,罗侯公子纵然聪明绝顶,却也无法推测其中的原因。
只见他一怔过后,随即傲然道:
“不错!那‘罗侯心法’正是本宫之物。”
“那很抱歉,‘罗侯心法’咱们丢了,等找到以后,咱们再还你吧!”
罗侯公子道:
“不关你的事,本公子会向姓云的小子索取。”
雯儿眨眨眼睛,恍然道:
“哦!我知道了,云哥哥的肩头是你打伤的,你向他索取‘罗侯心法’?”
罗侯公子本是聪明人,他已感到,只要事涉云震,雯儿就显得万分关心,连本身的事也给忘了,这现象令他不能忍受,因之他脸上杀气腾腾,冷声道:
“打伤他乃是小事,本公子要取他性命。”
这一刻,云震一面在思索如何向雯儿解说“离魂”之症,一面在观察两人动静,闻言不觉重重一声冷哼。
雯儿听见云震冷哼,急道:
“云哥哥,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气,他也许说着玩的。”
罗侯公子纵声狂笑,道:
“高洁,别再肉麻当有趣,要知你与本公子已有婚嫁之议,倘若如此不知羞耻,本公子可是不能忍……”
云震未等他将话说完,倏然怒吼道:
“无耻!云某容不得你。”
闪身扑出,一掌击去。
这一掌,他乃含怒而发,势道凌厉,掌风倏然,的是快速威猛已极。罗侯公子正待举掌迎去,雯儿已经喊道:
“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叫喊声中,也不知她用的什么身法,已经后发先至,挡在云震身前,云震见状,骇然将掌力自动卸去。
雯儿落地站稳,随即道:
“罗侯公子,你弄错人了,我不是高洁。”
罗侯公子断然道:
“你是高洁,你就是变成蝴蝶变成风,我也认得。”
“我不是。”
罗侯公子道:
“你是!”
雯儿道:
“我已经仔细想过,你说曾经陪我游过名胜古迹,我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一定是你认错人了。”
罗侯公子道:
“我没有认错。本公子陪你游山玩水,知道的人很多,你说你想不起来,那是你故作糊涂。”
雯儿道:
“据说那高洁与我相似,旁人必定也将我误作高洁了。”
罗侯公子道:
“旁人也许会认错,我却不会。”
雯见蹙眉道:
“你这人强词夺理,一厢情愿,不与你说了。”
转过身去,牵起云震,又道:
“走!咱们不理他。”
罗侯公子纵身一跃,挡住去路,峻声道:
“你装聋作哑,打算哪里去?”
雯儿嗔声道:
“你要怎样?你一定要打架?”她虽有怒意,脸色仍是十分柔和娴美,面对如此柔和娴美,宛若瑶池仙子的雯儿,罗侯公子再是凶狠,却也发作不出来,只见他微微一怔,无奈叹了口气,道:
“我并非要和你打架,我是想让你明白,我……我……我在爱你。”
雯儿猛地后退一步,如遇蛇蝎,讶然道:
“你……你……莫非疯了?”
罗侯公子摇头道:
“我没有疯,若是疯了,我也……我也就解脱了。”
他顿时变得无比软弱,话落,头已深深垂了下去。
雯儿脸色发白,紧紧依靠云震,颤声道:
“你……你……必定是疯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罗侯公子再次抬头,已是萎顿不堪,凄然道: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那壶公峰的盆地之中,从那时起,我心里已经深深烙下你的影子,就想娶你为……”
雯儿觉得此人十分可厌,黛眉轻锁,截口道:
“不要再说啦!我从来没有去过壶公峰,那是什么样子,我全不知道。”
罗侯公子道:
“你去过的,你就住在那里。那里四山屏列,壁立千仞,串联着两块盆地,四周崖壁上松柏苍翠,遍生绿苔,盆地中奇花异草,万紫千红,那里有清潭,有飞瀑,有荷塘亭榭,石径洞府……”
雯儿听得呆了,眨眨眼睛,接口道:
“还有小白、小青,小翠……”
罗侯公子微微一怔,随即目光一亮,道:
“对!还有小白猿、小翠鸟、小……”
雯儿刹时眉开眼笑,道:
“不错,我住在那里,那是我的家,那叫‘小瑶池’,不叫壶公……”
她心地纯洁,不愉快的事很容易丢开,但话未说完,突然目光发直,愣愣的发起呆来。
云震心头大震,右臂一圈。将雯儿搂在胸前,急道:
“雯儿!雯儿!你怎么啦?”
