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长得一点也不黑,但他全身黑衣劲装,使得他让人感觉到很辣手、很棘手之余,还生起了一种“宛如一只黑色指天擞”的感觉。
他出手的确很辣。
他出现的时候己动手。
他出手一剑,屏风就裂了开来——也就是说,当大家发现屏风裂开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存在;当大家发现他的存在的时候,他的剑己斩裂了屏风同一时间已斩到戚少商面门!
戚少商只觉面上一筹。
他正与天下第七全神贯注对敌。
对峙。
也对坪。
他自然应当没发现有这样的一个像黑辣椒般的人,居然匿伏在屏风之后,予他致命一击。
这一刹间,他已来不及做一切应变的措施。
屏风裂了。
剑当头斩到。
戚少商正全神对付天下第六。
他还占了上风。
能在天下第七这种人面前占了上风,谁都难免有点洋洋自得。
一旦得意,难免会有点疏忽。
——这点,就算戚少商也不例外。
杨无邪则给狄飞惊吃住了。
他一动,狄飞惊就一定动;就算他能及时出手救助戚少商,可是又怎突破得了狄飞惊的拦截?
孙鱼呢?
就算他能及时动手,但他对面却有一个人:
一个女流之辈。
——同时也是一个莫侧高深的人。
她是一个在京师的帮会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女子,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武功?
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孙鱼要是出手,只怕她也一定出手。
——孙鱼能敌得过她吗?能突破得了她的拦截吗?
这些,谁也不知。
连孙鱼也不知道。
因为他没有出手,一个惊人的变化却发生了:
他没有出手,但他本是在手里而今在他身边的一件“东西”却出了手——
另一个人出了手!
1O.梦中剑
“波”的一声,孙鱼手边那一口大包袱爆裂了开来:
一个人急窜了出来。
这人手上有剑。
青色的剑。
剑青寒。
剑绽发出一种傲意。
而且酷。
这一人来的及时,这一剑更攻得即时。
“叮”一声这一剑自下而上,跟那“黑辣椒”自上而下的剑刚好交劈在一起。
这时,外面轰动了一声,雷行电闪,自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如雷球一般的滚拥了过来,忽又似遇上重峦千峰般的障碍,顿住了,锁死了,但在电光火石、双剑交击的一刹,照见了:
自屏风后现身的那人,很瘦,很小,很清,很灵,几绍长发,撇落于额中眉间,眼神还有点忧郁。
但他发那一剑的时候,竟是闭上了眼睛的。
——他竟是在闭着眼睛发剑的!
另一个自孙鱼包裹里“炸”出来的人,却很高,很傲,流露出一种孤芳自赏、独来独往的神色,而且仿佛还很冷。很酷,也很洁。
他的人一出现,就跟那梦中出剑般的少年对了一剑。
他虽然是自大包袱里“破茧而出”,但出手的时候,仍寒傲似冰,出剑的时候,连望也不望对方一眼:好像他这一剑,一定能命中似的!
这一剑对得极快,在场任何人,都来不及应对,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之际,那黑辣椒般的少年,忽然把眼皮一翻,露出黑而亮、亮而丽、丽而利的一双眸子,狠狠也恨恨的盯了破他那一剑的人一眼。
然亏,“乒乓”数声,他一连撞倒几道屏风,更穿破窗棍,在风大雨大中飞投而出——不见了。
然后血光暴现。
流血的是仍留在楼上的高傲青年。
他全身巍巍哆哆,以剑支地,连剑身都弯曲了,剑身也发出嗡嗡的细颤,但却不祈断,他的人咬牙切齿,但也决不倒下。
他一身青衣,但自左肩膊处到右腰胁,嗤地喷出一蓬血线。
血线很快就成了血泉。
他整个人都几乎裂了开来。
但并没有真的裂开:只不过在负伤的程度上,却接近令人有这样的震怖。
他伤得很重。
但斗志依然很盛。
他整个人都给痛楚烧了起来似的,服神仍盯死了那扇破裂的窗口。
“好个‘梦中剑’——!”
他嘶声道。
“好个罗睡觉!”