雯儿幽幽一叹,道:
“我怕我真是高洁了。”
云震松了口气,但却黯然道:
“雯儿,莫胡思乱想,我们回家去。”
雯儿喟叹道:
“云哥哥,‘小瑶池’是你我的小天地,这人竟说在‘小瑶池’见过我,又认定我是高洁,我真是高洁吗?”
云震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忽听一个亲切的声音慈祥地道:
“孩子,你本来就是高洁,那有什么不好呢?”
三人不约而同的转身注目,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屏风之前,已经站立着一位宫装高髻的美貌中年妇人。中年妇人眉目如画,眼神清澈,雍容华贵之中,有一种令人不敢仰视的威严气慨,但此刻目光投注在雯儿身上,即是分外慈爱和善,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雯儿见到中年妇人,随即挣脱云震怀抱,喊一声“妈”,人已乳燕一般飞扑过去,但罗侯公子见到那中年妇人,却是浑身一颤,大大吃了一惊,骇然道:
“你……你……打水姑娘?”
中年妇人牵住雯儿的手,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过来,说道:
“泰山一别,匆匆二十一寒暑,难得公子不忘妾身,但妾身早与金陵王高华结礼成婚,公子这称谓得要更改了。”
云震曾听张铸魂说过泰山往事,知道“打水姑娘”心机深沉,手段冷酷,武功更是别走蹊径,高不可测,现下耳闻中年妇人如此对答,心里不免暗暗吃惊,也不由恍然而悟,忖道:
原来她嫁了金陵王,难怪二十年来,不再见她在江湖上现身。
雯儿见到金陵夫人,心情已经稳定下来,这时戚然道:
“妈!您说我是高洁?”
高夫人含笑道:
“娘岂会骗你?”
雯儿问道:
“那么,您是我亲娘?”
高夫人点头道:
“儿是为娘亲生。”
雯儿眉头一皱,道:
“金陵王?”
高夫人道:
“自然是你爹爹了。”
雯儿神色一黯,忽然闭口不语。
高夫人立即将雯儿拉近身侧,轻轻搂住,柔声道:
“孩子,娘愿你终身欢乐,你本无忧虑,现在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来,笑一笑,娘还要为你处理事情呢!”
雯儿性格柔顺,闻言果真勉强笑了一笑。
高夫人喊“乖儿”,这才抬起头来,目注罗侯公子,冷然道:
“妾身对公子深感歉疚。”
罗侯公子一愕,道:
“晚……本公子不明夫人所指?”
高夫人微微一笑,道:
“为了小女,荒废公子不少时间。”
罗侯公子又是一愕,道:
“这……本公子幸蒙专宠,不胜荣幸……”
高夫人截口道:
“可惜小女少不更事,辜负了公子一片盛情。”
罗侯公子目瞪口呆,半晌方道:
“家师曾与金陵王有过婚嫁之议,这事尚请夫人玉成。”
高夫人冷然道:
“公子仪表非凡,文才武学,堪称武林翘楚,小女愿意匹配公子,妾身原无话说,怎奈小女之心,另有所属……”
罗侯公子急急道:
“令嫒她……”
高夫人举手作势,厉声道:
“不必你说,妾身自始至终,身在后堂,许多细节,妾身听得明白,俗语说:知子莫如父,知女莫若母,公子盛意,妾身替小女心领了。”
罗侯公子心中打鼓,嘴上嗫嚅道:
“这个……”
高夫人断然道:
“公子请便,从今以后,但愿公子自重,莫再打扰小女宁静,并望公子回禀令师,妾身有闲,自当前往拜候。”
罗侯公子面对当年的“打水姑娘”,如今的金陵王夫人,可谓心有余悸,虽有满腹怨言,却是不敢开口,嗫嚅有顷,仍只得抱拳一拱,道:
“既然如此,本公子告退。”
转身行去,竟似突患足疾,良久方始消失不见。
云震眼望罗侯公子颓唐无力的背影,不觉摇了摇头,看等那背影消失,他方始缓缓转过身来,向高夫人望去。
高夫人恰恰也在瞧他,那清澈有神的眼睛,这时又变柔和了。
云震暗暗忖道:这位夫人的是高明,三言两语,就将这等棘手之事处理好了,若非知道她的往事,谁能相信像她这样高贵和葛的人,会有这等霹雳手段?