戚少商也嘎声道。
他手中剑仍向着天下第七。
罗睡觉在屏风后一剑劈下的时候,只要他一有反应,天下第七就会对他发出致命的攻击。
那时候,戚少商就面临背腹受敌之危。
可是,天下第七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抢攻,因为那白色袱里裂帛而出的剑手,及时跟罗汉果对下一剑。
戚少商仍盯着他。
他无理可袭。
无机可趁。
孙鱼要去扶挽那寒傲青年。
那青年冷哼一声,孙鱼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只好又缩了回去。
戚少商关切的问:“孙兄,伤得如何?”
那青年脸肌搐动,哼声道:“还撑得注。那家伙伤得不比我轻。”
戚少商即道:“孙大侠的‘飞纵剑气’,剑锋之外八尺比剑尖更利,罗睡觉这次一定讨不了好。”
青年虽然在咬牙忍痛,但目中却流露一种奇怪的神色:“好厉害的剑法,我只斩伤了他的,没料他竟是以脚发剑的。——一招失利,马上就撤,这端的是一个好人物、好对手!”
“原来戚搂主留了这一手,你这一手好绝!”却听雷纯道:“果然是‘一直神剑’孙青霞,难怪有那么好的剑法,一剑能迫走七绝神剑之首罗睡觉了!”
孙青霞看了雷纯一眼。
∷狄财婀郑豢戳死状恳谎郏途醯蒙丝诤孟衩荒敲赐戳恕?
他一向好色。
——他总不成好色到可以当美色为止痛药吧?
但事实却似如此。
狄飞惊却在此时清了清喉咙,道:“本来我们约好,双方只有三人上来三台楼,—
—这位孙大侠;岂不是额外的一位?”
杨无邪马上反话:“那么,罗睡觉呢?他躲在屏风后发剑,你们怎不会事先毫无得悉吧?”
狄飞惊居然说:“他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们无法为他的行为负责任。而且,他可能是一早已上六合楼来了,不相信,你们可以问你们早在前晚已布伏在附近的子弟问一问,他可决不是跟我们一道上三合楼来的。”
“他也一样。”杨无邪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是在包袱内,由孙舵主提上来的——他可没有‘走’上来,而且他也不是咱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他是大侠‘直剑孙青霞’,是我家楼主的朋友。”
孙鱼立刻接道:“这么说,你们处心积虑,在这儿布下了那么多埋伏,今天的会面,你们是旨在要是谈不拢,就要赶尽杀绝了?”
狄飞惊连忙一摊手,坦然道:“你弄错了。今天六分半堂的人,可谁都没有出过手,也没有人动过手。”
戚少商冷笑道:“那么,在这位文先生和罗神剑出手暗算之际,同一时间在四面八方翻拥过来。要强攻进来的,却又是什么人物?”
雷纯依然笑悠悠的道:“且不管是什么来路,却都不是咱‘六分半堂’的人,而且都给戚楼主的人轻易截住了。”
杨无邪又笑而露出白牙:“这个自然。以‘霹雳堂’截‘霹雳堂’,以‘八雷子弟’对付‘八雷子弟’,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也是最适当不过的人选。”
谁都知道“六分半堂”当年创帮的总堂主“大雷神”雷震雷,其实就是出身自“江南霹雳堂”的“田字辈”第四级战力好手。
要知道“江南霹雳堂”是以火器名震天下,在武功心法上,“五雷天心”,“一雷天下响”、“五雷轰顶”、“雷霆一击”、“风雨雷电龙行千里大法”,都是不可一世,名动江湖的秘技。堂内又分“雷霆霹雳”四级,“田”为第四级,战斗力最高,其次是“廷”,“廷字辈”的高手,在“雷家堡”,精英中,也不过只有八九人而已,雷损亦为其中之一,第二级是“辟”字辈,这一级战士,在江湖已可挤身于一流高手之列。其他都是“历”的辈——就算是这第一级战士,在武林中也算是个好手了。
堂内其实还有“未入级”的战士:那是“雨”字辈,也就是未能挤身于“田廷辟历”
这四个阶级高手之列的“霹雳堂”子弟。
由于,“江南霹雳堂”后闹内哄,一图发展,一要巩固;野心勃勃的雷家子弟,就此上创帮立业,一支凶暴强大的就成了咤叱黑道的“六分半堂”,一支温和保守的则成了“封刀挂剑小雷门”。
“江南霹雳堂”也由是元气大伤,势力大减。
雷家的分裂主要是来自:“霹雳堂”虽向以火器出名。但在当时,仍难登大雅之堂,一般江湖人士、武林高手,在兵器布阵上或许都会借重雷家的火器,但不见得看得起这种“左道旁门”的奇巧功夫。
可是,若论武功实力,雷家的人还未能受武林名门大派看重,这点使战力极高的雷家子弟,很不以为然。
是以,“田”字辈第四级中仅有的三至四名高手,其中一名叫“见龙在田”雷郁,仍坚持以火器,心法、内力为正统,不肯稍易雷家古风,但其他两名绝顶高手:雷艳和雷怖,一以剑法,一以刀法,名震于世,别出蹊径,惊才绝艳,出类拔萃,使“江南霹雳堂”除火器、内功、心法之外,终于能在武林正统武器里,也名列前茅,双峰并峙。
不过,他们的成功,也养成了这两大高手和他们支持者的傲慢浮躁,两派互斗,又为雷郁的正统主流派系所不容,终于使“江南霹雳堂”一度四分五裂,连雷震雷这等在“田字辈”中惟一不涉二派中任何一派的一流好手,也只好联同雷阵雨、雷损这些“廷”
字辈的好手,脱离雷家堡,另闯天下。
这后来才造成了“六分半堂”。
也造就了雷损。
雷损不但一手扶植起狄飞惊,也提拔了雷动天。
——雷动天当时只是“田廷辟历”四级高手中的“辟”字辈,但而今伊然一方宗主了。
话说风水轮流转,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因主力尽去,大将凋零,实力也远不如前,故“雷家子弟”中,有很多沉不住气的,就给武林中他宗别派拉拢吸收,其中“雷家堡”
中的“雷公电母”雷日、雷月,愤而加入了“有桥集团”。“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四大高手,就因为雷卷的引介,因而支持“金风细雨楼”;至于雷实、雷属、雷巧。雷合,则给蔡京收买,常与“六分半堂”联手对敌。
是以,杨无邪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事实:
由于近年来“六分半堂”的分裂内斗,以致人心涣散,很多雷家精英,成了敌对,这也让“六分半堂”,得以倚熟卖熟,有机可趁,乘机招兵买马,凭那一点“血缘”关系,把不少雷氏子弟的精英高手,吸收纳入堂里来。
所以势力大增。
不过,“金风细雨楼”也不甘后人,透过“小雷门”的关系,也招收了不少雷家堡的英才好手,为其所用。
这点狄飞惊当然明白。
所以他带点惋惜的说:“就是因为这的的原故,这次在蓝衫大街伏袭你们的行动,听说便是‘实、属、巧、合’四位向相爷报的讯——这就注定了他们这一击非惨败不可了。”
这是当然的结果。
蔡京信任的是“实属巧合”。
“实属巧台”布署在蓝衫大街狙杀戚少商。
可是“如有雷同”却与“实属巧台”原在“雷家堡”是同一“辟”字辈的高手,彼此之间,交情极深。
也就是说,蔡京要“实属巧合”去布置这次狙击行动。那是自招其败,势所必然的了。
——只伯他不营派谁去杀戚少商,结果都是一祥。
只有罗睡觉够聪明。
够警觉。
又或是他及时收到别的讯息,利用他的三个师兄弟分散“金风细雨搂”的注意力,他自己却在三合楼里对戚少商发出夺命一剑。
却不意遇上了另一个剑术高手:
“直剑淫魔”孙青霞!