只见那高夫人微微一笑,道,
“孩子,苦了你啦!”
云震呆了,这回连思维也停止了,他有点不敢相信,高夫人竟会对他这般亲切,睁大眼睛,愣愣地不知如何作答。
高夫人又道:
“你那肩头的伤势不要紧吧?”
云震这才回过神来,他毕竟与常人不同,片刻已自十分镇静,欠身作礼道:
“谢谢夫人关注,些须微伤,晚辈尚能承受得了。”
高夫人含笑道:
“嗯!你毅力过人,心地宽厚,十分难得,洁儿与你为友,妾身放心一半了。”
云震不觉脱口道:
“雯妹温纯善良,晚辈责无旁贷,自当竭力爱护她。”
高夫人点点头,道:
“谢谢你了。”
云震顺口道:
“不敢当夫人言谢。”
高夫人道:
“该当的,若非你那‘太阳丹’,洁儿那古怪的病症,不知何日痊愈呢?”
云震大感意外,愕然道:
“太阳丹?”
高夫人点头含笑道:
“真是‘太阳丹’,‘太阳月’药性猛烈,本是女子脱胎换骨,伐毛洗髓之灵药,一般练武的女子得服此药,内力将倍胜往昔,而且愈练愈是精纯,可达三花聚顶的最高境界,却不知此药对洁儿之病,竟也能收奇效……”
她话声微顿,接道:
“洁儿之病,本是两根主脑神经错综交乱所形成,此病由胎里带来,种因于父母之性格与血液,我以为终身已无治愈之望,因之终日惶惶,内心沉痛不已,深感愧对洁儿,殊不知……孩子,你竟救了洁儿。”
云震完全听得呆了,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高夫人微微一笑,又道:
“也亏得是你,你似乎对洁儿之病早有所知,而且深悉洁儿另一种性格,竟用激将之法,令洁儿自动服下‘太阳丹’,设非如此,那时的洁儿,可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孩子,你真聪明,当时妾身竟也被你瞒住了。”
她自己爱用心机,以己度人,认为那是云震蓄意而为的杰作,殊不知云震此刻正在暗暗叫喊着:惭愧!惭愧!
这时,雯儿满脸疑色,接口道:
“妈,您在讲我吗?”
高夫人伸出一双白玉般的手掌,抚摸着雯儿的秀发,微笑道:
“为娘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是在讲你。”
雯儿讶然而又微觉不安地道:
“听说高洁心狠手辣,我怎么会是她呢?”
高夫人神色一黯,道:
“那是病症,乖儿不要放在心上。”
雯儿蹙眉道:
“我对高洁的事,一点都不明白……”
高夫人道:
“你若知道,那就不是病了。”
雯儿道:
“世间竟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病……”
高夫人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身患这种离魂之症,乃是你我母女共同的不幸。”
雯儿道:
“离魂之症?那是什么病?妈能告诉我吗?”
高夫人道:
“现在告诉你,自也无妨,来,坐下听娘讲。”
她随便选了张椅子坐下,云震与雯儿也各自选了张椅子坐下,她尚未往下说,云震已经担心的问道:
“夫人是说,雯妹的病已经痊愈了?”
高夫人点了点头,微笑道:
“嗯!洁儿昏睡时,我……我本在屏风之后,见引凤丫头将她抱去内宅,我放心不下,急急赶去助她发药行气,真气行脉,但觉洁儿那错纵复杂的主脑神经,竟慢慢各归其位,恢复了正常,想来已经完全复原了。”
雯儿奇道:
“没有恢复正常以前,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高夫人道:
“样子倒无差别,性格脾气,聪明才智,却是大不相同了。”
雯儿道:
“怎样不同呢?”