两人拼了个两挫俱伤。
狄飞惊这几句后,其实也是说与天下第七听的。
因为天下第七也是蔡京派来的人。
——既然是蔡元长的人,就不妨让他转达一个消息:
在料理江湖人、武林事上,你们还是不及我们道上的人熟悉。
当然,这弦外之音就是:
你需要我们。
不过,天下第七的反应,只冷哼一声:“相爷的作法,自有他的道理。”
他仍盯注戚少商一口曾不断追打他鼻子的手,和一只踩着他包袱的脚,说:
“许多人都曾以为他们能斗得过他、骗得过他,但这些人,我看不见有几个有好下场。”
11.隔夜感觉
杨无邪眯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对方不止是一个人,也不只是一个可怕的杀手,而是一个疑团,一个线索。
杨无邪平时的眼睛很大,很明,也很亮,看来很爽朗。纯真,一点也不像是个谋略家的样子。
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最少有两个特点:
一是懂得让自己活得幸福、快乐。
一是不让他人太清楚自己是个聪明人。
杨无邪无疑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虽然常常都令他的主子、领袖甚至纹尽脑汁。伤透脑筋,但他依然懂得让自己放松、轻松、活得宽心和开心。
——著不能轻松自在,像他那么一个常要运筹帷幄、运智逞谋的人,早就因太紧张而垮了、崩溃了。
他一直都保持开心,甚至保持胃口、让自己活得愉快些,吃得胖些,才能想出些有用的点子,让自己对理想和组织的奉献再多一些。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意。
当年“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重用提拔他的时候,他才下到二十岁,在几次考验和试炼之后,居然就耀升他为楼子里的“参谋”。
那时,连他也吃一惊,别人更为之哗然。
苏遮幕却独排众议:“谁说年轻人就不可以担大任?有些人天生早熟,智能天纵,将相本无种,英雄莫问出处,高手不看年龄,杨无邪机智狡诈,却又忠心不二,我仔细观察过他,他虽智计百出,但对老人、小童、妇孺,当真信诚不二;当真有过人之处,我认为他的智慧足以助我成大事。”
苏遮幕这番说法,日后便传出去,可能就成了杨无邪外号“童叟无欺”的来历。
当然,当时“金风细雨楼”的“老臣子”激烈反对和抗议。
其中上官中神就反对最力:“年轻人就算有志气、有作为,也宜攻不宜守,利冲锋不利于防守,像小杨这点年纪。让他多出去冲锋陷阵,以作磨炼,总好过镇守大本营定策指挥——这样的小伙子凭什么调度我们?”
这样子不赞同的声音很多。
只是苏梦枕却大力支持杨无邪。
他那时候对这件“委任”杨无邪为“参谋”一事只说了一句话:
“没有新不新,只有好不好,谁都可以是大人物,英雄来自无名辈。让杨先生负责运智用汁,只怕苦了他一辈子。余事毋庸置疑。”
他这句话平息了众议,也止了众疑。
杨无邪对这番话听得热泪盈眶。
——真正感动他的,倒不是苏梦枕的推许,而是苏梦枕那一句:要他“……负责运智用计,只怕苦了他一辈子。”
因为这是最切中要害的:
用谋运智的人,在组织里,虽为英明领袖所重视,但却多无实权,且又多为部属不服、轻视,活在夹缝中,且弹精竭智,功高则震主,易受清除排挤,而有功时多为实务干材、拥兵主将所夺,实左右做人难,却又先领袖之优而忧。后众人之乐而乐,其苦痛可以想见,可想而知。
——一个真正智者,除非万不得已,是决不做人参谋、军师的。
不过,为了苏遮幕的赏识,以及杨无邪当时处境,他毅然承担了这重往,而且作出于许多重大献计,令“风雨楼”迅速壮大,节节胜利。
直至苏遮幕死。
杨无邪呈辞。
苏梦枕坚决挽留。
杨无邪本就与苏梦枕交谊极深,彼此也极为了解推重。
他深知苏梦枕要比他父亲还有才干,也明白苏梦枕必比苏遮幕还要重视他的才干,但他还是想远离这江湖腥风血雨之地。
惜不成。
苏梦枕决不让他走。
于是杨无邪就为这苏氏父子出谋献计,暗中推动,主持大局,几近二十年。
——两代之间,作风不同,同样英明,恍如隔世。
他跟苏梦枕的合作无间,如鱼得水,挥洒自如,进退得亘。
直至苏梦忱遭白愁飞孤立暗算而遭崩败,那些日子里,只有他才知晓苏梦枕必藏于“敌”方核心以求自保,他则投身于“发梦二党”中,暗中招兵买马,重新布署组合“风雨楼”的忠心弟子,以期光复“风雨楼”,更千方百计,试图透过“六分半堂”跟身在虎穴的主子取得联系。
这段岁月,可不好过。
杨无邪这才见沧桑满脸,发见秃顶。——这时侯的他,才算是真正的聪明“绝顶”。
后来他助苏梦枕格杀白愁飞,又忍痛负重,接受苏梦枕的“秘密指令”,在苏梦枕恢复“大位”之时,一击杀了这个他既敬又重,既爱也畏的知交、主子、领袖。
苏梦枕发出这样的命令,是不愿他身受“六分半堂”的控制,着了雷纯决无解药之毒,而使“金风细雨楼”日后得受“六分半堂”的操纵,自己也不想成了傀儡。
他只有死。
杨无邪之所以接受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看出苏梦枕也已病入膏盲,时日无多,且曾得到村大夫的“印证”:
——在白愁飞未发动“叛变”之前,苏梦枕已经“垂危”。
若不是苏梦枕为建立“金风细雨楼”之大业而致使身罹二十六种恶疾缠身,白愁飞可能根本就无法发动叛乱,甚至在早已异动之前就给苏梦枕“制伏”了。
当其时,苏梦枕还一面得对付“六分半堂”的亡命斗争,一方面得应付蔡京派系的压力打击,又得要留神于“有桥集团”的迅速冒起和挑战,在沉商未愈、为情所苦之时,终为白愁飞所趁。
杨无邪忍心“杀”苏梦枕。
这之后,杨无邪就“老”得更快了。
由于苏梦枕的作风一向比较沉郁,为人也常落落寡欢,这生命情调无疑对杨无邪也有影响。
但从苏梦枕临危授命,到王小石毅然接受任命,两者之间,对杨无邪而言,却非隔世,而仿佛是隔了一夜的感觉。
苏梦枕自重阴郁。
白愁飞自大傲慢。
王小石则自在好玩。——三个领袖,性情作风,都全然不一。
杨无邪在苏梦枕殁后,心情沉重之时,恰好遇上王小石这等明侠轻松的作风,使他从痛苦的泥潭中拔脱出来,极有帮助。
——不过,王小石很快的就离开了京师。
他一直都不想当一帮之主。
他无意要领导群雄。
戚少商能。
他虽是桀骛不驯之士,但又能适时应世,随机生变。
杨无邪为戚少商出谋献计,周旋于京城各派势力之中。这才真正的发挥了他的才智、才干,有时戚少商甚至不只让他负责谋略、策划,而是派他直接参与行军、作战,令他之长,更得尽展。
王小石与戚少商的灵活、锐气风格,对杨无邪的心情有相当正面的作用。
杨无邪收拾心情,更加全情投入,全力以赴。
许或,他惟有这样,觉得才对得起死去的苏梦枕吧。
只要“金风细雨楼”大业不坠,名声日隆,苏梦枕在泉下方才可以瞑目。
这些日子,他又回复了以前的意气风发,但又能做到抑制潜藏。
他的眼神又回复了明亮。
他只有在眯起双眼思考或观察他人时,才显得有些奸诈。
他也显然省惕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眯起眼来的时候,就笑。
他一笑,亮出了整齐的贝齿,很无邪,也很可亲。
由于他常常要思虑问题,也时常要观形察色,他当然下想让人觉得他太“奸”。
是以他常笑。
笑是好事。
一个人本就应该多点欢笑,少些忧愁,莫要发怒。
——人常丧命于忧怒,多于敌手。
这个观念其实是王小石影响他的。
王小石甚至还半开玩笑的作了一首曲子,填上了词,让楼子里、塔子里的兄弟们常常唱得琅琅上口:
——绝不哭丧着脸孔,决不皱起了眉头。面对着:暴敌,我们要笑;面对着:死亡,我们要笑;面对着光明,我们更要笑啦哈哈哈哈哈……
如此大家一路嘻哈大笑下去,大家好像也真的唱得欢天喜地、普天同乐起来。优伤带来忧伤。欢乐感染欢乐。
这就是王小石的看法。
他运用的是“身教”,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不知不觉中感染、影响大家的想法。
他从下高高在上,但他的“境界”却不但高,而且妙。
他连一向惯常影响别人的运思方法的杨无邪,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不少。
所以杨无邪更惯常的保持笑容。脸上常有笑意。
包括他现在正在看天下第七的时候。
他看天下第七,就好像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一样。
以天下第七这样一个令人不寒而惊的杀手,自然不会很“有趣”。
天下第七也绝对不是“东西”。
但杨无邪还是看得很有趣。
他很感兴趣的看着他,甚至看得像天下第七这样的人也感觉到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就好像他发现对方身上长了三只角、两只苹果和一条尾巴似的!