高夫人叹口气道:
“你现在的一切,自己明白,不需为娘说了,但当你变成另一个洁儿时,却是精明冷酷,整日忧虑,睥气极大,恨天恨地,唉!就连为娘也恨上了。”
雯儿大为惊疑,道:
“有这等事?”
高夫人道:
“事情不会假,你那时还恨不得杀死云震呢!”
雯儿大惊失色,张大眼睛,问云震道:
“云哥哥,这是真的么?”
云震苦笑道:
“那是病态,怪不得你,雯妹不要放在心上。”
雯儿神色顿时黯淡下来,嚅嚅道:
“我……我……我……”
高夫人连忙伸出手去,抚慰道:
“乖儿别着急,你现在已经大好,再也不会变成另一个洁儿了。”
雯儿恍若未闻,呆坐椅上,脸色渐渐变得白了。
云震大为心痛,急道:
“雯妹,你在想什么?另一个高洁并非是你,你是雯儿,高洁的作为与你无关,你何必如此自责?”
他声音很大,好似唯恐雯儿听不见。
雯儿的眼睛活动了,喃喃道:
“高洁与我无关,我是雯儿,我是雯儿。”
这时,高夫人眼神之中忽露奇光,看了云震一眼,云震一无所觉,接道:
“是啊!高洁是高洁,你是你,你没听云震说吗?你不会再变成另一个高洁,你的病已经好了。”
雯儿眨眨眼睛,看看云震,又看看高夫人,说道:
“病好了?病好了?妈……”
扑去高夫人身上,蓦地哭将起来。
高夫人眼眶一红,轻轻抚摸着她,哽咽道:
“乖儿!痼疾已愈,你该高兴才是,别哭了。”
雯儿缓缓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道:
“妈,您不怪我吧?”
高夫人道:
“傻孩子!娘怪你什么?”
雯儿道:
“我再也不会恨您了。”
高夫哦了一声,破涕为笑,道:
“你从来就未恨过为娘,恨娘的乃是另外一人,快别记在心上,来,起来,娘有话问你。”
雯儿如言坐了起来,高夫人又道:
“乖儿,你病体己愈,有什么打算吗?”
雯儿擦擦眼睛,讶然道:
“什么打算?”
高夫人笑道:
“譬如说……”目光望着云震,话却故意顿住。
雯儿顺她的目光向云震望去,恍然道:
“哦!……我与云哥哥回家去。”
高夫人神色一黯,躯体微微颤了一下,道:
“你仍不愿跟为娘在一起?”
雯儿道:
“不!妈不知道,那‘小瑶池’真好啊!不过,我会和云哥哥回来看你的。”
高夫人蹙然道:
“乖儿不是对为娘感觉不满吧?”
雯儿摇头道:
“不是的,妈很好,但我还是想回‘小瑶池’去。”
高夫人道:
“这里有丫环侍仆,也有亭台楼榭,鱼鸟花树,不比那‘小瑶池’更好吗?”
雯儿想了一下,道:
“这里的人很俗,景色也比不上‘小瑶池’自然优雅,妈若去过,就知道那里比这里更好了。”
高夫人叹口气道:
“你好像不是为娘生的孩子。”
雯儿微微一怔,道:
“怎么不是呢?我不是你亲生的吗?以往我以为是天地所生,现在我知道那是我错。”
高夫人苦笑道:
“你一人去往‘小瑶池’,为娘如何放心得下?”
雯儿眼睛一转,道:
“那不要紧,有云哥哥陪我呢!妈尽管放心。”
高夫人眼中又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向云震瞥了一眼,说道:
“你云哥哥有事在身,怕是不能陪你了。”
雯儿先是一怔,继而说道:
“那也不要紧,我陪云哥哥先去办事,办完事再回‘小瑶池’就是了。”
高夫人神色越发黯淡,双眉紧蹙,口齿启动,一望可知,她内心实是万分难过,半晌,只听她长长叹了口气,道:
“好吧!你去吧!你既然执意要去,为娘也只得由你了。”
她必是经过一番克制,始才说这话,但雯儿却似一点也不觉得可贵,随即站起身来,去拉云震,道:
“云哥哥,咱们走吧!”