天下第七给他看着,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把视线从戚少商身上收了回来,改而盯住了杨无邪,道:
“你看我作什么?”
杨无邪道:“因为你很趣。”
天下第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趣!?”
“蔡京手下有你这般有趣的人,也算少见。”杨无邪说:“可惜你也忘了,在蔡京手下做过事的江湖人,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
“你的两个师父,都为蔡京效命过,结果,一个死了,一个愤然而去,你都不致忘了吧?”
12.火虎传
天下第七的脸色变了。
他本来就是茶叶蛋壳般的脸色已变为猪肝色。
杨无邪就看着他的脸色,把话的打击力加重说下去:
“对,我还记得你老爹,可不是文张文大人吗?他就是因为替蔡京做事卖命,所以才丧命在四大名捕手中,可不是吗?”
天下第七气得连鼻上的裹伤布都在抖动着,杨无邪却像一点也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是在火上加油的说了下去。
“我听说你们父子本来不和。文大人的老婆太多,妾侍更多不胜数,所以对你们母亲始乱终弃,对你没尽抚养之心——可是待他丧命之后,却只有你矢志为你老爹报仇,别的都风流云散,改嫁的改嫁,改姓的改姓,改户籍的改户籍去了。”
他对大下第七的“身世”居然也“如数家珍”、好像是对方家里的一名成员那么“耳熟能详”:
“可惜,你父亲在生时你却未尽孝道,偏在他死后才不惜加入蔡京派系,借蔡京之力来力你父亲报仇,你也真不愧为一个孝子。”
天下第七听到这里,眼里不觉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紧握的拳头也稍为放松了一些,却听杨无邪又说:
“可是,你的省觉却也太迟了。你爹虽在你少时未尽过父责,但他在见过你之后,对你是很激赏的。他甚至认为他养在家里的儿女亲友包括他所宠的长子文随汉在内,无一人能与你相及,这点,在朝中与他共事过的同僚,都听过他对你的推许,甚至在他临终前,惟一个能指望为他报仇雪恨的,也是你,亦只有你……”
天下第七眼里的伤感己转为感伤。
他在听。
那是他的家事,他虽然不明白杨无邪是怎么知晓的(这个人好像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似的),但杨无邪显然说中的是他的心事。
“只不过,你一生走的,都是跟他违背、背向的路线。当日他之所以不容你于家门,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话,大好官途正路不走,却去跑江湖险道,诗书经艺不学,却去练邪门武功;各师大儒不去从学,却去拜江湖邪异为师。他人在当官,本人正好庇荫于你,你有大好前途。你偏不学好,连武功练的也是正派所唾弃的异功恶法,交的多是邪魔外道,他当然觉得你辜负了他的期许。”
这回,不止天下第七在听,连狄飞惊和雷纯也在听。
他们也不知道天下第七有那么多的往事。
他们也在好奇:
杨无邪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用意?是否别有用心?
“你一直都不听他的话,大概是因为一直都不能原谅他对你们母子所做过遗弃不理的事吧?何况,你认为他虽人入翰林,但所作所为,勾好结佞,跟武林中的邪派黑道,也没啥分别,凭什么来鄙薄你?你当然不服气。”
戚少商也微微笑着。
在听。
他已明白杨无邪的意思。
所以他站立的姿势很奇特:
他一只脚踏在天下第七那口包袱上,踏得很稳,很实。
但他整个人,却像只要一个轻叱、一个喷嚏,就会马上飞出去急弹两丈八连翻十六个斤斗似的。
他既似稳
也似不稳。
似坚。
如实。
但也十分浮。
很不走。
——其间,能达到这两点平衡处,就靠一个“黏”字。
但他一只手在扶着孙青霞。
孙青霞脸如纸金,已急点了身上几个穴道,运功调息,血水还不住渗出,看来,罗睡觉那一剑,不仅划伤了他的身体,也震伤了他的内脏。
那是非常利也非常厉的一剑。
——却不知“剑”罗睡觉也伤得如何?