云震自从得知雯儿痼疾已愈,一直显得凝凝呆呆,原先他在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太阳丹’治愈了雯儿的宿疾,好似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打水姑娘”嫁给金陵王,隐迹于此,成了雯儿的母亲,似乎也是一种报应。但究竟报应什么?却又想它不出来。随后他眼见金陵王夫人骨肉情深,雯儿对亲情却又如此漠视,因之他深深同情高夫人,觉得该劝雯儿留下,岂料,正当升起此念,雯儿已经催他走了。
这时,云震虽然已经站起,心头仍是浑浑噩噩,正在想那劝导雯儿之法,神智并没完全清醒。
突然,他感觉两道电芒向身上射来,猛一凝神,原来那是高夫人清澈的目光,只听高夫人一字一顿,道:
“云震,我有话问你,你要诚恳回答。”
云震为她声气所慑,一时不由自主欠身道:
“是!”
高夫人道:
“高氏门中,仅此一女,你可知道?”
云震道:
“晚辈知道。”
高夫人道:
“我将洁儿交付予你,你能始终如一,善待于她吗?”
云震道:
“能!”
高夫人道:
“你可明白‘诚信’二字何意?”
云震遭:
“晚辈明白,言必行,行必果,是谓‘诚信’。”
高夫人忽然幽幽一叹,道:
“你……你们走吧!我也是顾虑太多了!”
起身行去,已自泫然欲泣,瞬息消失于屏风之后。
云震无端打了个冷颤,悚然抬头,哪里还有高夫人的影迹。
云震怔得一怔,那铁娘也已转身离去。
又听雯儿脆声道:
“云哥哥,咱们走吧!”拉着云震,往外走去。
云震但觉诸事烦琐,心乱如麻,却偏偏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默默的任由雯儿牵着手,缓缓离开了金陵王府。雯儿本有许多事想问,但她性格温纯,对云震更是体贴入微,见他脸色沉重,愀然不乐,每次话到口边,终于忍住。
这时艳阳斜照,已是申牌时分,两人默默而行,不觉出了金陵城。
行不多远,忽听雯儿噫了一声,住足道:
“小雪怎么不来接我啊?”
云震怔了怔,神智顿时清醒过来,暗暗忖道:小瑶池远在数百里外,良马虽然识途,人兽岂能通灵,恐怕是她每次发病,金陵王用小雪驮她回府,待她清醒,再遣小雪送她回去,她心不染尘,认为是小雪自行来接,那也不足为奇了。
他心中在想,却不说破,微微一笑,说道:
“小雪不来,咱们就自己走去吧!”
岂料雯儿美目一张,急道:
“我不认得路啊!”
云震闻言,看看雯儿科头濯足,内心也发起急来,举目四望,忽然又是一怔,这一怔,脑中顿时掠过西门咎等人的影子。
原来两人停身之处,路旁有棵枯树,树后有个洞穴,正是凌晨云震藏身之所。
雯儿见他望着枯树发怔,不由紧张起来,道:
“云哥哥,这棵树有什么不对吗?”
云震哦了一声,遭:
“我有几位朋友,清晨在这里失散了。”
雯儿也哦了一声,道:
“可是要去找找他们?”
云震道:
“我倒不用去找,但不知他们可曾遇到意外?”
雯儿眨眨眼睛,道:
“你的朋友很多吗?”
云震道:
“也不太多。”
雯儿想了想,柔声说道:
“咱们还是找找看吧!”
云震殊感意外,道:
“你不是要回‘小瑶池’去么?”
雯儿道:
“小雪没来,你的朋友又失散了,咱们先找你的朋友,然后再问路回家吧!”
嘴说先找朋友,脚下则顺着道路往前走去,云震本想告诉她,要找朋友,须得先回城里客栈去,但雯儿一言一动,皆有一股令人不忍违抗之力,他竟默默的伴随而行。
转过一片山坳,经过一段山麓,雯儿忽又止步道:
“云哥哥,我饿了。”
云震听说她饿了,顿时也觉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原来酒宴席上,两人都没有吃东西,但这时前不把店,后不把村,饿了怎么办?
忽见前面山麓,转出一名脚夫,云震连忙迎去,拱手道:
“请问大哥,前面可有打尖歇足之处?”