戚少商一面对敌,一面踩住了天下第七的独门兵器,一面要替孙青霞护法。
他心分三用。
这是小事。
他惯于当领袖,善于应付变局。
他应付快、准、应变奇、急,必要时,还可以心分七八用,亦可不迫从容。
杨无邪却也正说的从容不迫:“你忒也有志气,很快便成了黑道上的煞星,武林中的奇人,令尊自然对你刮目相看,所以,逢人前便赞你,我看你出人头地、吐气扬眉、心中也必有曾洋洋自得过吧?”
天下第七哑声道:“这关你什么事!”
杨无邪不愠不怒:“这本来是不关我事。可是你练的是邪功异术,曾师从元十三限,但后来知道在他门下只能习一种绝技,你一旦艺成便弃之如敝,日后,甚至还为蔡京所令,参与格杀元十三限的行动。你也曾向‘霹雳堂’的一流高手‘火虎’雷郁拜过师学过艺,得过他的真传。但之后你都脱离师门.练成自成一格的武功,成了绿林的一号大煞星。”
天下第七的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手又渐渐紧握。
因为他发现杨无邪了解他的,已太多,太细,太无微不至。
这真太可怕。
杨无邪却仍把话说下去,且说得义正辞严,“可惜,文张因受蔡京之命,抓拿戚楼主,以致跟四大名捕对峙,最终命殁身死。你父一死,你反而加入了蔡京派系,你这就错了!”
天下第七惶恼了:
“这……这关你屁事!”
杨无邪的声音忽然加重了起来。
他越说越是洪亮。
掷地作金石声。
“本来不关我事。但你因报父仇而对付戚楼主,这就关我的事了。”杨无邪道:
“根本,你就是恩怨不分、报错了仇!”
“我……报错了仇!?”
天下第七哑声厉道:“你凭什么说我……报错了仇!?”
“你的仇人是蔡京,不是戚少商,也不是无情!”杨无邪义正辞严地道,“你的杀父仇人其实是蔡京,他不派你父干这种事,他就不会死!蔡京授意他和黄金鳞这些人去对付无情、铁手、戚少商,就算能够得手,试想追命和冷血会放过他们吗?诸葛先生会就此罢手么!?天下英雄会任由他们白白丧命在你爹手上么!———他只不过要你父亲送死!”
文雪岸额上冒起了青筋,像一只青龙的爪,笼罩在他头上。
他很瘦,所以青龙的爪子也就特别枯干。
他的手抖动,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戚少商行着他,更盯着他的手,特别是左手,就像他手背上正爬过一只毒蜘蛛,或旨他匕有十七只手指,指甲在开花、拳眼正结果似的。
天下第七嘶声道:“我要替他报仇,那就是完成他未完之志!”
杨无邪峻然截断了他的话:“你是在欺骗自己。你在令尊死后,发现作为一个江湖人,武功练得再好,也难有真权实势,还得要靠朝廷扶植,才望有大成就,所以你就借替父报仇为名,报效于蔡京,其实为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贵,一早已违背了你的初衷,也背叛了你爹的遗志!”
然后他问:“你知道以前令尊大人为什么连他嫡系长子文随汉都没看得入眼,独看得起你?”
天下第七双目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厉光。
寒光。
谁看着他,都难免要发寒。
发冷。
连雷纯也不自觉的向狄飞惊靠近了一点。
她虽向狄飞惊靠拢,但一双亮如点漆的妙目,还是多半徘徊、小驻在戚少商的脸上、身上,好像从戚少商的表情和身姿,她已观察出什么重大的秘密,甚至像阅读到什么奇特的心事。
但戚少商没有看她。
他反而紧迫钉人的盯着天下第七——好像没有趁手武器的他,要比手里拿着名震武林但又不知为何物“包袱”的他更可怕。
还要可怕得多。
孙青霞在喘气。
喘气吁吁。
大家都可以听到他的血滴落地板上的声音。
“滴、嗒”。
他好像很痛。
他己脸若紫金。
他在忍痛。
忍耐莫大的苦痛。
他似已快支持不住。
——要不是戚少商以独臂扶持他,他己快跌坠了吧?
可是,狄飞惊却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的耳朵。
——他的耳朵有一种近乎完全觉察不到,既细微但又十分奇特的变化。
他的耳朵在长。
长得非常不可觉察:
顶多只增长了比指甲上的月牙儿白圈还少的那么一丁点。
他的耳朵也在动。
好像是因为痛,所以才动,又好似只是自行在搐动,与痛无关。
他本来一直在注意这个非常令人容易忽略的现象,但雷纯一近他身边,他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因为他的心已乱了。
杨无邪却越说越定。
——是不是在对敌的时候,敌人愈心乱,自己就愈镇定?
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他才不惜让敌人心乱?
他很有信心把话说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他的敌人在气,也在听。
——他的话连敌人都要听,都想听。
“那是因为你有志气!你不肯受朝廷奸佞摆布!你是个人物,也是他的好儿子!”
杨无邪厉声道,“没想到.你却在他死后,加入了蔡党六贼,为非作歹,比你父亲都还不如!蔡京要剪除政敌洛阳温晚,你便千方百计要杀他,又对他独生女儿起了非非之想,因而狙击保护温氏父女最力的‘天衣有缝’,因为怕白愁飞会得到温柔芳心,不惜怂恿蔡京下令消灭白愁飞……”
听到这里,雷纯忽震了一震,狄飞惊已警觉,甚至是惊觉。
天下第七嘎声道:“你——!”他额上的“龙爪”也自他双颊闪现。“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我有你的资料。‘七帮八会九联盟’的蔡水择,原一直就在探查你的出身,他弃暗投明,加入我楼后,你的资料也就储存在‘白楼’里。”杨无邪凌厉地道:“‘天衣有缝’也一直在搜集你的资料,他是我的好友,你的事,他原已查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却遭了你的毒手。”
他伶俐的道:“但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一切,仍在我掌握之中。”
天下第七怒道:“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戚少商忽道:“你要杀他,得先杀我。”
天下第七尖声道:“好,杀你又有何难!我就先杀了你!”
他一说完便动手。
他一动手,场中便有了极大的变化。
极意外的变化。
他的出手也极意外——他本来已给杨无邪气得一佛升天二佛裂地,出手已决非意外;但他出手的方式极令人意外。
他出手不是进。
而是退。
全力退。
退时手一扯——像绷断了什么事物似的,他自己像绷断了自己脑神经似的尖嘶了一声:
“火虎成传,你去死吧!”
他一叫,就全身而退!
他跑得像给十六只带着尖刺,长矛追击的鬼追杀一般。
不但他退,狄飞惊一听他的呼喊,也长身而起,左手一拍茶几,右手搂着雷纯。向后飘飞。
茶几倒,茶杯滚落地面,碎裂。
没有人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
因为它的声音已给掩盖。
给一种铺天盖地、震天裂地的声响所覆盖:
那就是爆炸声!
爆炸。
——来自戚少商脚下的包袱,就像一千一百六十一头猛虎出押,一齐狂吼了一声,火光四迸,三合楼为之楼塌柱断,木碎板裂。
爆炸力之强、足以粉碎、熔化、摧毁一切。
三合楼已不止一次给摧溃过,以前关六跟雷损、苏梦枕等各路高手在此一战,就已给“连根拔起”,几乎夷为平地过。
但它每一次给摧毁,每一次都能重建。
——这次它又塌了,能够再重建吗?
多少历史名城,古今名楼,都经不过岁月风霜,烽火的掠夺,天灾与人祸的洗劫,终于都熬不住,崩溃了,溃倒了,烟消云散了,而今,三合楼和它楼上的人,是不是也能在辉煌中重新站立于世?再度振起如浴火的凤凰?
金风细雨楼呢?
六分半堂呢?
迷天盟呢?
他们呢?
你呢?
我呢?