那名脚夫挑着一担杂粮,脚下未停,口中应道:
“不远处有片茶店,兼售饮食,要去快去,现在人多,去迟怕要向隅了。”
雯儿紧随而至,闻言之下,双双向那脚夫来路奔去。
转过山麓,果见路旁大树下有家茶店,那茶店用竹子搭成,虽然简陋,却也宽敞,这时人头攒聚,已经上了八成座。
两人来到茶店门外,一名店伙迎了上来,欠身道:
“两位里面坐。”
抬起头来,突见雯儿如此美貌,顿时张口结舌,瞪眼呆住,云震双眉一蹙,大声道:
“可有什么吃的?”
那店伙似由梦中惊醒,惶然道:
“有!有!公子爷里面请坐。”
雯儿依着云震,跟随店伙走入店内,那店里顿时落针可闻,数十双眼睛,全部盯住雯儿发愣,吃喝也停止了。
云震有过一次经验,见怪不怪,揽着雯儿在一张空桌坐下,问道:
“你想吃什么?”
雯儿毫不思虑,道:
“水果。”
那店伙怔了一怔,急道:
“小店没有水果。”
雯儿道:
“去买吧,什么水果都好。”
那店伙更为着急,道:
“荒山僻野,一时哪里去买?”
云震想想也对,接口道:
“那就来点饭菜吧,愈快愈好。”
那店伙连忙哈腰作揖,道:
“是!是!小店饭菜现成,马上送来。”
转身而行,却又不住回头望雯儿。
须臾,饭菜送来,竟是粗菜冷饭,不见丁点油水。
云震确是饿了,替雯儿装了一碗,自己也装了一碗,三口两口,已将一碗冷饭咽下肚去,再装第二碗时,却见雯儿并未举箸,
不觉奇道:
“你怎么不吃?”
雯儿摇摇头,道:
“我不想吃饭,我想吃水果。”
云震微微一怔,本想叫她勉强吃上一点,继而一想,雯儿性喜果食,“小瑶池”取之不尽,就算饭菜,那金陵王富甲一方,更不乏山珍海味,面前这饭菜冰冷粗劣,她如何咽得下去?
这样一想,不觉叹了口气,道:
“好吧!咱们另外设法去。”
饭碗一推,就待结账离去。
忽听一人长长喘了口气,道:
“这女郎莫非真是仙子,怎么不肯吃饭?”
另外一人大声接口道:
“饭乃烟火之食,仙子哪有吃饭的?”
又听一人哈哈大笑道:
“仙子也喝酒,你这酒鬼快去敬她一杯啊!”
这些人口不择言,肆意叫嚣,全然不知礼数,云震微有怒意,举目望去,但见俱是庄稼人,庄稼人粗鲁庸俗,就算有气,也发作不得了。
只听门外一个洪亮却又带稚音的人叫喊道:
“让开!让开,你们在瞧些什么?俺大宝也得瞧上一瞧。”
云震循声望去,但见门口早已挤满了人,这时那人群正向两侧退去,须臾已见一人挑着一副担子挤了进来。
那人身高八尺,肌坟骨大,穿一身油黑短衣短裤,长得浓眉大眼,海口狮鼻,望去好似半截铁塔,单手推动,那人群竟像墙壁一般,急向两侧倒了下去。
他肩上那副担子,一头挂着一个酒坛,那酒坛少说也可装上六十斤陈年老酒,但他好似没事儿一般,挤进人群时,那酒坛晃也不晃一下,云震凝目而视,不觉瞧得呆了。
店伙急急奔来,冲着自称“大宝”那人吼道:
“宝儿,你来干么?”
大宝道:
“瞧热闹!”
举目四望,那酒担子仍未放下。
店伙连连挥手,道:
“回去!回去!这里没什么好瞧的。”
大宝见到雯儿,忽然裂裂嘴,怪叫道:
“嗨!这姑娘真棒!”
店伙又急又恼,大吼道:
“宝儿,滚出去,别在这里胡闹。”
大宝两眼一瞪,道:
“你叫俺什么?”
店伙跺脚道:
“宝儿,你……”
“你”字刚出口,大宝已经冲了过来,宏声道:
“揍你,宝儿是你叫的?”
举拳一挥,却未击下,偌大的拳头如果击下,不吐血也得带伤。
店伙吓得连连后退,颤声道:
“你……你……告诉你大爷去。”
低头猛冲,似要夺门而出。
大宝似乎十分畏惧那位“大爷”,举步挡住去路,嘻嘻一笑道:
“俺没有揍你,急个什么劲儿?”
他这么一说,店内顿时哄起一阵大笑,云震也自忍俊不禁,暗暗忖道,这人傻头傻脑,怕是个二愣子。
雯儿忽然向大宝身边走去,含笑道:
“喂!大宝,你那罐里装些什么?”
大宝注目道:
“女儿红。”
雯儿又问道:
“什么是女儿红啊?”
大宝浓眉一皱,道:
“酒嘛!这也不懂,你跟俺一样笨。”
雯儿微笑道:
“能喝吗?”
大宝道:
“当然能喝。”
雯儿回顾云震,道:
“云哥哥,我想喝,咱们向他买一点好吗?”
云震尚未开口,那大宝已自高喊道:
“什么?你向我买酒?”
惊惶失措,转身奔去,就像遇上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雯儿耳闻衣袂之声,身形微闪,挡住去路,道:
“不要走啊,我只买你一半。”
大宝一怔,转身又逃,嘴里嘶叫道:
“不卖不卖,要买你去汤山问俺大爷……”
话犹未毕,只见雯儿又在面前,吓得连连却步,转身再逃,雯儿好似下定决心,非要买他的酒,如影附形般,始终挡住他的去路,这样转来转去,约莫过了半盏热茶光景,两人仍是不肯歇足。
这时,那些庄稼人早已悄悄溜走,他们眼见雯儿“飞”来“飞”去,认为雯儿不是仙子,也是鬼狐,哪敢再呆下去。
原先云震认为大宝是个二愣子,倒有意喊住雯儿,叫她不要再追,但稍后看法大变,竟自全神贯注在那大宝身上,话都忘了说了。
原来大宝个儿虽大,脚下也并不敏捷,但闪避于桌椅之间,却是进退有致,毫无撞碰零乱之象,连那肩上的担子,竟也沉稳如山,不见晃荡。
这现象殊不寻常,云震身上肩负万斤重担,又明知罗侯宫的属下,散居金陵;当下警惕之心大起,微一沉思,随即大声道:
“雯妹,此人藏私,出手攻他。”
雯儿应声道:
“好!”
双手一挥,长袖飞舞,真朝大宝腰眼拂去。
大宝但觉人影闪动,雯儿那双衣袖已经卷到,当下“嗨”的一声惊呼,连忙身躯一转,急急朝一侧跃去。
雯儿咭咭一笑,道:
“你别走啊!”
笑声中,娇躯微闪,跟踪而上,双袖倏翻,露出一对洁白柔荑,皓腕轻舒,左右抓去。
这一招变化无穷,大宝刚想闪避,但觉左肩一紧,肘弯已被雯儿抓住。
云震见雯儿轻易抓住大宝,不觉更为诧异,双眉轻蹙,暗暗忖道:似真还假,此人好像不谙武技,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宝肘弯被捉,顿时怪叫道:
“好啊!你要打架?俺揍你。”
身躯一蹲,放下担子,右拳一挥,就往雯儿肩窝捣去。
雯儿举重若轻,抬臂一送,大宝铁塔似的身子,像只纸鸢,直向云震面前飞去,接着听她娇声道:
“云哥哥接住,我要喝酒了。”
云震接住大宝,雯儿已经端着酒坛,揭去泥封,坐在桌边,舀了一碗酒,悠闲地喝了起来。
大宝见状,顿时脸色发白,揭力挣扎,大叫道:
“惨了!惨了!”
眼眶一红,泪珠竟已滴落下来。
“大宝,咱们喝你的酒,给你银子,你何须这般伤心?”
大宝举手试泪,瞪眼道:
“不伤心?你管俺酒喝?管俺饭吃?”
“呜呜呜”他竟索性大哭起来。
云震心头好生诧异,暗暗忖道:看他不似作伪的人,何以对喝酒吃饭看得这般严重?再说,喝他一点酒,折价赏他钱,何致于使他没有酒喝?没有饭吃?
这问题看似滑稽,却也颇费猜疑,就连云震这样聪明的人,竟也一时想它不通。
雯儿似已喝足,这时款款行来,娇声道:
“云哥哥,这人好奇怪啊!”
云震微微一怔,道:
“他哪里奇怪?”
雯儿微笑道:
“你摸摸他的骨骼,他那骨骼是软的。”
云震哦了一声,随即探手抓住大宝肩头,刚才接住大宝,他未在意,此刻经雯儿提醒,果觉大宝的骨骼不如常人坚硬。这一发现,使他大为惊奇,双手连动,顿时捏遍了大宝全身,捏得大宝“哇哇”怪叫,有时更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他并不以此为满意,捏遍骨骼,倏又抓住大宝右腕脉门,渐运真力,缓缓向那穴道逼去,岂料力透半分,突觉那穴道陡然不知去向,同时有股暗劲向外直冲,以他目前的修为,他几乎抵挡不住那股暗劲,就在这时,大宝倏的一声大叫,抬臂一挣,竟挣脱了云震的手掌。
结果如此,云震呆了,他练过“六丁抱一大法”,知道如何运气抵拒外力,但这是六大顶尖高手相助下苦练而成,目下尚停留在以意使力阶段,而大宝明明不谙武技,却具有这等移穴反震的本能,岂非天生异秉?
惊疑之间,雯儿忽又娇声道:
“云哥哥,这人大智若愚,是块朴玉吧!”
云震吁了口气,道:
“岂止是块朴玉而已!”
雯儿微笑道:
“这人外表迟钝,但却天生慧根,我很喜欢他,咱们带他走,好吗?”
云震不觉失笑道:
“雯妹,你也真痴!旁人自有他的家庭父母,咱们怎能随随便便带他走?”
突闻大宝凄然道:
“俺父母都死了,要不然,俺也不担心饿肚子了。”
云震心头一动,移目望去,问道:
“大宝,你今年几岁?”
大宝道:
“十四。”
云震又问道:
“你姓什么?”
大宝道:
“牛大宝。”话声一顿,忽又恨声道:
“你们喝了俺的酒,害俺没有饭吃,没有酒喝,还要唠唠叨叨。”
云震微微一笑,道:
“那是咱们不对,但不知可有办法补救么?”
大宝两眼一瞪,道:
“有什么办法?除非将那坛酒恢复原样。”
云震道:
“那么!咱们照样将酒坛封上吧!”
大宝道:
“封上什么用?俺大爷一眼就看出了。”
云震眼珠一转,道:
“我知道了,必是你那大爷怕你偷酒,命你在外面不得打开酒坛,若是见到酒坛已非原封,就不让你吃饭,不让你喝酒,是吗?”
大宝道:
“可不是,俺大爷还不准俺和人打架。”
云震暗暗道:你若与人打架,那不经常要犯人命?
心里在想,嘴上却道:
“那可怎么办?咱们可是大错特错了!”
大宝道:
“你错不要紧,俺可惨了。”
雯儿忽然接口道:
“你是担心没有饭吃?没有酒喝吗?”
大宝道:
“自然,俺大宝若不吃饭喝酒,岂不要饿死渴死。”
雯儿微微一笑,道:
“那位大爷是你什么人呢?”
大宝眨眨眼睛,道:
“大爷就是大爷,什么人?”
雯儿美目一转,道:
“我供你吃饭喝酒,好吗?”
大宝眼睛一亮,大声道:
“真的?”
“我不会骗你的。”
大宝顿时眉开眼笑,霍地跳将起来,道:
“好啊!俺饿了,饭来。”
雯儿叫道:
“店家,送饭来,菜选好的。”
话声一顿,指着开封的那坛酒,又道:
“大宝,你不是要喝酒吗?那坛酒你喝吧!”
大宝一声欢呼,端过酒坛,未等店伙送来饭菜,已自就着坛口,“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然后使劲一抹嘴,望着雯儿,笑道:“宝儿,你叫我宝儿,大宝是别人叫的。”
雯儿看看云震,两人相视一笑,不由得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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